薛怀义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以致时隔许久朝廷百官才意识到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和尚不见了。然而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此事,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平心而论武曌对薛怀义还是有一丝感情的,即便薛怀义种种举动令她大失所望,可那毕竟曾是她的闺中爱物,他们已经在一起十年了。明堂搭彩棚也好,天津桥的无遮会也罢,武曌并非不喜欢,而是想用冷漠告诫薛怀义,令其安分守己。不过她严重地高估了薛怀义的智慧,或者说薛怀义并没摆正自己的位置,男女之欢只是皇帝的消遣,无论身为面首还是将军、和尚,终究属于臣子之列,既身为人臣,注定不能按一般男女之情的法则来处理和女皇的关系。
醋意大发拒绝面圣,公私不分火焚二堂,或许这在寻常人看来也算“为情所困”,世上哪个女人不希望男人爱自己爱得疯狂?可对武曌而言,这错误是不能容忍的,天堂还倒犹可,明堂号曰“万象神宫”,是拆掉大唐的乾元殿修造的,是象征她承受天命的神圣之地,更是武周王朝的标志。明堂都敢烧,岂不是动摇她的统治?薛怀义的命运就此注定——性爱的滋味是很美好,但在权力面前它连提鞋都不配!
武曌的杀意早就有了,只是不便公开处置。若将薛怀义捉拿治罪无异于自曝其丑,面首失宠火烧朝堂,这种事传扬出去武曌有何脸面见天下臣民?所以她才极力遮掩,实是缓兵之计,等时隔甚远大家渐渐淡忘才下杀手。办这件事自然越隐秘越好,而论及最值得信赖、最能严守秘密的人,除了亲女儿还有谁?于是太平公主当了刽子手,不但杀人而且毁尸灭迹,手段可谓狠辣至极!
斩草必要除根,薛怀义虽死,其余党羽不可不除。很快武曌又把先前驱逐出京的“净光如来”召回京城,说是有祥瑞之事询问,可一到麟趾寺便立刻派兵擒拿,一刀了结老尼,所有弟子皆被没入掖庭为奴;继而又派兵去抓韦什方。那位顶着宰相头衔、受赐国姓的“仙人”哪会炼什么仙丹?说是回山采药,其实是避祸,消息传来之际他正拿着朝廷颁发的名刺在驿站骗吃骗喝,“掐指一算”自己在劫难逃,干脆投缳自尽省得受罪。事后武曌随便寻个理由将白马寺僧人尽数流放,继而派御史追至岭南,以推鞠反情为名把这些僧人连同先前被流放的假和尚一并处死,又贬黜不少攀附薛怀义的大臣,自此薛怀义一党彻底肃清。
失去巍峨神圣的天堂,又杀了曾经宠爱的面首,武曌的心情不免有些低落。不过她并未伤心很久,因为在此之后值得庆祝的事一件接一件到来。该年的科举考试成果丰硕,有崔日用、苏晋等二十二位才子得中进士;头名状元是越州永兴(
今浙江萧山
)人,名叫贺知章,不仅能诗善赋,而且学识渊博,他考中状元还不罢休,半月后又参加制举,再度斩获登超拔群科第一名。武曌大为赞赏,立授贺知章四门博士之职——国子监以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三级学馆,教授四书五经以及女皇亲著的《臣轨》。同样是为国家教育人才,但国子学只招收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弟,太学招收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四门学则招收五品以下的官员子弟和寒门子弟,除了教授儒家经典,也传授书法、算学、律法等知识。四门博士即四门学的教官,官秩正七品上,这比一般的科举入仕者的官职要高得多。
科举、制举后的授官工作刚刚完成,另一喜讯旋踵而至——武周的另一大祥瑞建筑天枢建造完成。
相较已经烧毁的天堂,天枢不仅有宗教色彩,更能代表武周文化的兴盛。这座建筑的基座完全是铁铸而成,高二十尺,周长一百七十尺,周围有铜铸的蟠龙、狮子、麒麟、白泽等瑞兽环绕,颇有神话色彩;其上是高达一百零五尺的八棱铜柱,直径二十尺,很有西方建筑的特色;顶部却是一座巨大的承露盘,四条十二尺长的蛟龙腾绕其上,共同捧起一颗巨大的铜火珠。这颗大珠直径足有一丈,浑圆光华,金碧辉煌,堪比日月,不仅代表祆教(
拜火教
)的光明之神,也寓意女皇之德普照天下。“天枢”一词寓意甚多,从星象学来说是北斗七星顶端的那一颗,从中医而论是人体正中的重要穴位,但无论取哪方面的含义,这座纪念柱都完美地诠释到了,此时的大周帝国是世界文化的核心——这真是一座融合东西方艺术、凝结无数人智慧的伟大建筑!
凤阁舍人李峤有诗赞曰:
辙迹光西崦,勋庸纪北燕。
何如万方会,颂德九门前。
灼灼临黄道,迢迢入紫烟。
仙盘正下露,高柱欲承天。
山类丛云起,珠疑大火悬。
声流尘作劫,业固海成田。
帝泽倾尧酒,宸歌掩舜弦。
欣逢下生日,还睹上皇年。
当然,建这么一座伟大的建筑代价也不小。整个天枢共耗费铜五十余万斤,铁三百三十余万斤,钱二万七千贯,不但有胡商的捐赠,也熔化了大量农具和兵器,在铸铁基座的四周密密麻麻镌刻着藩国君长的名字,还有一篇武三思撰写的铭文。
武曌参观后极为满意,当即提写“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八个字,命工匠加刻于铜柱正中;又册封阿罗憾为金城郡公、高足酉为渔阳郡公,各赐食邑二千户——两位外族之臣为这座建筑劳心费力,贡献出大量家产,又在工地忙了整整两年,得此厚赏也是理所应当。
就在朝廷上下为此庆贺时,义净法师取经归来——义净法师于咸亨二年搭乘波斯商船由广州出海,游历室利佛逝(
苏门答腊
)、末罗瑜(
马来西亚
)、裸人(
安达曼群岛
)等三十余国到达天竺,又在那烂陀寺留学十一载,遍习瑜伽、中观、因明、俱舍等各派学说,带回梵文经、律、论四百余部,合计五十万颂,还有金刚座真容一尊,其成果不逊于玄奘法师西游。
证圣元年五月,武曌驾临神都上东门,备下旛盖佛乐,亲自迎接法师;阖朝文武、宗亲贵族、京中僧侣、信徒百姓夹道欢迎者难计其数。虽说出家人不宜动情,但义净法师看到这热烈的一幕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为求真理漂洋越海,这一走便是二十五年。离开时还是而立盛年,归来之际已是六旬老叟,历经惊涛骇浪,饱尝世间磨难,却不知故国多少沧桑变幻,大唐变成了大周,东都变成了神都,天皇换成了女皇,踏上故土怎不令人感慨?心潮澎湃之际法师口占一绝:晋宋齐梁唐代间,高僧求法离长安。去人成百归无十,后者安知前者难?路远碧天唯冷结,沙河遮日力疲殚。后贤如未谙斯旨,往往将经容易看。
随着义净法师的归来,武曌心中的夙愿终于可以达成。梵本《华严经》已到手,她立刻召请义净、法藏、实叉难陀、菩提流志以及西明寺圆测、华严寺神英、福先寺法宝、玉泉寺弘景等当世第一流的高僧大德入居大内遍空寺,重新翻译这部佛门宝典。
消息传开,佛门弟子皆感荣耀,普天之下寺院伽蓝乃至兰若山房香火愈加兴盛。大福先寺僧人惠澄趁此良机公开上书,请求女皇下令毁除《老子化胡经》。
《老子化胡经》乃西晋道士王浮所作,该经声称老子当初西出函谷关,来到天竺迦毗罗卫国,此国王后名曰净妙,老子乘其午睡之机化为日精钻入其口内,居胎十月诞育一王子,名曰乔达摩·悉达多,即后来的佛祖释迦牟尼。此经出现后备受道家推崇,儒家之士不喜胡夷之教盛行中原,也颇为拥趸,但佛门子弟岂能赞同此说?三百年间此经引发的争执从未停止。显庆五年(
公元660年
),天皇李治曾召高僧静泰、道士李荣入宫辩论老子化胡的真伪,结果道门落败。但李唐以道教立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天下道士皆由宗正寺管理,僧人则归鸿胪寺管辖,李治怎能坐视道门屈于沙门?辩论虽然败了,依旧没有禁绝该经。
改唐为周天翻地覆,世人皆知女皇是以佛立国的,曾诏令“释教在道法之上,僧尼处道士女冠之前”。现在正值沙门最为兴盛之际,这次又有人提议禁绝《老子化胡经》,女皇应该从之如流吧?哪知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经过与秋官侍郎刘如璿、太学博士张思道等人的讨论,武曌下达了一份措辞严肃的诏令:
老君化胡,典诰攸著,岂容僧辈,妄请削除。故知偏辞,难以凭据,当依对定,佥议惟允。傥若史籍无据,俗官何忍虚承?明知化胡是真,作佛非谬,道能方便设教,佛本因道而生,老释既自元同,道佛亦合齐重。自今后僧入观不礼拜天尊,道士入寺不瞻仰佛像,各勒还俗,乃科违敕之罪。
化胡是真,作佛非谬!这道诏书不仅严词拒绝沙门的请求,而且公然承认老子化身佛祖,并把佛道两教摆在同等地位,这与登基之初的崇佛抑道背道而驰——武曌固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但更是皇帝,她的一切抉择必从统治需要出发。
往昔的崇佛抑道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革命需要,武曌就是想利用佛教颠覆李唐推崇的道教,从而颠覆李唐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现在她的个人统治已稳固,没必要再继续下去,反之佛教势力过于强大有可能威胁皇权,北魏的法庆叛乱(
大乘教起义
)不就是前车之鉴吗?唐高宗以来陈硕贞叛乱、白铁余叛乱都打着宗教的旗号,虽然这些叛乱规模不大,也应引起足够的重视。武曌可以出于统治目的用佛教神化自己,也可以出于个人信仰重译《华严经》,但绝不会把佛教抬到无限崇高的地位,当其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要转而利用道教制衡佛教了,此乃帝王之心术。
再者无论佛教在中原之地有多大影响,毕竟是外来宗教,而道教是本土宗教。武曌身为地地道道的中原皇帝,自然要鼓吹华夏文化是世界各种文化的核心,她既然要做一统华夷的大皇帝,就必然要把中原文化摆在至高地位,所以“佛本因道而生”成了不容置疑的定论。
另外,随着自身的一天天苍老,武曌的信仰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佛教固然塑造出一个美好的极乐净土,但究竟能不能往生到那里谁又能现身证明?而她今世所拥有的富贵和权力却是实实在在的。相较而言道家讲养生、讲修仙,对不想失去实际利益的统治者而言,长生不老有何等巨大的诱惑力?
恰在此时一个人的去世越发令她感到人生无奈——安定公主。
安定公主本是唐高祖之女,身历李渊、李世民、李治、李显、李旦五位大唐皇帝,晚年为求苟安又认武曌为母,改姓武,如今年至八旬,虽然曾患风疾,但最终死因却是衰老所致。其实武曌对这个寡廉鲜耻的干女儿何尝有什么感情?只是取乐罢了。但她还是给公主很高的丧葬礼遇,并为此唉声叹息——荣华富贵如何?锦衣玉食如何?再长寿终有撒手而去的那一天!我的那天恐怕也不遥远了吧?
这一年的冬月,武曌在洛阳南郊举行了祭祀天地的大典,宣布削去“慈氏越古”的尊号,改称“天册金轮大圣皇帝”。不要小看这次文字游戏一般的修改,它背后的意义深着呢。
祭祀天地本来在明堂进行,但明堂烧毁了,新的还没建好,所以只能改在南郊设坛。“慈氏”便是弥勒,当初武承嗣构思这个尊号有误,以致“慈氏”与“金轮”互相矛盾,现在去“慈氏”留“金轮”是有必要的,但武曌何以又加“天册”二字呢?细推敲起来“天册”与佛教无关,反而贴近道教的天命观,这个尊号已脱离原先的思维,而且在祭典结束后她再度大赦改元,订立的新年号十分特殊,竟然有四个字——天册万岁!
从汉武帝首创年号以来,皆用二字年号,打破惯例的只有那位崇道灭佛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曾用“太平真君”四字。现在武曌也用充满道教寓意的四字年号,这愈加确证她思想的大转变——不再自诩佛陀,只想安安稳稳当人间的金轮王,恳求上苍保佑自己长生不老。
一生不曾屈服命运的武曌终于在古稀之时向天命低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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