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四、圣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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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圣历大事

    武曌掌权的这十五年间,改元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事,神功年号也没持续太久,不过托此年闰腊月的福,这一年号勉强坚持了半年,至来年三月(

    农历正月

    )初一祭祀明堂时才再度改元,是为圣历元年(

    公元698年

    )。与以往相比这个年号很特别,没有吉祥寓意。圣历者,国运也,女皇以国运为年号,似乎透漏了内心的想法。改元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派遣道士前往泰山,设金箓宝斋,举行为期七日的罗天大醮,祈求消灾弭祸、社稷平安,这似乎印证了朝野的猜测,女皇开始认真考虑武周的国运和未来……

    最焦急的人自然是武承嗣,但能做的他都已尝试过,依旧无法获得圣眷,现在他无权又无人,只能收买道士和宦官在姑母耳畔吹风:“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可这样的说法早已苍白无力。反之武轮的地位就稳固吗?虽然他比以前自由,却不敢掉以轻心,时至今日母亲从未向他流露过传位的意思,关乎武周社稷存亡连妹妹太平也无从置喙,继统之事仍有变数。群臣虽知深居宫中的女皇已开始考虑身后事,只是私下议论,却没人公开建言——干预立储而获罪的教训太多,上至三朝宰相岑长倩,下至市井之徒王庆之,连女皇最信任的内侍范云仙也身遭腰斩酷刑,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谁还敢掺和这桩麻烦事?

    然而再大的难题总要有人去破解,不顾己身敢于进言的人还是出现了,依旧是狄仁杰!

    三月末的一天,并非朝会日,狄仁杰叩阁求见圣驾,女皇在瑶光殿与张氏兄弟游乐,懒得再去外朝,便命宦官将其引入禁中。狄仁杰踏入瑶光殿之际见女皇正与张昌宗下双陆棋,张易之抚琴助兴,遂在殿门外垂首而立——内外有别,皇帝在后宫游乐,外臣不宜打扰。

    “爱卿快请进……过来坐吧。”武曌招呼他进来,却没有停下手中棋子。

    高延福忙将坐榻摆到弈局边,狄仁杰不禁蹙眉——宫廷礼法何其森严?试想过去女皇几曾容许外臣坐到她身边?内外疏异男女有别,这样坐合适吗?他犹豫片刻,但想到今日有关乎社稷之言要说,便行了大礼斗胆就座。

    武曌朝他笑道:“朕连输给这小子两盘,爱卿乃智谋广远之人,不妨帮朕参谋一下。”

    双陆棋源于天竺,梵文曰“波罗塞”,魏晋之时传入中原,很快就风靡南北,与对弈、樗蒲齐名,成了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会的游戏,更有许多赌徒以之下注博彩。虽说玩这种棋颇靠运气,但其中布局复杂,也要凭借巧思。昔日太宗李世民将御妹丹阳公主许配大将薛万彻,公主不喜驸马,嫌其为人粗莽,太宗闻之便召他们夫妻入宫,与薛万彻双陆相博,故意落败赠予佩刀,公主见后觉得驸马也不乏聪明,自此夫妻和睦。一套双陆有黑白棋子各十五枚,骰子两枚,刻有从一到六的数字,另配棋盘一只。棋盘有十二道竖线,沿线钻有诸多孔洞,是放置棋子之处;游戏开始时棋子皆在棋盘边缘,双方皆按骰子投出之数行进,谁先将十五枚棋子尽数走进己侧六条刻线便可获胜,故刻线之外则称“外盘”,刻线之内谓之“宫内”。

    民间双陆多用木头制作,宫中之物自然华贵得多,女皇手中黑子是玳瑁所制,张昌宗手中白子是玉制的;棋盘乃是檀木雕琢,长三尺,宽一尺,高两尺,绘有花木鸟兽等金漆花纹。狄仁杰虽受女皇嘱托却没有此等爱好,一直观棋不语。

    “该你走了……”武曌见他一直不言便问道,“爱卿见朕何事?”

    狄仁杰这才从袖中掏出份奏疏,却未展开,只是禀奏道:“李楷固率军北上,叛军诸部或灭或降,现已与高德武会合,请示朝廷应对靺鞨之策。”原来靺鞨首领乞乞仲象、乞四比羽虽接受李尽忠册封,却没有直接参与叛乱之战,而是忙于占据地盘扩充实力。如今周军收复失地,两部战又不战降又不降,诸将不敢擅自处置,故上疏请示。

    武曌掷出骰子仅得两点,皱着眉头移了两步棋子道:“靺鞨两部乃高丽故将,本与朝廷异心。不过叛乱之际首鼠两端,未敢与朝廷开战,可见也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八成是打算搞割据。朕若执意讨之未免有失肚量,不妨先礼后兵,可遣使封乞乞仲象、乞四比羽二人为国公,令他们遣子入朝为质,并将部众置于安东都护府监管之下。他们肯答应自然最好,若不答应发兵讨之也算仁至义尽。”

    “是。”狄仁杰深表赞同——国土紧要不可姑息,但叛乱方定将士疲惫,此时能不动兵尽量不动兵,女皇这个策略可算老成持重。于是又问:“那陛下打算给他们什么封号呢?”

    “爱卿看着安排便是……”对封号这类的事武曌一向较真,现在却允许狄仁杰自己决定,可见极为信任。

    说话间张昌宗连投出两个六点,所有白子都走入宫内。武曌苦笑着把棋盘一推:“又输了,朕今日手气实在不佳。”

    张昌宗避席跪地,嬉皮笑脸道:“陛下天纵神睿,九州社稷了若指掌,区区双陆怎会不胜?不过是懒得跟微臣计较,故意相让。”

    武曌见他这么会说话,不禁一笑,从腰中解下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朝他一抛:“赏你吧。”却扭头对狄仁杰道,“朕当年与天皇玩这个十胜八九,现在可真是老了,脑筋跟不上。”狄仁杰虽比女皇年轻,却也是年近七旬之人,她说这话便似是两位老人闲话家常。

    狄仁杰却道:“陛下福寿无疆,何可言老?常言道琴棋诗酒皆可通神,臣在旁观之,觉这棋局之中蕴含天意。”

    “天意?”武曌莫名其妙。

    狄仁杰指了指她这侧的棋盘:“双陆不胜者,乃因宫中无子。此乃上天警示陛下,储君之位不可空缺。”

    此言一出不但武曌一愣,张昌宗也止住笑容,连在一抚琴助兴的张易之也停了下来,哥俩对视一眼,匆忙起身退入屏风之后。武曌没料到狄仁杰竟有此讽谏之策,低头扫了一眼残局,不禁慨叹:“爱卿着实厉害,好个一语双关!”

    窗户纸既已捅破,狄仁杰也不再绕弯子,起身施礼道:“臣闻受天命者,皇王之大业,统摄国政,恩泽芸芸;为国本者,储副之位崇,上承宗祧,下固黎献。国本之大,不可不务,皇储之重,不可不立……”

    武曌沉默不语,双眼仍紧盯着空荡荡的棋盘——这些道理还用别人告诉她吗?莫看她现在整日和男宠厮混,其实心里一直为此愁烦。

    狄仁杰见她不说话,却也没有抗拒之意,于是进一步放胆道:“今外间议论纷纷,辅立何人多有揣测。臣蒙陛下拔擢之恩,委以国事之重,当此时节敢不为君分忧?以臣思之,至亲者母子,至重者宗庙。陛下之皇位源于大唐,昔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欲传之子孙。天皇大帝临终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不辞劳苦代为执政,本是出于慈爱。但若移社稷于他族,岂不有违天意?”

    这番话已说得很露骨,就差挑明要恢复李唐了。但是武曌却没有发脾气,只是默默听着——固然因为她年老,戾气有所收敛,更因为此时她已别无选择。压制复辟势力的事情她没少做,大臣杀了一批又一批,结果如何?摁到水里的木头终究要浮上来。这固然因为李唐旧德尚在,因为武氏没有杰出之人,却更因为她是女子,国祚骨血不能两全,这个矛盾是永远无法解决的!日月消磨光阴似箭,她已这把年纪,讳疾忌医没有用,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吧?

    狄仁杰筹谋已久,兀自滔滔不绝说着:“况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孰疏?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奉姑于庙者。若武氏之王继统,非但天皇不血食,亦恐陛下不得祭祀……”

    其实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当年李昭德就曾剖析过,但相较而言狄仁杰的态度更显诚恳。武曌每个字都听到心里去了,似乎也唯有让儿子继统她才能和李治共眠乾陵,若侄儿继统,怎么可能让她和先朝皇帝躺在同一墓穴中?难道死后还要孤零零的,岂不太凄凉?然而她还是打断了狄仁杰的话:“立储乃朕之家事,卿不必多言。”

    狄仁杰笑呵呵道:“王者以四海为家,陛下之家事即为国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义同一体,况臣备位宰相,岂能不言?”汇报军务只是借口,他今日入见就是为立储之事,怎容女皇回避?

    武曌无奈而笑,实在服了狄仁杰这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却也有几分感动,毕竟这是第一个不畏己祸,敢于直抒胸臆之人。她叹息道:“知道了,此事容朕好好考虑一下,过几天再说。”

    话已至此狄仁杰还能说什么,只好作揖道:“陛下圣谋宏远,慈济苍生,必有明智抉择。臣但求早定元良,以安社稷人心。”说罢恭恭敬敬辞驾而去。

    武曌望着狄仁杰远去的背影,心有所思——她并非不赞成狄仁杰的论调,不轻易表态实是心有所钟。经过这些日子的反复思虑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立储方案,大体与狄仁杰所言相合,但还是有差别的。这个立储方案与以往争论的都不同,至今为止没有任何大臣提出过,所以她也必须谨慎行事,唯恐贸然提出引起朝野争议。

    “陛下。”张氏兄弟从屏风后走出来。

    武曌已没心情听琴下棋了,不耐烦地摆摆手:“朕想静一静,你们退下吧。”

    “是……”兄弟俩施礼而退,脚步却有些踟蹰,走到殿门口嘀咕了几句又立刻转回,双双跪倒在女皇面前。

    “你们这是何意?”

    张昌宗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方才狄公的话我们也听得了,觉得陛下确实是该、该……尽快立储。”

    “是啊!”张易之也道,“陛下为国为民操劳一生,早定下储君之事也好心无挂虑安享晚年。”

    武曌气乐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也跟着凑热闹,快别烦朕啦!”口气甚是轻蔑——在她看来张氏兄弟不过是两个消遣之物,年少无知,尚不如薛怀义,怎指望他们对朝政有何裨益?

    张昌宗见女皇一脸戏谑的表情,心中甚是着急,又道:“陛下!我兄弟确是一片忠心为您考虑,为今之计唯有复立庐陵王为嗣才能君臣皆安、朝野无虞!”

    武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顿时一怔,凝然注视这两个男宠,与其说惊讶还不如说是恐惧——立储之事关乎无数人的富贵前程,连两个玩物也卷入其中,伺机进言以邀恩宠,可见外间群情纷纷,此事何等可怖?更可怕的是他们一开口就……

    武曌年纪虽老,脑筋却不慢,随即意识到此等紧要之事绝非这两个小子能揣摩到的,于是转而问道:“这话是谁指使你们说的?”

    这回轮到张氏兄弟大吃一惊了,哥俩对视一眼,低头道:“并无指使之人,实是我兄弟一片忠心。”

    武曌冷冷一笑:“你们听说过宦官大将军范云仙吗?他弱冠之时就服侍在朕身边,跟随朕鞍前马后五十余年,到头来因为干预立储之事还是被朕处死了,而且是腰斩!”

    张氏兄弟听到此处浑身战栗,仿佛想到自己被一刀两段的惨相。

    “你们已犯下不赦之罪,若肯招出指使之人,朕或可法外开恩,若执意欺瞒,罪加一等!留神你们张家满门的性命……”

    被她这一通吓唬,张昌宗哪还咬得住?匆忙叩首:“陛下开恩,这话确实是别人教我们的。”

    “谁?!”武曌厉声追问。

    “御、御史中丞吉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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