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五月,武周和突厥的和亲出现波折,默啜可汗自恃有协助平叛之功,桀骜不驯言辞傲慢。奉命出使的司宾卿田归道素来亢直,与之发生争执,竟被囚禁。消息传回洛阳百官都很气愤,默啜如此不逊,这桩婚成不成有何意义?许多大臣提议追回武延秀,与其受这样的气还不如严守边关继续对抗呢!武曌却不想再打了,好歹先把默啜的女儿弄过来再说,于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派监察御史裴怀古前往调解,阎知微也委委屈屈赔尽了笑脸,总算把田归道救回,改以右武卫中郎将杨齐庄摄司宾卿,接替田归道之职,并派左千牛卫将军段瓒——昔日大唐凌烟阁功臣段志玄之子,世袭褒国公,领兵护送武延秀继续赶路。
这场风波很快就过去,因为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立储之事上。王及善、狄仁杰请立李氏皇子的消息不胫而走,观望中的文武百官终于摸清风向,附和之声遂起,渐渐地也有人奓着胆子提出迎回庐陵王李哲。女皇虽无异议,却一直没有表态,百官又开始担忧,现在大伙的立场已经坦明,等于公然与武氏兄弟作对,万一武承嗣咸鱼翻身谁有好下场?为防拖延日久君心再变,群臣越发踊跃上疏,尤其是狄仁杰,更是隔三岔五请求入见提及此事。
自从张氏兄弟受宠,女皇对日常政务愈加疏懒,朝会变得越来越简短,朝议之后立刻回转后宫,群臣奏疏往往半月不得回复,甚至有时女皇竟命上官婉儿代笔批复,以致百官私下呼婉儿为“内舍人”。这一天武曌似乎是心血来潮,难得亲至武成殿,狄仁杰自不能放过机会,立刻过来求见;当然他不可能一见面就提立储之事,还是照旧拿了一份地方官的奏疏。
“陛下,蜀州(
今四川崇州
)刺史张柬之建言,希望朝廷撤销姚州都督府。朝廷每年派遣五百士卒戍姚州,因该地偏僻险峻、瘴气弥漫,戍守者水土不服大半死亡。一些官吏语言不通,对待蛮人甚是傲慢,以致屡有滋衅械斗之事,道路劫杀不能禁止,恐天长日久激生大乱,他请求仍将姚州归于嶲州都督府辖下,委任当地土人为官,岁时朝觐,视同藩国,以省朝廷之费。未知陛下以为如何?”
武曌颇有无奈之色:“张柬之所言甚是,朝廷在姚州耗费甚多,又不能结好土人,的确得不偿失,但就目前而言还是不宜撤销州制,所患者,吐蕃也。昔日论钦陵南下,蛮人勾结为乱,为祸十余载,直至张玄遇、裴怀古软硬兼施方弭其乱。今吐蕃国势趋弱,犹有侵犯之心,论钦陵羁留不去,只要隐患还在姚州便不能放手。”
“陛下之意是矣。”狄仁杰觉得她之言有理,转而又道,“张柬之老成谋国,身在蜀地屡有政绩,又不忘国家大政,请陛下予以晋升。”
武曌隐约记得这个张柬之几乎与自己同龄,原本只是个县令,自己称帝那年为笼络人心开殿试、设制举,他以六十六岁高龄登科,自此才踏上高官之途。而今也是七十五岁的人了,这等年纪恐怕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了吧?不过朝廷应该鼓励积极上疏建言献策之人,此人虽老未尝不能激励后者,于是道:“那就迁任其为荆州都督府长史吧。”蜀州是垂拱二年才从益州划出来的,辖下仅有四县,属益州都督府管辖;而荆州长史是一方大员,地位有所提高。
“是……”狄仁杰领命,却没有辞驾的意思。
武曌何尝不晓得他为何不去,却故意笑问道:“国老见朕还有别的事吗?”不知从何时起她给狄仁杰起了个别号,“国老”之称寓意国之老臣,以示尊敬倚重。
狄仁杰有一丝赧然——这件事提了无数次,只怕女皇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但是没办法,国本一日不定,天下一日不安,只能硬着头皮来。他微笑着低声道:“立储之事未知陛下决定与否?群臣都很关心,地方官来京公干也总向臣问起此事……”
“不必说了。”武曌抬手打断,“朕已决意召回庐陵王立为太子。”
“陛下圣明!”狄仁杰一揖到地——这结局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平心而论他本人更看好皇嗣武轮,至少武轮的恭孝学识是公认的,他深得刘祎之教诲,自小就有贤王的美誉,这些年来身处武氏倾轧之下总能全身无恙,也可见其明智。反之李哲自小就荒唐顽劣,薛元超、苏良嗣苦苦教导不能启其心志,当年就是因不服管教信口胡言才被抓住把柄的,虽说这些年流放在外必有磨练,究竟有无长进仍是未知数。但时也势也,现今要挑个女皇、武家、李家乃至满朝官员都能欣然接受的人,就只能选李哲。虽然皇帝已明确表态,不到最后一刻仍不能掉以轻心,施礼已毕他又顺势道:“既然圣意已决,还望陛下尽早迎回庐陵王,以免朝野观望再生异心。”
“哼!”武曌故意把脸一沉,“国老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难道您急于恢复李唐?”
狄仁杰闻听此言吓一跳,赶忙跪倒在地:“不敢!臣绝无诅咒当今社稷之意,实为陛下计、为天下计。陛下天皇俱是至尊,武周李唐乃是一体,陛下受命于天万众归心,绝非臣下所敢谤议。然则国本未立,人心终不得安,唯恐夜长梦多或有不测之变,况陛下与庐陵王分别日久,上有舐犊之爱,王有孝母之情,早些相见也省得彼此思念。”
“哈哈哈……”武曌实在憋不住了,笑出声来,“快快请起,朕与国老玩笑呢!既然您这么期盼庐陵王回来,朕成全您……”说罢她回头朝屏风后呼唤,“你都听见了吧?还不出来?”
话音方落珠帘摇晃,自御座屏风后走出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身穿杏黄色袍服,腰间没有龟袋,头上也没戴乌纱,两鬓斑白神情萎顿,略带几分怯意,拱肩缩背低着脑袋,脚步甚是踟蹰。
狄仁杰初始一愣,凝视半晌才认出此人是谁!一句戏言失天下,至今已将近十五个春秋。昔日嬉笑怒骂、血气方刚、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李哲已年逾不惑,因常年流放监禁,面貌比同龄人更显苍老,仿佛变了一个人!
半个多月前武曌已传下密旨,以“庐陵王有疾,宜回京养病”为名,派职方员外郎(
职方,兵部四司之一,掌天下各州县、兵镇、关隘地图。职方员外郎,即职方司副职,从六品上
)徐彦伯前往房州,将李哲连同其家眷秘密接回洛阳——这样做一是出于安全考虑,怕有不逞之徒从中作梗;更重要的是立储之事利益极大,除了狄仁杰、吉顼等极少数献策之臣,她不希望朝堂上那些吵吵嚷嚷的人都捞到拥立之功,绝不能让李哲一回来就被群臣簇拥,形成庞大的势力,那会威胁她的统治。
狄仁杰身子一颤,伏倒在地:“臣参见……殿、殿下……”一语未必已潸然泪下——这不仅是未来的皇储,更是李唐社稷的一条根。回来啦!终于回来啦!李哲回来啦!李唐王朝回来啦!岑长倩、乐思诲、李安静、格辅元、史务滋、欧阳通、范云仙、李昭德……所有为李唐社稷献身的人,你们的灵魂终于可以安息啦!
李哲的反应却有些木讷,长达十五年的漫长等待,希望早已变成了绝望,能苟延性命就不错,哪敢奢望回到洛阳?这次母亲把他召回来,不啻为喜从天降,已经把他砸懵了。此刻眼见元老大臣朝他跪拜哭泣,竟有些不知所措。
“唉!”武曌叹了口气,朝他提醒道,“还不快回拜国老?国老让你当太子啦!”好犀利的一句话——昔日李世民立李治为储君,决意之日命其敬拜长孙无忌,言“舅父予汝太子”,今日武曌之言简直如出一辙。忆往昔贞观年间李治、李泰储位之争,李世民与其说挑中李治,不如说是挑中了李治背后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亲贵;今朝武曌何尝不是一样?而狄仁杰比长孙无忌更厉害,他代表的是天下人心。从某种意义上说,狄仁杰不是武周之臣,而是李唐之臣!其实当年来俊臣诬其下狱时他就坦然说过“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从始至终他都是坚定的李唐之臣。然而他却以他的厚德和无私赢得了民心,也赢得了武曌的信任和妥协。
李哲这才下拜,在双膝触地的那一刻,茫然的双目中终于闪出泪光——太子!有生之年自己竟还有望重登帝位!这是真的吗?
狄仁杰不敢受其跪拜,颤颤巍巍爬向御座,想向女皇说几句颂圣之辞,但心绪激动哽咽难言,唯有不住叩首。武曌望着这一幕也很激动,却更有说不出的怆然之感——立李哲为太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武周王朝的终结!虽然连狄仁杰都不敢说出“复辟”二字,但那是心照不宣的事,将来随着她的离世武周王朝必将归于历史的尘埃。她选择了李哲,固然顺应了多数人的意愿,却也亲手终结了自己苦心孤诣创造的王朝,作为一个皇帝,这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吗?
不过武曌并没有因此落泪,只是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从始至终她没有输给任何人,战胜她的是命运、是岁月!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主宰儿子的血统传承;作为一个老人,她没有精力再去创造别的可能。而她传位儿子至少顺应了天下人心、保全了母子亲情,总算无愧为一个天子、一个母亲!这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宫苑深深甬路寂静,李哲在一队羽林军护送下回到他的居所,因为消息还未公开,弟弟仍然占据东宫,他只能住在禁苑中。王妃韦氏以及他的子女也跟着回来了,全家居于西苑的丽绮阁、凝华殿,这两座建筑坐落于九州池的小岛上,风景优美风光绮丽,与在房州时有云泥之别。经历多年的监禁李哲对皇宫生活已觉陌生,他终于懂得珍惜富贵,终于学会看人脸色行事,行为举止也不似当年那般散漫,但此刻他心里仍不踏实,依旧如履薄冰惴惴不安。
焦虑并非因为朝廷局势,回京之前房州刺史崔敬嗣私下曾向他说过人心思唐,狄仁杰、徐彦伯等人的态度证明了这一点。追根溯源皇位本就是属于他的,重归储位应该不会引起非议,弟弟也不至于有何不满,甚至武家人大概也不会作梗,因为早在他软禁之际武家已有重要人物暗中与他结好!
一切不安其实都源于母亲,毕竟当初母亲废了他的皇位,现在又将他召回意欲复立,这当中甚多无奈。世上许多人曾经历大起大落,可谁比他更传奇?从九五之尊跌为囚徒,十五年后又复归太子之位,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可这场噩梦尚未终结,自古储君之位最难处,极易受皇帝猜忌,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他伯父李承乾、哥哥李贤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更何况他和母亲之间还有昔日的隔阂,难保不会再遭厄运。如今已不是大唐天下,而是武周王朝,叫母亲传位给他这个李姓之人,老人家心里何等滋味?
千万要小心谨慎!李哲一再提醒自己,至少现在母亲尚未对他放松警惕,他在宫中行走身边却跟着羽林军,居住之地是孤岛之上的凝华殿,这还不是戒备之意?想到此他恨不得立刻回到住所,妻子韦氏一直是他的依靠,在最艰难的岁月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他很想听听妻子有何良策。
正思忖间已到九州池畔,众士兵停下脚步——去凝华殿必须乘船,这么多人没法挤上一条船,再者那边有王妃女眷,士兵也不敢唐突,在池边凉亭守卫便可,只有为首的羽林郎将跟随李哲登上画舫。
两名宦官操船,一篙撑开画舫离岸,行了片刻那个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羽林郎将忽然对李哲耳语道:“殿下随我来。”说罢朝船头走去。李哲的心立时提起来——鬼鬼祟祟的这是作甚?但他知道,母亲既然命此人护卫自己,必是极受信赖之将,兴许自己一举一动皆在此人监视之下,岂敢不从?于是磨磨蹭蹭跟过去。
此处距两名宦官甚远,那位将军回过头来低声道:“殿下忘记我这故旧之人了吗?”
李哲闻听此言更是惶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就因为想提拔亲党,说了句“把天下让与韦玄贞”的气话,便被废黜流放十五年,哪还敢攀结故旧?他支支吾吾道:“将、将军莫要错认……本王与你素不相识……”
“唉!”那人叹道,“岁月久远难怪殿下忘却,我与您分别整整三十五年了。”说着摘下兜鍪。
“三十五年……”李哲细看此人,见他相貌端正、面庞略瘦,眉梢眼角总似带着几分笑意,猛然醒悟,“你是李湛!”
此人正是李义府之子李湛,昔日李义府因挫败长孙无忌之功受到重赏,不仅官升宰相、爵封广平县侯,四个儿子李津、李洽、李洋、李湛均被封官。其时李湛年仅六岁,竟被授予周王文学之职,入宫陪伴还不到三岁的李哲,后来两人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直至龙朔三年(
公元663年
)李义府被治罪流放,李湛也被逐出皇宫。
故人相见李哲甚是激动,一把攥住他的手:“真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你!”认出是总角之交、昔年挚友,他终于放下戒心。
李湛将食指竖于唇上,示意他小声些,朝船尾的宦官瞟了一眼,见没引起注意,这才接着道:“臣也没想到,此真天意也。听说殿下将近复归储位,恭喜您了。”
“有什么可恭喜的?”李哲叹道,“这些年流放在外饱受凄苦,虽被召回只怕仍有艰险。”
“我明白。”李湛连连点头——有什么不理解的?他自己何尝不是饱尝苦难?昔年获罪举家遭难,不但父母,连三个哥哥也死于流放地,独他一人蒙赦而还,在军中混了个职位,若非女皇登基奖赏旧日功臣,至今还在下边苦熬。少年得志入居皇宫,一朝失势家徒四壁,如今又重登高位,这经历与李哲何其相似?出于对老朋友的义气,更出于对自己前程的期许,李湛拍着胸口道:“殿下但放宽心,无论日后有何危难,臣赴汤蹈火誓死追随!”
“好!好……”李哲紧紧攥着他的手,心中大感宽慰——名分若有权势便在,肯辅佐自己的人一定会陆续出现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