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玄武门参与政变的将士而言,这一晚真可谓一波三折!
李多祚、李湛前往东宫迎接太子,玄武门外屯营之中尚有敬晖、桓彦范、杨元琰三人坐镇,晚些时候张柬之、崔玄暐两位宰相也秘密来到屯营,磨刀霍霍准备动手。这时众人发现,事情似乎比想象的容易,因为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宜根本不在营中,据说是突然生病,放下军务回家休养——事后众人才明白,武攸宜早已得到武三思的消息,知道这一晚有事,既不敢参与又不敢作梗,故意躲了。
这下轻松多了,武攸宜既不在,剩下的羽林军五大统帅李多祚、杨元琰、李湛、敬晖、桓彦范皆是政变一党,还有什么顾忌?张柬之堂而皇之坐镇大帐,就等着太子到来率军入宫。这时出了问题,太子越等越不来,眼瞅着将近二更,士兵已陆续获知女皇被二张“挟持”的消息,有些中下级军官议论纷纷,甚至聒噪起来,要是走漏消息可怎么办?正焦急之际杨执一赶到——此人也是弘农杨氏,故相杨执柔之弟,曾轻慢二张遭到排挤,后来女皇念在他是自己母族之人又召回京城,担任右卫中郎将。杨元琰参与谋划后也把他拉了进来,今晚他的任务是往来各处传递消息。
杨执一禀奏,相王和袁恕己已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兵入前廷控制值宿的官员,张同休、张昌仪等人的府邸也已被薛季昶监控,但是李多祚还在东宫门外等候,太子迟迟不出,已半个时辰。张柬之与崔玄暐对视一眼,脸色都阴沉下来——怎么回事?太子是临机畏惧还是心意有变?再耽误下去莫说闯入禁宫,只怕士兵们自己就乱了。抽刀不能再入鞘,只能强自举兵,好在相王响应,仍有极大胜算。只是这样一来事成之后谁当皇帝可就说不准啦!他们的举动是光复李唐还是兴兵叛乱也说不清了,此亦莫大隐忧!
可万事顾当前,此时不宜迟疑,屯营中燃起无数火把,张柬之立刻召集羽林军所有将领。他不顾年老体衰,镇臂高呼:“二张迷误吾皇、离间两宫、贪赃枉法、残害忠良!现已隔绝内外,挟持圣上至奉宸府,分明有谋害东宫、篡夺大位之心。古人云‘唯名与器,不得假人’,泱泱社稷、芸芸众生岂能掌于卑鄙小人之手?我辈食君禄报皇恩,焉能坐视逆臣祸乱天下?今已得太子、相王之命,与南衙诸军共襄义举,当速入禁中诛杀奸贼营救吾皇!老朽虽耄,尚有一腔热血、一身铁骨,可有忠勇之士与我共匡社稷?”
崔玄暐也跟着嚷道:“为国锄奸、立功受赏皆在眼前,我三军龙虎之士岂能退缩?”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再加上杨元琰、桓彦范等人带头呼应,霎时间众将齐声呼喊:“愿听号令!”张柬之望着这雄壮的场面,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说出一句心里话:“匡正社稷光复李唐,便在今夜……”他不能再等了,错过今晚所有参与谋划的官员皆有族灭之险;他也不想再等了,为这一天他苦苦等候四十年,从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等成耄耋老叟,若不能在有生之年恢复李唐,他死也不能瞑目!
虽说太子不在,但两位宰相做主,左右御林军所有将领响应,士兵们岂会不从?立时点选五百余名精锐之士,冲出屯营,直奔一街相隔的玄武门。
玄武者,天之四灵(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之一、古之神兽,貌若龟蛇相绕。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这名字言简而意赅地阐明了这座宫门的方位和坚固,而这又是一个充满杀气的名字。长安的玄武门曾经历一场政变,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大唐开国皇帝因此退位,而今夜洛阳的玄武门也将迎来一场政变。不过张柬之等人比李世民坦然许多,他们知道此处不会有厮杀——玄武门守兵也是羽林军,现在众将俱在,直接把门叫开就行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众将朝上连呼数声,喝令士兵打开城门,里面竟没有反应,站在城楼上的人也不答话。敬晖与桓彦范不禁皱起眉头——不该如此啊!御林军将官皆在这边,难道凭几个守门的小兵也敢抗令?今晚当值的士兵都是牢靠之人,提前打好招呼,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为何不见行动?众将心生疑惑,渐渐安静下来,这才听到门内竟隐约有争斗厮杀之声。
“不好!情势有变……”敬晖一语未必,城楼上射来飞箭!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冲在前面的士兵当即中箭,队伍一阵大乱,亲兵努力护住两位宰相,受伤之人也连滚带爬往回逃。幸而这阵箭雨并不浓密,没造成什么伤亡,众人仓促退后一箭之地;还没缓过神又见门楼上光华耀眼,十余支火把骇然举起,既而抛下几颗人头,还有十余名士兵被刀压脖颈押到城上——显然是通谋的守门兵,方才里面一阵搏斗,皆已被擒被杀。门楼正中出现一位官员,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长须伟岸,身披铠甲、手中持剑,森然扫视着城下。
崔玄暐倒吸一口凉气——糟糕!百密一疏!
唐周两朝的羽林军起源于唐高祖设立的左右屯营,至太宗之时因李世民酷爱游猎,每逢战事又常亲临敌阵,故而选拔精锐武士护卫御驾,号为“飞骑”;又在这些人里优中选优,挑出百名作为最亲信的卫兵,由当时的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兼领,称为“百骑”。天皇龙朔年间飞骑正式定名为羽林军,而百骑依然保留,且人数有所扩充,至女皇称帝后已将近千人,遂改称“千骑”,并脱离羽林将军管辖,由女皇指定之人统领。天授之初统率这支队伍的是宦官范云仙,而现在千骑的统帅便是城楼上这位——殿中监田归道。
其实数日前崔玄暐曾找到田归道,试探其加入政变的可能。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田归道也是正直之臣,对二张的所作所为也很不满,而且他们田家出身关陇,四代仕于皇家,他父田仁会有循吏之名,生前极受天皇器重;田归道本人则因出使突厥威武不屈受到女皇赞赏,得以掌握禁兵。在崔玄暐看来,这样一位贤臣岂会不赞同诛杀二张?哪知他暗示清君侧,田归道却表示拒绝,二张是二张,女皇是女皇,田归道不赞成因诛杀二张而惊扰女皇。
崔玄暐虽感遗憾,却未强求,在他看来田归道固不愿参与政变,却也没有袒护二张的理由,坐视不理便可以。岂料关键时刻田归道竟阻挡在他们面前!
当此时节不能犹豫,崔玄暐当即朝上喊道:“田公!是我等。率兵入宫乃为诛杀二张,请速速开门。”
田归道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问:“可有敕书为凭?倘无主上之令,领兵入宫如同造反,岂能容你们进来?”
许多羽林兵尚在懵懂之中,闻听“造反”二字大吃一惊,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眼看军心要乱,张柬之高叫一声:“肃静!闪开道路,老夫上前……”他骑着他那匹老马毅然向前,敬晖等人见了忙呼叫:“张公不可……”
张柬之却摆了摆手,继续向前直走到大门旁,这个位置只需一箭便可取他性命。他却凛然不惧,勒住缰绳拱手道:“田公明鉴,今天下纷纷、社稷将危,皆因张昌宗、张易之二庶子也!唐休璟、姚崇乃至宋璟等辈屡揭二张谋逆,圣上却执迷不悟,反而贬斥贤良,可见这对贼子非国法所能除,我等兴兵也是出于无奈……”他抬手漫指身后的兵将,“田公请看,今晚来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忠勇之辈?哪个不是国之栋梁?若非心念社稷思报国恩,焉能冒此夷灭之险以身蹈祸?实不相瞒此刻南衙诸卫也已入驻前廷,望田公以大局为重,速速开门放行。”说着他竟跳下马来,朝城上深深一揖。
“唉!”田归道长叹一声,却道,“张相口口声声为国锄奸,我且问你,兴兵入阙纵然奸佞可除,主上又岂能再居至尊之位?”
张柬之无言以对。
田归道也朝下拱手道:“列位报国之心田某尽知,然则田某蒙主上信任,委以戍卫重任,保卫圣驾乃是职责所在,只能得罪啦!”
张柬之一阵苦笑——他并不怨田归道,尽自己该尽的责任有错吗?昔日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也曾事先拉拢李勣,却遭李勣拒绝。今日之事跟当初一样,身为臣子难道不该效忠皇帝吗?人家没放箭将他射杀已经够客气的了,话不投机张柬之只能黯然退归本阵,满脸无奈地吩咐一声:“攻城……”
皇城虽然坚固,但两军交锋之际即便是州县城池该攻也得攻,况且田归道麾下虽有千骑,大部分也驻于门外屯营,此时已无法调遣,仓促间他不会有太多兵力,这场仗有一拼。可叹世事轮回,今夜无论谁胜,玄武门又要血流成河啦!若耗到天明仍不见胜负,百官四民得知消息,只怕整个京师都将陷入混乱。
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为防止军心有变杨元琰、敬晖火速排开阵势,羽林军张宫搭箭便要朝城上回射——正在这时队伍后面一阵喧哗,李多祚等人护卫太子到来!
羽林军立时迸发出一阵欢呼声,张柬之等人大慰,赶紧簇拥武显至阵前,请他劝说田归道。此刻武显紧张至极,他活了五十岁还从未经历过此等阵仗,早已体似筛糠,幸而李湛帮他勒住缰绳,他连两侧的士卒兵刃都不敢看,也不敢注视田归道,只是茫然直视着城门,颤巍巍道:“爱卿……开门……”
虽然只有这短短四字,田归道的心却已动摇,其实在看到太子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势已去——女皇的时代结束啦!政变这种事不在于有多少人参与,最要紧的是名义。太子固然懦弱,固然手无缚鸡之力,他却是整个政变军的旗帜和灵魂。现在他们有君有臣,有兵马在手,已无可阻挡!作为武周的臣子田归道已尽到本分,再抵抗下去徒劳无益。玄武门再坚固,能坚守几时?北禁南衙皆已“叛变”,都牢牢捆绑在李唐的战车上,他自己岂是对手?甚至人家都不用攻了,不见沙丘宫饿死赵武灵王之事乎?或许还有一个扭转乾坤的办法,那就是女皇亲到城楼之上,朝羽林军喊话,或许有些士兵会倒戈反正,可是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且不论年迈苍苍的女皇逢此剧变有没有心力到城楼喊话,即便有难道还要让这位老人家亲眼目睹儿子、大臣朝她拔刀相向,承受众叛亲离的折磨吗?
算了吧!田归道把剑插回鞘中,怅然向手下传令:“开门……”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冰冷的玄武门敞开了。田归道走向门楼迎候太子——他虽然放行,依旧不准自己麾下兵马参与行动。此刻大事未定,没工夫跟他计较,众人赶紧领兵入宫。
三更时分宫内一片宁静,那些雕梁画栋的建筑都已不复华丽,悄然隐藏在黑暗中,唯有桐柏树影在夜风中微微抖动,似是瑟瑟发抖。为防止惊动二张,羽林军仅保留几支火把,而且李多祚下令任何人不准讲话,只是默不作声向西南前进——集仙殿位于宫苑西侧,迎仙门内,故而又称“迎仙宫”。
虽说士兵遵令而行,数百人同时行进岂会没有动静?尤其将军的马蹄声在夜里传得甚远,沿途的殿阁还是被惊动了。许多值宿的宦官出来察看,羽林军毫不迟疑,冲上去挥刀便砍——哪个庙没有屈死鬼?无论是不是二张党羽都要防备他们通风报信!
但也有些宫人不可思议地冷静,任凭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关起门来理都不理。更有甚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头裹白布、打着灯笼,在夜幕中格外显眼,急匆匆蹿到队伍前方,分明在给众人引路。羽林军固然是保护皇帝的,可没有命令他们也不得擅入玄武门,其实他们对路径并不熟悉,何况在这漆黑的夜晚?然而有这些暗中投效的宦官引路,穿廊过殿迅速至极,不多时已逼近集仙殿……
二张终于从睡梦中惊醒,由于女皇驾临奉宸府,他俩的心情也比先前好许多,这一夜睡得很沉,听到声响突然醒来,第一反应竟怀疑是失火。张易之披了件衣服走出侧殿,见宦官们也都一脸疑惑,听声音是从院外传来,便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刚走到仪门下只见一群士兵迎面扑来,为首有员大将,骑在马上手持大刀,幽暗中没辨清是谁,却见那人阴冷的目光正瞪视自己。
刹那间张易之已明白死期降临。这结果意外吗?其实他早料到他们兄弟不得善终,不是太子继位后被处死,就是被愤怒的臣僚杀死。但他万没想到,竟有人兴兵入宫,胆敢在女皇身侧操弄兵戈!他呆立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做出半点儿反应,李多祚已纵马冲到他面前,手起刀落——张易之那颗俊美的人头已滚落在地!
高延福、高金刚等宦官就跟在他身后,也都惊住了,眼见张易之被杀,高金刚转身便跑,朝内大呼:“有人造……”
高延福混迹宫中已久,明白这时要活命该怎么做,赶忙跪在李多祚马前以示投降,想把干儿子叫住,还未及张口却见士兵一拥而上,已将高金刚砍倒。高延福望着倒在血泊中的义子,又悲又痛,却只能强忍泪水,颤声道:“多、多谢将军斩杀逆贼,拯救主上……”
李多祚既杀张易之,情知必已惊动圣驾,索性朝后嚷道:“除恶务尽!速杀张昌宗!”羽林军如潮水般涌入,扑向奉宸府各个角落。二张平素也有几个心腹宦官,可到了这会儿自己保命要紧,谁顾得上他们?纷纷跪地求饶,宫女们更不必说,吓得躲在房内不敢动弹。
张昌宗还在侧殿高卧,催命阎罗已杀到面前!这位宠冠宫廷、不可一世的莲花六郎吓得花枝乱颤,瞪着惊恐的眼睛不住倒退。惜乎这侧殿再无其他门,他能躲到哪儿?即便他逃出奉宸府,逃出皇宫,逃出洛阳,这泱泱天下又岂有他立锥之地?士兵们没闲心欣赏他的美貌,只知他这条命可以换富贵,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个士兵一哄而上,如争抢财宝一般将他乱刀斩杀!
恰在此刻前廷也传来喧哗,武轮和袁恕己已率薛思行、赵承恩、杨执一等部进入宫中,在省中值宿的韦承庆、房融二相当即被擒,各部官吏均被控制;又自宫外传来消息,薛季昶率兵闯入张氏兄弟府邸,将张同休、张昌仪、张景雄等人连同家眷家仆尽数拿下。袁恕己分遣士兵把守前廷各处关卡,赶到迎仙门朝内呼唤。杨元琰情知得手忙打开宫门,两路人马成功会合——这真是一场完美的政变,该杀的都杀了、该擒的都擒了……
不!还有最后一个目标!
集仙殿的大门兀自紧闭,从窗格透出灯光。众人来不及庆幸欢呼,忙传令士兵不可聒噪,押解高延福等人退出宫门,而他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崔玄暐小心翼翼登上玉阶,隔着殿门询问:“圣上无恙乎?”
门内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刚刚醒来,一切安好。”今晚自女皇一就寝她便把大殿所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而且上了闩,还命心腹之人把守。这样做不仅为防止政变士兵闯进来胡作非为,更为防止二张事发之际进来挟持圣驾。上官婉儿当然也是政变一党,早和太平公主串通好啦!
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响声,殿门豁然敞开,里面大大小小十余盏宫灯都已点亮,那强烈的光芒令崔玄暐感到刺目。他没有进去,而是退避到门边朝下施礼:“请太子殿下入殿。”
即便到了此刻武显仍是忐忑不安,甚至感觉今夜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愣在原地没动。李湛忙驾住他臂膀:“殿下勿忧,大事已定,皇位是您的。”说着与王同皎搀扶他登上殿阶,张柬之、敬晖、袁恕己、桓彦范以及李多祚、杨元琰等人紧随其后,尽数步入正殿。
当他们看到龙榻上躺着的那个人时,无不惊骇——女皇出现在朝堂时总是经过精心化妆,群臣也不曾感觉她有何衰老,倒像六十岁的模样。此刻未加修饰暴露在众人面前,大伙才意识到她已老态龙钟,鬓发惨白,皱纹累累,嘴唇两腮因牙齿脱落而凹陷,那瘦骨嶙峋的手臂宛若干枯的树枝,早年高挑挺拔的身躯已萎缩,仰面躺在床榻上,两头都空出一大截,仿佛锦被下覆盖的是一具枯骨。原来偌大的帝国就掌握在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老人手中!
这一夜武曌同样睡得很沉,或许因为困扰多日的烦恼终于想开,亦或许是晚膳时与张昌宗饮了一杯酒的缘故,睡梦格外香甜,以致外面的喧闹竟被她误认为是幻梦,也没有宫人将她唤醒——今晚值宿的宫女都是上官婉儿安排的。
此刻她才从睡梦中渐渐醒转,而现实的噩梦才刚开始!她发觉殿内灯火辉煌,而她那孤单的龙床之侧竟然站满了人。虽然惺忪睡眼还有些模糊,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但她已意识到出了大事,立刻以疲惫沙哑的声音问道:“何人作乱?”
有个身影前趋一步,朗声道:“张昌宗、张易之谋反,臣等现已奉太子之命将其诛杀!因恐消息走漏,二贼危及圣驾,故而事先未敢奏闻。臣等擅自兴兵入宫,最该万死!”他故意将“兴兵入宫”四个字说得很重,这哪儿是请罪?分明是恐吓!是逼宫!
对于二张的死武曌并未感觉有多痛心,那两个小白脸再可心,还能重要得过她的皇权?她强自支撑着坐起身子,目光这才渐渐清晰,原来说话的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张柬之,而与原先不同的是这位老迈憨厚的宰相此刻竟显得异常矍铄,宫灯映照下双目炯炯放光。
武曌却未理睬他,而是在人群中搜索,果真看到了武显:“原来真是你……”她似乎有些不信,不相信这个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儿子能干出这种事。
虽说此刻女皇已是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昔日威严犹在,武显与母亲四目相接,只一瞬间便迅速避开,惴惴不安地低下头。
武曌当即看穿他的软弱,故作威严道:“既然谋反之人已诛,你可以回东宫了。”
武显的心不住颤抖着,闻听此语竟不由自主地想要转身离去,站在他身后的袁恕己赶忙抬手拦住,悻悻然瞥了女皇一眼——事到如今你还妄想赖在皇位上,打算翻过手来收拾我们吗?做梦!
桓彦范往前走了两步,口气强硬道:“太子岂能再回东宫?昔天皇以爱子托付陛下,至今二十一载。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皆思李氏!臣等亦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以诛贼臣。愿陛下速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武曌哑然失笑——是啊!显儿固然懦弱,却有这帮阳奉阴违、心机深沉的大臣,反啦!全反啦!她没有咒骂、没有怒吼,而是冷笑着扫视这群她自己任用的文臣武将,这真是讽刺!
“怎么你也参与这桩阴谋?”她的目光停留在李湛身上,“哼!看来是朕待你父子太好了,才会有今日之事。”
李湛今晚临机决断、率兵冲杀不曾有半分畏惧,可闻听此言却不禁惭愧,帮武显出谋划策的劲头全没了,脸色涨得通红,黯然低下头——没错!女皇是他父子的恩人!若非昔日武氏谋夺皇后之位,他父亲李义府焉能迎合上意位极人臣?他父遭放逐惨死并非武氏之意,而是天皇所为,武氏称帝后反而念及旧日功勋给他加官晋爵,若非信任倚重岂能以右羽林将军相授?蒙主厚恩,却举兵逼宫,这是良心上的亏欠啊!
武曌的目光又投向崔玄暐:“卿也在其中?他人居相位多是赖人推荐,你却是朕亲手提拔的,怎么也来算计朕?”
崔玄暐毕竟是满腹诗书之人,不似李湛那般口讷,当即拱手泰然自若道:“臣这样做,正是为了报答陛下之恩。”
如此报恩?逼我让出皇位就为使我安度晚年?巧言令色!武曌收起笑容,厌恶地瞪了所有人一眼,又缓缓躺下,把头扭过去——答不答应结果都一样,整个朝廷已在他们控制下,况且有太子做主,想怎么下诏就怎么下诏。毫不客气地说此刻她已是囚徒,只能听凭摆布。
武曌虽然厌恶却不懊恼,因为真正打败她的并不是这帮大臣,也不是所谓天意人心,而是无可抗拒的光阴!再度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红日东升,阳盛阴褪,光明驱散了夜晚的黑暗。洛阳城门开启之际,有支十余人的队伍进入建春门,为首的一人脱离队伍,快马加鞭向西北驰去——姚崇奉命巡边,已将武延秀迎回,昨日归来太晚便在十里外的驿站休息,今晨天没亮就起来赶路,打算趁早朝之时复命,哪知城门竟未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姚崇感觉朝廷一定出事了,忙抛下众人直奔皇宫而去。
沿着洛川一路奔驰,堪堪已至天津桥,忽见前方人山人海,桥南竟搭起一座行刑台,张同休、张昌仪、张景雄三人已绑缚桩橛之上,即将问斩。
“快哉!”姚崇不禁高叫一声,但是片刻兴奋过后他心中猛然泛起一阵凄凉,竟抛下坐骑管也不管,挤着滚滚人流奔过天津桥。
把守宫门的卫兵比往常多出一倍,可宰相回朝焉能阻拦?姚崇快步奔过端门、则天门,根本顾不上去省中换朝服,直奔朝堂而去;刚过永泰门便见百官列班、乌纱成行,俨然大朝会的样子。他渐渐放缓脚步,抑制着胸中的悸动,缓缓凑向前去……
果不其然,明堂玉阶之上那个身穿衮冕之人已换成武显——不!一个时辰前已恢复李姓,现在他是李显!
“是姚崇!姚公回来了……”左右两厢的官员看到他。
他却充耳不闻,怔怔朝前走着,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把这一切看得更清楚——其实他这番举动已违背礼法,只是昨夜大事方定,喜庆之际朝仪纠察不严。
站在朝班之首的张柬之也看到他了,见他一脸呆愣之相,便笑道:“元之贤弟,大事已济!”政变的谋划姚崇也是知道的,他离京之际推张柬之拜相正是为此。
“女皇呢?”
“女主已退避禁中,诏命太子监国。”
姚崇明白“退避”二字意味着什么,女皇不可能再出现在朝堂上了。他愣了片刻,突然身子一晃瘫倒在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
这阵哭泣与喜庆的气氛太不相符,桓彦范立刻出班将他搀起,耳语道:“今日岂是啼泣之时?恐将有祸。”
姚崇悲不能抑,两行热泪簌簌而落,抽噎道:“姚某蒙女皇拔擢器重,她待我有知遇之恩。乍闻此讯,情发于衷,非能自持。前番我与公等共谋诛凶之事,乃臣子之道;今日悲泣旧主,亦臣子之节。若因此获罪,我心甘情愿……呜呜呜……武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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