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下定决心以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后来我不再追那个赶驴车的年轻人了,而是朝格林尼治走去,这时候,我大概有过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想一直跑到多佛。如果我真有过这种想法,过了一会儿,我也就从这种胡思乱想之中清醒过来,因为我在这通往肯特郡的路上停住了脚步,面前是一排房子,房子前面有个水池,中央有一个塑像,傻呼呼的,在那里吹法螺,却没有水流出来。我在台阶上坐下,已经跑得筋疲力尽,丢了箱子,丢了钱,却几乎连为此而大哭一场的劲儿也没有了。

    这时候,天也黑了,我坐在那里歇脚,听见钟打十下。幸好是夏天,天气也好。等我歇够了,嗓子眼儿里那憋气的感觉也消失了,我就站起来,继续赶路。我一肚子苦水,根本就没想走回头路。在那通往肯特郡的路上,即便有像瑞士那样的风雪挡道,我会不会想走回头路,也是个疑问。

    我的钱财归里包堆只有三个半便士(至于为什么到了星期六晚上,口袋里还剩下这些钱,我至今还在纳闷),这使我一边走,一边照样感到担心。我忽然想到这样一幅情景:过一两天,有人发现我在一溜矮树篱笆下面死了,还把这作为一条消息登在了报上。我艰难地往前走着,尽量走得快些,可还是感到很苦恼。后来我碰巧路过一个小商店,门口写着收购男女旧衣,破衣烂衫、骨头制品、厨房用具等,均以高价收购。老板穿着衬衫,正坐在门口抽烟。屋里,一件件上衣,一条条裤子,从那不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只有两支昏暗的蜡烛,使人看出这挂的是什么东西。我当时觉得这老板好像是个喜欢报复的人,他把敌人一个一个都吊起来了,自己在那里逍遥。

    从我新近和米考伯夫妇的交往中,我想到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出路,暂时免于挨饿。我走到前面一条巷子里,脱下背心,仔细卷好,夹在腋下,又回到那家商店门口。“掌柜的,”我说,“价钱公道,我就把这件东西卖给你。”

    多洛毕先生——至少店门上面写的名字是多洛毕——接过背心,把烟斗头朝下靠在门框上,走进店去,我也跟着走了进去。他用手指掐了两支蜡的烛花,把背心铺在柜台上,看了一阵子,又拿起来,对着亮光看了一阵子,最后说道:

    “就这么件小背心,想卖多少钱?”

    “哦,掌柜的,你最清楚了。”我谦虚地回答道。

    “我不能又当卖家,又当买家呀,”多洛毕先生说道,“这么件小背心,你要个价吧。”

    “十八便士行不行?”我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多洛毕先生把背心卷了卷,还给了我,“我要是出九便士,就可以说是坑害我全家了。”

    这样的交易,实在叫人不痛快。我和多洛毕先生素不相识,却不得不干这种讨厌的事,让他为了我去坑害他全家。然而我的境况实在太糟,所以我说就卖九便士吧。多洛毕先生嘟囔着给了我九便士。我说了声再见,走出店门,身上多了九便士,少了一件背心。等我把上衣扣子一扣,觉得并没有多大差别。

    说真的,我早就看得很清楚,下一次就该卖我的上衣了,而且光穿着衬衣和裤子,也还得尽快往多佛赶路,要是准能穿着这身衣裳赶到多佛,就算很幸运了。你也许会以为我对这件事想得很多,其实不然。我只笼统地感到前面的路还很长,那个赶驴车的年轻人对我也太狠了,除此以外,我想我当时也没觉得自己的困难有多么紧迫;兜儿里揣着我那九便士,我就又上路了。

    怎样过夜,我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而且说干就干。母校后边有一堵墙,墙角里有一个草垛,我就是想到那里去过夜。我心想,学生们离我这么近,我曾在里面讲故事的那间宿舍离我这么近,对我来说,也可以算是一种陪伴了——虽然学生们并不知道我在那里,那间宿舍也并没有对我提供什么遮挡。

    我干了一天活儿,等我顺着山坡爬到布莱克希思的时候,简直累极了。我费了半天事,寻找萨伦学堂,不过我终究还是找到了,墙角里果然有个草垛。我绕到墙那边,抬头向学堂的窗户望去,只见里面一片黑暗,寂静无声,然后我就挨着草垛躺下了。平生头一次没遮没盖地在外边过夜,那种孤独的感觉,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困神向我走来,向许许多多流落街头的人走来,对这些人来说,那天晚上家家户户的门都是锁着的,看门狗也都对着他们吼叫——我梦见我又躺在过去在学校里睡过的床上,和住在一起的同学说话;随后我又坐起来,嘴里不停地念着斯蒂福的名字,同时睁大了眼睛,望着头顶上闪烁的群星。等我意识到在这样一个怪时候,我这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怕什么,我也说不清,于是我就站起来兜圈子。但是星光渐暗,一天开始的地方天空现出了鱼肚白,我心里又觉得踏实了。我眼皮发沉,又躺下,睡着了——不过我在睡梦中也还是感到冷——后来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萨伦学堂的起床铃也响了,我就醒了。我当时要是希望斯蒂福还在学堂里,就会在那里多呆一会儿,等他单独一个人出来,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早就离开了。也许特拉德还在,不过这也很难说,而且我虽然很想求助于他,因为他心地善良,却不想把我的情况完全告诉他,因为我对他为人处事和运气好坏都没有很大的把握。所以等到克里克尔的学生们起床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离开那堵墙,走上了漫长的尘土飞扬的路程。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就知道这条路通到多佛,当时我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会像现在这样走在这条路上。

    和亚茅斯的星期天早晨相比,这里的星期天早晨可大不一样!我走着走着,听见教堂的钟声响了,接着就看见有人上教堂去。我路过了一两座教堂,里面在做礼拜,唱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外面是一片阳光,教区事务员坐在门廊上阴凉的地方乘凉,有时站在紫杉树下面,手搭凉棚,盯着我从前面走过。到处洋溢着过去星期天早晨那种平静悠闲的气氛,只有我是例外。区别就在这里。我浑身是土,头发乱蓬蓬的,自己也觉得不是好人。要不是我想象出一幅宁静的图画,我母亲又年轻,又漂亮,在炉前哭泣,姨奶奶对她表示宽恕,我恐怕就没有勇气坚持走到第二天了。但我眼前老有这样一幅图画,我也就不停地跟着它走。

    那个星期天,我顺着那笔直的路走了二十三英里,可是走得并不轻松,因为我对这种苦差使是不习惯的。看看天快黑了,我在罗彻斯特过大桥,又累,脚又疼,一边还吃着路上买的面包,这就是我的晚饭。有一两家小旅店,门外挂着“旅客之家”的招牌,颇有吸引力,但是我不敢花那仅有的几便士,更害怕我在路上碰见的或者赶上的那些流浪汉的凶相。因此我也就别无他求,只求青天作遮挡了。我吃力地来到查塔姆——那天晚上这地方看上去是模模糊糊一片白垩、吊桥、没有桅杆的船只,那些船有篷子,像挪亚方舟一样,漂浮在污浊的河面上。我爬到一个炮台模样的地方,这里长满了青草,居高临下,底下有一个巷子,有个哨兵来回走动。我在这里靠着一门大炮就躺下了,有哨兵的脚步声和我做伴,我感到很高兴,不过他并不知道我睡在上面,正如萨伦学堂的学生不知道我在墙根底下睡觉一样。我睡得很沉,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清早,我浑身发僵,两脚疼痛。我听见敲鼓的声音和军队操练的声音,感到莫名其妙,好像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于是我赶紧朝下面那条又窄又长的马路走去。我觉得,要是想保留体力,好走到目的地,那一天就不能走得太远,于是我就下定决心,当天的主要任务是把我那件上衣卖出去。主意已定,我就脱下上衣,适应一下不穿上衣的滋味。就这样,我夹着那件衣裳,对各家估衣店进行了一番考察。

    要想卖上衣,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因为这里买卖旧衣服的商人很多,一般说来,都在店门口招揽生意。但由于大部分店铺在挂出来的服装里面总有一两件军官穿过的上衣,肩上的饰物等等一应俱全,我就觉得他们都是做大买卖的,因此望而却步,我在这里转悠了好半天,也没敢向任何人兜售我想卖的东西。

    我这种胆怯的心理,使我不敢去找一般的商店,而去找海员旧货商店,或者多洛毕先生开的那种商店。最后我找到了一家,看来有希望。这家商店位于一条脏巷子的拐角处,尽头上是一个院子,长满了荨麻,栏杆上挂着一些海员穿过的衣服,大概是屋里搁不下了,挂在栏杆上随风飘动,那里还摆着一些帆布床、锈步枪、油布帽,还有一盘盘生了锈的旧钥匙,数量大,型号多,要把世界上的门都开开,恐怕也够用了。

    我进到这家店里。这是一间又小又矮的屋子,有一个小窗户,前面挂的衣服太多了,屋里不但没有显得亮,而且显得更暗了,门口有几磴台阶,下了台阶才能进到屋里。我进来的时候,心怦怦地直跳,进来以后,那紧张的心情也没有放松,因为一个丑老头子从后面一间肮脏的小屋里窜出来,揪住了我的头发。这个老头子相貌凶恶,脸的下半部全是灰白胡子楂儿,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法兰绒背心,散发出强烈的罗姆酒的气味。小屋里,床上罩着用碎布拼成的又皱又破的床罩,也有一个小窗户,窗外也是荨麻,还有一头瘸驴。

    “哦,你来干什么?”老头子咧嘴一笑,用严厉的单调的语气说道,“哦,我的老天爷,你来干什么?哦,我的乖乖,你来干什么?哦,嘎鲁,嘎鲁!”

    我一听这话,吓得不得了,特别是他重复的最后那个莫名其妙的字眼,简直就是他喉咙里发出的喀啦喀啦的声音。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这时候他还揪着我的头发,他重复说道:

    “哦,你来干什么?哦,我的老天爷,你来干什么?哦,我的乖乖,你来干什么?哦,嘎鲁!”最后这两个字,是他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憋得他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我想问问,”我哆哆嗦嗦地说道,“你想不想买一件上衣。”

    “哦,拿来看看!”老头子大声说道,“哦,我的心像着了火一样,快把上衣给我们看看!哦,我的老天爷,快把上衣拿出来!”

    他说着,就松开我的头发,收回了他那双颤抖的手,那手和大鸟的爪子一模一样。他接着戴上一副眼镜,不过这一点儿也没有使他那发红的眼睛显得更好看。

    “哦,这件上衣卖多少钱?”老头子看了看衣裳,大声说道,“哦,嘎鲁!这件上衣卖多少钱?”

    “半克朗。”我定了定神,答道。

    “哦,我的乖乖,”老头子大声说道,“不行,哦,我的老天爷,不行!十八便士。嘎鲁。”

    他每一次发出这个声音,他的眼珠子好像都有迸出来的危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同一个腔调,好像一阵风,开头很低,逐渐升高,然后降下来,我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比喻了。

    “唉,”我说,这笔交易就这么定了,我还挺高兴,“就十八便士吧。”

    “哦,我的乖乖!”老头子说着,随手把我的上衣扔在一个架子上,“你给我出去!哦,我的乖乖,你给我出去!哦,我的老天爷——嘎鲁!——别要钱啦,换件东西吧。”

    我大吃一惊。我一生中,无论是在那以前,还是在那之后,都没有遇见这样令人吃惊的事。不过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对他说,我要钱,无论什么别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无用,不过我可以按照他的要求,到门外去等,我决不想催他。说完之后,我就走到外边,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了。我在那里坐了好几个钟头,阴凉变成了阳光,阳光又变成了阴凉,我还坐在那里等我的钱。

    我真希望在他干的这一行里,没有第二个这样的酒鬼,这样的疯子。没有多久,我就从他接待的孩子们了解到,此人是这一带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声就是把自己卖给了魔鬼。孩子们不断地在店门口跟他接火,喊着传说的那件事,让他把金子拿出来。“查利,别装蒜啦,你明明知道,你可不穷啊。把金子拿出来吧。你把自己卖给魔鬼得到的金子,拿出一点儿来吧。来呀!在床垫子里缝着呢,查利。把床垫子撕开,给我们一点儿吧!”这还不算,许多人为了达到目的,愿意借把刀子给他使,这可使他大为恼怒,一整天,他不断地追,孩子们不断地跑。有时候,他气昏了头,以为我也是那帮孩子里面的,就冲我来了,张着大嘴,仿佛要把我撕碎,接着他认出我来了,就一头钻到店里,往床上一躺(我从他的声音可以判断得出),疯狂地扯着嗓子用他那刮风似的调子唱起“纳尔逊之死”,每一句开头都加一个“哦”,还到处加了许多“嘎鲁”。那些孩子好像还嫌我受罪受得不够,认为我和这家店铺有联系,因为我没穿上衣坐在店门口,又耐心,又有毅力,他们就朝我乱扔东西,一整天,对我坏极了。

    那老头子好几次想说服我同意跟他换一样东西,有一次拿出一根钓竿,有一次拿出一把提琴,拿出过三角帽,还拿出过笛子。但是我全都不要,只顾坐在那里,每一次都两眼含着泪求他把钱给我,要不就把衣服还给我。后来他开始给我钱了,一次给半便士,整整两个钟头,才不紧不慢地给了一先令。

    “哦,我的老天爷!”隔了很久,他又在店门口探出头来,怪吓人的样子,喊道,“再给两便士,你走不走?”

    “不行,”我说,“我会饿死的。”

    “哦,我的乖乖,再给三便士,你走不走?”

    “要是能行,我什么都不要,也可以走,”我说,“但是我要钱,有急用。”

    “哦,嘎——鲁!”(他紧挨着门框,光露出他那狡猾的老脑袋瓜子看我,至于他憋着气拐了几个弯儿才说出“嘎鲁”两字,那可真是无法形容)“给你四便士,你走不走?”

    我当时头晕眼花,累得不行,就接受了这个条件。我战战兢兢地从他的爪子里接过钱来,就走了,又饿又渴,从来没这么难受过。这时候,太阳就要落了。可是过了一会儿,花了三便士,我的精神就完全恢复了。来了精神以后,我又一拐一拐地赶了七英里路程。

    那天晚上,我又找了一个草垛,溜边儿躺下,睡了一觉。我脚上打了泡,睡觉以前,先在小河沟儿里洗了洗脚,又尽我所能用凉凉的树叶把脚裹了起来。一夜休息得不错。第二天清早我又上路的时候,发现沿路是连续不断的啤酒花种植场和果园。按月份来说,早就到了,所以苹果都熟了,果园里一片红,有几个地方,采酒花的工人也已经在干活儿了。我觉得这样的风光实在好,就打定主意当晚在酒花丛里过夜——幻想那一行行的桩子,上面缠绕着美丽的叶子,一定是有趣的伴侣。

    那天碰见的流浪的人比我以前见过的更赖,使我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至今还记忆犹新。有一些是面貌十分凶恶的二流子,我从他们身旁走过,他们瞪着眼看我,也许还停下脚步,从后面对我喊,叫我回去跟他们说话,我撒腿就跑,他们就朝我扔石头。记得有个年轻人——从他的口袋和小火炉来看,我觉得他是个小炉匠——他带着一个女人。就像上面说的那样,他扭过头来盯着我,然后朝我大吼一声,叫我回来,我不得已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叫你回来就回来,”小炉匠说,“要不就给你放血,你这小崽子。”

    我想最好还是回去吧。我带着一副讨好小炉匠的面孔朝他们走去,快到跟前的时候,发现那女人有一只眼给打青了。

    “上哪儿去呀?”小炉匠用他那脏手抓住我衬衫的前胸,问道。

    “上多佛去。”我说。

    “从哪儿来呀?”小炉匠接着问道,他把抓我衬衫的手一转,抓得更紧了。

    “从伦敦来。”我说。

    “哪一行的?”小炉匠问道,“梁上君子吧?”

    “不——不是。”我说。

    “你他妈的不是吗?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吹嘘你老实,”小炉匠说,“我就砸烂你的脑袋。”

    这时候,他松了手,作了一个要打我的样子,接着就对我上下打量起来。

    “买一品脱啤酒,你有钱吗?”小炉匠问道,“要是有,就拿出来,省得我动手。”

    我要不是看了那女人的眼色,准就把钱掏出来了。我看见那女人轻轻地摇了摇头,嘴唇作了个说“不!”的样子。

    “我很穷,”我强作笑脸,回答道,“没有钱。”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炉匠问道,他正言厉色地看着我,我真怕他已经看见我口袋儿里的钱了。

    “师傅!”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这是怎么个意思?”小炉匠问道,“怎么围着我兄弟的绸围巾呀?把它还给我!”他说着,一下子就把围巾从我脖子上扯下来,扔给那个女人了。

    那女人突然大笑起来,好像她觉得这是一个玩笑,就把那绸围巾扔过来,还给我了,她还点了点头,和刚才摇头时一样轻,并且用嘴唇作了个说“走”的样子。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照办,小炉匠就把那围巾从我手里夺走了,他是那么粗暴,一下子把我甩出老远,好像我只有羽毛那么轻。他顺手就把围巾随便围在自己脖子上,转身朝那女人骂了一声,就把她打倒了。我永远忘不了我亲眼看见她向后倒在那硬邦邦的路上,帽子也掉了,头发沾了一层土;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从远处回头一看,看见她坐在小道上(在路旁的斜坡上),正用披肩的一角擦脸上的血,而他却在往前走。

    这件事可把我吓坏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再看见这样的人迎面走来,我就往回走,找个地方躲一躲,等他们走得没影了,再出来。这样的事常常发生,耽误了我好多时间。但是遇到这种困难的时候,和我一路上遇到别的困难的时候一样,我好像感到了一股支持我引导我的力量,那就是我想象出来的一幅画:我母亲生我之前在青春时期的像。这张像一直伴随着我。我在啤酒花地里躺下睡觉的时候,它在伴随着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它还在伴随着我。一整天它都在为我引路。从那以后,我总是把它与坎特伯雷的明媚街道联系在一起,那街道可以说在烈日下昏昏欲睡,还能看到古老的房舍和城门,以及宏伟的灰色大教堂,还有乌鸦围着塔楼飞来飞去。最后我来到多佛附近荒凉辽阔的丘陵地带,这时候,这张像使我面对眼前的景象而不感到多么孤单,它给了我希望;一直到我逃走的第六天,我达到了这次旅行的第一个重大目标,并且确实迈步走进了镇子,只是到了这时候,它才消失。不过说也奇怪,我穿着破鞋,衣不蔽体,浑身是土,脸也晒黑了,这样来到这梦寐以求的地方之后,那画竟然像梦一样消失了,使我感到无依无靠,提不起精神。

    我先在船家当中打听姨奶奶的消息,他们的回答,五花八门。有的说她住在南福地灯塔,就因为住在那里,害得她把胡子都燎了。有的说她被牢牢地捆在港外的大浮标上了,只有在潮水半涨半落的时候,才能去看她。有的说她因拐卖儿童,关到梅德斯通监狱里去了。还有的说看见她上次刮大风的时候骑着扫帚直奔加来[11]去了。后来我又去问赶马车的,他们也是嘻嘻哈哈的,没有一点儿敬意。再问那些开商店的,他们讨厌我那副模样,都不等我开口,就说没有我要的。自打我逃出来以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这样没有着落。钱,都花光了,也没有什么可卖的了,我又饿,又渴,又累,现在离我要达到的目的地好像和呆在伦敦离得一样远。

    我问来问去,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市场附近路口上有一家倒闭了的商店,我就坐在它门口的台阶上,盘算着怎样到上面提到的另外一些地方去试试。忽见一个人赶着一辆马车过来,一件马衣掉在我面前。我捡起来递给他,这时候,我从他脸上看出,这个人比较和气,就鼓起勇气,问他能不能告诉我特洛乌德小姐住在哪里——虽然这个问题我问的次数太多了,几乎问不出口了。

    “特洛乌德?”他说,“让我想想。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个老太太吧?”

    “是的,”我说,“不错。”

    “腰板儿直挺挺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直了直腰。

    “是的,”我说,“我想是这样的。”

    “老挎着个提包,”他说,“那提包能装好多东西,是不是?她这个人很倔,说什么是什么,是不是?”

    我一边说他说的丝毫不差,一边心里打起鼓来。

    “那就这么办吧,”他说,“你往那儿走,”他用马鞭子指着前面的小山丘说,“等你走到几栋朝着大海的房子,大概就能问到她了。我认为她是不会帮忙的,我给你一便士吧。”

    我接了钱,道了谢,用它买了一个面包。我一边走,一边吃,朝着那位朋友指点的方向走去,走了很远,也没看见他说的那几栋房子。后来看见前面有几栋房子,就走了过去,来到一家小商店里(过去我们在家里管这种商店叫杂货店)。我问他们能不能麻烦这里的好心人告诉我,特洛乌德小姐住在哪里。我问的是柜台后面那个人,当时他正在给一个年轻女人称大米,可是那年轻女人把话接了过去,马上转过身来。

    “找我主人?”她问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儿,小家伙?”

    “我有话对她说,”我说,“麻烦你啦。”

    “你是说求她帮忙吧。”那姑娘顶了我一句。

    “不是,”我说,“的确不是。”不过我突然想到,实际上我到这里来也没有别的目的,所以我就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知如何是好,脸上也烧起来了。

    从这个女人的言谈之中,我感觉到她就是我姨奶奶的用人。她把大米放到小篮子里,走出商店,一面对我说,我要是想知道特洛乌德小姐住在哪里,就跟她走吧。那还用说吗,不过我当时又害怕,又着急,腿都发颤了。我跟着那年轻女人,不大的工夫,来到一所小房子前,这房子有几个凸出的半圆形窗户,让人看着愉快。房子前面有一个四方小院儿,碎石铺地,也可以说这就是花园,里面种满了花,那花是精心照料的,散发着芳香。

    “特洛乌德小姐就住在这里,”那年轻女人说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些。”说完了,她就匆匆地进屋里去了,好像要推卸把我带到这里的责任。她丢下我一个人站在花园门口,我以忧郁的神情从门上边向客厅的窗户望去,只见那细布窗帘半开半合,窗台上有一个圆形的大绿屏风,也许是扇子,还看见一张小桌子,一把大椅子,这使我想到姨奶奶这会儿说不定正坐在那里施威风呢。

    到这时候,我的鞋可惨了。底子早就一块一块地掉了,帮儿上的皮子也破了,裂了,这鞋就没个鞋样了。我的帽子(我还戴着它睡过觉),连压加窝,也已经不成样子,垃圾堆里要是有个缺把儿的破汤锅,和它相比,也用不着感到寒碜了。我的衬衫和裤子、汗水、露水、青草以及肯特郡的泥土(我在地上睡过觉),都在上面留下了痕迹,而且也都撕破了,我正站在大门口,说不定会把姨奶奶花园里的鸟儿吓跑了呢。我的头发,自从我离开伦敦,就没梳过,也没刷过。我的脸、脖子和手,因为不习惯于风吹日晒,已经变得黑乎乎的。我身上又是白垩,又是尘土,弄得我从头到脚都是白粉子,就和刚从石灰窑里钻出来差不多。我就是这副模样,而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德行,在那里等待机会,向我那难以对付的姨奶奶作自我介绍,给她留下一个最初的印象。

    客厅的窗户一直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我断定她不在那里,于是就把视线移到上面那个窗口,看见一位面色红润、头发花白、态度和蔼的老先生,他闭上一只眼,作了个怪样子,一再对我点头,又一再对我摇头,然后笑了一阵,就走开了。

    我本来就不知所措,这位老先生的意外举动使我更加不知所措,我想溜到一边,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候,从屋里出来了一位女士,她帽子上系着一块手绢,手上戴着一副在花园干活儿的手套,胸前挂着一个园子里用的大口袋,和收路捐的人系的围裙一样,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挺大的刀。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就是贝西小姐,因为她高视阔步走出来的神气,和我那可怜的母亲常说这位女士在布伦德斯通栖鸦楼的花园里高视阔步的神气一模一样。

    “走开!”贝西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还在离我老远的地方,在空中砍了一刀,“走吧!这儿不许男孩子进来!”

    我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看着她大步走到花园的一角,弯下腰,在那里挖什么东西的小根儿。我虽然鼓不起一点儿勇气,却豁出去了,于是我就悄悄地走过去,站在她身旁,用手指头杵了她一下。

    “对不起,小姐。”我主动说话。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我。

    “对不起,姨奶奶。”

    “嗯?”贝西小姐叫道,她那惊讶的语气,我还从没听见过和它相近似的呢。

    “对不起,姨奶奶,我是你甥孙。”

    “哦,天哪!”姨奶奶说着,一屁股坐在花园的小路上。

    “我叫大卫·科波菲尔,老家是萨福克郡的布伦德斯通。我出生的那天晚上,你到过那里,你还见到了我亲爱的妈妈。她死了以后,我一直很不幸。他们不管我,什么也不教给我,让我养活我自己,逼着我干我干不了的活儿。我只好逃跑,到这儿来找你。我刚一出发,就遭了抢,我是一路走来的,从一上路,就没在床上睡过觉。”说到这里,我一下子支持不住了,我的手动了一下,想让她看看我这破衣烂衫的样子,证明我确实受了不少的罪,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这大概在我肚子里憋了整整一个礼拜了。

    我姨奶奶,满脸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惊讶。她坐在那碎石地上,瞪着大眼看着我,见我哭起来了,才蹦起来,抓着我的领子,把我拖到客厅里去。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开一个很高的柜子,拿出几个瓶子,把每个瓶子里的东西都往我嘴里倒了一点儿。我觉得这几个瓶子她一定是随便拿的,因为我尝得出来,有茴香水,有<鱼曹>鱼汁,有沙拉油。她给我服用了这些滋补剂之后,见我仍旧哭叫不止,不能恢复正常,就让我躺在沙发上,用披肩给我垫着头,用她自己头上那块手绢给我垫着脚,怕我把沙发套子弄脏了。然后她就在我提到的绿扇子或屏风后面坐下,这样一来,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只听她过一会儿就说一声“我的天哪!”,就像一分钟一响的求救信号炮似的。

    过了一会儿,姨奶奶拉了拉铃。用人进来以后,姨奶奶说,“珍妮,到楼上去,替我向迪克先生问好,告诉他,我有话对他说。”

    珍妮见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因为怕冒犯姨奶奶,一动也不敢动),觉得有点奇怪,但她只顾做事情去了。姨奶奶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在楼上窗口向我挤眼的那位先生笑着走了进来。

    “迪克先生,”姨奶奶说,“你可不要犯傻,因为你要是精明起来,谁都精不过你。这我们都是知道的。所以,无论如何,你可别犯傻。”

    这位先生一听,马上严肃起来,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似乎是在恳求我不要提刚才在窗口发生的事。

    “迪克先生,”姨奶奶说,“你听我说起过大卫·科波菲尔吧?这会儿,你可别假装不记得啦,因为你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大卫·科波菲尔?”迪克先生说道,看样子,他没有多少印象,“大卫·科波菲尔?哦,对啦,是有一个。是叫大卫。”

    “那好,”姨奶奶说,“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要不是他也挺像他母亲,他就完全像他父亲了,要多像,有多像。”

    “他的儿子?”迪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那当然。”

    “是啊,”姨奶奶接着说,“他干得还真不错呢。他是逃出来的。唉!他姐姐贝西·特洛乌德是不会逃跑的。”姨奶奶果断地摇了摇头,对这个并未出生的女孩子的性格和行为显得蛮有把握的样子。

    “哦!你认为她不会逃跑吗?”迪克先生说。

    “愿上帝保佑这个人,”姨奶奶尖刻地说道,“他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我还不知道她不会逃走吗?她会和教母在一起生活,我们会彼此疼爱。我不禁要问:他姐姐贝西·特洛乌德会从哪里逃,又往哪里去?”

    “没有这样的地方。”迪克先生说。

    “那好,”姨奶奶接着说,她听了迪克先生的回答,语气已经缓和下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装糊涂呢,迪克,你的脑子一向和外科大夫的手术刀一样好使嘛!现在你眼前就是大卫·科波菲尔,我要问你的问题是:我拿他怎么办?”

    “你拿他怎么办?”迪克先生小声说着,挠起头来,“哦!怎么办?”

    “是啊,”姨奶奶态度严肃举着食指说道,“说呀!给我出个好主意。”

    “唉,我要是你的话,”迪克先生一边说,一边考虑,还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就……”他一想我的事儿,好像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来,就赶紧接着说,“我就给他洗个澡!”

    “珍妮,”姨奶奶心里很高兴,却不露声色,这情况我当时是不知道的,只见她转身说道,“还是迪克先生的主意好。烧洗澡水去!”

    虽然我对他们之间的这番对话很感兴趣,在他们谈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看姨奶奶,看看迪克先生,又看看珍妮,同时继续完成我已经开始的对这间客厅的研究。

    姨奶奶是个大个子,面容呆板,但决不难看。她的脸色,她的声音,她的举止和仪态,都缺少一种灵活性,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她在我母亲那样温柔的人身上产生了那种效果。她虽然脸上显得很严肃,却也算得上眉清目秀。我特别注意到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敏锐。她头发花白,从中间分开,发型朴素,帽子大概叫家常帽——我指的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帽子,两边有护耳垂下来,系在脖子底下,现在不时兴了。她的长裙是藕荷色的,平平整整,但很简朴,好像她希望尽量减少累赘。我记得当时我觉得她那身衣裳,就其样子来说,很像是一套骑马的服装,多余的下摆剪掉了。她戴着一块表,我要是根据它的大小和式样来判断,会认为那是一块男人用的金表,还有一条与之相配的链子和饰物。她脖子底下有件亚麻布做的东西,有点像衬衫领子,手腕子那里也有什么东西,像衬衫的袖口。

    迪克先生,我在前面已经说了,头发花白,面色红润。我这样说,应该是概括了他的全貌,但奇怪的是他老低着头,而这又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这使我想起克里克尔先生的学生,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挨了打之后就是这个样子。迪克先生的灰色眼睛,又大,又突出,水汪汪的,闪闪发亮,让人觉得有点儿怪,再加上他那恍恍惚惚的样子,他对我姨奶奶那样顺从,我姨奶奶夸奖他的时候,他像孩子一样高兴,这都使我怀疑这个人有点儿病。可是转念一想,他要是有病,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穿着和普通人一样,当时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早上穿的宽松上衣,里面是背心,下身是白裤子,表放在专门放表的小口袋里,钱在口袋里哗啦哗啦地直响,显得他非常得意。

    珍妮是个漂亮姑娘,十九或二十岁,风华正茂,打扮得整整齐齐,无可挑剔。虽然我当时没顾上多看她,我还是可以在这里提一下,有件事我是后来才了解到的:我姨奶奶是珍妮的监护人,她还监护过其他一些人,她把她们一个一个地雇来做用人,专门为了对她们进行抵制男人的教育,一般都是以她们嫁给烤面包的师傅而告终。

    这间客厅和珍妮或者说和我姨奶奶一样整洁。刚才我放下笔,想一想当时的情况,就觉得海风连带着花香,又吹了进来,我又看见那旧式家具,擦得锃亮,看见圆形窗户前面绿色团扇旁边姨奶奶那神圣不可侵犯的桌子和椅子,那加了罩毯的地毯,那猫,那壶垫儿,那两只金丝雀,那旧瓷器,那盛果汁酒的钵子里装满了玫瑰花瓣,那高高的柜子里收藏着各式各样的瓶子罐子,还有我本人,浑身是土,躺在沙发上观察这一切,和整个屋子很不协调,真有意思。

    珍妮去给我准备洗澡水了,姨奶奶使我大吃一惊,因为她突然气得动弹不得,勉强喊了一声“珍妮!驴子!”

    珍妮一听,连忙顺着楼梯跑上来,好像房子着了火似的,接着她就窜到前面一小块草地上,两头驴驮着两个女人正想往上面踩,她就把他们撵走了。这时候,姨奶奶也冲到外面,看见还有一头驴子,一个小孩劈着腿骑在上面,就一把抓住笼头,调了个头儿,把它从那圣洁的地方引开了,接着就把那倒霉的赶驴娃打了一顿耳光,因为他竟敢玷污这片神圣的土地。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姨奶奶对这片草地有没有合法权利,但是她自己认定她是有的,而且有没有,一个样。她一生中感到最气愤的,需要不断加以报复的,就是驴子从这圣洁的地方走过。无论她在做什么,无论她正在谈论的事情多么有趣,驴子一来,马上影响她的思路,她立刻就去处置。罐子里装上水,还有喷壶,都藏在秘密的地方,哪个孩子来冒犯,就往他身上洒水。门后边还藏着棍子。进犯的事不时发生,于是战乱不断。对赶驴的孩子来说,这大概又热闹,又好玩儿。驴子之中,那些比较有头脑的,也许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由着自己的性子,非从这儿走不可,引以自娱。我就知道,洗澡水准备好之前,这种紧急情况就出现过三次。最后一次最为激烈,我看见姨奶奶独自一人与一个十五岁的黄发少年交手,抓住人家的头发就往自己的门上撞,那小伙子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哩。对我说来,她一趟趟往外跑,就尤其可笑。当时她正用大汤匙给我喝肉汤(因为她确信无疑,我真的快饿死了,必须增加营养,一开始不能太多),就在我张着大嘴等着喝的时候,她会突然把汤匙放回盆里,喊一声“珍妮!驴子!”,接着就冲出去战斗。

    澡洗得很舒服。我开始感到因露宿野外而造成的四肢剧烈疼痛了,而且我现在累得要命,无精打采,要是让我支撑着不睡,我连五分钟也支撑不了。我洗完澡之后,她们(我指的是姨奶奶和珍妮)给我穿上迪克先生的衬衫和裤子,又用两三个大披肩把我裹起来。我像一个什么样的包裹,我也不知道,我只感到很热。我还感到发晕、发困,过了一会儿,我就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也许是一场梦,是我很久以来一直在想而引起的,反正在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印象是姨奶奶来过,她还弯着身子把头发从我脸上撩开,扶了扶我的头,让我睡得更舒服一点儿,然后就站在一旁看着我。我耳朵里好像还听见“可爱的孩子”,也许是“可怜的孩子”,这样的话。不过在我醒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使我相信,那的确是姨奶奶说的,因为当时她在圆形窗前隔着绿扇子看海,扇子装在一种转轴上,怎么转都行。

    我醒了以后,过了一会儿,就吃晚饭了。我们吃的是烤鸡和布丁。我坐在桌子旁边,也有点像一只别住翅膀的鸡,要想动一动胳臂,是很困难的。既然是姨奶奶把我这样打扮起来的,我就不好抱怨说行动不便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很着急,希望知道她拿我怎么办。但她吃起饭来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往对面看我一眼,说一声“我的天哪”,而这样一句话丝毫不能消除我的疑虑。

    桌布撤下以后,雪利酒放在桌上,我也有一杯。姨奶奶又派人上楼请迪克先生,迪克先生就来了。姨奶奶请他注意听我讲我的经历,接着她就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把我的情况一点一点地都套了出来。迪克先生听的时候,尽量显得很有头脑的样子。在我回答的过程中,姨奶奶老用眼睛盯着迪克先生,否则,我想他就睡着了。每逢他有一点儿笑意,姨奶奶把眉头一皱,他就不笑了。

    “那个可怜的倒霉孩子,她究竟中了什么邪,为什么非改嫁不可呢,”姨奶奶听完了我的话,说道,“我真不明白。”

    “说不定她爱上了第二个丈夫。”迪克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爱上了!”姨奶奶重复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能这么干?”

    “说不定,”迪克先生想了想,不自然地笑着说道,“是为了享乐吧。”

    “什么享乐!”姨奶奶说道,“那可怜的孩子头脑简单,轻易相信了那样一个狗崽子,让他变着法儿地折磨她,这可真是天大的享乐。她这是图什么呢,我真不明白?她已经嫁过一个丈夫。她已经把大卫·科波菲尔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而他从小就爱追那些蜡娃娃。她也生了孩子——哦,星期五那天晚上,她生下在这儿坐着的这个孩子,当时是两个孩子!——她怎么还不满足呢?”

    迪克先生偷偷地朝我摇了摇头,好像他认为没法不让我姨奶奶说下去。

    “她连生孩子也和别人不一样,”姨奶奶说道,“这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呢?没来。别提啦!”

    迪克先生显出十分吃惊的样子。

    “那个小个子大夫,老歪着个脑袋,”姨奶奶说道,“吉力普,不管他叫什么啦,他在那儿干什么呢?他就会像个知更鸟似的——对,他就是个知更鸟——对我说,‘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哎哟,他们这一帮子统统是白痴!”

    她很得意地说这样的话,使迪克先生大吃一惊;说真的,我也大吃一惊。

    “还有,好像这还不够,好像她给这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造成的危害还不够大,”姨奶奶说,“她又改嫁,嫁了一个磨刀士,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这就又给这个孩子造成了危害!那必然的后果,除了孩子,谁都可以料到,他不得不到处流浪。他还没长大,就和该隐[12]一样了。”

    迪克先生使劲看着我,好像是要确认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后来,还有那个女人,她起了个异教徒的名字,”姨奶奶说,“叫裴果提——随后她也嫁了人。听这孩子说,随后她也嫁了人,因为她还没看透这类事情会带来什么恶果。我只希望,”姨奶奶摇着头说道,“她丈夫是报纸上常见的那种专使通火棍的丈夫,好好地管教管教她。”

    我的奶妈让人家这样辱骂,受人家这样诅咒,我听不下去,就对姨奶奶说她冤枉人家了。我说裴果提是世上最好、最真诚的朋友和仆人。她最忠实,忠心耿耿,从不考虑个人,只有她真正疼爱我,只有她真正疼爱我母亲。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她用胳臂托着她的头,我母亲最后亲着她的脸,向她表示谢意。想起她们两个人,我一阵哽咽,哭起来了。我哭着说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一切也都是我的。我原来也可以去求助于她,但她境况不佳,我怕给她添麻烦——我刚才说了,我说着说着哭起来了,就两手捂着脸,趴在了桌上。

    “是啊,是啊!”姨奶奶说道,“谁疼过他,他疼谁,这孩子做得对。——珍妮!驴子!”

    我完全相信,要不是那些倒霉驴子来打扰,我们本来是会谈得很投机的,因为姨奶奶已经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了,在这样的鼓励之下,我很激动,正想搂住她,求她照顾。但是驴子一打扰,外面的一番折腾使得她心烦意乱,对我关心的想法暂时也就谈不上了。姨奶奶气愤地对迪克先生说,她决定要向地方法院要求赔偿,要跟多佛地区所有养驴的人打官司,告他们非法入侵。这样一折腾,就到了吃茶点的时候了。

    吃过茶点,我们坐在窗口,从姨奶奶脸上那严厉的表情来看,我想这是在注意外面的动静,看是不是还有入侵的。我们一直看到天黑,珍妮摆上蜡烛,还在桌上放了一副十五子棋,把窗帘也放了下来。

    “迪克先生,”姨奶奶说,这时她和先前一样,脸色严肃,举着食指,“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看看这孩子。”

    “大卫的儿子?”迪克先生说道,脸上显得既全神贯注,又莫名其妙。

    “正是他,”姨奶奶答道,“现在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拿大卫的儿子怎么办?”迪克先生说。

    “是啊,”姨奶奶答道,“拿大卫的儿子怎么办。”

    “哦!”迪克先生说,“是啊。拿……要是我,我就叫他睡觉去。”

    “珍妮!”姨奶奶喊道,又流露出自鸣得意的样子,和我先前说的一样。“还是迪克先生的主意好。床要是铺好了,我们就带他去睡觉。”

    珍妮回话说,全铺好了,于是她们就带我去睡觉。她们对我很和气,但还是有点儿像押送犯人——姨奶奶在前,珍妮在后。只有一件事使我产生了新的希望:姨奶奶在楼梯上停下来,问为什么到处是烧东西的味儿,珍妮说她刚才在厨房把我的破衬衫熏了熏,以后引火用。但是除了我身上这一堆怪东西以外,我屋里也没有别的衣服了。她们把我丢下,姨奶奶还提醒我,那支小细蜡烛不多不少只点五分钟,然后就听见她们从外面锁上门走了。我把这些事翻来覆去地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姨奶奶对我不了解,怀疑我有逃跑的习惯,因此采取防范措施,一定把我看住。

    那屋子倒还舒服,在那所房子的最高一层,从窗子往外看,下面就是大海,月光照在海面上,闪闪发亮。我记得我做完了祷告,蜡烛也点完了以后,我怎样依旧坐在那里看着海上的月光,仿佛那就是一本明亮的书,我可以希望从中看出自己的命运,或者希望看见我母亲带着她的孩子,从天上降临,顺着那条闪闪发光的小路走来看我,同我最后一次看见她那可爱的面容时她看我的神情一样。我记得最后我带着严肃的心情把视线移到挂着白帐子的床上,这床怎样使我产生了感激的心情,又使我感到安逸,等到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盖上雪白的单子之后,我的感受就更深了。我记得我怎样回想起我曾在夜空下露宿过的所有那些孤独的地方,我怎样祈求上帝保佑我永不再过那无家无业的日子,永不忘记无家可归的人。我记得我怎样好像飘浮起来,然后就顺着海上那条叫人伤感的光辉小路进入梦乡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