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朗博士面带锈色,我觉得他就和外面的铁栏杆和大铁门差不多;他长得又僵硬,又敦实,就和大门两旁的大石盆差不多,那大石盆一个个砌在红砖院墙的墙头上,拉开一定的距离,加以理想化,就像九柱戏里的柱子,等待“时光”来玩耍。他正呆在自己的图书室里(我说的是斯特朗博士),他的衣服并没有刷得很干净,头发也没有梳得很整齐,膝盖下面的带子没有系好,护腿的扣子没有扣好,他的鞋放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张着大嘴,像是两个黑窟窿。他那无精打采的眼睛一看我,使我想起一段早已忘却的故事——有一匹瞎马,在布伦德斯通教堂墓地吃草,常让坟墓绊倒——他接着对我说,他很高兴见到我,还向我伸出一只手,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只手毫无动作。
然而,就在离斯特朗博士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子,在那里做活儿——斯特朗博士管她叫安妮,我当时认为,她就是他的女儿——她跪在地上,为他穿鞋,为他扣上护腿,她兴致勃勃地做这些事,而且动作十分敏捷,这样一来,也就为我解了围。她做完了这些事以后,我们就要到教室去,这时候,我听见威克菲尔先生向她告别,称呼她“斯特朗太太”,这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我不明白,她究竟是斯特朗博士的儿媳妇呢,还是斯特朗博士的太太,就在这时,斯特朗博士无意识地解答了我这个问题。
“顺便问一下,威克菲尔,”他在走廊里停下来,扶着我的肩膀说,“你还没给我妻子的表哥找到合适的工作吧?”
“没有,”威克菲尔先生说,“还没有。”
“我希望越快越好,威克菲尔,”斯特朗博士说,“因为杰克·马尔登又没钱,又闲着,这两件坏事有时候还会滋生出更坏的事来。瓦茨博士怎么说来着?”他看着我,摇头晃脑以表示引文的节奏,说道:“‘如若游手好闲,撒旦引他把坏事干。’”
“哎呀,博士,”威克菲尔先生答道,“瓦茨博士要是熟悉人生,也许会这样写:‘如若忙个没完,撒旦引他把坏事干,’不也同样合乎实际吗?那些终日忙个没完的人,在世界上也没少干坏事,绝对是这样。一两百年以来,那些最忙着捞钱捞权的人都干了些什么?没干坏事儿?”
“我觉得,杰克·马尔登既不会忙着捞钱,也不会忙着捞权。”斯特朗博士一边摸着下巴沉思,一边说。
“也许不会吧,”威克菲尔先生说,“你这句话提醒我回到原来的话题,我应该道歉,说了题外话。是的,我还没有为杰克·马尔登先生找到个解决办法。我想,”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我看透了你的动机,这就使得这件事更加困难了。”
“我的动机,”斯特朗博士答道,“是为安妮的表哥找个适当的工作,他俩从小是一块儿长大的。”
“这我知道,”威克菲尔先生说,“在国内,或者在国外。”
“哎!”博士回答道,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强调这几个字,“在国内,或者在国外。”
“你要知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威克菲尔先生说,“或者在国外。”
“当然,”博士答道,“当然。这里或者那里。”
“这里或者那里?难道对你无所谓吗?”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无所谓。”博士答道。
“无所谓?”威克菲尔先生惊异地问道。
“完全无所谓。”
“你表示可以在国外,而不在国内,”威克菲尔先生问道,“难道没有动机?”
“没有。”博士答道。
“我应当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威克菲尔先生说道,“我要是早知道,这事儿就好办多了。不过,说真的,我原来的印象可不是这样。”
斯特朗博士看了看他,脸上露出迷惑不解和怀疑的神情,这神情几乎马上又化作微笑,使我感到勇气倍增,因为这微笑之中充满了善意和美好的感情,而且显得质朴,说真的,他那整个态度本是沉思好学,冷若冰霜,一旦融化,也显得质朴,使得我这样一个小学生愿意接近,感到充满希望。斯特朗博士一边不断重复“无所谓”,“完全无所谓”之类表示他的坚决态度的话语,一边以一种奇怪的忽快忽慢的步子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威克菲尔先生脸色阴郁,自己在那里摇头,我都看在了眼里,他不知道就是了。
那教室是一个很漂亮的大厅,在房子的最安静的一面,外面正对着大约六个大石盆,还可以看到一个幽静的花园,这花园是博士的,贴着朝南向阳的院墙,桃子快熟了。窗前的草地上摆着两大棵龙舌兰,种在木盆里,那叶片宽阔硬实(仿佛是用铁片儿做的,又涂了一层油漆),从那以后老使我产生一种联想,觉得它们是清闲幽静的象征。我们进去的时候,教室里大约有二十五个学生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他们站起来向博士说了声早安,看见我和威克菲尔先生,就没有坐下。
“年轻的先生们,来了一位新同学,”博士说道,“名叫特洛乌德·科波菲尔。”
接着,一个名叫亚当斯的学生,他是班长,就离开座位,向我表示欢迎。他打着白色领带,像一位年轻的牧师,但他很和蔼,很友好,把我领到我的座位,还把我介绍给各位老师,当时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消除我的紧张情绪的话,那就是他这文雅的举止了。
然而我觉得好像很久没有和这样的学生在一起了,除了米克·沃克和白煮土豆以外,也很久没有和我这么大的孩子相处了,所以感到从未有过的生疏。我强烈地意识到,我有许多经历,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意识到我混在他们中间,我的经历和我的年纪、外表以及条件都是不相称的,因此我就觉得我以一个普通小学生的身份来上学,简直是骗人。我在摩德斯通与格林伯公司呆的时间,长也罢,短也罢,我对儿童游戏和活动却已变得非常生疏了,我知道,就连他们做的最普通的事情,我做起来都显得笨手笨脚,毫无经验。我过去学过的东西,却因为一天到晚净干那些脏活儿累活儿,而忘得一干二净,结果人家一考我,看我知道些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分到全校最低班。但是,我一无学生们的技能,二无学问,固然烦恼,我知道的事情比我不知道的事情使我与同伴们更疏远了很多,想到这里,我更加痛苦万分。我想到,他们要是知道我对国王法院监狱那样了如指掌,会作何感想。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会在我不知不觉之中泄露我和米考伯一家的瓜葛呢,例如我替他们当东西,卖东西,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等等?要是在我来的时候,累得要命,穿着一身破衣裳,经过坎特伯雷,当时有些学生看见了,现在又把我认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呢?他们花钱都大手大脚,要是知道我曾经把半便士半便士积攒起来,去买一天吃的五香腊肠和啤酒,或者买布丁,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对伦敦的生活和伦敦的街道一无所知,而我对这两方面最肮脏的地方又那么熟悉(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他们要是知道我这种情况,会作何感想呢?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上学的头一天,就不断地想这些事,弄得我连自己最微小的举动都不放心,哪位新同学一和我接近,我就从内心里退缩,一到放学的时候,我就赶快溜,生怕引起别人注意,或有人向我接近,人家虽是好意,我却不得不应酬而露出马脚。
然而,威克菲尔先生那所古老的房子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我夹着新课本敲大门的时候,就觉得紧张情绪开始消退了。等我上楼往我那间悬空的古老的屋子走的时候,楼梯的阴影好像消除了我的疑虑和恐惧,也使得过去的一切模糊起来。我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读我的课本,读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下午三点钟放学),下楼去吃饭,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成为一个不错的学生的。
艾妮斯在客厅里等候父亲,因为有人把他拖住了,还在办公室里。艾妮斯见了我,愉快地对我笑了笑,问我喜欢不喜欢这个学校。我对她说,希望我会非常喜欢这个学校,不过刚开始觉得有些不习惯。
“你没上过学吧,”我说,“是不是?”
“哦,不对。我每天都上。”
“噢,你的意思是就在这里,在自己家里上吧?”
“我爸离不开我,哪儿也不让我去,”她一边微笑,一边摇着头答道,“你知道,他的管家一定要呆在家里。”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我说。
她点点头,说了声“是的”,接着就到门口去听他是不是上楼来了,她准备到楼梯上去迎他。但是他没有上楼来,她也就又回来了。
“我一出生,我妈就死了,”她以她那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我只见过她的画像,就在楼下。昨天我看见你在看那幅像。你当时认为那是她的像吗?”
我说是的,因为那像很像她本人。
“我爸也这么说,”艾妮斯说道,她很高兴,“嘘!我爸来了!”
她那张愉快而平静的脸顿时兴奋起来,她出去迎上他,两人手拉着手,走了进来。威克菲尔先生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对我说,在斯特朗博士的照料下,我一定会感到很快活,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文雅的人。
“可能有些人——我倒还没看见这样的人——他们会随便利用斯特朗博士的好心,”威克菲尔先生说道,“特洛乌德,无论做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向那些人学。斯特朗博士从来不对别人存戒心,这算是优点也罢,算是缺点也罢,和博士打交道的时候,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应该想到这一点。”
我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好像累了,也许是对什么事情不满意,不过我对这个问题没有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说是饭准备好了,我们就走下楼去,和先前一样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我们刚坐下,尤利亚·希普顶着一头红头发,在门口探进头来,还把那又湿又冷的手伸进来,说道:
“先生,马尔登先生求见,有话跟你说。”
“我刚送走马尔登先生呀!”主人说。
“是啊,先生,”尤利亚答道,“不过马尔登先生又回来求见,有话跟你说。”
尤利亚用手开着门,看了看我,看了看艾妮斯,看了看碟子,看了看盘子,我觉得他看了看屋里的每一件东西,然而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表面上,他装着一直在毕恭毕敬地用两只红眼睛盯着主人。
“请原谅。我考虑了一下,只是想说,”尤利亚身后有个声音说道,这时候,尤利亚的头就被挤到一边去了,说话人的头露了出来,“——对不起,打扰了——只是想说既然我这件事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那就让我到国外去吧,越快越好。我和安妮表妹谈话的时候,她的确说过希望朋友们呆得近点儿,便于联系,而不希望他们走得很远,而且老博士……”
“你是指斯特朗博士吗?”威克菲尔先生严肃地插问道。
“当然是指斯特朗博士,”对方回答道,“我管他叫老博士;你知道,这完全一样啊。”
“我不知道。”威克菲尔先生答道。
“那就管他叫斯特朗博士吧,”对方说,“我曾经认为斯特朗博士也是那个看法。不过从你对待我的情况看,他似乎改变了主意,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越早走越好。所以我想我还是回来告诉你,我越早走越好。既然非得往水里跳不可,在岸上拖延时间就没有意思了。”
“在你这件事情上,一定尽量不让你拖延,马尔登先生,你放心好了,”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谢谢你,”对方说道,“非常感激。我不能受人之惠还要挑剔,那就太不顾情面了;否则,我敢说,我表妹安妮自有办法安排,并不费事。我想安妮只需要对老博士说……”
“你的意思是斯特朗太太只需要对丈夫说——我可以这样理解吗?”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太对了,”对方答道,“只需要说有怎样怎样一件事情,她要求如何如何处理,那就理所当然会如何如何处理了。”
“为什么说理所当然呢,马尔登先生?”威克菲尔先生一边不紧不慢地吃饭,一边问道。
“唉,因为安妮是个迷人的年轻女子,而老博士——我是说斯特朗博士——却算不上是迷人的小伙子了。”杰克·马尔登先生笑着说道,“我并不想冒犯任何人,威克菲尔先生。我只想说,在这种结合之中,有一定的补偿,也是合情合理的。”
“向女方作补偿吗,先生。”威克菲尔先生一本正经地问道。
“是向女方作补偿,先生。”杰克·马尔登笑着答道。但他似乎注意到威克菲尔先生无动于衷,照旧不紧不慢地吃饭,而且看来也没有希望使他把脸上的肌肉放松一下,便说:
“不过我回来想说的话,现在说完了,我对于这样来打扰,再一次表示歉意,现在我要告辞了。当然我会听你的话,把这件事纯粹看做你我之间的一件事,在博士那里就不提了。”
“你吃过饭了吗?”威克菲尔先生说着,朝着饭桌挥了挥手。
“谢谢你,”马尔登先生说,“我要和安妮表妹一起吃饭。再见!”
威克菲尔先生没有起来送客,一边沉思,一边看着他走出去。我觉得他是个比较浅薄的年轻人,相貌英俊,谈吐爽快,显得自信而有胆量。这是我初次见到杰克·马尔登先生,那天早上我听见博士提到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他了。
晚饭后,我们又回到楼上,当晚的情况和头一天完全一样。艾妮斯又在那个角落里摆上酒杯和酒,威克菲尔先生坐下喝起来,而且喝得很多。艾妮斯弹钢琴给他听,坐在他身旁,有时做活儿,有时聊天儿,有时和我玩一会儿多米诺骨牌。到了时候,她就准备茶点。随后等我从楼上拿下书来,她就看一看,告诉我哪些东西她明白(这是很不简单的,不过她说这没什么),她还告诉我怎样才能学好功课,怎样才能很好地理解。现在我写到这里,我还能看见她,看见她那谦虚、宁静、有条不紊的仪表,听见她那悦耳的、平静的声音。她促使我做各种好事的那股力量,后来作用在我身上,却在当时就开始降落在我的心上。我爱小艾米丽,而不爱艾妮斯——根本不那样爱她——但是我感到,艾妮斯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善良、祥和、真诚的气氛;我感到,透过很久以前看到的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窗而变得柔和的光线,随时洒落在她身上,我若靠近她,也洒落在我身上,洒落在周围一切东西上。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艾妮斯就去睡了,我也向威克菲尔先生伸出手,准备去睡了。但是他留住我,问道,“特洛乌德,你是愿意跟我们住下去呢,还是打算搬到别处去?”
“住下去。”我爽快地答道。
“真的吗?”
“那就看你啦。只要可以住下去,我就住下去!”
“哦,我们这儿的生活恐怕很枯燥吧,孩子。”他说。
“艾妮斯不觉得枯燥,我就不觉得枯燥,先生。一点儿也不枯燥。”
“艾妮斯不觉得,”他重复了一遍,慢慢地走到大壁炉前,倚着壁炉说,“艾妮斯不觉得!”
那天晚上他喝酒喝得眼睛都发红了(也许这是我的想象)。不是说那时候我还看得见他的眼睛,因为他是往下看,而且还用手遮着,我是在那以前看见的。
“不知道,”他含含糊糊地说道,“艾妮斯是不是对我感到厌烦了。有一天,我会对她感到厌烦吗?不过那可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他陷入了沉思,不说话了,我就静静地呆在那里。
“一所枯燥的老房子,”他说,“一种单调的生活,但是我一定要她呆在我身边,一定要她继续呆在我身边。如果我想到我会死去,撇下我那可爱的女儿,或者我那可爱的女儿死去,剩下我一个人,如果这个想法像鬼魂一样在我最高兴的时候来打扰我,那就只有沉溺于……”
沉溺于什么,他没说出来,只见他慢慢走到原来坐的地方,拿起空瓶,做了一个机械的倒酒的动作,然后放下酒瓶,又走了回来。
“要是她在这儿的时候,我还这样痛苦难熬,”他说,“要是她不在这儿,情况会怎么样呢?不,不,不!我不能那样干。”
他倚着壁炉,沉思了很长时间,弄得我不知道是该冒着打扰他的危险而离去,还是该悄悄地呆在那里,等他清醒过来。最后,他又振作起精神,往四下里看了看,目光对上了我的目光。
“在这儿住下去吧,特洛,好吗?”他以平时说话的语气说道,仿佛我刚才说了什么,他是在回答我似的,“这使我很高兴。你为我们两个人做伴儿。有你在这儿,是有好处的——对我有好处,对艾妮斯有好处,也许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肯定是对我有好处的,先生,”我说,“我非常愿意呆在这里。”
“真是好孩子!”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你愿意在这里呆多久,就呆多久。”他说着,和我握了握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还对我说,晚上艾妮斯睡了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事要做,或者我想看书消遣,只要他在,尽管下楼到他书房里来,要是愿意有人做伴儿,就来陪他坐坐。对于他这样关心我,我向他表示感谢。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去了,我不觉得累,手里也拿着一本书,来到楼下,想利用他给我的机会,呆上半个钟头。
但是,我看见那不大的圆形办公室里还有灯光,我的兴趣马上就转到尤利亚·希普身上去了,因为他对我有一种魅力,于是我就改变了主意,走了进去。我看见尤利亚在看一本又大又厚的书。他全神贯注,而且读到哪里,就用他那干瘦的食指一行一行地指到哪里,像蜗牛一样,在书页上留下了潮湿的痕迹(至少我认为完全是这样的情况)。
“这么晚了,你还加夜班呀,尤利亚。”我说道。
“是呀,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
我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和他说话方便些,这时候,我发现他脸上谈不上有什么笑容,他只会把嘴一咧,腮帮子上显出两道硬褶子,一边一道,充作笑容罢了。
“我不是在加班,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
“那你在干什么呢?”我问道。
“我在提高我的法律知识,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我在看蒂德写的《审理规程》。哎呀,蒂德先生可真会写呀,科波菲尔少爷!”
我坐的凳子很高,是个很好的瞭望塔,在他兴高采烈地说了那番话之后,我见他又继续读下去,读到哪一行,就用食指指到哪一行。这时候,我发现他的鼻孔又薄又尖,表面上还有几个小深坑,一张一合,样子显得很怪,叫人看了非常不舒服——仿佛他眼睛不大会眨巴,而以鼻子眼儿代劳了。
“我想你一定是个大律师吧?”我看了他一阵子以后说道。
“我吗,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哦,不是。我是一个很卑贱的人。”
据我观察,我对他的手的印象可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因为他常把两个手掌合起来揉搓,好像要把手搓干搓暖,此外,他还常偷偷地用手绢儿擦手。
“我很清楚,我是世界上最卑贱的人,”尤利亚·希普谦逊地说,“别人怎么样,我就不管了。我母亲也是个非常卑贱的人。我们住在一所卑贱的房子里,科波菲尔少爷,就这样,我们也有很多值得我们感恩戴德的地方。我父亲先前的工作也是很卑贱的,当时他在教堂里干杂活儿。”
“他现在干什么?”我问道。
“他上西天享受荣耀去了,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不过我们需要感恩戴德的地方还不少。我住在威克菲尔先生这里,就不知道怎样感激他才好哇!”
我问尤利亚,他在威克菲尔先生这里是不是已经呆了很久了。
“我在他这里呆了快四年了,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着,在书上停下来的地方仔细作了记号,然后把书合上了,“是从我父亲死后第二年开始的。就凭这件事,我就该多么感恩戴德呀!威克菲尔先生好心让我跟他学徒,否则我和母亲可花不起这个钱,这我又该多么感恩戴德呀!”
“这么说,你的学徒期一满,我想你就是正式律师了吧?”我说。
“那得靠上帝保佑啊,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答道。
“也许你不久就和威克菲尔先生合伙经营了吧,”我为了讨好,说道,“招牌也要改作威克菲尔与希普事务所,或者改作希普(原威克菲尔)事务所吧。”
“哦,不能那样,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摇着头答道,“我太卑贱,没有资格那样做。”
尤利亚坐在那里,显得很谦逊的样子,斜着眼看了看我,咧了咧嘴,腮帮子上显出两道褶子,这时他看上去的确和我窗外房梁头儿上刻的那张脸异乎寻常地相似。
“威克菲尔先生这个人,再好不过了,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要是你认识他的时间长了,你一定比我所能告诉你的,了解得更清楚。”
我回答说,我相信威克菲尔先生是那样一个人,不过,虽然他是我姨奶奶的朋友,我认识他的时间并不长。
“哦,是吗,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你姨奶奶可真和气,科波菲尔少爷!”
尤利亚想表示热情的时候,喜欢浑身扭动,十分难看,他这样一来,就使我顾不上听他对我姨奶奶的赞扬,光注意看他的脖子乃至全身像蛇一样扭动了。
“可真和气,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道,“我觉得她很喜欢艾妮斯小姐,科波菲尔少爷,是不是?”
我鼓着勇气说了声“是的”,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请上帝宽恕我!
“我希望你也喜欢她,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不过我想你一定很喜欢她。”
“一定是人人都喜欢她。”我答道。
“谢谢你说这样的话,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道,“你这话太对了!我虽然卑贱,却也知道这话太对了!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
由于激动,他三扭两扭从凳子上扭下来了,既然从凳子上下来了,他也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母亲等我,该等得着急了,”他说着,掏出一块外壳发乌表盘无光的怀表,看了看,“因为我们虽然很卑贱,科波菲尔少爷,我们却相依为命。你要是哪一天下午来看我们,在我们那个破地方喝上一杯茶,我母亲会和我一样,因为你来做客,而感到非常荣幸。”
我说我很愿意去看他们。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着,把书放到书架上,“我想你要在这里住些时候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说只要我继续上学,我想我就会在这里受到抚养。
“哦,是吗!”尤利亚大声说道,“我想你最终是会干这一行的,科波菲尔少爷!”
我不同意他的说法,我说我没有那种想法,谁也没有为我作过那样的安排,可是不管我怎么说,他还是婉转地坚持己见,说,“哦,是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想你是会这样做的,真的!”还说,“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想你是会这样做的,一定会的!”这样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准备离开办公室去睡觉了,就问我把灯熄了对我有没有什么不便,我说“没有”,他就马上把灯熄了。他和我握了握手——在黑暗之中握他的手,感觉好像握着一条鱼——把大门开了一点儿,悄悄地走出去,又把大门关上了,剩下我一个人摸着黑儿往里边走,还让他的凳子绊了一跤。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觉得那一夜大约有一半时间我都梦见他。我梦见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就是,他把裴果提先生的房子开到海上,成了海盗,桅杆顶上挂着黑旗,上面写着“蒂德审理规程”六个大字,在这罪恶的旗帜下面,他正把我和小艾米丽弄到西班牙海,准备把我们淹死。
第二天,我再去上学的时候,就不那么紧张了,第三天,就好多了。这样,我的紧张情绪渐渐消失,不到半个月,我在新伙伴中间就感到很随便,很愉快了。不过我和他们一起作游戏,还显得笨手笨脚的,和他们一起学习,也落在后头,但是游戏作多了,也就好了,我还希望经过努力,在学习方面也能赶上他们。于是无论在娱乐方面,还是在学业方面,我都很努力,因此受到很多表扬。过了不久,摩德斯通与格林伯公司的生活变得非常生疏,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过这么一段经历,而眼前的生活又变得那样熟悉,好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长时间。
斯特朗博士这所学校办得非常好,和克里克尔先生的学校相比,有天渊之别。这所学校庄重、文雅、井井有条,有一套健全的制度,凡事都依靠学生发挥他们的荣誉感和责任心,而且明白宣告,相信他们具有这样的品质,除非有人证明自己辜负了学校对他的信任。这样的制度产生了奇迹。我们都觉得在管理方面,在维护学校的传统和尊严方面,自己也有一份责任。就这样,过了不久,我们都对学校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肯定是这样,我在校期间,也从来没听说谁不是这样——我们都自觉地学习,希望为学校争光。正课之外,我们有高尚的娱乐,有充分的自由,但是就我记忆所及,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受到镇上的赞扬,很少在仪表或行为方面有什么不光彩的事,有损于斯特朗博士及其学生的名声。
有几个高班的学生寄宿在博士家中,我通过他们间接地了解到博士过去的一些情况——比如,他和我在书房里看见的漂亮年轻女人结婚还不到一年,他们是为了爱情而结合的,因为她连半个先令也没有,却有一大帮穷亲戚(这是同学们说的),大有蜂拥而至鸠占鹊巢之势。还有,博士之所以老显得沉思默想的样子,是因为他一直在寻找希腊根。我天真无知,竟以为这是博士对植物的一种癖好,特别是由于他走路的时候眼睛老看着地。后来我才知道,这根指的是词根,原来他正盘算着要编一部新词典。我们的班长亚当斯,特别擅长数学,听说他根据博士的计划和他的实际进度计算了一下,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这部词典。他认为,从博士上一次过生日也就是他的六十二岁生日算起,需要一千六百四十九年才能完成。
然而博士是整个学校崇拜的偶像,否则的话,这学校可就混乱不堪了,因为他是个最和善的人,他以真诚待人,墙头上的石盆如若有心也会被他感动的。他在院子里顺着房子来回溜达,离了群的白嘴鸦和寒鸦狡猾地翘着脑袋在他身后看着他,好像他们觉得自己在待人接物方面比他可精明多了。这时候,不管哪个无赖,只要接近他那咯吱咯吱响的皮鞋,引起他的注意,给他讲一段悲惨的故事,他只要听上一句,这个无赖以后两天就有着落了。这种情况在学校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老师们和班长们看见有无赖进来,就从一旁冲上去,或者从窗口跳出去,把他拦住,不等他引起博士注意,就把他赶出校园——有时候,干得干净利落,虽然博士就在几码开外的地方迈着艰难的步子走来走去,却全然不知发生了这样的事。在他管辖的范围以外,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他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会把自己的护腿解下来送人。实际上,当时就有一个故事在我们中间流传(我说不出什么根据,从来也不知道有什么根据,不过这些年来我一直信以为真,所以现在也就十分相信确有其事了)。那故事说,有一年冬天,在一个严寒的日子里,他果真把自己的护腿给了一个要饭的女人。那女人用那副护腿裹着一个可爱的婴儿,挨家挨户让人看,那副护腿像当地的大教堂一样有名,谁都能一眼就认出来,因此闹得满城风雨。这还不算,据传说,唯一认不出那副护腿的就是博士本人了。这是因为过了不久那副护腿出现在一家小旧货店的门口,这家旧货店名声不大好,因为人们可以用这类物品来换杜松子酒喝,有人看见博士不止一次把那副护腿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欣赏,好像很喜欢上面一些新奇的图案,而且认为那护腿比自己那一副要好。
看到博士和他那年轻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是令人感到很愉快的。他像父亲一样,慈祥地表现出对她的疼爱,这本身好像就说明他是一个好人。我常看见他们在花园里靠近桃树的地方散步,有时候还在书房里或客厅里离他们更近的地方看他们。我觉得博士的妻子对他细心照顾,而且很喜欢他,虽然我一直认为她对编词典并没有浓厚的兴趣,博士却不怕麻烦,随身在口袋里或帽子里带上一部分,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一边散步,一边向她讲解。
我经常见到斯特朗太太,一方面因为我初次来见博士的那天早上,她就对我产生了好感,从那以后一直疼爱我,关心我,另一方面因为她很喜欢艾妮斯,和我们常来常往。我觉得她和威克菲尔先生不知为什么显得很拘束(她好像惧怕威克菲尔先生),而且这种拘束始终没有消失。她晚上到我们这儿来,总是不肯让他送她回去,而让我陪她走。有时候,我们一起愉快地穿过大教堂的院子,没想到会碰上什么人,却会碰上杰克·马尔登先生,他总是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我们。
斯特朗太太的母亲使我感到非常愉快。她名叫马克勒姆太太,但是我们学生们管她叫老将,因为她有帅才,善于指挥众多的亲戚列队向博士进攻。她是一个眼光敏锐、个子不高的女人,打扮起来的时候,喜欢戴一顶从来不换样的帽子,上面有几朵假花作装饰,还有两只假蝴蝶,看上去像是飞落在花上的样子。我们中间有一种神秘的传说,说那帽子是从法国买来的,只有手艺精湛的法国人能做出这样的帽子。不过我确实了解的情况是:不论马克勒姆太太晚上在哪里出现,这帽子就一定在哪里出现。亲朋好友聚会的时候,就把这帽子放在印度篮子里随身带去;那两只蝴蝶有不断颤动的本领;它们像忙碌的蜜蜂一样,为这次美好的聚会增添光彩,不过这倒使得斯特朗博士为之逊色了。
一天晚上,我看老将看得相当仔细——我称她老将,决没有对她不尊敬的意思。那个夜晚是因为别的事情才使我难以忘怀,现在我来说一说。那天晚上,博士家中举行一次小型的聚会,给杰克·马尔登先生送行,他要到印度去当军官,或者做类似的事情,这是威克菲尔先生最终为他作出的安排。那天碰巧也是博士的生日。我们放了一天假,上午给他送了礼物,班长代表我们致词,向他表示祝贺,我们则向他欢呼,喊得嗓子都哑了,他也流下了眼泪。到了晚上,威克菲尔先生和艾妮斯,还有我,作为他的私人朋友,到他家里去喝茶。
杰克·马尔登先生比我们到得早。我们进门的时候,看见斯特朗太太身穿白色衣服,系着樱桃色的带子,正在弹钢琴,杰克·马尔登先生则站在她身后,弓着身子为她翻乐谱。她朝我们转身的时候,我觉得她那又红又白的容貌并不像平时那样好似盛开的花朵一样鲜艳,不过她还是显得很漂亮,漂亮得令人惊讶。
我们坐下以后,斯特朗太太的母亲说,“博士,我忘了向你表示生日的祝贺了。不过你大概也知道,对我说来,就决不限于祝贺了。请允许我祝愿你多福多寿。”
“我谢谢你,老太太。”博士回答道。
“多福多寿,多福多寿,”老将说道,“不仅祝你,也祝安妮,祝杰克·马尔登,祝其他许多人。杰克,我觉得那就像是昨天的事,当时你还是个小东西,比科波菲尔少爷矮一头,你和安妮在后花园里,躲在醋栗树后面,可亲热啦。”
“亲爱的妈妈,”斯特朗太太说道,“快别提这个了。”
“安妮?这就不对了,”她母亲说道,“你已经是个结了婚的老婆子,要是现在听了这样的话还难为情,什么时候才不难为情呢?”
“老婆子?”杰克·马尔登大声说道,“安妮,得了吧!”
“是的,杰克,”老将答道,“实际上,她就是个结了婚的老婆子。虽然,论年纪,并不算老——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有谁听我说过,二十岁的姑娘就算老呢?——你表妹现在是博士的妻子,我不过如实地说出了她的情况。算你走运,杰克,你表妹现在是博士的妻子。你有了他,就有了一个有影响的善良的朋友,我还可以冒昧地预言,只要你受之无愧,他还会对你更加善良。我不爱虚荣。我从来是毫不含糊地坦白承认,我们家里有的人是需要有个朋友的。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要靠你表妹的影响来为你找一个朋友。”
博士出自好心,挥了挥手,好像表示这没什么,这样一来,杰克·马尔登先生也就不用再听更多的教训了。但是马克勒姆太太站起来,坐到博士身旁的椅子上,把扇子搭在博士的袖子上,说道:
“别这样,亲爱的博士,在这一方面,我感受得太深了,要是我说得太啰嗦,你一定要原谅我。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老爱谈这个话题。你和我们在一起,是我们的福气。你真是个大救星,你知道。”
“哪里,哪里。”博士说道。
“不对,不对,请你原谅,”老将答道,“这里除了我们亲爱的知心朋友威克菲尔先生,没有外人,不让我说话,我可不干。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可就要摆出丈母娘的架子,骂你一顿了。我是个老实人,有什么,说什么。我现在要说的,也就是我当年说过的话,那时候,你提出要和安妮结婚,我从来没感到那么吃惊——你还记得我当时是多么吃惊吧?按说,求婚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要是那么想,就太可笑了——我感到吃惊是因为你认识她那可怜的父亲,从她只有六个月的时候,你就看着她长大的,所以我对于你,从来不往这方面想,也从来没想到你会要结婚——我就想说这个,你知道。”
“得啦,得啦,”博士好心好意地答道,“快别提啦。”
“可是我就是要提,”老将说着,把扇子压在他的嘴唇上,“我非提不可。我回忆这些事,要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们可以纠正。后来,我见到安妮,就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亲爱的,斯特朗博士一片诚心,把你赞扬了一番,还向你求婚了。’我施加了一丝一毫压力吗?没有。我说,‘安妮,你现在要跟我说实话,你心上有人吗?’‘妈妈,’她哭着说,‘我还年轻得很哪。’——这倒也是真的——‘我究竟有没有心,我也说不清楚。’‘这么说来,亲爱的,’我说,‘你可以放心,你还没有心上人。不管怎么说,亲爱的,’我说,‘斯特朗博士坐立不安,等着回信儿呢。咱不能老让他这样提心吊胆的。’‘妈妈,’安妮还是一边哭着一边说,‘他要是没有我,会感到痛苦吗?他要是感到痛苦,我又既然那么敬重他,我就要他吧。’事情就这么定了。这时候,而且只是在这时候,我才对安妮说,‘安妮,斯特朗博士以后不光是你的丈夫,而且要代表你故去的父亲。他就是我们的一家之主,体现我们家的聪明才智和社会地位,还有我们家的生活来源,总而言之,他是我们家的大救星。’我当时用了这个字眼儿,今天我又用了这个字眼儿。我要是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我前后一致。”
在她讲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女儿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两眼呆呆地看着地上,她表哥站在她身旁,也在看着地上。这时候,她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妈妈,我希望你说完了吧?”
“没有,亲爱的安妮,”老将答道,“我还没太说完。既然你问我了,亲爱的,我就要说我还没有说完。我要抱怨,你对待自己家里的人,真有点儿不像话。向你抱怨也没有用,我还是向你丈夫抱怨吧。——亲爱的博士,现在请你看看你那个傻太太吧。”
博士转过他那慈祥的脸,带着朴实温柔的微笑朝她看去,她的头低得更低了。我还注意到威克菲尔先生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前两天,我偶然和那个淘气的小东西说起来,”她母亲摇着头,还用扇子风趣地指着她,继续说道,“家里出了点儿事,她也许可以向你提一提——说真的,我认为她就应该向你提一提——她却说向你提就等于求你帮忙,而你又那么慷慨,她只要提出来,准行,所以她不肯提。”
“安妮,亲爱的,”博士说道,“这就不对了。我会感到愉快的。”
“我对她差不多也是这么说的!”她母亲大声说道,“下一回,我要是知道她应该对你说,可是由于上面说的原因,而不肯说,亲爱的博士,我就很想亲自对你说了。”
“要是那样,我才高兴哩。”博士答道。
“是吗?”
“当然是。”
“好吧,那以后我就说!”老将说道,“一言为定。”我想,这时候,她把要说的都说了,就先吻了吻扇子,又用扇子在博士的手上轻轻拍了几下,怀着胜利的喜悦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客人又来了一些,其中有两位老师和亚当斯,话题也就比较广泛了,大家很自然地谈起杰克·马尔登先生,他的海上旅行,他要去的国家,以及他的各种计划和前景。当天晚上,吃过夜宵,他就该启程了,先坐驿车到格雷夫森,他要乘的船就停泊在那里。他这次出国——除非休假或因健康原因而回国——要呆多少年,我说不清楚。只记得当时大家一致认为人们对印度的了解是不正确的,其实印度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有一两只老虎,每天暖和的时候有点儿热罢了。至于我呢,我把杰克·马尔登先生看做现代辛伯达[13],想象他是东方王公们的密友,坐在华盖下面抽水烟,那金制的烟袋弯弯曲曲,如果拉直了的话,足有一英里长。
斯特朗太太唱歌唱得很好,我常听见她独自一个人唱歌,所以知道。但是她究竟是怕在人前唱歌,还是那天晚上嗓子不好,谁也不知道,反正当时她完全唱不了。起先,她和马尔登表哥想来个二重唱,可是连个头儿也开不了。后来她又想自己单独唱,开头儿倒还唱得挺好听,突然声音出不来了,她心里很难受,只顾低着头看琴键。好心的博士说她太紧张了,为了替她解围,就建议玩儿牌。他玩儿牌的本事,和他吹长号的本事一样,根本不会。我注意到了,老将和他搭档,一下子就把他控制住了,未曾教他,就先要求他把口袋里的银币都拿出来给她。
我们玩得很开心。虽有蝴蝶密切监视,博士还是屡犯错误,弄得蝴蝶非常着急,不过这倒并没有扫我们的兴。斯特朗太太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没有参加。她表哥马尔登则因为需要收拾行装而先走了。不过等他收拾完了以后,他又回来了,这时候,他们就坐在沙发上聊天。她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博士手中的牌,告诉他该出哪一张。她在他身后弯腰看牌的时候,显得脸色非常苍白,而且我觉得她伸出手来指牌的时候,手指是颤抖的。但是博士见她这样关心,感到很高兴,即或真是那样,他也没有注意。
吃夜宵的时候,我们的兴致就不那么高了。显然每人都感到这样的离别是很难堪的,而且越靠近离别的时候,越是难堪。杰克·马尔登先生想尽量多说话,可是很不自然,不如不说。老将不断地回忆起杰克·马尔登小时候的情景,我觉得也无济于事。
然而博士肯定是觉得他使得人人愉快,因此他感到很高兴,毫不怀疑我们都万分地开心。
“安妮,亲爱的,”他说着,看了看表,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你表哥杰克走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们不能再拖着他了,因为眼下时间和潮水都有关系,而这二者都是不等人的。——杰克·马尔登先生,你就要开始一次漫长的航行,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不过许多人都有过这两种经历,今后也总会有许多人有这两种经历。你现在就要乘风远航,这风曾把成千上万的人送到幸福宝地,也曾把成千上万的人愉快地接回来。”
“真让人伤心哪,”马克勒姆太太说道,“不管怎么说,都让人伤心哪,因为好端端一个年轻人,从小你就看着他长大的,现在要走了,要到世界的另一边去了,把自己熟悉的一切抛在身后,前途怎样又一无所知。一个年轻人作出了这样的牺牲,应该经常得到支持和关心。”她说着,看了博士一眼。
“杰克·马尔登先生,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博士继续说道,“我们大家也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随着自然规律的发展,我们之中有的人也许不可能在你回来的时候欢迎你了。那就退一步,希望还能欢迎你。我就属于抱有希望的这一类。我就不提什么忠告了,免得你厌烦。你身边就一直有一个很好的榜样,那就是你表妹安妮。尽量照着她的品德去做吧。”
马克勒姆太太这时候使劲用扇子扇自己,还不断地摇头。
“再见吧,杰克先生,”博士说着,站起身来,我们也都跟着站了起来,“祝你一路顺风,在国外事业发达,将来高高兴兴地回来!”
博士祝酒之后,我们都喝了酒,也都和杰克·马尔登握了手,随后他匆匆地向在场的女士们告了别,急促地来到门口,上车的时候,学生们齐声向他热烈欢呼,他们是专门为此而聚集在草坪上的。我跑到他们中间以壮声势,所以马车启动的时候,我靠它很近,在人声嘈杂、尘土飞扬的情况下,我留下了一个生动的印象:马车轰隆轰隆地驶过,我看见杰克·马尔登先生脸上显出焦躁不安的神色,手里拿着一件樱桃色的东西。
马车走后,学生们向博士欢呼了一通,又向博士的妻子欢呼了一通,随后也就散了。我回到屋里,看见客人们都围着博士站在那里,议论杰克·马尔登先生怎样离开的,他怎样忍受着一切,他感觉如何,等等,等等。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的时候,马克勒姆太太大喊一声,“安妮在哪儿?”
屋里没有安妮,大家喊她,也没有人回答。大家一齐拥到门外,想看个究竟,发现她在走廊里的地上躺着哩。起初大家吃了一惊,后来发现她是晕过去了。用普通的办法一治,她就缓过来了。博士把她的头扶起靠在他的膝盖上,用手把她的鬈发往旁边捋了捋,向周围看了看,说道:
“可怜的安妮!她这么重感情,心肠又这么软!她最喜欢表哥,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很要好,所以他一走,弄得她这个样子。唉!真可怜!真叫我难过。”
安妮睁开眼,看了看她这是在哪儿,看见我们都围着她站在那里,就在别人搀扶之下站了起来。起来的时候,她把头一扭,想靠在博士的肩上,也许是有意不让人看见,究竟是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们到客厅里去了,想让她和博士还有她母亲单独在一起呆一会儿。可是她好像说,从早上起,一天的精神都没有这会儿好,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于是他们就扶她来到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我觉得她脸色苍白,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安妮,亲爱的,”母亲给她拽了拽衣服,突然说道,“你看这儿!你丢了一个飘带结儿。请大家费心帮着找一条飘带,一条樱桃色的飘带。”
丢的就是她胸前戴的那个飘带结儿。大家都帮着找了——我反正知道,我自己到处都找遍了——可是谁也没找着。
“安妮,你记不记得,最后戴着它,是在什么地方?”她母亲问道。
她回答说,她觉得刚才还戴得好好的,不过这东西也不值得找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知怎地,就觉得她脸色灰白,即或算不上灰白,也绝不是满脸通红。
不过大家又找了一阵,还是找不着。她恳求大家不要再找了,可大家还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找。后来她完全缓过来了,客人也告辞了,才作罢。
我和威克菲尔、艾妮斯三个人溜达着往家走,我跟艾妮斯都喜欢看那月光,可威克菲尔先生却一直看着地,没怎么抬头。最后我们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艾妮斯发现把小网兜儿落下了。我非常愿意为她效劳,就跑回去取。
我来到吃夜宵的屋里,那网兜儿就是落在这里的,可是屋里没有人,而且很黑。不过有个门,和博士的书房相通,书房里有亮光,门又开着,我就走了进去,想说明来意,要根蜡烛。
博士正坐在壁炉旁柔软的扶手椅上,他那年轻的妻子坐在他脚边的小凳上。博士面带笑容,显出满足的样子,正拿着他那永远编不完的词典手稿,朗读对某一种理论所作的解释或说明,她则仰头看着他,但是那样的脸色,我却从未看见过——面庞俊秀,面色惨白,两眼出神,像一个梦游的人梦见了可怕的东西,脸上充满了极为恐怖的神情,我至今不解。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棕色头发分成粗粗的两绺儿披在肩上,披在她那白色的衣服上,那衣服因为少了那丢失的飘带结儿,而显得有些零乱。她当时的模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但是我说不出其中的含义是什么。即便现在我的判断力更加成熟了,她那副模样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仍然说不出其中的含义是什么。悔恨、羞愧、耻辱、傲慢、疼爱、信赖,我都看到了,而在所有这些感情之中,我也看到了我至今不解的恐怖神情。
我走进屋里,说明了来意,这就唤醒了她,也惊动了博士,因为等我把蜡烛放回桌上的时候,看见他以慈父的样子在轻轻拍着她的头,一边说自己是个没良心的老东西,竟然在她的吸引之下,没完没了地念稿子给她听;他还说她可以睡觉去了。
但是她以急切的口吻求他让她呆在那里,让她确实感到那天晚上丈夫对她是信得过的(我听见她小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个意思)。我走出屋子,朝大门走去,她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对着博士,这时候,我看见她两手交叉搭在博士膝上,以同样的面容仰着头看他,比先前平静了一些,博士又继续读起手稿来。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过了很久以后我还记得,下面有机会我还要谈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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