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早饭的时候,有一封信送了进来,是姨奶奶写给我的。关于这封信的内容,我觉得斯蒂福可以和别人一样给我出些主意,而且我知道我也会很愿意听取他的意见的,于是就决定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把这件事作为我们的话题。眼下我们向各位朋友告别都忙不过来了。大家都不愿意让我们走,巴吉斯先生也不落后,我想要是他再花点儿钱就能让我们在亚茅斯再多呆两天的话,他是会再把箱子打开,贡献一几尼的。裴果提和她全家都因为我们要走而感到十分悲伤。奥默和乔兰一家也都出来为我们送行。自愿出来给斯蒂福送行的渔民多极了,他们帮我们把箱子装到车上,即使我们有一团人的行李,也用不着再请搬运工了。总而言之,我们告别的时候,有关的人都感到依依不舍,情意绵绵,我们这一走,使得许多不走的人心里难受。
“你要在这儿呆很长时间吗,黎提摩?”他站在旁边等待马车启动的时候,我这样问他。
“不长,先生,”他答道,“可能不会很长,先生。”
“他现在也说不准,”斯蒂福心不在焉地说道,“他知道应该怎么办,也一定会照办的。”
“这不成问题。”我说。
黎提摩把手举到帽子旁边,感谢我对他的赞美之词,这又使我感到自己大约只有八岁了。他又一次把手举到帽子旁边,祝我们旅途愉快,我们启程以后,他仍站在人行道上,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神秘可敬。
有一会儿的工夫,我们没有谈话,因为斯蒂福异乎寻常地沉默,而我心里光在琢磨什么时候才能再到这里旧地重游,在这段时间里,我会发生什么变化,或者他们会发生什么变化。后来斯蒂福终于高兴起来,打开了话匣子,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一阵心血来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拉了拉我的胳膊,说道:
“别不吭声呀,大卫。吃早饭的时候,你谈到过一封信,那是怎么回事儿?”
“哦,”我说着,从口袋里把信掏了出来,“是姨奶奶给我来的。”
“她说了什么话,需要你认真考虑?”
“唉,她提醒我,斯蒂福,”我说道,“说我这次出游,是要走走看看,还要动动脑筋。”
“你当然是这样做的,难道不是吗?”
“实际上,不能说我是这样做的。坦白对你说吧,我恐怕把这件事给忘了。”
“哦,你现在走走看看,也就把以前的疏忽补上了,”斯蒂福说道,“往右边一看,你会看见一大片平地,其中有不少沼泽地;往左边一看,你会看见同样的景象。往前边一看,看不到什么不同;往后边一看,还是那个样子。”
我笑了一阵,回答说我都看遍了,没有看到一种合适的职业,这大概都是因为地势太平的缘故。
“姨奶奶就这个问题说了什么?”斯蒂福问道,同时瞅了一眼我手里的信。“她有什么建议吗?”
“对啦,有,”我说,“她在信里问我是不是觉得应该当一名代诉人。你觉得怎么样?”
“哦,我可不知道,”斯蒂福冷冷地答道,“我看你就干这一行吧,干别的也一样。”
他这是把各行各业同等看待,我听了不禁又笑了一阵,并且对他说了我的看法。
“代诉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斯蒂福?”我问道。
“哦,代诉人是一种修士似的事务律师,”斯蒂福答道,“圣保罗教堂墓地附近一个古老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个民法博士协会[21],在这个协会所属的一些衰朽的法院里事务律师的作用,就相当于初级律师在普通法法院和衡平法法院里的作用。像这样的人员,顺其自然发展的话,两百年前就该消失了。要对你说清楚,最好的办法是给你讲讲民法博士协会。民法博士协会是一个不大的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执行所谓教会法律,并且利用骇人听闻的陈旧的议会法案来耍各种花招,四分之三的世人对这些法案毫无所知,余下的四分之一认为这些法案是爱德华王朝挖掘出来的化石。过去所有有关遗嘱和婚姻的案子,所有有关船家之间的纠葛,都是在民法博士协会审理的。”
“别瞎说了,斯蒂福!”我大声说道,“难道你是说航海的事儿和教会的事儿还有什么联系吗?”
“我没那个意思,亲爱的小家伙,”他答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事情都是在那个博士协会里由那同一伙人处理、决定的。总有一天你要到那里去,你会看到他们查阅《杨氏词典》,吃力地查了半数的航海条目,为了查到‘南希’号撞沉‘萨拉·简’号事件,或为了查到裴果提先生和亚茅斯的其他渔民在暴风中用锚和缆绳营救遇难的‘纳尔逊’号上的印第安人。过一天你再去,就会看到他们在那里深入研究正反两方面的证据,涉及的是一位行为不轨的牧师。你还会发现审理航海案件的法官,在牧师案件中成了辩护人。或者情况正好相反。他们像演员一样,一会儿某人是法官,一会儿他又不是法官了;一会儿他是这个,一会儿他又是那个;一会儿他又是什么别的身份,变来变去。不过那总是一种很生动、很有利可图的业余演员的小规模演出活动,是专门演给精心挑选的特殊观众看的。”
“但是辩护人和代诉人还不完全是一回事儿吧?”我疑惑不解地问道,“是不是?”
“不是一回事儿,”斯蒂福答道,“辩护人是民法家——是在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的人——这就是头一条原因我为什么对这件事略知一二。代诉人要雇用辩护人。这两种人收费都很高,他们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强有力的生活优裕的小集团。总的说来,我劝你痛痛快快地选定博士协会的职业吧,大卫。你要是想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们在那里都好炫耀自己的社会地位。”
我知道斯蒂福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一话题,所以姑妄听之,不过我考虑到“圣保罗教堂墓地附近一个古老偏僻的角落”,这使我联想起年代久远、庄严肃穆的凝重氛围,所以我觉得不是不可以接受姨奶奶的建议。这个建议是否采纳,完全由我来决定。她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是在最近到博士协会去找代诉人的时候想到这个主意的,她是为了修改遗嘱,使之对我有利,而去找代诉人的。
“无论如何,姨奶奶这样做是值得赞扬的,”我提到此事时,斯蒂福说道,“而且是值得大加鼓励的。雏菊,我劝你还是痛痛快快地选定博士协会的职业吧。”
我已经拿定主意,就这么办了。随后我告诉斯蒂福,姨奶奶眼下正在城里等我(这是我从她的信里了解到的),住在林肯律师学院[22]广场一家私人旅馆里,准备住一星期。这个地方的旅馆都有石头楼梯,屋顶上还有出口,因为姨奶奶深信不疑,每天晚上伦敦的每一所房子都要失火的。
剩下的一段旅途,我们过得很愉快,有时候我们又谈起博士协会,预见遥远的将来,我当上那里的代诉人,斯蒂福为我设想了各种滑稽的怪样子,我们俩都感到很有趣。到了旅途的终点以后,他回家去了,约定第三天晚上来找我,我则乘车来到林肯律师学院广场。姨奶奶还没睡,等着吃晚饭呢。
即便是我们分手以后我周游了世界,恐怕也不会比我们现在相见更高兴了。姨奶奶搂着我一下子就哭了起来,但她假装在笑,一面说要是我那可怜的母亲还活着,那个傻乎乎的小东西一定会掉泪,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么说,你们把迪克先生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姨奶奶?”我说道,“这使我很难过呀。——哦,珍妮,你好?”
珍妮屈膝行礼,向我问好。这时候我发现姨奶奶的脸拉得很长很长。
“我也感到很难过,”姨奶奶揉着鼻子说道,“自打来到这里,特洛,我一直放心不下。”
没等我问为什么,她就告诉了我。
“我敢肯定,”姨奶奶说着,心情沉重地把手往桌上一摁,“迪克的性格可不是能把驴子赶走的性格。我断定他缺乏坚强的意志。我不该留下他,而应该留下珍妮,那样我心里就可能踏实一些。要是有驴子践踏了我的草地,”姨奶奶用很强的语气说,“那就是在今天下午四点钟。当时我从头到脚浑身发冷,我就知道是有头驴子来了!”
我为这件事,想安慰安慰他,可是她听不进去。
“是有头驴子来了,”姨奶奶说道,“而且就是磨刀先生的姐姐那女人来我家的时候骑的那头秃尾巴驴。”从那以后,姨奶奶就一直这样称呼摩德斯通小姐了。“多佛要是有哪一头驴子,厚颜无耻,最叫我难以忍受,”姨奶奶说着拍了一下桌子,“那就是这畜生了!”
珍妮冒昧地劝姨奶奶不必自寻烦恼,她说我们所说的那头驴当时一定在忙着运砂石,无暇出来践踏草地,可姨奶奶硬是不听。
晚饭安排得很舒适,饭菜也都很热,虽然姨奶奶的房间是在很高的楼层上——这究竟是因为花同样的钱,可以上更多的石头台阶,还是因为这样可能更靠近屋顶上的出口,就不得而知了。晚饭吃的是烤鸡,牛排,还有一些蔬菜,都很好吃,我吃了很多。但是姨奶奶对伦敦的饮食有自己的看法,因此吃得很少。
“我觉得这只倒霉的鸡是在地窖里出生,在地窖里养大的,”姨奶奶说道,“除了在火车的货架上,就没有呼吸过空气。我希望这牛排真是牛肉做的,但我并不相信。依我看,这地方除了黄土以外,什么都不是真的。”
“你不认为这鸡是从乡下运来的吗,姨奶奶?”我拐弯抹角地问道。
“当然不是,”姨奶奶答道,“对伦敦商人来说,他要是吆喝什么就真卖什么,就没有乐趣了。”
我没有冒昧地再跟她唱反调,但这顿晚饭我吃得很好,她一看这情况,感到十分满意。桌子撤了以后,珍妮帮着她梳了头,戴上睡帽,这睡帽比平时戴得更讲究(“怕万一失火,”姨奶奶说),还把睡袍撩上来搭在膝盖上——这都是她睡觉前为了暖暖身子而经常要做的准备工作。然后我就按照已经订好的规矩,给她倒了一杯热的掺水白酒,还把一片烤面包给她切成了细长条。这规矩是不能违反的,哪怕是在最微小的地方违反了,也是不允许的。这些零七八碎的小事做完之后,便无人再来打扰,我们独自度过睡前的一段时间。姨奶奶坐在我对面,喝她那杯掺水的酒,把烤面包条一块一块地在酒里泡过才吃。同时她还溜着睡帽的边儿慈祥地看着我。
“哦,特洛,”她说道,“你觉得当代诉人这个计划怎么样?也许你还没开始考虑吧?”
“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了,亲爱的姨奶奶,也跟斯蒂福谈了很久了。我很喜欢这个计划,我喜欢极了。”
“哎哟,”姨奶奶说,“这真叫人高兴。”
“我只有一件事感到为难,姨奶奶。”
“什么事,你说呀,特洛。”她答道。
“好吧,姨奶奶,据我了解,能够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数有限,我想问一问,进入这个行业,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呀?”
“给你签个学徒合同,”姨奶奶答道,“只要花一千镑。”
“我说,亲爱的姨奶奶,”我说着,把椅子往前凑了凑,“对这件事,我心里不安。这可是一大笔钱哪。为了让我受教育,你已经花了很多钱,在其他各方面,你在我身上花钱,也是再大方不过了。你是慷慨大方的象征。一定有个办法,使我不用怎么花钱就能开始生活,而且从一开始就满怀希望,能靠决心与努力而生活下去。难道你能肯定走这条路不是更好一些吗?你肯定能花得起这笔钱吗,你肯定这笔钱应当这样花吗?我不过是请你——我的再生母亲——考虑一下。你能肯定吗?”
在这段时间里,姨奶奶一边吃烤面包,一边面对面地看着我。吃完以后,她把酒杯放在壁炉上方的横板上,两手交叉搭在撩起的睡袍上,说了下面这段话,算是对我的答复:
“特洛,我的孩子,如果说我有什么生活目的的话,那就是给你创造条件,使你成为一个善良的、有头脑的、快乐的人。我已经下定决心,迪克也下定了决心。我真希望我认识的人能听到迪克关于这个问题所说的话。他的话所包含的哲理真是好极了。可惜除了我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的见解是多么高明。”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把我的手夹在她的两手中间,接着说道:
“特洛,回想过去是没有用的,除非能对现在产生什么影响。想当年,我也许应该与你那可怜的父亲相处得更好一点儿,即便在你姐姐贝西·特洛乌德叫我失望之后,我也许应该与你母亲那个可怜的孩子相处得更好一点儿。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是个逃出来的小家伙,浑身是土,疲劳不堪,我当时也许就这样想过。从那时候到现在,特洛,你一直为我争光,使我感到骄傲,感到快乐。我的收入没有什么其他开销了;至少,”(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这使我感到惊讶)“是的,我的收入没有什么其他开销了,而你又是我收养的孩子。等我上了年纪的时候,只要你知道疼我,能忍受我的各种怪想法、怪脾气,那么你为一个老女人所做的事就超过了这个老女人为你做过的事了,虽然这老女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没有过上她应该过的幸福融洽的生活。”
这是我头一次听姨奶奶谈起她过去的历史。她平心静气地述说自己过去的历史,平心静气地将它置诸脑后,这里面体现了一种高尚的情操,要是什么东西还能增加我对她的尊敬和爱戴,那就是这种高尚的情操了。
“现在咱们俩取得了完全一致的看法和谅解,特洛,”姨奶奶说,“没有必要再多说了。亲我一下吧,明天吃了早饭咱们就到博士协会去。”
我们又在炉前谈了很久,后来就睡觉去了。我住的屋子和姨奶奶在同一层楼上,夜里我受了她不少的惊扰,因为她一听见远处出租马车和市场货车的声音就焦躁不安,跑来敲我的门,问我“听没听见消防车的声音?”不过快到天亮的时候,她睡得安稳一些了,也容许我睡得安稳一些了。
大约中午时分,我们出来,到博士协会斯彭洛先生和乔金斯先生的事务所去。姨奶奶对于伦敦还有一个一般的看法,那就是她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是扒手,所以她就把钱包让我替她拿着,钱包里放着十几尼,还有一些银币。
我们在弗利特街上的玩具店停了一会儿,为的是看圣邓斯坦教堂的巨人敲钟的场面——我们出门的时候就算计好了,刚好十二点看他们敲钟——然后我们就朝洛德格特山和圣保罗教堂墓地走去。我们刚来到洛德格特山,我就发现姨奶奶大大加快了脚步,而且显出了害怕的样子。同时我也看见一个弯腰驼背、破衣烂衫的男人,刚才停下脚步,看着我们走过去,现在又紧跟着我们,想追上她。
“特洛!亲爱的特洛!”姨奶奶小声说道,她显出非常害怕的样子,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别害怕,”我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到商店里去躲一躲,我一会儿就能把这家伙赶走。”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她答道,“你千万别跟他说话。我恳求你,我不许你跟他说话!”
“哎呀,姨奶奶!”我说,“他不过是个凶恶的叫化子。”
“你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姨奶奶说,“你也不知道他是谁!你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在这说话的当儿,我们已经在一个没有人的门口停了下来,他也停下了脚步。
“不要看他!”我气愤地回头看他的时候,姨奶奶说道,“给我叫辆车,亲爱的孩子,你到圣保罗教堂墓地去等我。”
“去等你?”我问道。
“是啊,”姨奶奶答道,“我一定要单独去。一定要跟他走。”
“跟他走,姨奶奶?跟这个人走?”
“我没有糊涂,”她答道,“告诉你,我非去不可。给我叫辆车吧!”
不论我感到多么惊讶,我意识到我没有权利拒绝执行这样一项严肃的命令。我赶紧走了几步,叫住了一辆路过这里的空车。几乎没等我放下踏板,姨奶奶就跳进车去,我都不知道她是怎样上去的,那个人紧跟着也上了车。她摆了摆手,叫我走开,她的态度极其认真,我虽然感到完全莫名其妙,还是立刻转身走开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她对车夫说,“随便去什么地方!就往前走吧!”马车立时从我身旁驶过,往小山上去了。
现在我想起了迪克先生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还以为那是他的幻觉哩。我毫不怀疑,这就是他神秘地向我提到过的那个人,至于姨奶奶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里,我就猜测不出来了。我在墓地里凉快了半个钟头以后,就看见那辆马车回来了。车夫把车停在我身旁,车里只坐着姨奶奶一个人。
她还没有完全摆脱她那焦躁的情绪,所以还不能说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按原计划去拜访博士协会了。她叫我上车,又让车夫赶着车来回走了一会儿。她只说了一声“亲爱的孩子,永远不要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也不要提起这件事”,此外什么也没说。后来她完全镇静下来,这时候她对我说她已经恢复正常,我们可以下车了。她把钱包交给我,让我付车钱,我发现所有的几尼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银币了。
博士协会门外有一个低矮的牌楼。我们过了牌楼之后,没走几步,城市的喧闹声就神奇般地减弱,好像离得很远了。我们走过几个沉闷的院子和狭窄的小路,来到斯彭洛和乔金斯那装有天窗的事务所。这个寺庙似的事务所有个门厅,香客无须敲门即可进入,三四个文书在那里做誊写工作。他们之中有一个干瘦的人,单独坐在一边,头戴僵直的棕色假发,好像是用姜饼做的,很俗气。他站起身来接待我姨奶奶,并把我们引到斯彭洛先生的屋里。
“斯彭洛先生正在参加审案,夫人,”那个干瘦的人说道,“今天是拱门法庭开庭的日子,不过他就在附近,我马上派人去请他。”
在我们等候斯彭洛先生的时候,我就好好地利用这个机会把周围打量了一番。屋里的家具是旧式的,布满了灰尘,写字台的绿色粗绒桌面已经全褪了色,像个苍白憔悴的叫化子。桌子上摆着一捆捆的文件,有的写着辩解,有的写着诽谤(这使我很惊讶)[23],有的写着归主教法庭,有的写着归拱门法庭,有的写着归大主教法庭,有的写着归海事法庭,有的写着归代表法庭,这使我非常纳闷共有多少种法庭,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它们都弄明白。此外还有各种书面证明材料,牢固地装订成册,捆在一起,每个案件都有一大捆,好像每个案件都积攒了十卷或二十卷。我觉得这一切看来要收相当多的钱,使我感到代诉人是个不错的职业。我正以越来越得意的眼光看着这些东西,以及许多类似的东西,忽听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斯彭洛先生身穿白色毛皮镶边儿的黑色长袍,匆忙走了进来,一边走着一边摘下了帽子。
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头发是浅色的,一双靴子无可挑剔,白色衬领和衬衫的领子不能再挺了。他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两撇胡子拳得恰到好处,一定是精心修剪的。他那条金表链粗得很,使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他应该有一条粗壮的金胳膊来掏表,就像金店的门脸上作的广告那样。他的穿戴照顾得很周到。他也显得直挺挺的,几乎连腰也弯不了。他在椅子上就座以后,看了一眼桌上的几份文件,这时候他就不得不从脊椎下端开始,整个身子挪动才行,就像潘趣[24]一样。
姨奶奶已经把我介绍给他,他对我也以礼相待。这时候他说:
“这么说来,科波菲尔先生,你是想从事我们这一行了?几天以前,我有幸会见特洛乌德小姐时曾偶然提到,”说到这里,他又躬了躬身子(这也像潘趣一样),“这里有一空缺。特洛乌德小姐是个热心人,当时就说她有个甥孙她特别疼爱,还说要为他提供优裕的生活条件。这个甥孙,我想,我现在有幸见到了。”(这又像潘趣一样)
我鞠躬应诺,并且说姨奶奶告诉我这里有一个空缺,我想我会喜欢这一职务的;我说我强烈地预感到我会喜欢这一职务,所以马上就采纳了姨奶奶的建议;我说我还不能绝对保证我喜欢这一职务,因为还需要对它做进一步的了解;我说虽然无非是走走形式,但我认为应当给我一个机会试一试,看我觉得怎么样,然后才能最后敲定。
“哦,当然!当然!”斯彭洛先生说道,“我们这里总是要给一个月——试用期。就我本人而言,我可以给两个月、三个月,实际上也可以不定期限,但是我还有个合伙的,乔金斯先生。”
“学费,先生,是一千镑?”我说。
“学费,印花税在内,是一千镑,”斯彭洛先生说道,“我对特洛乌德小姐说过,我的动机不是为了赚钱——我认为在这方面比我考虑得更少的人是很少的——但是乔金斯先生对这些问题有他自己的看法,而我不能不尊重他的看法。简而言之,乔金斯先生认为一千镑还太少了。”
“我估计,先生,”我说,这时候我还想给姨奶奶省点儿钱,“按照这里的规矩,要是一个合同工特别有用,熟练地掌握了自己的业务,”——说到这里,我不禁脸红起来,因为这太像自我吹嘘了——“我估计按照这里的规矩,到了后期,也不能给他一点儿……”
斯彭洛先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摆脱了那卡脖子的衬领,把头伸出来摇了摇。他意识到我要说“薪水”,就接着说道:
“不能。如果我不受约束,科波菲尔先生,我本人对这件事怎样考虑,我就不说了。乔金斯先生是决不动摇的。”
我当时一想到这个可怕的乔金斯,就感到非常发愁。不过后来我发现他是个性情温和而稳重的人。他在这里的作用是躲在幕后的,但要经常用他的名字对外,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最顽固不化、最不近人情的人。要是哪个文书要求加薪,乔金斯先生就置之不理。要是哪位客户拖欠应交的费用,乔金斯先生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交付,不论这样做会使斯彭洛先生感到多么痛苦(而且的确每次都使他感到痛苦),乔金斯先生还是要照章办事。要不是有恶魔一般的乔金斯在那里控制一切,善良天使一般的斯彭洛就处处都会心更软,手更松。现在我长大了,我想我遇到过一些别的机构,他们在经营过程中也是遵循斯彭洛和乔金斯的原则的!
双方确定,我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开始我那一个月的试用期,姨奶奶不必留在城里,期满时,她也不必再回来,因为与我有关的协议书很容易寄给她,请她在家里签字。这些事情都说定了以后,斯彭洛先生主动提出要马上带我到法庭去,让我看一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是挺想知道的,所以我们就去了。姨奶奶没有跟我们去,她说,让她到这种地方去,她不放心。此外,我想她认为所有的法庭都是一种制造火药的地方,随时都会爆炸的。
斯彭洛先生带领我穿过一个铺了地面的小院子,四周是阴沉的砖房,房门上写着各位博士的名字,这样我就看出这些房子就是斯蒂福对我说的那些知识渊博的辩护人使用的办公室。接着我们就来到左手边一间宽敞而单调的屋子,我觉得它有点像一所教堂的样子。屋子的前部拦了拦,与后面分开了。前部有一个马蹄铁形的台子,两边摆着饭厅里使用的舒适的旧式椅子,椅子上坐着几位穿着红袍戴着灰色假发的先生,原来这就是上面所说的博士们。在马蹄铁形的台子转弯处有一张小桌子,就像布道台上的小桌子一样,有一位老先生坐在那里眨巴眼。我要是在鸟林里见到他,一定会以为他是一只猫头鹰,不过据我了解,他就是主持审案的法官。在马蹄铁形台子中央的空地上,略低一点——也就是说,大约和地面取齐——还有几位先生坐在一张绿色长桌周围,他们和斯彭洛先生的身份相同,也和他一样穿着边上镶着白色毛皮的黑色长袍。他们的衬领,我觉得一般说来都很平整,他们的样子看上去都很凶。不过就最后这一点来说,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实在是冤枉了他们,因为我看到他们之中有两三个人需要站起来回答主审官的问题,没有比他们更低三下四的了。在场的公众是一个小孩子和一个照顾他的人,还有一位衣服破旧的讲究体面的人在那里偷偷地从上衣口袋里掏面包渣往嘴里塞。他们都围着法庭中央的火炉在烤火。打破这种沉闷气氛的,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一位博士的讲话声,此人正在慢慢陈述足有一个大图书馆那么多的证据,就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游逛,不时地停下来发一点儿议论;好像是旅途中,在路边小旅店暂歇一下一样。总而言之,我这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没有搞过这样的小型家庭聚会,它温暖舒适,催人入睡,形式陈旧,不顾时间,昏昏沉沉;我觉得大概只要不当原告,在这里无论担任哪一个角色,都会像服用了止痛镇静剂一样舒服。
我对这梦境一般的幽静去处感到很满意,就对斯彭洛先生说,这一次就看到这里吧,接着我们就回到姨奶奶这里来了。我在姨奶奶的陪同之下,马上就离开了博士协会。在我走出斯彭洛与乔金斯事务所的时候,我又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因为那些文书在那里用自己的笔我捅捅你,你捅捅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们回到林肯律师学院广场,一路上没有再出什么事儿,只碰上一头给小贩儿拉车的倒霉驴子,使姨奶奶产生了一些痛苦的联想。我们平平安安地回到屋里以后,又对我的计划进行了一次长谈。我知道她很急于回家去,而且不是担心失火,就是担心饮食,还担心扒手,呆在伦敦半个钟头心里都不踏实。我就劝她别为我而受罪了,还是让我自己来照顾自己吧。
“到明天我就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了,一直也是这么想的,亲爱的孩子,”她答道,“在阿德尔菲区有不大的一套带家具的房子出租,特洛,你去住,再合适不过了。”
她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广告,是特意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那广告说,阿德尔菲区白金汉街有一套带家具的住房出租,这套住房特别合乎尊意,布局紧凑,窗外一览河上风光,年轻绅士,无论是或不是律师学院的成员,都会认为这是一所体面的住宅,而且随时可以使用。条件从优,如有需要,可以只租一个月。
“哎呀,再合适不过了,姨奶奶!”我说着脸也红了,住套房,多神气呀。
“那就来吧,”姨奶奶说,马上把刚才放在一边的小帽子又戴上了,“咱们去看看。”
我们去了。我们按照广告上说的,到了地方找克鲁普太太。我们拉了拉地下室的门铃,以为这样就可以见到克鲁普太太了。我们拉了三四次铃,才使得克鲁普太太不得不出来见我们。不过她到底还是出来了。她是一个胖女人,身穿本色布长袍,底下是一条镶着荷叶边的法兰绒衬裙。
“如果方便的话,太太,就让我们看看你这套房子吧。”姨奶奶说。
“是这位先生住吗?”克鲁普太太说着,伸手到口袋里掏钥匙。
“是啊,我甥孙来住。”姨奶奶说。
“对他来说,这是一套很好的房子!”克鲁普太太说。
于是我们就到楼上去了。
这套住房是在楼的顶层——这对姨奶奶说来至为重要,因为如果失火,离出口最近——狭窄的入口半明半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一间小储藏室黑洞洞的,绝对是什么也看不见,此外还有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家具相当旧,不过对我说来,也就不错了;窗外果然是河上风光。
既然我很喜欢这地方,姨奶奶和克鲁普太太就躲到储藏室去谈条件。我就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简直不敢想象我竟然也有幸住上这么尊贵的房子。她们经过时间不长的一个回合,就出来了。我从克鲁普太太脸上的表情和姨奶奶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这笔交易谈成了,我当然很高兴。
“这是上一个房客的家具吗?”姨奶奶问道。
“是的。是他的家具,太太。”克鲁普太太答道。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姨奶奶问道。
克鲁普太太忽然来了一阵讨厌的咳嗽,就一边咳嗽,一边非常吃力地说,“他在这里病倒了,太太,后来——咳!咳!咳!哎哟!——后来他就死了!”
“啊!他是怎么死的?”姨奶奶问道。
“唉,太太,他是喝酒喝死的,”克鲁普太太说道,接着又小声说,“还有烟。”
“烟?不是烟囱里的烟吧?”姨奶奶问道。
“不是,太太,”克鲁普太太答道,“雪茄和烟斗。”
“这无论如何不会传染,特洛。”姨奶奶说着,扭头看了看我。
“的确不会。”我说。
总之,姨奶奶见我很喜欢这地方,就租下来了,租期一个月,同时征得房东同意,到期后还可以使用十二个月。克鲁普太太负责准备卧具,还负责做饭,其他必要的东西都已经有了。克鲁普太太明确表示一定要把我当自己的儿子看待。我们约定,我后天来住。克鲁普太太说,谢天谢地,她终于有个人可以照顾了。
回来的路上,姨奶奶告诉我,她是多么充分相信,我即将开始过的这种生活会使我坚强,使我自立,而这正是我需要的。第二天,我们安排怎样把我存在威克菲尔先生那里的衣服和书运过来,在空闲的时候,姨奶奶又把上面的话说了好几次。关于取衣服和书的事,以及我最近休假的全部情况,我给艾妮斯写了一封长信,这封信由姨奶奶带去,因为她第二天就动身。这些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只需要补充几点:我这一个月的试用期里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她都给我准备得很充足。在她离开以前,斯蒂福没有露面,这使得我和姨奶奶都很失望。我把她平平安安地送上去多佛的马车,看着她坐好,珍妮坐在她旁边,这时她想到那些到处乱跑的驴子很快就要倒霉了,心里感到由衷地高兴。马车走了以后,我转身朝着阿德尔菲区走去,回想起过去我只是在那里的地下拱门里跑来跑去,现在好了,情况变了,我升到地面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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