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为这些事情发声,所有的知情人士缄口不提。独具眼光的媒体抓住重点,打算把宋家这些事做成一个专题,许久都没有遇到这么刺激的新闻了,每个人骨子里的求真性都被完全激发。
他们的首个目标,就是宋熹微。
可当他们真正开始挖掘她的点滴的时候,所有的媒体无一例外地发现,他们找不到宋熹微的过去。她的过去似乎被恶意抹去,完全空白。
宋熹微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其实很想问问李梅媛,收拾自己折腾出的烂摊子,会不会别有一番乐趣?
当事人还在看戏,最先坐不住的,反倒是宋翊铭。
父母的离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持续影响着他,他才真的是一夜之间没了家的孩子。要么就是他们以为,他成年了,在很多方面都独当一面,所以可以很快地接受家庭破碎的事实。
这些年,他一直都怨恨着父亲,在他看来,是父亲背叛了这个家庭,他把那个女人带回家,逼走母亲。但更令他矛盾的是,明明他一直很明确自己对于父亲的怨恨,却又忍不住去关注父亲的一切。
李梅媛贤妻的形象一直都塑造得很好,可惜他不相信这个女人爱慕父亲。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在所有人都把宋家秘闻当笑话一样传来传去的时候,宋翊铭的关注点全部都放在了宋氏集团股权的逐渐变更上。
宋怀唐的书房里,气氛有些凝重。他刚发了一通脾气,不知道是不是年纪逐渐大了的缘故,他越来越易怒。这个时候的李梅媛完全没有了平常盛气凌人的样子,她半跪在地板上,收拾被宋怀唐砸碎的茶杯。
他们从不争吵,无论她做了多过分的事情,宋怀唐最多像今天这样,乱砸一通发泄一下。这次也是一样,她说出了他宋家埋藏这么深的秘密,他居然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
李梅媛知道,宋怀唐之所以从来不和她争吵,不是因为他太在乎她,而是他心里根本没有她,吵都不想和她吵。
在大家都默认宋熹微失宠于宋家的时候,一直以来隐居幕后很少露面的宋怀唐,高调地宣布要把宋家住了几十年的别墅过户到宋熹微名下。
这一举动无疑在告诉公众,宋熹微对于宋家而言,早就视如己出。
消息出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微电影的发布会。当天,宋熹微一身蓝白套装,尽显知性干练,和萧珩的互动,也大大满足了娱乐需要。
“外头都因为宋熹微闹翻了天,她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有媒体打量着宋熹微,偷偷交头接耳。
“她活她的,别人说别人的,指不定这些消息,她都没认真听过。”另一人笑着摁下快门。
“现在是云淡风轻,等会儿媒体提问的时候,估计有她受的了。”
这话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开始各忙各的。
确实没有人打算轻易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豪门是非一般丰富得都可以写本小说。宋家是什么来路?少说在柳川也屹立了好几十年,要真有人会放过这么个机会,那只能说,社会进步了。
宋熹微可不管等会儿会有哪些问题砸向她,她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时机。
不出所料,提问一开始,针对宋家和宋熹微的问题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她看了看手上精密的石英表盘,决定先发制人。
“很感谢大家最近给予的关注。接下来我将就大家一直以来的疑惑,做出解答。首先,我的确是养女,但家人就是家人,这一点不需要过多解释;其次,我和李女士、邹小姐的关系确实糟糕,假装友好实在是对彼此的为难;最后关于很多人说的,我抢了邹小姐的男朋友,迫使她不得不接受李先生的求爱,很令我啼笑皆非,我并不认为作为相识十几年的朋友,晨光带我逃离尴尬就意味着我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最后,还是希望大家把目光放在我和萧珩的第一部微电影上,虽然我糟糕的演技拖了后腿,不过有萧珩在,还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全程不受控制的场面完全被宋熹微所主导。他们想问的她都给出了一个既官方又符合大家需要的答案,该有的激烈问答反倒被她化解成春风细雨的模样。原先她还很纠结要怎么应对关于养女的问题,宋怀唐的举动倒是给她铺好了一个阶梯。
她很聪明,明白宋怀唐这一举动绝对不是巧合。事实上,她和宋翊铭一直都知道,宋怀唐是很关心他们的,只是他们疏离在先,所以宋怀唐的关爱都藏得很深很深。这些关爱并不是无迹可寻,单从翊铭国际一路走来几乎青云直上就可以发现些痕迹。
“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柳苏看着客厅里一站一坐的两个人,面色有些踌躇,最终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
宋熹微回过头看着柳苏,短短几秒的对视,柳苏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迟疑、不忍和坚持。宋熹微最后还是点了头,宋翊铭的脸上也是一副决定了的样子。
“翊铭,你们这么做,有没有考虑过宋伯伯的感受?你们明明有其他办法的。”攀着宋翊铭的手,柳苏再一次确定。
好看的嘴唇轻抿了抿,他放开搭在腕上的手,说:“苏苏,收购宋氏的计划已经启动了。”
宋熹微轻笑出声,大概放在哪里都会有人像她这样,觉得好笑。子女去收购父亲手中的公司,还是凭借父亲暗中投入的资本。这么有悖伦常的事情,他们兄妹做了。
不仅做了,连宋氏的后路都快要堵死。
这一刻,柳苏突然觉得这两兄妹有些陌生,或者是一切都很陌生。她像是无法接受一样,看着宋翊铭的目光充满质疑,她不再说话,找了个借口躲进厨房。
一封英文邀请函就躺在烤箱边,里面藏着的是很多像她这样的设计师梦寐以求的机遇,可一个小时前,柳苏正打算把它丢进垃圾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头那股来路不明的恐慌,柳苏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顷刻之间动摇起来。她把邀请函捏在手上,定定看着它,陷入沉思。
“小微,你害怕吗?连苏苏都不能接受,别人的反应会更激烈。”宋翊铭看着宋熹微。
笑着摇了摇头,宋熹微坐到了他对面:“哥,我们没做错,所以,为什么要怕?”
可是只有我们知道没做错啊。宋翊铭在心里这么想,面上却笑着不说话。
“晨光来找过我,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挺在乎你的。”宋翊铭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试探。
“那是他还不知道,我变成了多么可怕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捏紧手指。
从宋熹微回国至今,除了邹夏静的订婚对象不是赵晨光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在兄妹俩的计划之中。所有人都意想不到,最近这一波接着一波的惊喜,都来自于兄妹俩的精心策划。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瓦解宋氏,然后收购宋氏。
“怎么可能会有人理解呢?”宋熹微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自问自答。
柳川入冬了,那些生机盎然的行道树也随着季节陷入冬眠,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她今天穿着的是赵晨光送的单鞋,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棉花上,说不出的舒适。更神奇的是,比平时矮了七公分的视线,变换角度以后一切看起来都很新鲜。
景都还是以前的景,不过是角度变了变,就又觉得是另外一个样子。只可惜人都有习惯,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一声不经意的叹息从她口中逸出,一双温和的手适时拍上她的头顶。
“叹什么气呢?”
回过头来,赵晨光和煦的笑意绽放在眼前,一如年少模样,让宋熹微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
那只手还在头顶,错觉早没了。她侧身躲了躲,顺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好巧啊,你怎么在这里?”
宋熹微看看不远处的宋家大门,语气还真就像是遇到了一个朋友,话里都是客气的寒暄。
赵晨光的眸子暗了暗,随即又扬唇道:“伯父找我说些事情。”
爸爸找晨光?宋熹微愣神的片刻,赵晨光却打断了她的出神:“我一出来就刚好看见你对着空空的马路叹气,怎么啦?”
尴尬的气氛被这一打趣冲淡了很多,宋熹微也笑,毕竟两人又变成了朋友,她这种不自然的尴尬实在很丢面子。
她朝宋家大门努了努嘴,不自然地笑了笑。
“回家?”
“嗯,爸爸叫我过去一趟。”
赵晨光把西装理了理,当机立断:“我陪你进去。”
她可以拒绝这种好意吗?跟在赵晨光身侧,宋熹微全程都在想这个问题。她更想做的其实是连接一下他的大脑神经,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和她一起出现在邹夏静面前会很尴尬?外头早就不知道把他们的关系传成了什么样子。
“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吧,万一碰到邹夏静……”她说道。
迈着步子的腿略有停顿,他停了下来,认真看向身侧的熹微。
“没什么不能见的,我和她其实……”
“你们的事情,不用说给我听的。”
赵晨光话说一半,就被宋熹微打断,余下的那些刚要出口的解释,也都被他一股脑咽回肚子里去。
慢慢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熹微是遇强则强的人,逼得紧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她不是说做朋友吗,那他就从朋友做起,一步一步来。宋翊铭说她曾喜欢他很多年,现在他再主动一点儿,说不定他还有机会。
宋家大宅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宋熹微以为自己会有所迟疑,然而她没有,她几乎是没有任何顾虑地走了进去,就好像是真的如回家一般自然。回家,这个词有些新鲜,她意识里一直觉得,这里已经不算是她的家了。
出乎意料,客厅里只有宋怀唐在等她。宋熹微很失望,她还想着,按照李梅媛往日里盛气凌人的样子,该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和她针锋相对的契机。
“小微回来了,和爸爸来一趟书房。”
宋怀唐的语气和平常无二,哪里像是多年没有见过女儿的样子。宋熹微自然也不想感伤,既然父亲想刻意忽视那段过往,她也是乐意配合的。
“晨光,你在客厅坐会儿。”
他和赵晨光刚刚谈了很久,围绕的话题也都在宋熹微身上。外界的传言很多,传到他耳朵里的也不少,这次他约谈赵晨光,主要也是想从他这里听到一个确切的说法。赵晨光也不隐瞒,把该说的老老实实都解释交代了一通。宋怀唐本就觉得这个男孩子在一众后辈里,是比较可靠的,听过解释,这会儿又看到他陪宋熹微回来,心里大概有了计较。
他能弥补的东西不多,时间更是有限。如果能看到儿女幸福,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到了书房,宋怀唐先坐到了红木书桌前,他看着眼前出挑的女儿,不出一声。他不说话,宋熹微也不说话,父女俩陷入小小的僵持之中。
久久,宋怀唐叹了一口气,面带笑容地数落着眼前的孩子:“你这丫头啊,心硬。是不是爸爸不开口,你就一辈子不和爸爸说话了?”
宋熹微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这项技能让她逃脱过很多次李梅媛酝酿的毒打。她也看出父亲故作轻松的语气下,那浓浓的感情。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小微啊,爸爸知道,你怪我对你不闻不问还把你送出去,所以,你心里藏着事情也不会和我说。我多少猜到一些,和你的亲生父母有些关系,这是你的事情,我不过问。爸爸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对不起你和你哥哥。可是我已经老了,总想着还可以像以前那样,你朝我撒娇,让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
太阳光从半开的窗帘钻进来,有些打在桌上,有些打在宋怀唐身上。打在他身上的光线映着他头顶日渐增多的莹莹白发,有些刺眼。
宋熹微心中有些动容,她从没有责怪过父亲,只是时隔太久,浓厚的感情也变得生疏,不知道怎么去靠近他。
“爸,我没有怪你。”
她抠着指甲,低声苍白辩解。言辞之中,是连她自己也陌生的语气,哪里像是在和父亲说话,疏离得令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宋怀唐刚想拿起桌边的水杯,手没伸出一半就收了回去,他稍垂了垂眼皮,继而说:“音乐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小微,你要知道,在爸爸眼里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不要去在乎别人怎么说。”
明明一肚子的话,说出口都变成了无关痛痒的安慰。宋怀唐也沉默了,不知道还能说点儿什么,最后他拿出产权转让书,示意宋熹微签字。
她咬紧嘴唇,犹豫着开口道:“爸,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和你说,这栋房子,我不要。它曾是我的天堂,也有我的噩梦,我不要。”
这下,宋怀唐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颓意。他无力地往身后的椅子靠去,似是疲惫般闭上眼睛。
“不要,就不要吧。你能回来看我,我很开心。”
眼泪忍不住滑落下来,人真的很奇怪,明知道有些话出口就会伤人,但还是执拗地说了出来,违心的话伤了别人也为难了自己。
她趁着宋怀唐闭眼的时候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怕多待一会儿就会忍不住,她忙说:“爸,我得走了,公司还有事情。我……下次再来看您。”
她微微颔首,然后退出书房。书房门合上的刹那,宋怀唐睁开双眼,也是两行清泪落下。
宋熹微在书房这期间,赵晨光就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下来。还没坐多久,邹夏静和李畅就一起回来了。自打演奏会的新闻一出,李家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两个人的婚事,连带着李畅也几乎是天天到宋家报到。
然而宋家并不待见他,宋怀唐象征性地打过招呼就顾自忙碌,李梅媛更是鲜少给过好脸色。回回他来也不过是一杯清茶招待,哪像赵晨光偶然一来,就又是水果又是好茶。
李畅面色不愉,邹夏静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看着赵晨光的眼睛里藏了千言万语,可他也只是礼貌地打了一个招呼而已。
“晨光,你怎么过来了?”邹夏静的语气略有期待。
在她满目柔情地看着赵晨光的时候,宋熹微已经站在楼梯拐角了。此情此景,十足一出分手后前任后任欢聚一堂的戏码,显然当事女主角对前任还念念不忘。
“我好了,走吧。”
赵晨光还没回答,宋熹微就已经一边说话一边往下走。一看到她,邹夏静满目柔情也没了,只剩愤恨。没了观众,李畅也不做戏,兀自当回了旁观者,玩味十足地看向宋熹微。
宋熹微很不喜欢李畅这样的目光,就好像鱼贩子打量案板上的鱼肉,琢磨着从哪里下刀子。她走过李畅,悄声说道:“李先生要是仔细看看未婚妻,不知道能不能读懂她的满目柔情。”
早些年他们一圈人就一直说,宋家妹妹笑起来是顶好看的。一如她现在笑着说完整句话,明明是恶意搞破坏,竟一点儿都不让人反感。
赵晨光全程无话,宋熹微走向大门,他也跟着走了出去。留下的邹夏静有些气急败坏,满脸怒气。李畅玩着手中的金属打火机,看了看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人。能让她一瞬间丢掉所有的傲骨修养,左右不过一个赵晨光,也罢,交易而已。
赵晨光发现,宋熹微每回遇到邹夏静,就会变成极具攻击性的刺猬,随时准备出击。他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肯定还有更深的嫌隙,他有些好奇,却也不问,他深知,但凡他现在提到邹夏静的名字,她随时可能转身离去。
陶梦凡的电话打了进来,宋熹微一接起,那头就传来急促的声音:“阿微!联系上了!他人现在在挪威,我把地址发给你。”
一听这话,宋熹微顿时来了精神,当即打电话让助理订最快飞往挪威的机票。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站在通往黑暗的大门前,只要一伸手,那些尘封的秘密,都将暴露在阳光下。同时,她有些慌乱,害怕猜测被证实,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保持冷静。
她身边的赵晨光同样严肃,听到她要马上出国,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紧张起来。他最怕她又突然不见,恨不得她时时都在他的视线里。没有犹豫,他也同时让秘书订下同一班航班。
“晨光,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趟机场?”
她的车前两天被陶梦凡开走,今天出门也没叫司机接送,无奈之下只得麻烦赵晨光。
他一直把她送到了登机口,眼见就要和她一起登机,宋熹微这才意识到赵晨光要和她同行。
她涩然笑笑:“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那么忙,不用陪我。”
他配合安检人员检查过后,随着人流和宋熹微一同登上飞机。安稳地坐下以后,他才说:“挪威太远了,我不放心。”
宋熹微不再说话,转头看着窗外。她发现一件很令她头疼的事情,那就是她最近完全拒绝不了赵晨光的热情。
说好划清界限只做朋友的。
想到这个,宋熹微就有些头疼,只觉得最近一切都乱七八糟,没来由地厌倦。
她再不管身边体贴入微的赵晨光,戴上眼罩准备睡个天昏地暗。陶梦凡给的信息都已经安稳地躺在她的邮箱里,一觉醒来,她就将触碰到找寻多年的真相。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很幸运,人生经历坎坷了点儿,但遇到的人大部分都是好人。何其有幸,有一个事无大小鞠躬尽瘁的陶梦凡,还有在异国和她相依为命的萧珩、米柯。
不过宋家的水太浑了,她想,回国之后还是让梦凡赶紧脱身别再掺和。
柳川还在初冬,挪威已经成了冰雪天堂。冰屋外不时有雪从檐上滑下,几个孩子裹成了棉花包,在雪地里打雪仗,一不小心,就会在地上滚来滚去,说不出的活泼有趣。
这般童趣不大能引起宋熹微的注意,她紧盯着眼前冒着袅袅白烟的茶杯,看得久了,长长的睫毛上凝起了细小的水珠。
“你长得很像定邦和婉音。说起来,我也算是见证了他们两个人的爱情,造化弄人啊。当初我们大家在人生地不熟的海城找你找了那么久,没想到后来又是你找我找了很多年。”
正对面坐着的,是曾经和亲生父母同窗多年的好友,宋熹微这几年一直辗转在找他。关于父辈的事情,他算是最知情的那一个。
赵晨光安静地陪在宋熹微身边,没有想到宋熹微不顾一切跑来见的是她生父的好友。
长辈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对她说:“这些东西,是当年我和你爸爸的几个好朋友收集的资料,后来听说那个人投案自首,我们也就没有接着查下去。现在给你,也当是我们尽了朋友的义务。等我回国,再去祭扫你的父母。”
长辈详细地记下了宋熹微的联系方式,然后离开了冰屋。他来挪威出差日程仓促,能匀出时间和她喝一杯茶已经十分不易。
宋熹微紧捏着手头的牛皮信封,这些年找到的东西七拼八凑,铺开在她的脑子里,就像一把刀子刮得生疼。
赵晨光伸手摸了摸她眼前的杯子,茶水已经有些凉,她喝了铁定要胃疼。他拿起杯子走到包间门口,招呼服务员换一杯热茶。
他起身这当口,宋熹微打开了手中的信封。这是当年事故现场的一些照片和有关那场事故的资料,仅仅看了前面两张,她就已经浑身发抖。内容和她这些年查到的都差不多,当她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眼睛瞪得极大,大脑的第一个认知让她浑身冒出细密的冷汗。
原本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去追究当年的那场车祸,一切都仿佛天衣无缝,好像是命运的齿轮滚过一般,她的父母出了车祸双双殒命,她的叔叔在赶往车祸的路上救人溺水,她的婶婶成了她的监护人,接管了她所有的财产然后遗弃她。
她以为,婶婶只是把叔叔的死亡归罪到了她的头上,她以为婶婶丢掉她只是因为只要看见她就不由得心生怨恨。
是她错了,她不知道人性可以恶到什么程度。当她在那个偶然的下午,遇到生父以前的同学,她才知道,李梅媛竟曾那么疯狂地爱慕过父亲。
她的父母和李梅媛是大学同学,父亲出身平凡,却以满腹才华吸引着身为富家小姐的母亲,母亲为了爱情孤注一掷,脱下家族光环选择成为邹太太。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方,不理旁人。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发现,以好友身份接近父母的李梅媛,在很早以前就对父亲种下情根。
父亲不爱她,她就嫁给了和父亲七分相似的叔叔,聊以安慰。
怪不得她对自己那么糟糕,谁会喜欢情敌的孩子。
让她心生疑虑的,是后来肇事者被捕时,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虽然年代久远,但她还是一眼认出。那条嵌着钻石的手链,曾经被母亲深深锁在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只有中秋才会悄悄拿出来看看。
让她心中最后一丝犹疑豁然解开的,是方才那张照片右下角的模糊身影。藏在人群中极不容易被发现,或者说,那个人想不到自己的身影居然会被照片记录下来,她身上的那条裙子啊,和当年丢下她时穿的那条一模一样。
宋熹微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受控制,她紧掐着那些照片像疯了一样往室外跑去。赵晨光端着热茶,就只见宋熹微没穿外套迎面跑来,他想去拦下,却被她推开,端着的热茶悉数洒到他的手上,好看的手瞬间红了一片。
赵晨光顾不上疼,大步跑到宋熹微刚刚坐着的地方,伸手捞起她的羽绒服,然后反身追她。他满心担忧的是她那完全不能受冻的身体,着急到忘记自己也没穿外套。
宋熹微满眼通红,像一只无故受伤的孤狼,满身戾气无处发泄。她在茫茫雪地上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的寒意透过衣服的纤维,刺痛她的皮肤。
可这点儿痛算什么,比真相还让人悲痛吗?
李梅媛,她恶狠狠地叫着这个名字,恨不能立刻回到柳川,用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她怎么能?怎么可以那么丧尽天良?
零下的气温让她浑身都有些麻木,肺部因吸入过多冷气开始剧烈咳嗽,已经跑不动了,她却不想让自己停下。她怕自己再慢一点儿,就会掉到那个黑漆漆的阴谋里,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十足的傻瓜。
身体已经到可以忍受寒冷的极限,她双膝不受控制地一跪,整个人在雪地里狠狠滚了几圈。匆匆赶来的赵晨光立马用羽绒服裹紧她瑟瑟发抖的身体,用自己也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打横抱起她往室内跑去。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她身边,否则他不敢想象她这样在雪地里奔跑,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
宋熹微小时候在雪地里受冻,落下病根,往后一到冬天,她的免疫系统就格外脆弱。还没入夜,她就发起高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呢喃着“恶毒、杀了你”之类的梦话。
赵晨光全程紧张地陪在她的身边,好不容易等到她稍稍舒服一些沉沉睡去,他握着手机跑到阳台,拨下国内长途。
接到赵晨光的电话,陶梦凡有些意外。在听完他严肃认真地说完整个经过的时候,陶梦凡只得和盘托出。
“我只知道,李梅媛以前是她的婶婶,还把她遗弃过。其余的,她没说我也没问。这几年她心里比谁都苦……拜托你,先照顾好她吧。”
赵晨光握着电话的手有些苍白,之前烫起的水泡在刚才抱宋熹微的时候全部磨破,现在整块皮肤看起来都有些溃烂。
他顾不上手,所有的精力都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内容。隔着玻璃看病床上熟睡的那个人,是那么惹人心疼,她究竟遭遇过多少无法言说的伤痛?
紧接着,他拨出第二个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一如以前那般冷静沉着:“翊铭,不论你们要做什么,赵氏都全力配合。”
以前人人都说他赵晨光为人谦和,是个人品样貌能力俱佳的青年才俊,而他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护短到锱铢必较的人,有关宋熹微的一切,他绝不大度,绝不容忍。
宋翊铭收起电话,定睛看向面前不发一言的柳苏。他希望刚刚那个电话可以再长一点儿,或者是有什么突发急事,好让他借口出去躲躲。
可惜天不遂人愿,赵晨光的电话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都还没有让他思考好要怎么解决当前的问题。
柳苏的表情很复杂,和以往争执冷战时的都不一样。宋翊铭看见了害怕,看见了不舍,更多的或许是坚决。
“苏苏,你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们……”
宋翊铭紧紧交握着自己的手,话到嘴边,再吐不出一个字来。他内心没来由地慌了起来,因为他意识到,曾经和柳苏无话不谈时常交心的样子,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柳苏凝视着他,苦涩一笑:“翊铭,你知道吗,这些年你变了很多,我甚至觉得自己,再也走不进你的心里去了。”
这下轮到宋翊铭沉默,他确信她爱她,和自己爱她一样深刻。可他忘记了,所有的感情,需要交流需要维持。柳苏一直在努力地维持他们的感情,但他没有。不可否认,他忽视了很多事情。
在他忙着布局,忙着使用商业手段,忙着对付李梅媛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纵使两人深爱彼此从未变过,可柳苏有自己的坚持和倔强。
她比任何人都明显地感觉到,宋翊铭变了。那个以前会把心事写在脸上的男孩儿,被时间雕琢成一个她捉摸不透的男人。
她努力无视这种认知,甚至成了爱情里那个时常妥协的人。她反复告诉自己,他还是他,那个温暖、有爱,永远对她心怀温情的大男孩儿。
可他开始对她有所隐瞒,让她再不能完全认识他。柳苏曾想过,爱情不是两个透明人在一起生活,她要尊重他的小秘密,理解他陪伴他,所以她甚至决定为他放弃成为国际知名设计大师米菲儿助理的机会。
她却突然看见了一个站在阴影里完全陌生的宋翊铭,而她尝试去靠近他,发现只是徒劳。她自己或许也无法理解,她对宋家的感情毫不逊色于宋家的任何一个孩子。她理解家中生变对他造成的所有打击,但她始终不认为,这是他吞并自己父亲公司的理由。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无法理解他的这个举动,后来她才发现,是她无法理解他这个人本身了。
他变了,可她没有。
她害怕极了,她不得不承认,在他们的感情里她一直是自卑的。以前她怕自己不能和宋翊铭比肩,现在她怕终究有一天,宋翊铭变成另一个宋翊铭,不管她多努力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她从不敢设想那一天来临时的模样,她害怕失去他,但她却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失去他。那种陌生感就像一个信号,敲醒了她心里的警钟。
维持现状,他们的感情会在彼此渐行渐远中面目全非,所以她有了决定,她要给他们设定一个距离,这个距离或许会很长,但如果有一天,宋翊铭踏出靠近她的第一步,那她一定飞奔回到他的身边。那个时候,她会站在一个离他更近的地方,看到他看到的世界,然后重新去理解他的一切。
柳苏站了起来,把那把从不离身的家门钥匙,放在宋翊铭面前。
她脸上的笑容似三月里的茉莉花,清新可人:“翊铭,米菲儿需要一名助理,她邀请我去意大利,我想了很久,这个机会很难得,我实在舍不得错过,祝我好运吧。”
柳苏很少穿高跟鞋,她走路步伐轻盈,很少发出声响。可宋翊铭听到了她离开的声音,每一步似乎都没有留恋,敲在他的心上,把他所有去追上她的勇气,统统敲光。
她没有让他等她,也没有承诺回来,那两个字她不忍心说,而他也不敢追问,他怕深究之后彻底失去她。
宋熹微病了好几天,白皙的肌肤在病中更加苍白,偏偏高烧让她的嘴唇红得吓人,加上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每次护士小姐为熟睡的她换过吊瓶都忍不住感慨一句“来自东方的白雪公主”。
赵晨光也好不到哪里去,等他注意到自己的伤口时,那里已经发脓了。最后医生不得不给他裹上厚厚的纱布。
几天的昏睡,让被仇恨与愤怒冲昏头脑的宋熹微冷静下来。当她睁开眼睛看到满脸胡楂的赵晨光时,她居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温柔一笑。
“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护士小姐夸我是白雪公主。”她的语气像是在撒娇。
连续几天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赵晨光几乎没怎么安睡,嗓子从前两天就有些喑哑。他伸手摸了摸熹微的额头,顺便替她理了理粘在脸上的头发。他带着一丝调侃道:“你见过谁家的公主,天天在医院里住。”
宋熹微低低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想回去了。”
她越是不提之前发生的事情,赵晨光心里就越是担心。他知道她肯定都记在心里,藏得越深,越痛苦。
他也不戳穿,端起一边的粥喂到她嘴边:“挪威这么好看,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带你去看北极光?”
“好啊,大凡一直想看,拍照回去刺激她。”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和赵晨光说笑。
喝过粥,胃里有了些许饱腹感。宋熹微翻了一个身,面向窗户,背对晨光。她看着窗外树梢上晶莹的雪花,方才还干干净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又一道光芒。
这几天,她虽然病得迷迷糊糊,但是大多时候思维都还算清醒。高烧禁锢了她的行为,同时也让她真正冷静下来,去思考现在要做的事情。
她被“过去”这两个字捆了二十多年,一提及,伤痛总是接踵而至。刚到美国那一年她过得分外清苦,偶尔食不果腹,但却是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才是她真正想要去追求的生活,人一辈子应该朝前看,她不要总被过去拖住脚步。
应当要做一个彻底的道别,和李梅媛,和邹夏静,和海城、柳川,要清楚明白地把过去遗留的账一并算清。
“晨光,看完极光以后,我们之间也都算算清楚吧。”
她的小声呢喃,在浴室梳洗的赵晨光并未听见。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看着镜子里胡子拉碴的自己,他更加坚定自己当初所想。
宋熹微病时,他做了很多事情。至此,他算是和宋翊铭完全联手,病床上的那个女孩儿尚且不知,这些天里,爱她的人为了保护她都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他们愿意成为她的盔甲,让她的每一场战役都无懈可击。可她早就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学会了自我保护,也忘记了被呵护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宋家茶室里,李梅媛、李畅外加一个邹夏静,气氛显得有些诡异。李梅媛习惯了把人控在手心,可眼前这个准女婿总是让她捉摸不透,没来由地对他有几分厌烦。
“宋怀唐草拟的遗书里,只留给您这栋房子,股份尽数给了他两个儿女,余下的股票基金不动产全部给了喻华珊。看来,您这几年的贤妻形象始终还是敌不过原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金属打火机一开一合,声音刺耳却远没有他的话具有杀伤力。
邹夏静看见母亲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去扯李畅的衣角。李畅不着痕迹地避开,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您早该看清了,把从宋熹微那里骗来的百分之十的股份给我,宋氏早晚都会落到我的手里。到时候您的女儿是宋氏首席夫人,对您来说,一点儿也不吃亏。”
在李畅眼里,商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他肯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对方若是没有十足的筹码,他也不会动心。
“怀唐呢?你要怎么对付他?”
李畅挑了挑眉,邪魅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母女俩,都是满腹算计、心思狠毒的女人,偏偏栽在爱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上,实在可悲。
他笑道:“宋怀唐怎么说也算是我的半个岳父,只要他肯退居幕后安享晚年,我当然是要好好供养的。”
李梅媛向来自持的高傲在李畅面前遁了形,从她深锁的眉头上不难看出她内心的纠结。
李畅丝毫不着急,他早就稳操胜券,蛰伏多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宋家,自打第一次走进这栋房子,他就发誓定有一天要创造比这更奢华的世界。宋翊铭、赵晨光,商界传奇?天之骄子吗?不过是仗着出身,前途坦荡罢了。论能力,他们又算什么呢?
“好,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你和小静先把结婚证给领了。”
听见这话,邹夏静手中的杯子砸在了昂贵的地毯上,热茶洒了一地,溅上李畅光亮无尘的皮鞋,也溅湿了她自己的裙摆。
“妈,我们订婚仪式都还没有办,领证会不会太早了,你也知道……”她的表情像是哀求。
李梅媛不为所动,连目光都不曾在邹夏静脸上停留,她直直看向李畅:“如果可以,明天上午你们从民政局出来以后,我在公证处等你们。”
一锤定音,邹夏静心里最后的一点点希望都消失无踪。她不再说话,低头默默拾起掉落的杯子,轻轻搁在光滑的玻璃桌面上。
走出家门时,她仍旧低头沉默,李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副模样,末了轻声在她耳边开口:“原来,你母亲中意的不是赵晨光那个女婿,她在乎的只是谁能帮她控住宋家的钱。你心里的如意算盘估计打不动了,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在后悔,之前我们的协议都不作数。我听说赵晨光最近陪宋熹微在挪威看极光,你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话音一落,李畅明显看到矮自己一个头的邹夏静全身都在发抖,双拳紧握,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果然爱得很深,他邪笑着想。可惜,他不爱她,强求无效。所以她才变成为了目的任人摆布的样子,多傻。
“明天早上,你记得穿白色衬衫,那样拍照比较好看。”
她说完,也不看李畅,径自走向自己大红色的跑车,扬长而去。留下李畅站在原地,笑意阑珊,先前的不郁疏散一空。
挪威的雪原非常干净,远远望去没有一丝瑕疵,很纯粹。宋熹微整个人裹成了一个粽子,她不知道赵晨光哪里买来的大棉衣,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只企鹅,走起路来肯定分外滑稽。
车只能开到营区前,接下来的一段路都要涉雪前行。赵晨光背着帐篷走在前面,宽阔的肩膀扛着所有东西,步伐稳健,还时不时回头冲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宋熹微第一次这么毫无顾忌地看向他。以前,只要一看他,她的心就小鹿乱撞,脸像是打了厚厚一层腮红。能这么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从未有过。
她笑着摇了摇头,一步一步踩着赵晨光走过的脚印前行,雪地太美,她不忍践踏。
营地里有不少人,大多都是情侣,他们从异国他乡而来,和心爱的人一起目睹这照亮北极圈极夜天空的光。
赵晨光三两下支起帐篷,又在帐篷里铺上厚厚一层垫子。刚一落成,隔壁一对来自澳大利亚的情侣就送过来一些还冒着热气的食物。
宋熹微一直觉得自己的感情应该是很丰富的,尤其是当陌生人向她露出友好的时候,她会觉得心里非常暖和。
大概是因为,经历过陌生人雪中送炭,才更珍视突如其来的友好。可惜现下她手边没有什么答谢的东西,正尴尬的时候,赵晨光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瓶红酒,笑着递到情侣手上。
他还在和对方用流利的英语聊天,对方听说他曾经在澳大利亚居住过很长时间,顿时更对两人心生好感。宋熹微全程听着三个人的对话,她必须承认的是,赵晨光确实很会照顾人,以后若出现一个被他全心全意爱着的人,那对方定然幸福无比。
“发什么呆?”
头顶的头发被狠狠揉了一下,头皮接触到冰冷的手指,有些发麻。
拍下头顶的手,她才注意到那明显的伤口。刚才为了快点儿组装好防风帐篷,赵晨光脱掉了手套,好不容易要结痂的伤口在冷风中一冻,又裂开了些许。
“手流血了。”她指指他的手,递上纸巾和手套。
赵晨光笑着接下东西,道:“没事。”
此刻的天空还是黑黑的一片,既没看到星星,更找不到极光的影子。两个人并肩坐在帐篷口,厚实的帐篷挡住了身后呼呼的寒风,并不怎么冷,唯一不对的就是两个人之间沉默的气氛。
暖橘色的风灯在雪地上映出一个橘色的圈圈,宋熹微随手拢了一个圆圆的雪球,赵晨光捡了边上的两片针叶,把雪球揉成了雪兔子交回她手上。
“你还会做这个?”雪兔子萌萌的样子让她大为喜欢,看向赵晨光的目光带着赞许。
“前两年去日本的时候,遇到了一场大雪,被困了几天,和当地人学会的,喜欢吗?”
“很可爱。”
赵晨光看着宋熹微把玩手中的雪兔子,片刻出神。事实上,遇到大雪被困的那几天差点儿让他命丧日本,明知道有暴雪他还是毅然去了那个日本小村庄,不过是因为听说那边有一个疑似她的长发华人钢琴师。
四周突然开始欢呼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浓墨遮掩住的天空拨开了云雾,一道璀璨的星河悬在空中,紧接着一道道莹绿的极光扭出绚丽的舞姿。
真的很美。
在这空旷洁白的原野上,这些光好像都带上了净化人心的作用。
“大凡,能看见吗?我身后的北极光!”
她献宝似的点开视频聊天,急着和陶梦凡分享见到的美景,顺带想孩子气地刺激她一把。
视频那头米柯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露出了半张脸:“啊,看见了看见了。那什么,大凡在洗澡。”
宋熹微被视觉听觉双重冲击,手一哆嗦,挂断了视频。这时,陶梦凡刚好包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问:“我电话是不是响了?”
米柯笑笑,不自觉往身后挪动几步,道:“阿微发视频过来,想和你分享挪威美景之北极光,我一哆嗦,就帮你接了。”
陶梦凡面露诡异的笑容:“然后?”
“然后……我告诉她你在洗澡……”
“米柯!我宰了你!”
陶梦凡大呼一声砸向米柯,天知道当下她内心多么复杂,明明是最近奔波好不容易回到家,累得要死准备洗洗睡,这货上门送个夜宵,就赶上宋熹微的视频,果然放米柯进门就是个BUG。
被胖揍一通的米柯揉着脸,内心激动得快要飞起,他想,他要赶紧告诉他的小珩珩自己在求爱之路上又取得了一大进步。
谁知他的小珩珩此时正拉着田果窝在路边摊大棚里撸串,真是一没看住就放飞自我,自我管理什么的都喂了狗了。但米柯同学深知自己大概是怼不动萧珩,果断决定朝同样吃得满嘴流油的田果放话。
小丫头被米柯这一嗓子震住,一口肉含在嘴里不知道是咬还是不咬。萧珩笑着拍拍她,另一只手递上一张纸巾:“不管他,吃咱的。”
田果的目光不自觉躲闪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继续咀嚼嘴里的肉。
极光之下的宋熹微拿着手机还有些发愣,她看向赵晨光:“我刚刚是不是看到米柯了?大凡在他家洗澡?他得手了?”
赵晨光没能忍住,“扑哧”一笑,觉得她这满脸八卦的样子可爱极了。两人之间的气氛被这个插曲一搅和,顿时缓和不少。
“不过这样也很好,她和米柯能在一起很好。”很久之后,宋熹微突然这般感慨道。
有的人看起来很快乐,或许她真的很快乐,又或许她是在用快乐释怀伤痛。陶梦凡就是这类人,一个用快乐掩盖伤痛的人。
当初,宋熹微也问过陶梦凡,她中途转到经济系,本科读完又读了研究生,毕业以后却放弃工作选择了到处旅行,究竟是为什么?陶梦凡只是笑,那笑容有些哀伤。
后来她说,是因为大学时在一起的那个经济系学长。学长想毕业以后再考个研,读完研先去玩两年,带她走一走名川大山,看一看辽阔草原。可学长一个人,在山区的深谷里没了踪迹,所以她要替学长完成心愿。
宋熹微记得那个学长,新生军训第一天,就是他朝着她们感叹“新生无知无畏”,也是他在大学里高声宣誓他爱陶梦凡。他是一个很有梦想的青年人,满怀朝气,且勇往直前。在陶梦凡传回来的照片里,她和学长带着一群山区儿童在田埂上合照,每张脸都笑容满满,可意外那么突然,连宋熹微都不禁感叹。
宋熹微想,也许到了现在,梦凡依旧没有完全忘记学长,毕竟那是她第一个爱过的人。可如今这样很好,她走完了名山大川,考进了审计局,结识了很多很多朋友,结束了四处流浪的生活,还遇到了米柯。
她的伤痛终究会被快乐冲淡,这很好。
不远处的雪地里,有人正挥舞着仙女棒拍照,宋熹微看了很久,回过神时自己的眼前也出现了一把。
“你小时候最喜欢仙女棒,宋翊铭的压岁钱都给你买了这个。”赵晨光摇摇手里的仙女棒,对她说道。
“那次是他用仙女棒把我的新衣服烧了一个洞,买来向我赔罪的。”
那个时候还真是孩子气,他们也都惯着她。说起过往趣事,她柔和的五官也沾上几分笑意。
不远处的人群里又是一阵沸腾,原来竟是有人趁着美景当前的浪漫气氛,掏出准备多时的戒指下跪求婚。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周围的人连极光都不看了,围着过去开始起哄,语言纷杂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答应他”。
宋熹微笑出声来,双手拢在嘴边,大叫:“答应他,答应他。”
那边显然是成功了,隔着影影绰绰,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拥吻在一起的身影。
“微微,其实我……”不知是不是受到这气氛的感染,赵晨光犹豫多时想说的话,终于有了勇气要说出来。
“其实我觉得,这个场景很像那年除夕晚上。我们一起跨年的样子,在雪地上好多人在喊新年快乐,你还记得吗?”宋熹微截了他的话,状似无意地开口,把他将要说出的话尽数堵在了心里。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
似乎是重新调整了一下语速,他说:“我记得啊,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爸爸妈妈还没有吵架,我们家还很幸福。你大概是已经知道了吧?李梅媛以前是我的婶婶,也就意味着,夏静其实是我有血缘的堂妹。我的父母和夏静的爸爸,是同一天去世的,叔叔在赶来处理爸妈车祸的时候,为了救人遇难。”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
赵晨光想要开口,却被宋熹微摁住了手。
“以前我一直觉得,是我亏欠了她。后来在柳川遇到她的时候,又惊慌又惊讶,想说总该做点儿什么去补偿她。是啦,那个时候我确实是很喜欢你的。说来很奇怪,以前写信的时候只觉得,你会是我的心灵导师可以让我完全倾诉,可是见到你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你了,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很帅吧。”
她笑了笑,然后继续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对他的一切都会非常关注。看到你对夏静事无巨细,我虽然难过,但是也觉得,她有你呵护是最好的了。就是除夕那天,我决定不再喜欢你了。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出去了又回来了,然后发现熟悉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其实这未必不好,不破不立,过去的就过去了。我经历过的这些,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也已经放下对你的感情了。而且,其实现在想想,也许那个时候我只是喜欢你照顾我陪伴我的感觉,或许依赖胜过喜欢。所以,晨光,你不用想着要做这么多来弥补我,你不欠我什么,你懂吗?”
很长的一席话,她用不急不缓的语速说了很久。这是她第二次用这么云淡风轻的语气拒绝他,她甚至说也许那时是依赖不是真的喜欢。赵晨光想,自己大概能体会到,当初她误以为自己和夏静在一起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受了。如鲠在喉,如刀剜心。
宋家养大的孩子,从来不会乞求什么,他们都懂得当断则断,所以,宋熹微说不喜欢,怕是真的不再喜欢了。
赵晨光看向宋熹微,用她从未见过的虔诚表情,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在补偿你,我在追你。”
这话惊得宋熹微踢倒了地上的风灯,灯光晃了晃,然后扑簌一声灭了。暖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极光,晃着波纹映在两人身上。
“好啦。你就不要再和我开玩笑了,下次再这么说,我可就不理你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学宋翊铭喜欢戏弄别人。”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她又状似顽皮地加了一句,“不要喜欢上我啊,会受伤的。”
以前,每当遇到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情,她总习惯性地装傻,如今也是。
今天,赵晨光明显是不吃这一套的。他抓住她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隔着厚厚的衣服,她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衣服下那颗快速跳动的心脏。
“我很认真,更不怕受伤。微微,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打住!”宋熹微快速地抽回手,语气变得着急起来,“极光真好看,可惜不能看完全部。我订的三个小时后的机票回柳川,现在得出发去机场了。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再见。”
她步履匆匆,恨不能飞一般逃离这里。
赵晨光也急着去追她,眼看几个大步他就要追上,她却一闪身钻进了营区门口的车子里。原来她一早就准备好了,赵晨光站在原地,默默承受自作自受的后果。末了,他满心的颓败都化作光芒在眸子里闪烁,一如漫天星辰一般璀璨。在爱情里,他迟到了很久,但好在,为时未晚。
宋熹微回了一趟海城。
老房子早就被还原成最初的样子,她却一直不敢回来。她怕在这里会做梦,怕梦里会有人问她为什么被蒙蔽了这么多年。
现在她不怕了,她揭开了丑陋的真相,只差给罪魁祸首应有的惩罚。
她走到书柜前,上面零星摆着以前的一些旧书,和很多被相框仔细包裹住的相片。上面有她,有爸爸妈妈,有成片的郁金香,还有曾经陪她玩闹过、临别时还依依不舍的小男孩。
她笑着拿起这张照片,上面两个孩子笑容灿烂,一看就快乐非常。或许是被照片里的情绪感染,她拿出手机拍下照片,稍加思索之后,发在了自己的朋友圈。
配文说:真希望回到小时候。
这条朋友圈动态发出去没几分钟,她又打开手机,把它给删除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些感慨有些矫情,一点儿都不像她。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这短短的几分钟里,那个已经长大的小男孩儿看着照片,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原来他们的缘分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回到柳川,对于在挪威发生的一切,宋熹微都只字未提。偶尔陶梦凡揶揄,她也总用上次米柯的那件事揶揄回去。
这些年,她学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情绪管理。最近的日子过得很平常,上班,下班,周末狂欢。但宋熹微更愿意把这称之为,暴风雨前的宁静。
从谈判室走出来,宋熹微长舒了一口气,又谈成了一个案子,或者说,又从宋氏手上抢走一个重要客户。
行内关于翊铭国际并购宋氏的传言五花八门,比较多人认同的说法是宋氏兄妹不甘心家产被继母所夺,先下手为强。总之,翊铭国际收购宋氏的举动,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他们反倒没有之前那么拘束,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运作。
肆无忌惮,这倒是一个很玄妙的词。
宋熹微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几位得力助手,或许他们的作为真的已经算是肆无忌惮了吧,肆无忌惮地抢客户,肆无忌惮地挖墙脚,在最近从宋氏手上抢到的大单里,那些被宋熹微从宋氏挖到翊铭国际的员工,无一不起到重要作用。
翊铭国际并购宋氏,已经到达白热化的阶段,面对客户和人才的双重流失,宋氏这个在柳川多年屹立不倒的大企业第一次露出了颓势。敏感的投资人敏锐地嗅到了大企迟暮的味道,一直以来握在手里不忍舍弃的宋氏股份,此时就宛若烫手山芋,一刻都不想在手上多留。
那些被细化的股份在操盘手的操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握到了两兄妹手中。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李畅,意料之中又有些意外。在宋熹微看来,他这样赤裸裸地把狼子野心暴露在外实在不是什么高明做法。
不过更令兄妹两人意外的是,并购基本已经到了明面上,可是宋怀唐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既没有对儿女的指责,也不发表任何意见,好像不知情一般。
期间,李畅约宋熹微喝了一次咖啡。
他们两个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几次见面都很不愉快,他会约自己,宋熹微也很意外。
咖啡厅里没有什么人,他们坐在靠街的玻璃窗前,四下很静,只能听见搅动咖啡的声音。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很久,最终还是李畅没沉住气,他心道自己还是低估了宋熹微,她比他更有耐心。
“宋小姐,听说翊铭国际上周居然把陈董事手上百分之七的股份也收入囊中,真是恭喜啊。”李畅的语气很怪,宋熹微却不以为意。
她搁下手里的勺子,坦然对上李畅的目光:“商人嘛,都是把利益摆在首位的,宋氏虽然根基不浅,但也不是不能用金钱衡量。”
说起来,能拿下陈董事的股份是一个意外之喜。董事会成员里除了宋家人,就属陈董事手上的股份最多,他本人也最难打交道,或者说他对宋氏的重视一点儿不比宋怀唐少。起初,他们是打算放弃那百分之七的,好巧不巧,她偏偏在外出就餐时隐约听到隔壁包厢里,陈董事言辞之间透露出有出售股份的打算,如此她也就顺水推舟谈成了这笔买卖。
“我倒是觉得,是宋小姐运气好,如有神助。”
不想再兜圈子,宋熹微直接开口:“李先生约我出来,不会只是想来夸奖我吧?”
李畅轻笑了几声,把面前一碟水果推到宋熹微面前:“我只是觉得在正式开战之前,需要和对手见见面,以示礼貌。”
莫名其妙。
早知道李畅是为了这么个理由,她是绝对不会出来的。但是倘若她知道,这家咖啡厅所处的位置,和邹夏静经常做保养的美容院只隔了两个店面的话,说不定她会揍他一顿。
她独自走在街道上,李畅那句“如有神助”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在她脑子里绕来绕去。
她能够获得如今的成就,专业素养是很大一部分,还有一小部分,来自她对商业的敏感度。此时,她的敏感告诉她,有什么不太对劲。
“你和苏苏姐还冷战呢?要不要我帮你曲线救国一下?”
日常会议结束以后,宋熹微晃到宋翊铭面前。她一回国就听说翊铭和柳苏吵架,原因不明,宋翊铭也什么都不说,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一圈儿。以前极在乎自己形象的宋总裁已经蓄起了小胡子,要不是目光锐利西装革履,宋熹微保不齐会把他和天桥卖艺男青年联系在一起。
“我们两个分手了。”
这个消息震得宋熹微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这怎么可能呢?这两个人在一起十三年,都快凑够两个七年之痒了,这个当口闹分手?搞笑呢?
她正要追问,急促的铃声突兀地响起。
宋翊铭看向来电,剑眉不自觉皱了起来。他犹豫了很久,一直到铃声快停止了才接通。电话那头急急地说了一句什么,宋翊铭就疯了一样拉起宋熹微就往地下车库跑去。
车子开得很快,车上两个人的表情都很焦虑。刚刚那通电话,来自宋怀唐的助理唐颂,电话那头他只说了一句:“宋总病危,正在抢救。”
宋翊铭抿着嘴唇,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没人知道他现在有多么恐慌害怕。连宋熹微都以为,他应该是恨透了父亲的。然而没人知道,这么些年,他最最牵挂的,就是父亲。父亲和母亲的事情,他多多少少知道了个大概,他不怨恨任何人,反倒心疼父亲。
可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要怎么去表达这些情感,或许柳苏说的没错,宋家的变故让他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所以他抱着一副冷漠的样子,等着别人来哄他,跟他说对不起。
他本不必回到柳川,只因为在他心里,这里有家有至亲,即使不见面不说一句话,离得不那么远,都让他觉得安心。他的父亲是那么强大,怎么突然就倒下了呢?
车一停稳,兄妹两人就急奔向急救室。脚上的高跟鞋跑起来吃力,宋熹微蹬掉鞋子,光脚跑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紧跟着宋翊铭。
急救室亮着红灯,“抢救中”三个大字明晃晃地刺激着兄妹二人的眼睛。抢救室外的椅子上只有宋怀唐的助理,李梅媛和邹夏静并没有来。
唐颂见到兄妹二人,神情越发悲伤。这么多年他一直陪在宋怀唐身边,太了解老板强硬做派下隐藏的脆弱和艰难。
“宋总嘱咐我一定要把你们叫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这次大概觉得自己快挺不住了。翊铭,熹微,这几年我陪着宋总看到最多的不是商业大亨的魄力手段,更多的,是一位父亲对子女的思念和牵挂,你们不容易,老板心里更难。”
宋熹微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这个在父亲身边照顾多年的年轻人,他一贯是彬彬有礼的,从不逾矩,也鲜少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可是这一次,宋熹微突然觉得,比起他们来,唐颂更像父亲的孩子,他比他们有心得多。
宋熹微头垂得很低,原来他病得这么重,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不会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人为什么总是把最残忍的一面留给最爱自己的人?她懊恼自责,只希望父亲没事。
宋翊铭就站在急救室的门口,一动不动,像是守卫一般,他想守护急救室中的那个男人,那个曾经用双手撑起他整片天空的男人。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没有什么比家人、亲情来得更加重要。他可以不要一切,但他不能失去父亲。
李梅媛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就看见兄妹两人站在门口。她疯了一般冲上去,推开宋熹微:“你来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给我滚开,滚!”
光脚站了很久,宋熹微的双腿有些发麻,李梅媛这一推用了很大的劲儿,把她推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宋翊铭眼疾手快,拉住妹妹,眉宇之间充满狠厉。
他的声音比表情还要冰冷:“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的父亲还在抢救,你要是安静不下来,我不介意让保安请你出去。”
闻言,李梅媛冷笑:“你还知道他是你的父亲,宋少爷,摸着你的良心你问问自己,你现在做的这一切,哪一点对得起你父亲!”
宋熹微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李梅媛的样子这么让人心生厌恶。
宋熹微淡淡开口,眼神仿佛要洞穿一切:“你做的一切,又对得起谁?李梅媛,你没有怕的时候吗?你仔细看看你的双手,那指甲染的到底是颜色还是鲜血?”
从未见过宋熹微这副模样,李梅媛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匆匆赶来的邹夏静见到这一幕,急忙站在母亲身后。
“你要对我妈妈做什么?”她质问道。
这种语气多么像是受害者,听得宋熹微笑出了声:“不如问问你妈妈,都做过什么?夏静,原来你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宋熹微话里有话,邹夏静听不懂,可是李梅媛却听懂了。她的眼神里,有惊慌,有胆怯,借着身后女儿的力量,才勉强站直身体。这一幕宋熹微悉数看在眼里,这一招还是李梅媛教会她的,折磨一个人,不一定要让肉体承受多么大的痛苦,找到软肋,重重一击,效果最佳。
邹夏静和李畅一左一右,陪在李梅媛身边,宋翊铭和宋熹微两兄妹则守在手术室门口。李梅媛不再说话,抢救室外总算恢复了宁静。李梅媛紧捏着手包,眼睛里藏着一股狠厉。
时间过去了很久,夜幕降临时,抢救室的灯光才熄灭。刚刚从死神手里抢回生命的宋怀唐被转进了ICU,兄妹二人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宋翊铭去医生办公室了解详细情况,宋熹微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她现在才感觉到脚底的阵阵寒意。
她缩起脚,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心里仍旧感到后怕。隔着玻璃,她看向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原来能够在父母身旁承欢膝下比什么都重要。
李梅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李畅别有意味的眼神。她感到些许不安,犹豫了许久,她最终还是把电话打给了陶梦凡。
适时,陶梦凡正面对着米柯的死缠烂打,幸好一通电话救她于水火之中。
知道宋熹微那边出了事,米柯也恢复正经,准备再做一把萧珩的助攻。
“很认真地告诉你,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告诉她。暗恋逊毙了,阿微现在特别需要一个肩膀,别错过。”
他一本正经地对萧珩说出这番话,萧珩笑笑,低声应了句:“知道了。”转身,萧珩就把电话打给了赵晨光,他才是最了解阿微的人,他知道现在阿微最想见到的人是谁。
挂断电话,他转过身,见到的是田果双眼泛红的模样,他一惊,手机差点儿掉在地上。
“果子,米柯扣你工资啦?哭什么啊?”他试探性地问道。
“老板,你怎么那么傻,你不是很喜欢熹微姐的吗?”田果说。
萧珩一笑,两个酒窝煞是迷人,他说:“你太小,还不懂。我可以当她一辈子的好朋友,最好的那种。”
我是喜欢她啊,喜欢到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她,可是我知道,只有做朋友,我才有永远陪在她身边的资格,所以我不强求。
萧珩潇洒地挥一挥手,留给田果一个洒脱的背影。这一刻田果知道,自己完蛋了,自己恐怕也要像萧珩一样,陷入我爱他他不爱我的单恋之中。
“宋氏产业将倾,宋翊铭估计对宋氏的底子还不完全知道,一旦他们把宋氏拿到手,就必须拿出大量资金,填补宋氏的一堆窟窿。据我所知,宋翊铭还没有那么大魄力,宋氏必然拖垮宋翊铭,到时候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李梅媛无神地坐在小会议室里,耳边是李畅关于抢夺宋氏的一切计划,原本是她最关注的事情,可她现在居然无心去听。
“夏静,你先出去。”她开口,打断了李畅。
李畅挑眉,对于李梅媛的反常他不意外,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买卖,选择合作对象的前提,是了解她的一切。
他仔细听李梅媛说完,勾着嘴角道:“岳母大人的心,果然很硬。可惜了宋家妹妹,怎么偏偏遇上了您。”
“嗬,你这是在同情谁,恶事你做的不会比我少。”李梅媛嗤笑。
李畅递上茶水:“不然,我们怎么会成为一家人呢?岳母大人的心病,就交给小婿处理吧。”
李梅媛这才稍微满意地点点头,起身离开会议室。这只是她的心病之一,另一件,她自己也不想承认。
李梅媛走后,邹夏静进来,她看向盘算着什么的李畅问道:“我妈和你说了什么?”
李畅起身,微笑着环住她的腰:“我说过,嫁给我以后,这些肮脏的事情,你都不需要再知道了。”
身体本能地排斥着李畅的亲近,邹夏静不自然地挣脱他的怀抱。
李畅清楚地感觉到了她的反应,嗤笑一声:“夫人,你的演技退化了不少。”
邹夏静下意识攥紧了手,良久她才说道:“你和妈妈密谋的事情,我不想过问。不要伤害宋爸爸,他不欠我们母女什么。”
李畅手里的笔掉到桌上,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重新把邹夏静揽回怀中,轻声道:“我没想到,在宋怀唐这里,你们母女的观点出奇一致。放心吧,夫人,我连你爱的赵晨光,都不会伤害。”
这话就像一剂定心丸,邹夏静失神地回抱李畅。感受到她的动作,李畅的眼里闪过一抹自嘲。
宋熹微静静趴在玻璃上,看着病房里那些精密的仪器不停地变动数据,反复确定父亲只是处于昏迷,才稍微感到一点点心安。
等待急救的时候,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大多都是刚到宋家的时候,宋怀唐为了逗她开心,带她去搜罗柳川的美食,带她去野营垂钓,带她去捉蜻蜓萤火虫。有时候她爬不动山,他就把她背在肩上,护着宋翊铭走在他身后。
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个爸爸的肩膀也那样宽阔,像是无所不能的巨人,随时可以撑起儿女的天空。
他们兄妹一直都忘记了,他们长大了父亲也会老去,会佝偻身躯,会面临疾病。原来,那次父亲是用乞求的语气,乞求她,再朝自己撒撒娇,因为他知道,他听不到多少次儿女撒娇了。
“他谁都没告诉,就一直在家里等我们回去看他。结果,他谁都没等到。”宋翊铭的嗓音低沉,压抑着情绪,没有露出哭腔,可话一出口,眼睛就蒙上了雾意。
宋熹微的手隔着玻璃摸着父亲的白发,小声道:“哥,爸爸会好起来的,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和他说。”
宋翊铭脸上出现了泪痕,懊恼和自责笼罩住他,他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喃喃道:“会好的。咱们做了那么多混账事,老宋该起来把我们臭骂一顿。”
“就是,该狠狠骂一顿。”她也轻声附和。
赵晨光到医院的时候,就看见两兄妹站在玻璃前。他叹口气,握住她冰冷的脚丫替她穿上鞋子。
兄妹俩眼睛通红,显然已经熬了很久。
他很少见过这样的宋翊铭,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浑小子全天都有耗不完的精力。想来惆怅,他拍拍宋翊铭的肩膀,这个时候,宋翊铭不能垮。
“李畅动手了,宋氏的高层,快要被洗牌了,事情和你原本料想的差不多。”
赵晨光把手头的文件递给宋翊铭,眉头深锁。当前形势对他们不算有利,李畅插手进来,意味着很快他就会发现那本烂账。
“哥,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宋熹微紧紧握住宋翊铭的手,是不容拒绝的语气。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一直以来,她被保护得有多好,这一次,她要守护她珍视的一切。
宋翊铭笑了笑,轻轻捏着她的脸蛋:“我们一起去,保护好老宋的心血。”
宋熹微扬唇一笑,看着父亲的脸道:“我们会守住的。”
她没有完全把想法告诉宋翊铭,自打上次和李畅见过以后,她的敏感就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这才发现,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许多,险些他们就掉入了李梅媛精心设计的圈套里。
ICU病房里,宋怀唐勉强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守在窗外的儿女,他们长大了,学会了飞翔,会有一片自己的天地。
他隔着玻璃,又好似看到了喻华珊,看到她年轻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他笑着挥了挥手,华珊啊,孩子大了,我该走了,真好,能再见一见你。
记录心跳的折线高低差越来越小,最终归为一条直线,尖锐的声音,划过窗外人的心脏。仓促得来不及道别,也再听不见儿女忏悔。在柳川商界叱咤多年的宋怀唐,安静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扑通”一声,兄妹二人齐齐跪在地上,而转角处,有人捂着嘴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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