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爱最开始的地方-Chapter 04 大城小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Chapter 04

    大城小事

    一

    周三,霍永宁出门比舒莞早。

    他要赶去机场,展锋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他,一起去外地考察项目,期间因为涉及一些商业机密,会进行封闭式谈判,手机会关机。

    原本是带舒莞去的,可这几天她身体不舒服,他带了艾琳过去。

    天还蒙蒙亮,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舒莞慢慢坐起来。

    其实她醒了很久了,在他还没起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撑到现在,靠在床上,看着窗外这座庞大的城市正在苏醒过来,其实无所谓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因为相对几千万的人口来说,一个人悲欢离合,实在太过渺小了。

    就像庞大的瑞德,总部上上下下近千人,如果离开了自己,这部庞大的机器依旧良好地在运转。这件事,趁着霍永宁离开这两天,她终于可以做了。

    舒莞走进人力总监的办公室,递出那封辞职信。

    没想到总监什么话都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就拟好的合约说,“来,你看一下。”

    她疑惑着接过来,是一份停职但保留岗位的合同。

    “我没有申请过这个……”舒莞翻完,“一定是弄错了。”

    “这是霍先生特批的。”总监耐心地说,“他一直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如果你要去进修的话,回来的条件还是佷优渥的。”

    “可我不打算回来了。”她认真地说,“请给我办离职手续。”

    “可是——”总监有些糊涂了,“集团很少给出这样的条件。如果是这样……我需要问过霍先生。”

    “他这两天在外地,关机开会。”舒莞拿出一个资料袋,“里边是需要和新秘书交接的内容,大多是细节上的,我已经列表说明。至于工作上的,在前段时间就和艾琳沟通过了。”

    “你这样我们实在不好走程序……要不等两天,霍先生回来了再批示?”

    “我恐怕等不及了。”舒莞坚持地笑了笑,“违约金我也准备好了。”

    外地,第一天会议结束,展锋接了到一个电话。

    他似乎有些意外,简单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对霍永宁说:“舒莞辞职了。”

    他们正在电梯里,霍永宁拿手指揉着眉心,“我知道。”

    “是辞职。”他不得不强调了一下,“不是停薪留职,也付了违约金。”

    指尖在眉心处顿了顿,他低声说一句“怎么这么任性”,随即拿出手机,开机之后拨了电话出去。

    展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霍永宁的表情慢慢有些焦躁,最后挂了电话,若有所思。

    展锋做霍永宁助理几年,能够察觉到此刻老板的不悦,不由问:“霍先生,有什么需要做的么?”

    她的事……已经无法假手他人了。

    霍永宁伸手松了松领带,“你去和对方沟通一下,就说我临时有事,明天的会议在尽量中午结束,下午就回淮城。”

    “好的,我会尽量把回去的时间提前。”

    重新调整了行程,翌日,霍永宁准时坐上了下午两点回淮城的航班。

    展锋安排了两辆车来机场,其中一辆的钥匙交给霍永宁,他独自一人开车离开。

    离开没两天,秋寒已经席卷了这座城市。

    有下属在身边,霍永宁得克制住自己找到舒莞的欲望,现在,车子刚驶上高架,他迫不及待地又一次拨出了她的电话。

    又一次没人接通后转入了留言箱。

    他有些不安,这一次,毫无预兆地,她就这样任性的辞了职。尽管这件事她曾经对他提起过,可是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她早有预谋的。

    他开车直奔她的公寓,密码倒是没有变,可是显然……这里没有人,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柜鞋柜全都空了,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

    她应该不回再回岳城,可到底去了哪里呢?霍永宁拨了电话给公司财务部,用一贯平静无波地语气问:“舒莞的工资卡注销了么?你们那里可以查到吗?”

    总监亲自接的电话,很快回复说没有。

    他嗯了一声,“把她的卡号发给我”,然后若有所思地挂了电话。

    两个小时后,拉萨八角街,尽管已快七点,这里却丝毫没有要落日的迹象。

    大多数的奶茶店都已经关门了,舒莞是在酒店员工的指点下,才在一个隐藏在居民区的小巷里找到这家小店的。

    四块钱,店员端给她一个小热水壶,满满一壶的奶茶,以及一个透明玻璃杯。

    店里是典型的藏族装饰,乍一看破破旧旧的,刚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股令人有些难以忍受的膻味,可坐久了,才觉得椅子上铺着的毡布是真的舒服,阳光暖暖地照进来,整个人懒洋洋地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这样呆着,就像那些老藏民一样,一壶奶茶坐足一整个下午。

    她不想接电话,所以开了静音。

    霍永宁已经回到淮城了,可他找不到自己了。

    她和他无冤无仇,借着他的身份,一步步走到今天,她不需要他了。

    或许几个月,或许一两年,他会像对韩子乔一样,彻底地忘了自己。因为舒莞心底很清楚,他们不会有结果。

    手机屏幕亮了亮,一条短信进来了。

    是银行发的系统短信,账户上多了一大笔钱,转账人是霍永宁。

    紧跟着是他的短信:任性够了给我回个电话。

    是怕自己没钱花吗?她喝完了最后一口奶味极重的热饮,走出了小店。

    长风掠起,八角街的尽头就是大昭寺,藏民们伏在地上,用一种虔诚地姿态一遍又一遍的磕长头。

    此刻阳光终于渐渐消退,高原上的日光之城起了寒意,舒莞用围巾把自己圈得更紧实一些,加快脚步,穿梭各式各样的人中。

    酒店闹中取静,就在大昭寺边,她订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布达拉宫,此刻华灯初上,夜色灯光衬托下的宫殿群巍峨壮丽。房间没开灯,她拉开窗帘,光线斑斓落在脸上,不由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欣赏一场于己无关的兴盛。

    他执着念念,执着了那么多年……

    现在对自己,也会有那样好的耐心么?

    舒莞忽然想给他回个电话——就当做是游戏结束前的玩笑吧。

    电话回拨过去,很快,他接了起来。

    一开始竟然没人说话,彼此都堵着一口气,等着对方先开口。

    她先沉不住气,“你找我么?”

    “什么时候回来?”霍永宁只字不问她为什么辞职,为什么搬出了公寓,为什么失踪,用一种寻常而温和的语气问,“我到时候去接你。”

    “还不想回来呢……”她笑笑说,“我厌倦工作了。”

    她的语气像孩子,而他的顾虑却是家长式的,“在外边旅游的话,刚才那笔钱够么?”

    “霍永宁,你喜欢我么?”她打断了他,十分直接地问。

    电话那边很静谧,他缓缓回答:“喜欢。”

    “喜欢我的话,就来找我吧。”她十分任性地说,“明天就来,我在拉萨。”

    他轻轻笑了声,仿佛因为面对无理取闹的少女而语塞。

    她一口气说完:“我想和你一起喝酥油茶,想让你陪我在八角街买首饰……我想你,很想你。”

    “莞莞,你明知道明后两天是这个季度的董事会,我不可能出来的。”他叹了口气,“我也想你,可如果我不工作,就不能让你在外边随心所欲的玩了。”

    “所以工作就是比我重要?”舒莞轻声说,“那我知道了,不打扰你。”

    挂了电话,舒莞站在窗边,自嘲地笑笑,看,这个玩笑不好笑吧?

    她是昨天到的拉萨,这一趟行程来得匆忙,没什么计划,只是订了个酒店,也没想好下一步去哪,十分随性。

    她打开电视,财经新闻里请了专家,正在分析传闻中瑞德将以巨额资金收购老对手韩氏的消息,那位专家正是舒莞大学的老师,侃侃而谈明后两天在瑞德董事会结束后,发布的公告将是决定性的指示标。

    想必他正忙得焦头烂额,这个时候还给他添乱,实在不是懂事的女人该做的。

    舒莞在沙发上,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吃着酒店送来的晚饭,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对他了呢?

    是他骄纵出来的吧?

    往后没了他,这些小脾气还是得收敛一下呢。

    她吃完饭,又冲了澡,仰头倒在酒店温软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变了好多姿势,却始终无法入睡。轻微的高原反应令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强劲。这种感觉类似微醺,十分清醒。

    这样的夜晚,似乎不该放弃那个小玩笑啊。

    舒莞拿出手机,打了一条短信,“我还是很想你”,发送。

    进度条慢慢跑满,她盯着屏幕,专心致志地等回复。

    霍永宁回得很快,不过就两个字:晚安。

    没意思……舒莞撇了撇唇角,开了飞行模式,顺手把夜灯也关了。

    前一晚失眠,第二天很晚才起床。

    学习工作期间十分勤勉的生物钟终于懒散了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西藏的阳光十分热烈,她趴在被子里眯了眯眼睛,把手机的飞行模式打开了。

    一下子跳出了很多条短信。

    最早的一条“晚安”之后,隔了五分钟霍永宁又回复了:十点半从淮城到重庆的飞机,再转机到拉萨,明天见。

    大概是等了十分钟,见她没反应,就又发了一条晚安。

    舒莞一下子坐起来,看了看时间,如果没有晚点,他现在应该在重庆到拉萨的飞机上了。

    试着拨了拨电话,果然是关机。

    因为刚醒,她还有些糊里糊涂,顺手就拨了展锋的电话。

    展锋的声音很沉稳,“……是,他简单做了个报告就走了。”

    “……”舒莞揉揉额角,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些话我来说不知道是不是合适。”展锋叹了口气说,“舒莞,一段感情走到现在不容易,与其折腾,还不如好好珍惜吧。”

    他是用语重心长的声调说的。

    舒莞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呆呆挂了电话,然后跳起来刷牙洗脸,裹了条披肩,请酒店叫了车直奔机场。

    拉萨市内去共贡嘎机场的路很远,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

    这个时间已经不是西藏的旅游旺季,机场里也有些冷清。看看航班信息,从重庆到拉萨的航班还有半个小时到。她没吃饭,就在机场的德克士点了份炸鸡,一边等一边玩手机。

    有段时间她关注了很多家居装饰的围脖,那些六七十平的小公寓,细节都能布置得温馨舒适,可见业主都是下了功夫的。那时她为了讨好霍永宁,有样学样地照搬了不少图,后来两人分开了一阵,自然没那上心了,也就渐渐淡了。

    她刷到某个博主PO了一张明显是转载的黑白照片,一对年轻恋人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相拥,以及短短的一句话:小公寓最美的是,一转身就能见到你的身影。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霍永宁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小公寓。

    原来是这样。

    舒莞怔怔的看着那张图片,脑海里无数的场景、纷杂的话语乱哄哄的一闪而逝,就被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泛着文艺酸味的话击中了。

    她转头看看玻璃门外,航班准点到达,已经陆续有乘客出来了。

    他走在前边。

    那个男人大概还不知道本地的气温,穿着单薄的衬衣,连行李箱都没有,两手空空地走在人群中走出来了。

    卓尔不群。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想要去抱一抱他,就为了那个小小的念想——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他希望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冲出去的时候撞到了收餐盘的店员,她来不及说一声抱歉,直直奔向那个目标。

    在他反应过来之间,舒莞踮起脚尖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只手还满是炸鸡沾上的油腻,就毫不顾忌地擦在了他的后背。

    “霍永宁霍永宁霍永宁!”她傻笑着叫他名字,欢呼着说,“你真的来了!”

    周围的人纷纷让开了这对情侣,所有人唇角都带着善意和宽容的笑,并不打扰这场情意绵绵的重逢。

    霍永宁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被注视,更不习惯众目睽睽下,她突如其来的发疯,但没有推开她,反而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着说:“你不是催着我来么?”

    “那你开会怎么办?”她拿手指在他后背画圈圈。

    “董事会每年都开好几次,可我只有一个你啊。”

    舒莞闷在他胸口笑,她当然知道他来这里的理由,只是矫情地想要亲耳听到这句话而已。

    “抱够了么?”他温柔地说,“如果你愿意暂时松开我一下,我想先去买件衣服。”

    结果手牵着手走去坐出租车,他终于变脸了,松开她的手,举起自己的五指在阳光下看了看,一字一句喊她名字:“舒,莞!”

    她很快地回应他:“哎!”

    “这是什么?”他有些僵硬地伸开五指,手掌和指尖油腻腻的。

    “看来在你背后没有蹭干净。”她十分嚣张地回瞪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像是只小宠物。

    霍永宁板了一会儿脸,终于还是撑不住笑了,笑得那么英俊,那么好看。

    你仗着他的喜欢,才能作天作地;而他因为喜欢你,才甘之如饴。

    她微笑着把头靠在他肩上,恍然间觉得,美梦成真。

    在八角街不知名的户外运动商店买了全套的衣服,一出门霍永宁就把冲锋衣套在了衬衣西裤外边,不伦不类地跟着舒莞回酒店。

    他的手很凉,拉萨今天又是寒风微起,舒莞伸手去探了探他的脸:“你的嘴唇有点紫,是不舒服么?”

    “没有。”他有点嘴硬,“很好啊。”

    她不由分说拉他拐进昨天的甜茶店,对老板说,“一壶奶茶。”

    霍永宁在踏进甜茶店的时候脸色就有些变了,按捺着坐了一会儿,老板娘端了小热水瓶过来,舒莞给他倒了一杯递到面前,“喝一点?能够缓解高原反应的。”

    霍永宁眼光里全是警惕,皱眉看着这一小杯浓稠的热饮,不肯伸手出去接。

    舒莞连忙一口喝了,砸吧了一下嘴说:“很好喝啊,你不试试吗?”

    他终于肯妥协接过第二杯,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脸色又白了点:“什么味道?”

    “喝下去很清爽的啦,试试嘛!”舒莞好言好语地劝他。

    他踌躇很久,一咬牙喝了进去。

    “怎么样?好点没?”舒莞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的脸色。

    从青到白,再从白到青,他淡淡地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一下。”

    大概十分钟后,霍永宁重新推门进来,“走吧,去酒店。”

    “公司找你吗?”舒莞有些心虚地问,“不会叫你现在回去吧?”

    他摇摇头,难得冷幽默了一次,缓缓地说,“去吐了。”

    说起来,高原反应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据说瘦的人不容易高反,可是和舒莞同一班飞机来的,一个瘦得像麻杆的年轻人刚下飞机就晕了;也有人说不擅长运动的人肺活量小,不容易高反,可酒店的服务生说前晚有个姑娘被送进医院,她自称前半辈子都没完整地跑下四百米。

    可见会不会有高反,是个类似随即的概率。

    霍永宁这样好的体质,也终于被击溃了。

    他一进酒店就躺了下来,脸色十分难看。

    可惜这东西不是感冒,舒莞没办法和他感同身受,知道他吃不下东西,就说:“我去买些水果吧。”

    对于游客来说,有一种缓解高反的方式非常见效,只要在酒店吊葡萄糖和一些抗高反的药物,第二天立马活奔乱跳。

    不过这个疗法舒莞提都没提,做了霍永宁近一年的秘书,她知道他有顽固的怪癖,平常的感冒发烧都是由家庭医生弄些药水维c喝下去,从来都不吊水。

    有次他咳嗽得厉害,她在旁边听得有些担心是肺炎,他依旧坚持不去医院,就连医生都劝他了,他也只是淡淡一句“不去”。

    舒莞有一次问过他为什么这么讨厌吊水,他给的答案很简单,只是不喜欢针头刺进肌肤的感觉而已。

    这样的人,当你不幸遇到那个顽固的点,只能绕开。

    舒莞提着水果回房间,安慰自己说,反正高反也不是病,一般休息两天就能好,大不了就陪着他在酒店休息呗。

    酒店的房门没有关严实,她蹑手蹑脚走进去,听到有陌生人的声音:“……你血液里的含氧量有些低,不过吊水的话一晚上就好了。”

    他果然踌躇了一下,“有什么特效药吗?”

    “吊水的效果最好,不过年轻人身体素质好,慢慢熬几天也会适应的。”医生十分善解人意地说。

    “那就吊水吧。”霍永宁似乎都没多想,“我的假期不长,这里躺着的话没办法陪女朋友出去玩。”

    心底又被温暖的戳了一下。她靠在墙边,有些无力的想,这个男人对她好,可是有些太好了……

    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忽然一轻,从底下裂开了,橘子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她连忙去捡起来,霍永宁从床上半坐起来,探出身子,“回来了?”

    她没说自己站了有一会儿了,闷闷地说:“嗯。”

    “医生说明天就能好。”他悠闲地靠回床上说,“想想去哪里吧。”

    医生帮他插好了针,留下电话,很快先离开了。

    房间里开着台灯,暮色中远处的布达拉宫白墙红瓦,气势凌人。

    舒莞给他剥橘子,霍永宁没什么胃口,拍了拍身边,“陪我躺一会儿。”

    她抱着他的手臂躺下来,“霍永宁,我有点后悔让你过来了。”

    他忍不住笑:“觉得我拖你后腿了吗?”

    “不是……你这样对我,我会越来越贪心。”她吸吸鼻子说,“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或许我还会有点难过。”

    她说过许多真真假假的话,有时候霍永宁也分辨不出她真正的喜怒哀乐——可唯独今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高兴,以及此刻的患得患失。

    ——与其说患得患失,又更像是一种不安。

    因为没有安全感,才会这样吧?

    他抽出手,弹了下她的额角,缓声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别东想西想的。”

    她默默点了头,忽然想到,明明生病的是他,可怎么看,他都是更加强势地在照顾自己的情绪呢。

    第二天舒莞醒过来的时候,霍永宁不在房间里。

    她有些心急地翻身下床,他精神奕奕地从外边回来了。

    “去吃早饭吧,车子在外边等了。”他在背后盯着她洗脸刷牙,“今天天气还行。”

    “去哪里?”舒莞嘴里还含着牙刷问。

    “日喀则啊……”霍永宁有些愕然,“你昨晚不是说要去吗?”

    “我说了吗?”舒莞也是一脸惊讶,依稀记得半睡半醒地时候说过一句,但是现在完全忘了,“你身体没事了吗?”

    他盯着她,忽然暧昧地笑了笑:“没事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结果还真转过她的身子就亲了下去,最后两个人搞得满脸都是牙膏沫,把床单糟蹋得乱七八糟才彼此分开。

    结果说好十点出发,拖到了大中午。酒店帮忙联系了一辆越野车,司机是当地藏族,四十多岁,因为高原紫外线强烈的关系,肤色黑红,普通话说得不算标准熟练,一路上帮忙介绍景点,十分热情直爽。

    从拉萨到后藏首府日喀则,坐车翻越冈巴拉山,途径羊湖,沿途道路崎岖,又因为限速,傍晚前后抵达。

    这个时节,天气时不时的阴云密布,只要稍稍不见了太阳,立刻觉得寒风刺骨。司机开惯了这条线,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一直往上,速度不紧不慢。

    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司机停下车,转头说:“冈巴拉山口到了,要下去拍几张照吗?”

    舒莞拉开门就蹦下去了,霍永宁喊她先戴上围巾都来不及,大叔看着她蹦跶的背影,转头嘱咐他:“让她别跑那么快,这里五千多米海拔,容易缺氧。”

    霍永宁套上了冲锋衣,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追她,其实今天的能见度不算好,望出去阴沉沉的一片,她又站得那么高,仿佛被风一卷就会吹走似的,霍永宁逆着风喊她:“回来把围巾戴上!”

    舒莞蹦蹦跳跳地从经幡下边钻出来,站在他面前,乖乖地任由他给自己围上围巾,最后只露出一双生动的眼睛出来,“好了吗?”

    他说一声好了,她又小跑回原地,比划着让他拍照。

    两个人都懒,没拿相机,他就拿手机给她拍。

    其实风大得连他也站不稳,更谈不上对焦抓表情了。舒莞站在高处向他招手,等他爬上来,她指着远处的山谷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即便高反已经痊愈,霍永宁一步步走上去还是有些吃力,倒是舒莞的精力好得惊人。

    她始终领先他十多步,走到几百米外的那个山口,五千多米的海拔,脚下蜿蜒壮阔的盘山公路,令人觉得自己这样渺小。

    长发被风吹起来,额头上忽然一凉,她眯起眼睛,竟然下雪了。

    狂风怒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等到霍永宁走到她身边,她拉住他的手臂,慢慢地蹲了下去,又侧仰着头,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毫无征兆地开始头痛,像是有人抽走了所有的氧气,只留下可怜的一点,逼得她大口呼吸,眼前的雪片成了一点点的金星,她连站都站不住了。

    “高原反应了么?”霍永宁好气又好笑地蹲下去和她直视,“海拔这么高你也敢蹦蹦跳跳?活该了吧?”

    嘴唇倏然间变得黑紫,就像他昨天一样,舒莞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拨开了围巾大口喘气。

    “我背你下去吧。”霍永宁叹了口气,俯下身,好让她趴上来。

    “不用,我坐一会儿就好了。”她眼前还是一片黑色,却倔强地不肯要他背,一屁股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呼吸。

    他沉默地看着她,围巾是深蓝色的,衬得一张小脸十分苍白,睫毛黑如鸦羽,呼出的每口气都透着倔强。风雪似乎更大了,他忽然有些不悦,用力抓着她的下颌,逼她睁开眼睛说:“舒莞,为什么你难受的时候,不会想要依赖我一下?”

    她似乎有些惊讶,看了他很久,想要反驳,可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扶着膝盖站起来,趴在他背后。

    他背起她,慢慢的往下走。

    气氛有些僵持。

    雪花卷到眼睛里,霍永宁冷声说:“帮我擦一擦眼睛。”

    她木木的“哦”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擦了一下。

    她缩回手的时候,他却仰起头,薄唇轻轻触到她的掌心,温热的气息掠过去,微痒酥麻。

    “看不见你这颗心的时候,我也会害怕。”他忽然说,“舒莞,下次别这样。”

    不知不觉地,她双手揽着他的脖子,越来越用力,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一直落到他的后颈——至于为什么哭,她还真没想出原因,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擦了擦眼睛,只说,“我……缺氧太难受了。”

    五千多米的山口,他的气息越来越粗重,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停下脚步,稳稳地把她往上托了托,他皱着眉,有意扯开话题:“你该减肥了。”

    “我一点都不重。”舒莞抹着眼泪反驳。

    他忍不住低声笑,又觉得她是真的重,看上去几百米的路程,他走了一半不到,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心脏正急速地把血液供养到四肢每一处地方,但每一步依旧这么艰难。

    可他宁可停下来歇一歇,也不想把她放下来,只好说:“那说句好听的,背着你好沉。”

    舒莞想了想,贴在他耳边说:“喜欢你算不算呢?”

    他笑了:“多说几遍。”

    越野车停在公路的另一边,司机看到他们这幅样子,连忙跑过来,递给了每人一支氧气。

    舒莞把面罩戴上,用力吸了几口,瞬间满血复活了,从霍永宁背上跳下来,笑眯眯地对司机说“谢谢”。

    车子里开着暖气,司机一边念叨着下雪了路不好走,一边把车速放得更慢。

    精疲力竭地缺了次氧,舒莞靠在霍永宁肩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再次睁开眼睛,才发现汽车停了下来。已经下了盘山公路,路却堵得寸步难行,舒莞身上还盖着他的冲锋衣,迷迷瞪瞪地张望了几眼:“堵车了?”

    司机从外边回到车内,拉开车门的时候带进一阵寒风,“前边一辆旅游大巴翻车了,正在处理事故呢。”

    舒莞的脸色非常差,也不知道是不是着凉了,恹恹地看着窗外,轻声问,“那今天还能到日喀则么?”

    “能到。”司机爽快地回答,“这条路经常出事,到时候拖车一过来,路面一清就行了。”

    风雪中能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舒莞握紧了霍永宁的手,“前边翻车……有人死了么?”

    司机大叔还没回答,有人跑过来挨个敲车窗,用藏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之后,司机裹了件大衣就要下车。

    “一车人死了一大半……前边人手不够,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忙。”司机大叔走前说,“你们等着吧,估计一个多小时就能走了。”

    这个时间算是淡季,其实被堵住的统共也就一二十辆车,只是路实在太窄,大家都只能等着。霍永宁穿上衣服说,“我去看看。”低头看了看她犹不肯松开的手,低声安慰说,“别怕,很快就回来。”

    她慢慢松开了手,仰头眼巴巴对他说,“我也想下去透口气。”

    “别出来。”他有些严厉地说,伸手把车窗落下一小截,“坐在车里别乱走。”

    她一个人蜷缩在后座,不知道冷还是难受,身子都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拿出化妆镜,照出来整张脸青白得和鬼一样。

    车外雪似乎停了,只是风声更加可怕,像头猛兽在嘶吼。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霍永宁和司机匆忙回来了,两人也不急着回车里,司机打开后车厢取了瓶矿泉水,和霍永宁一起洗掉手上的血污。

    霍永宁坐进来的时候,脸色凝重。

    不知道是不是敏感,她闻到一阵浅浅的血腥味道。

    司机还在唉声叹气,喃喃地说太惨了,舒莞忽然有些忍不住嗓子眼里泛出来的恶心,伸手推开了车门,扶着山壁开始干呕。

    其实她午饭也没吃什么,最后连胆汁都翻江倒海地吐出来了,却还是止不住。

    霍永宁扶着她的肩膀,站在上风口给她挡风,递纸巾和漱口的水给她。

    舒莞慢慢直起腰,天色暗下来,前后灯光连成一片,她还想挣扎着说没事,霍永宁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半抱着她,低声问:“你那个是不是迟了?”

    她脑子还有些不清楚,“哪个?”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脸颊微红。

    说起来是迟了半个多月了,她一直以为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一直没往别的方面想。

    “是不是?”他追问了一句。

    她勉强点了点头,又有些不可思议,“我觉得不会啊……”

    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又惊喜,恨不得把她揣在心尖似的,笑得嘴角都咧开了:“舒莞,如果是真的你就给我等着吧!”

    可等着什么呢?

    他转念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要骂她任性跑来西藏么?可分明是自己纵容着她,连董事会都没管,一道跟来了。

    还是骂她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身子,连可能怀孕了都不知道?

    可他现在高兴得有点疯了,怎么样都板不起脸来,愣了半天,赶紧牵着她坐回车里,小心翼翼:“要是又着凉了,回头再找你算账。”

    看得出来,霍永宁是真的高兴,下颌上的美人沟仿佛都被抚平了,眉眼舒展,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舒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直觉告诉自己其实没有怀孕,可是车里有着司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司机下车去抽烟,顺便也去前边看看路况。

    她慢慢地把手抽出来,清了清嗓子说:“霍永宁,我的生理期经常不准。”

    他看她一眼,“我知道,以后得找个医生帮你调理一下。”

    “所以,你不用急着高兴。”她苦笑了一下,“我刚才只是觉得有些晕车。”

    他“嗯”了一声,伸手把她揽在自己胸前,“我也没说一定是啊。”顿了顿,低声说,“晚上到日喀则我去买试纸,明天就知道了。”

    在她开口之前,他板了板脸,俯身去堵她的嘴,一边呢喃着说:“就算是诈胡,你也得允许我高兴一下。”

    他浅尝辄止地亲了亲就放开了她,然后望着窗外,再没有说什么,却一脸的心满意足。

    司机从前边跑回来,高兴得说:“能走了!”

    果然,前边的一溜汽车亮起了尾灯,队伍开始往前移动。

    车子开过事故发生的地点,或许察觉到她有些害怕,一直在轻微地发抖,霍永宁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低声说:“别看。”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嗯”了一声。

    “小姑娘别怕,还有两个多小时就到啦。”司机大叔乐观地说,“保证你平平安安地到那里,再平平安安回拉萨。”

    霍永宁笑了笑,接话说:“她胆子大着呢。”

    她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听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又一次慢慢地睡过去。

    这次醒过来,已经到了日喀则。

    舒莞觉得自己腰都要坐断了,下了车刚在酒店大堂里蹦跶了两下,被一记凌厉的眼风制止了。很快办完入住手续,霍永宁把她送回房间,几乎是心急火燎地出门去了。

    套房非常宽敞,每个房间都开了暖气,她还是觉得有些冷,就躲在主卧里看电视。

    当地的新闻正巧在报道下午的那起车祸,镜头扫过去,霍永宁还出了镜。他正和别人一起抬着一具塑料纸盖好的尸体,表情肃穆而凝重,塑料纸没盖住的那只手软软地垂下来,十分恐怖。

    难怪他只字不提车祸,甚至不让自己看一眼。

    可他或许不知道……这样惨烈的场景,很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看过了。

    门被打开了,霍永宁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把试纸放在桌边,严肃地说:“明早起来测一下。”说完还是觉得不放心,踌躇片刻,“算了,明早我会再提醒你的。”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抱着膝盖,轻声说:“霍永宁,刚才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什么?”他一头雾水。

    “下午的车祸,你在帮忙搬尸体。”她轻声说。

    “别怕,我洗过手才来抱你的。”他柔声安慰她,“再说这也没什么好忌讳的,逝者已矣,以后每个人都会走这条路。”

    “嗯,我不怕。”她重复了一句,可心底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扬起眉眼看他,“霍永宁,念念……是怎么死的?”

    他没有料到她忽然提起念念,怔了怔,“她那时候住院……医院起了场大火,烧死很多人。”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害她这样,你会……帮她报仇吗?”她喃喃地说,黑眸透亮,“你会吗?”

    “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探身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念念那时候很小,火灾是场意外,谁会去害她?”

    “她那么小,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一定很害怕吧?”她抱住他手臂说,无法克制地瑟瑟发抖,“我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很难过。”

    霍永宁伸手揽着她一起躺下,薄唇贴着她的额角,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担心我们的孩子么?”他伸出手去,轻轻抚着她还很平坦的小腹,温柔地说,“我会好好保护她,不会像念念一样。”

    隔着羊绒衫,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舒莞轻轻颤抖了一下,如果……她真的有了这个孩子呢?她还要做那件事么?

    她的孩子将来知道了,又会不会恨她?

    这个想法蓦然让她乱了思绪,就好像是一条规划了二十多年的路,她一步步走过去,快到终点的时候,有人告诉她,我们走另一条好么?那条的终点不是冰冷的末日,满满都是温暖的阳光,一起走好么?

    “……叫高原吧?”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纪念她的爸爸妈妈在高原发现了她的存在。”

    “这是女孩子的名字么?”她皱着眉质疑,“霍高原?”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竟然跟着他的思路在走,舒莞强迫自己从那个美梦里惊醒过来,“我说过了,我生理期一向不准,你可能高兴得太早了。”

    “我也说过了,就算是诈胡也没关系,来日方长。”他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细细密密地从额头开始吻她,“莞莞,我们结婚吧?”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就得赶紧地办了。”他见她没反应,只能用低笑掩饰忐忑和尴尬,“如果没有……以后也可以正当的努力啊。”

    她没再看他英俊的脸,只垂下了眼眸,忽然间那个赌徒式的想法击中了她——

    如果是真的有了孩子……她就停手吧。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伸手抱住了他的后背,柔柔地说:“霍永宁……如果我真的有了孩子,我们一起好好陪她长大,好么?”

    “好。”

    “给她买很多裙子和小皮鞋,她的一辈子,不需要想着钱,学艺术学文学,不管什么烧钱的东西,我们都给她准备好,只要她喜欢。”

    “好。”他笑着吻吻她的鼻尖,“她会是我们的小公主。只要小公主的妈妈以后不这么任性,她的爸爸有信心好好赚钱,养活全家。”

    她的脸埋在她胸口,忍不住笑了。

    他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看到她白皙的小脸依旧蹙着眉,伸出手指,试图轻轻地抚平她,最后印了一个吻上去,满心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用只有自己听的到的声音说:“在我们的小公主到来之前,我也会那样保护你。”

    二

    翌日一早醒来,身边空落落的,舒莞坐起来,才看见霍永宁正坐在沙发上拿着平板电脑看新闻。看她醒了,面无表情地递了那盒试纸给她。

    她觉得他紧张得有些过分,拿了试纸走进浴室。

    慢慢拆开纸盒,一颗心也砰砰跳起来。

    只是这种忐忑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没有开始测试,舒莞觉得小腹坠坠的,有些酸痛,低头看了看,一颗心瞬间被万年的冰雪浇落下来,冻成了硬邦邦地一块。

    她没怀孕。

    老天只是和她开了个玩笑而已,至少现在,还没打算让她怀上一个柔软的孩子。

    随手把试纸扔了,她简单整理了一下,拉开门走出去。

    霍永宁看到她表情的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只是还不甘心,“试纸未必准确,我们去医院吧?”

    “我没测。”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老朋友来了。”

    他的语气有些黯然,却又不想让她发现,“哦”了一声,甚至还笑了笑,“那等下次吧。”

    “下次?”舒莞的声调有些古怪,又像是嘲讽,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笑容……竟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安。

    仿佛是错过了什么。

    而他一无所知。

    “莞莞,我说过,诈胡也没关系。”他慢慢靠近她,想要把她揽进怀里,想要用这种方式确定她的存在,“我们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

    她没吭声,最后推开他,有些敷衍地说,“我知道。”

    一顿早餐吃得异常沉闷,期间霍永宁去拿水果,舒莞接到了孙辰千里之外打来的电话。

    “昨天怎么联系不到你啊!”他的声音兴奋得能穿透手机,舒莞不得不把它拿得远一些,“曼闻一上市就涨停了!今天估计还得涨停!”

    “噢。”她平淡地回了一句。

    “舒莞!你没睡醒么!你知道我们赚了多少钱?!”

    “大头还不是韩盛林赚的。”舒莞揉了揉眉心,有些意兴阑珊。

    “可不是么?韩盛林赚了这一大笔,昨天对外放话,回应瑞德的收购消息都硬气了不少。”孙辰有些讽刺的说,“他还真以为自己有这个能耐了。对了,莞莞,这个钱放多久是安全的?”

    她看了一眼端着水果走回来的霍永宁,低声说:“暂时不动,等我回来再说。”

    霍永宁走近的时候,舒莞刚收起手机,侧着头没看他。

    她的眼神……似乎闪烁着些微狠戾的光芒。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下意识地喊她一声:“舒莞?”

    “嗯?”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只剩下浅浅的倦意。

    “累的话吃完回去休息一会儿。”他体贴地把水果放在她面前。

    “不用,我们出去玩吧。”她怔了怔,扯起一个微笑,“你的假期又不多,还是抓紧时间的好。”

    后藏首府日喀则最大的寺庙扎什伦布寺位于尼日色拉山下,离他们住的酒店也近,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寺庙极大,依山而建,站在正门口往前眺望,数不清的殿宇依次递接,红墙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路参观都是上坡,霍永宁有意把脚步放得很慢。

    他并不信什么宗教,随口问舒莞:“你信佛吗?”

    “不信啊,不过紧张害怕的时候会背心经。”她歪歪头,搭了个手帘遮挡阳光,动作看上去有些许稚气。

    背心经?

    霍永宁心念一动,念念的妈妈是虔诚的佛教徒,他自小那点可怜的宗教知识大概就来自那时阿姨逼着念念背心经吧。

    他忍不住又看了舒莞一眼,阳光下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因为戴着墨镜,显得脸更小了。旋即,他笑着摇摇头,自己在想什么……她们也没有丝毫相近的点。

    “……这世界上真的有佛,有耶稣,有默罕默德的话,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坏人呢?”舒莞摇了摇他的手臂,“就算是小说电视里那些被害的好人想要报仇,也得很努力才行!可是如果有菩萨的话,他们一开始就不会被坏人害死啊!”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些幼稚的话,霍永宁忍不住想笑,“你这样说也有道理。”

    恰好踏进强巴佛殿,舒莞摘下了墨镜。

    和阳光灿烂的外边相比,佛殿内燃着数不尽的酥油灯,弥漫着有些呛人的酥油味道。经幡直指云霄,巨大的佛像坐落在大殿中央,以一种倾斜的姿态俯仰下来,鎏金黄铜的身躯威严雄阔,而周身镶满了钻石、琥珀、珊瑚等珍贵宝石,犹可想见建造者和供奉者们有着何等虔诚的心意。

    不时有信徒们从他们身边走过,把酥油添进油灯,意为供奉。

    殿里有些气闷,他怕她身体不舒服,揽了她的肩膀说:“出去吧。”

    她有些固执地站着不肯动,跪倒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不知在默念什么。

    他陪她跪下来,听到她轻声说:“霍永宁,我们分开吧。”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地转头看她。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未变,“你别看着我……看着我的话,我会没勇气说下去。”

    霍永宁沉默了片刻,挪开了视线,沉声说,“你说说看。”

    “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我有男朋友,很爱他,想和他结婚。可他为了前途,和我分手了。”她轻声说,“所以我处心积虑留在你身边,是想要你的交际圈,我想要积攒更多的人脉,这样总有一天,他会抛弃那个一无是处的富家小姐回到我身边。”

    “现在我做到了。我挣了一大笔钱。他回来了。”

    即便是跪着,他的身躯也十分挺拔,一动不动地,声音寒凉:“舒莞,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考虑要不要收回这些话。”

    她恭恭敬敬地双手放在身前,磕了三个头。

    柔软的身躯伏在那里,她安静地说:“我虽然不信佛,但也敬畏。今天鼓起勇气在这里跟你说,你就当做……是我在忏悔吧。”

    他倏然站起,走到了殿外。

    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他不知道哪里出错了,而此刻气血翻涌,他竟然无法沉静下来想清楚她突如其来的一番话。

    舒莞慢慢从大殿里出来,看到他的背影,清瘦而孤寂,忽然有些想哭。

    可她忍住了,裹紧了披肩,走到他身边说:“霍永宁,对不起。”

    “是孙辰么?”他开口问,“前几个月你问我的那些内线消息,赚了些钱,都是为了他?”

    孙辰?她低着头想了想,此刻终于有些模糊地记起了这个名字,随意点了点头,“是他。”

    霍永宁笑了一声,那么,昨天在机场她欢呼雀跃着扑上来,晚上靠在自己怀里憧憬那个孩子的样子……都是她装出来的么?

    他知道她向来演技好,难以捉摸,可眼底那些由衷的欣喜,也是假的么?

    他的声音有些黯哑:“舒莞,昨天我们……”

    “都是假的,就连那个时候第一次……也是我骗你的。”她很快地回答他,“我只是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而已。霍永宁,来这里之前,我就打算不在你身边出现,这样就不必向你坦诚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可你对我太好了,你打钱给我,怕我不够用,还来找我……就算像我这样的人,偶尔也会良心发现,觉得……实在太承受不起了。”

    这真的是在以下有一小的,狠狠打他的脸吧。

    舒莞酝酿着下一句话,一边想……他这样骄傲的人,听到自己付出那么多,却只得到点怜悯,应该会一言不发的走开,再也不会看自己一眼。

    站在高坡上,秋天的风吹过来,她有些迷了眼睛。

    他的身形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打算走了。

    可他没有,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尽了全身力气说:“那么现在呢,我这样对你……我和他之间,你还是要选他么?”

    舒莞眨了眨眼睛,如果不用力咬着下唇的话,她恐怕真的会哭出来。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放下身段,去和旁人比较,只是为了挽回自己——

    可她不得不硬气心肠答他,“可爱情就是这么荒谬啊。会喜欢上莫名其妙的人,哪怕他是人渣,哪怕有比他好很多倍的人在身边,总是不甘心放弃原先那个。”

    她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不爱你。”

    因为不爱他,所以可以耍出种种手段,也可以践踏一片真心。

    他……应该明白的。

    游客来来往往,还有穿着红袍的喇嘛擦肩而过,云层变厚了,阳光愈发地稀薄。

    他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舒莞默然注视他的背影,转身离开。

    小路盘旋而下,各式的殿宇林次而立,竭力压住的披肩终究还是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来,像是无根的叶。她走回大门的地方,遥遥回望,其实隔了那样多的庙宇,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只是想留恋这最后的一瞬,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自此之后,哪怕走在刀锋之上,鲜血满地,亦独自前行。

    舒莞的行李不多,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打电话给司机,说是要提前回拉萨。

    司机匆忙赶回酒店,见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只以为小情侣吵架了,刚想劝一句,她拖着箱子往外走,有些疲倦地说:“他不会和我一起回去的。我们走吧。”

    “嘿,那小伙子一个人怎么回去啊?”司机有些急了,“小姑娘,再生气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扔下啊!”

    她坐上后座不吭声,看见司机在外边打电话,大概是在联系霍永宁。

    一想起这个名字,心底就一抽一抽地痛,她索性什么都不想,靠着后座闭目养神。没多久司机拉开车门进来了,郁闷地说:“他也不接我电话。这样吧,我把我兄弟的电话发给他,他也是跑这条路的,好歹放心,不会被人宰了。”

    她依旧没吭声。

    司机发了短信过去,憨憨对她笑了笑说:“小姑娘,没准还没到拉萨呢,你俩就和好了。”他一边踩下油门,“……小伙子我看着不错啊。昨天帮忙也挺卖力,完了还怕你胆小,嘱咐我不要告诉你。”

    昨天发生的一切,已经恍若隔世。

    回去走的路一模一样,她还记得他在身边的时候,昏天暗地睡过去;可是现在,即便是很累,却没有半点睡意。

    冈巴拉山口,羊湖,时间不同,景色也是各异。

    舒莞打开手机,昨天拍了不少照片,有他给自己拍的单人照,还有两个人凑在一起的大头照,她指尖轻轻移动,一张不少地删除了。

    ——从今往后,她不需要了。

    回到拉萨已经是晚上,她不想住原来的酒店,就在街边下了车。

    把钱付清,司机大叔还不肯走,“小姑娘,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别和男朋友赌气啦。”

    她忽然有些不耐烦这些陌生人的善意以及所谓的关心,停下脚步拦了辆出租车,二话不说就走了。

    出租车司机帮她找了一间青年旅社,之后的一个星期,她一直呆在这里。

    她要的是一间单人间,条件自然是无法和酒店相比,可是楼下有一大间院子,摆满了沙发和垫子,可以坐着发呆。

    她一坐就是一整天,期间有不少年轻男生过来搭讪,她板着脸没有搭理,那些人也就识趣的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天倒是很蓝很蓝,她翻来覆去地想起小时候,住在精神病院的时候……叔叔婶婶好像刻意关照过院方,把她放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没人来打扫。她仰头躺在床上,只能看见墙上那块豆腐干大小窗子,外边才是蓝天,蓝得那样透澈。

    可她不能出去看一看。

    忽然有一天,护士把她抱到了一间干净的屋子里,换了身衣服,又在她细小的手腕里注射药水。

    她睡得朦朦胧胧,看见有个小男孩走进来。

    他焦急地去拉她的手:“念念,我来看你啦!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他带了一大盒白巧克力来看她,又因为看她虚弱的样子,拆了一颗放在她手心。

    这么长的时间里,这是她唯一见到的一个,过去的朋友。

    她没有力气,小声地哭着,求他带着自己离开这里。

    小男孩为难地说:“可是我带你走,你的病就治不好啦!念念,等你的病好了,我就让爸爸妈妈带你走好吗?你住我家好啦!”

    她拼命摇头,可是因为药水的原因,又说不清话,半睡半醒地看着他。

    小男孩陪她坐了一下午,护士几次要带他离开,他都不肯走,直到他家保姆走出来抱走他。他挣扎不过大人,大声哭闹起来。

    到底还是被抱走了。

    看着他小小的身影离开,她躺在那里,恐惧慢慢从心底泛上来,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没有了水和空气,最终还是会死的……

    护士把她送回了原来的房间,还拿走了那盒巧克力,一边和同事说笑着,“呦,还是国外带来的呢。”

    这个残破的希望,仅仅存在了一下午。

    她唯有攥紧了小小的拳头,闭起眼睛,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没来过。

    他没来过,比起他来过,却没能救她要好得多。

    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从回忆中抽身,自嘲地笑了笑。

    还在意难平么?

    其实真的不能怪霍永宁,那时候他十岁都没到,真的能指望他来救自己么?

    她没有怪他,可到底,在那一刻,根深蒂固的,她失去了对他的信赖,对所有人的信赖。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不知道不能再依赖任何人。

    万千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她只有自己而已。

    开着静音的手机屏幕闪了闪,孙辰发来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房子已经搞定了。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发,“就回。”

    绕过堆得毫无规律的软垫走回房间,店员呆呆看着她——这一个星期,这个年轻女生都像是一株即将枯死的植物,呆坐在那里,美丽,却奄奄一息。

    可现在,她忽然恢复了活力,脚步轻盈,眼神都明亮起来。

    “嗨,小姐,看上去精神不错。”他忍不住和她打招呼。

    她笑着回应他:“谢谢。”又没头没脑地说,“可能这里是疗伤圣地吧。”

    回到淮城时初冬已经降临,孙辰在机场接到舒莞,大聊特聊这段时间淮城金融圈的动荡。韩盛林接洽瑞德的态度由低调变为强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之前的投资赚了很多,有了底气,自然有了叫板的资本。

    孙辰笑着说:“前两天我见到霍永宁,憔悴了不少,看来这次够麻烦。”

    他的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舒莞静静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他怎么你了?”

    “无冤无仇,能怎么我?”孙辰嗤笑了一声,“不过他们做实业的看不起我们玩金融的也是事实。”

    舒莞垂了垂眼眸,心中微微对他有些抱歉,“他这个人心高气傲,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你辞职了,可是有机会的话最好能留个心思,如果能预先知道几个收购节点,会是投机的好机会。”

    舒莞沉默了半晌,没有一口回绝,只说:“我再看看。”

    新住处是孙辰帮她找的,一套他名下的公寓,放着投资用的,只做了简装。孙辰帮她把行李拿上去,临走前又说:“对了,这两天韩盛林要请你吃饭,应该有时间的吧?”

    她应了一声,顿了顿,“你有医院的熟人么?”

    “怎么?病了?”

    “不是,帮个小忙而已。”舒莞想了想,“如果是淮城二院的更好。”

    结果在知晓了要帮她什么忙之后,孙辰有些诧异,“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是谁?我帮你想想办法。”

    舒莞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说:“和你没关系。”

    “妹子,你这样想利用男人愧疚心,也得看是谁……”孙辰谆谆善诱,“一个不好会弄巧成拙的。”

    舒莞只冷冷扫了他一眼,后者识相地收声,“你好好休息吧,医生的事交给我。”

    辞了工作,又没想好接下来做什么,舒莞空余时间大把,每天都在淮城的各个楼盘看房。

    从大小考虑到学区、交通,结果眼光一次比一次高,最后看中的一套在城东二环内,现房,一百四十平,适合一家三口住,小学初中的学区也十分优质。只是价格实在不便宜,足够普通的工薪家庭终其一生为其奋斗了。

    付完定金,舒莞打电话给小姨,请她带上必备材料下周来淮城一次。

    小姨没怎么出过远门,加上怀着孩子,有些顾虑。

    舒莞却没给她犹豫的时间,冷声说:“反正我票给你订好了。”

    赌气挂了电话,她把这两年攒下的名牌包和首饰送到二手名品店寄卖,手续办完,看了看时间,打车去了医院。

    她和医生说好今天去拿报告,下车的时候就遇到了同事。

    今天是瑞德集团女职员的妇科体检日。往日里的同事们见到她纷纷打招呼,舒莞三言两语和她们聊完,因为预约了专家门诊,就去了另一个楼层。

    从医生那里拿了报告,舒莞在医院的走廊坐了一会儿。

    她有些低血糖,这两天一直四处赶着看房子办事,常常误了饭点,现在有些头晕。她往自动售贩机里投币的时候,连手都在发抖。

    一罐麒麟奶茶哐啷一声掉出来,她蹲下去拿出来,想要拉开易拉罐,可试了几次,指尖都在发抖,她几乎以为下一刻,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一双手从旁边伸出来,帮她打开罐子,又递回给她。

    舒莞接过来迫不及待地仰头喝了一口,看见来人,蓦然间表情有些僵硬:“展锋?”

    “我送老婆来体检。”因为妻子也是瑞德的员工,展锋主动解释,“你怎么了?病了?”

    “没病。”舒莞勉强笑了笑,“我也来拿份体检报告。”

    他探究地看她一眼,“霍先生知道么?”

    “我和他没有关系了。”舒莞一口气把饮料喝完,慢慢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停下脚步:“今天你在这里见到我的事……可以不要和他提起么?”

    他不置可否,“要我送你回家么?”

    她的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拒绝了,一个人走向电梯,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结果在坐出租车到半路,就接到了霍永宁的电话。

    近一个月没有联系,他的声音冰冷低沉:“你在哪里?”

    舒莞捏着手机的手微微用力,她知道他会再来找她,可并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之前种种冷静的考虑,在听到他略带黯哑的声音时,忽然间没那么果决了。

    这样骗他,他会难过的吧?

    可是怎么办呢?她还是得这样做。

    舒莞咬了咬牙,用冷漠的声音说:“我们还需要见面么?”

    他用丝毫不带感情地声音说:“我给你一个小时时间,你回之前住的地方。”

    “你不是我的老板了,霍永宁。你没资格命令我。”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现在没时间。”

    “没时间是么?”他冷笑了一声,“要我动手查一查孙辰的住处,然后一间间的让人找你么?”他顿了顿,又说,“还是先帮你查查孙辰在哪里?”

    “你什么意思?”她有些冷硬,又强迫自己装出几分紧张在意,“你想把他怎么样?”

    “舒莞,不是我想把他怎么样,是你想把我怎么样……”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倦漠,“五点,我们准时在那里见。”

    舒莞让司机掉头,有些疲倦地倚在后座上。

    人生这场漫漫长戏,她走过二十多个年头。八岁在医院,她在深夜听到角落里老鼠吱吱啃着木柜的声音,她不敢睡,生怕它会窜上来,一晚又一晚,直到它真的把自己咬了,肩膀和枕头上都是鲜血,她尖叫着哭了很久,可是没有人进来……

    那个小小的自己坐起来,看着角落那只肆无忌惮的动物,然后抱着荞麦枕扑了过去。

    它在枕头下疯狂地挣扎,她害怕的想哭,可依旧死死按住。在它窜出来之前,又拼命地拿脚去踩,老鼠因为濒临死亡,发出疯狂恐怖的吱吱叫声。

    如果时光能倒流,空间能穿越,自己一定会回到那个时刻……轻轻抱住那个无助的小女孩,告诉她说:“别怕,你做得很好。”

    可她的一生,在七八岁的时候打死一只老鼠,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那样小的姑娘,却有那么长的路要走,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心疼。

    念念,你真的要勇敢一点才行呢。

    回到原来的住处,看看时间,其实不过四点半。

    司机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她付钱下车,又熟门熟路地去便利店买了杯热咖啡提神。坐在窗边一口口喝完了,胃酸有些泛上来,她不得不坐了一会儿,这才走进小区。

    到了楼下,保安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旅游回来啦?你男朋友早就来了,在等你呢。”

    他往一楼大厅一指,果然霍永宁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往电梯间走过去。

    她想和他打声招呼,可他看都没看她,已经站在了电梯里,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舒莞并不怕他,她准备好了承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可是真正靠近他了,那种冰凉锋锐的气息还是令她有些不寒而栗,尽管她曾经无限制地挑衅到他的下限,可这一次,他大概不会再原谅她了。

    并肩站在电梯里,镜面的门清晰地倒映出男人清癯的身影,她没有刻意地挪开目光——他瘦了许多,两颊有些凹陷下去,或许是因为她,也或许是因为工作,双手垂在身侧,手背上清晰地蹦出了青筋。

    电梯门打开,他站在前边,一脚跨了出去。

    舒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失去了勇气,等他走出电梯,下意识地伸手去摁了下行键。

    霍永宁仿佛能料到她的举动,伸手挡住了电梯的门,一把她拉了出来。

    她撞在他胸口,隔着衬衣和西服,依稀能感受到体温,那种熟悉的感觉令她有片刻的怔忡,而霍永宁低头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眸色中泛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轻轻一推,让她离开自己,冷冷地说:“进来。”

    刚才为什么会害怕?

    为什么想要回避呢?

    示弱可从来不是自己的性格啊……舒莞咬着唇跟他进门,“到底什么事?”

    屋子里陈设摆饰未变,可因为没有人住,立刻显得空空荡荡。

    他点了支烟,在沙发上坐下来,秀长明亮的眼睛深处是一道浅浅阴霾:“你去医院了?”

    她警惕地后退一步,“展锋告诉你的?”

    “你去干什么了?”他盯着她,那点阴霾正变得愈发厚重,一字一句地问。

    她咬了咬牙:“身体不舒服。”

    他仿佛能预计到她说这句话,站起来,踱步到她面前,“你再说一遍?”

    她不得不仰起头,平稳了气息说:“怎么,现在我身体不舒服还需要你同意了么?”

    话音未落,他啪地一声,扇了巴掌过来,眼神极其冷漠:“你不敢说么?”

    一张纸甩在舒莞脸上,他说,“在日喀则那天早上,你是怎么和我说的?这又是什么?”

    这一下力道十足,舒莞只觉得自己耳朵嗡嗡的,一时间听到的声音都带着回响,踉跄着倒退两步蹲了下去。

    脸颊上火辣辣地,口腔又泛起了血腥味道,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张纸落在她面前,白纸黑字的手术单,上边是她的签名,时间是她从拉萨回来的第二天,报告单里那个小小的胚胎,终结在仅仅三十七天的短暂生命里。

    展锋很轻易的帮他调到了她的手术记录。

    看完之后,他一下子懵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见到她,亲口问她一句,是不是真的。

    他中断了会议赶出来,心底始终还是抱持着一丝希望的,毕竟那一晚,他在她眼里看到的确确实实也是意外的惊喜——可转眼她毫不留情地插了他一刀,用尽全力,全然没有手软。

    她没有否认。

    霍永宁的双目渐渐变得赤红,半个月前的自己还真是傻得近乎天真。

    那些真心和喜悦,毫不掩饰地送到她面前,却被扇了一巴掌回去。

    原来他自以为的两情相悦,都不过是个笑话。

    “你既然看到了,还要我怎么解释?”舒莞捂着脸站起来,笑容十分惨淡。

    刚才那巴掌打得不轻,她的嘴角都裂开了,可她似乎毫不介怀:“没错……我的确测出怀孕了,所以必须和你分手。我不能要这个孩子。你能懂么?你为了一件事付出了很多代价,快到终点的时候又怎么会放弃呢?”

    “值得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他这样的人,值得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在外边的女人我也都清楚……”舒莞勾起唇角,淡淡地说,“可人就是这样,不撞南墙心不死。”她顿了顿,讽刺地说,“和你一样。”

    那支烟几乎燃到了尽头,他却像没有察觉到,定定看着她,“舒莞,你最爱的人……一直是你自己。所以,你没告诉我实话。”

    “你要听实话?实话会很难听呢……”舒莞低低咳嗽了一声,她的脸颊半边都肿起来,或许连眼睛都肿了,可她与他目光对视,不再闪烁,黑白分明的眸色后闪过一丝决绝,“实话就是,那个孩子……我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你的。”

    她看着他的脸色愈发铁青,双手握拳,仿佛下一秒就要再扇自己一巴掌,“我不敢赌。”

    气氛瞬间凝冻住了。

    舒莞看着他表情细微的变化,用力咬住了下唇。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阻止自己再开口说上一句话,说上一句可以让他看上去不那么沉郁与难过的话。

    “你打我吧。”她轻声说,“我也知道自己很贱,你打我吧。”

    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英俊的脸上连愤怒与鄙夷的表情都不见了,只是冷漠地转过身。

    那支落下的香烟把地板上崭新柔软的羊毛毯烫出了一个黑斑。

    她无力地坐倒下来,捂住脸,埋在双膝间,想哭,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霍永宁从未觉得一颗心跳得这样的急和快,各种各样的想法在脑海里飞快的涌现,理智提醒自己,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走上前,一把掐死她。

    可他始终在想起刚才她最后那个眼神,那种故作镇定之后的恐慌与无奈,在他最愤怒的时候轻轻击中在了自己的心底。

    那是什么?

    为什么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的脚步忽然停住,时光流转到很久很久以前,他去看望一个小女孩,最后离开的时候,小女孩也不哭,只是躺在床上那样看着他。

    或许……那次他坚持着把她带走,这样小的孩子就不会丧生在火海里了。

    可他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回忆与现实交错着在脑海里盘旋,他没有离开,就这样背对着她,用寡淡到极点的声音说:“舒莞,孙辰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即便是到了真正后悔那天,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了。”她仰头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手术那天,我就做出选择了。”

    尘埃落定,他轻轻笑了笑,“你真的会后悔的。”

    终于没有了声音,一切终归寂静。

    舒莞用手撑着地,慢慢地站起来。

    他走了,她抬起头,手忙脚乱地抹了抹脸颊,这才发现还是哭了。

    她还真以为自己坚强到不需要流一滴眼泪呢。

    是在为霍永宁难过么?她的确是对不起他,那么,希望过两天,他能顺利收到那份大礼——就当是她的补偿吧。

    她靠在沙发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机响了起来,她说话之前轻轻调整了嗓音,竭力镇定地说了声“喂”。

    是钟楠打来的电话,约她晚上喝茶。

    这段时间韩家同她的关系十分密切,因为在投资上听从了她的建议,获得丰厚的回报,韩盛林对她青眼有加,但是又不好直接和她联系,所以总是让钟楠出面。头一两次也叫上了韩子乔,后来钟楠索性开始单独约舒莞,有一些信息,舒莞也就顺理成章地透露给她。

    她答应了下来,因为来不及回家,就去楼下美容院做了个紧急的面膜,出来的时候虽不至于容光焕发,但也能见人了。

    钟楠早年是戏曲演员,因为长得漂亮,嫁给韩盛林,早早地退出了剧团。二十多年过去了,因为保养得当,身材一如当初,只是到底岁月不饶人,脸上的肌肤还是略略松弛了。一见到舒莞,她热情地迎过去,“莞莞,又来找你逛街,阿姨真是不好意思呢。”

    那声莞莞听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舒莞笑了笑,“阿姨您太客气了。”

    “唉,我那个女儿啊,从来都不肯陪我出来逛一逛的。”钟楠漫不经心地挑选名品店里的鞋,叹气说,“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怎么一点都不像我。”

    “学姐像您一样好看啊。”舒莞不时的出口恭维几句,“这就足够啦。”

    钟楠被她逗得开心,花枝乱颤地笑了一会儿,又试了两双鞋子,这才不经意地问,“孙辰上午打电话来,说是要在周末前把曼闻的股票抛售清空,是真的吗?”

    “是,我和他说的。”

    “为什么?之前的非公开筹资赚了不少,上市之后股票也一直在涨,估计还没到顶呢。现在抛掉不是可惜吗?”

    舒莞沉默了一会儿,“阿姨,您应该知道如果你们继续赚钱,我也是能分红的吧?所以,我怎么会和钱开玩笑呢?”

    “那到底是什么事?”钟楠试探着问。

    “你听说了那个香港明星的事吗?就是偷税一千多万正在被调查那个。”舒莞忽然扯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当然知道,他还是曼闻那款氨基酸饮料的代言人啊。”

    “这次他被立案调查的不止偷税漏税那么简单,或许还会有虚假代言。您也知道的,现在的所谓生物科技好多都是哄人玩玩的东西,这件事会不会爆出来,得看公关手段了。”

    钟楠选了两双鞋子,递了信用卡过去,面色有些凝重。

    “还有,曼闻马上要发布的业绩报告没有如预期那样理想,所以无论如何,股价大跌都是必然的。”舒莞微微笑着说,“阿姨,赚钱的机会还很多,千万不要太过贪心。”

    “对,你说的对。”钟楠反应过来,又有些抱怨地说,“孙辰要是早些解释,我也不必这样提心吊胆的。”

    舒莞心底冷笑了一声,其实孙辰没有将实情相告,算是挺厚道地保护他们。可是对于那些贪心不足的人来说,反而会觉得是被挡了发财的路。

    她表情上未展露分毫,笑眯眯地说,“孙辰有时候太谨慎了些。这样吧,我会把大致情况理一理,回头给叔叔发一份邮件,这样你们也能放心。”

    钟楠满意地点了点头,拍拍她的手背说,“辛苦了,对了莞莞,这里有喜欢的东西么?阿姨送你,不然每次都让你来陪我真是过意不去。”

    舒莞顺从地试了双平底鞋,“子叶还在国外吗?他这个年纪,霍永宁已经在瑞德独当一面了。”

    钟楠轻描淡写地说:“子叶这个孩子喜欢读书,对接手韩氏没什么兴趣。我们也就随他。”

    舒莞垂头看着脚上的新鞋,眼角深处划过一丝寒芒,“那真可惜了,学姐她对接手韩氏也没什么兴趣吧?”

    “唉,她就更不用说了。”钟楠叹了口气,略有些怅然说,“你是不知道,原本她要是能和霍永宁——哎,算了,不提了。我和他爸辛苦一辈子,现在也想通了,公司什么的被收就收了吧,要是价格合理,能留给子乔也好。”

    舒莞抬起头,目光中有些诧异。

    钟楠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尴尬地笑了笑,补充说,“子叶是男孩子,总不能靠着家里吧?”

    最后钟楠送了双鞋给她,又让司机送舒莞回家,意味深长地说:“莞莞,下次投资这些事我们可以直接合作。”

    意思是踢开孙辰么?

    舒莞笑了笑,答应下来,“我明白了。”

    三

    一周之后,曼闻发布了业绩报告,因为没有达到预期的利益增长,股价一路走低。

    得知内幕消息的韩盛林早已委托孙辰抛空了手中所持股份,避免了亏损,赚得满满而归。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谁知因为香港影帝高某的逃税案又起风波,被媒体控告虚假代言,进而有消费者起诉高某,这场娱乐圈的风暴渐渐地越滚越大,渐渐往另一个方向卷去。

    而此时瑞德收购韩氏的谈判进入尾声,韩盛林在最后的一个月资金宽裕,收拢了不少股东和散户的持股,以此在收购过程中与瑞德对峙,暗中抬了不少价码。

    霍永宁拿到双方律师草拟的协议,已是深夜。

    这段时间他瘦得很厉害,因为忙于公事,常常会睡在公司,通宵达旦。

    如果双方都没有异议,后天双方签订协议,瑞德将会以14亿美金收购韩氏,同时获得商标、专利等使用权。他正在逐条地审阅合同,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展锋的声音十分激动:“霍先生,协议可以晚几天签——我今天刚听说了曼闻的事,让人查了查,韩盛林售空股权的时间点很巧合,这里恐怕有问题。”

    霍永宁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地说,“是么?”

    “如果真的有问题的话,这次内线交易牵涉到金额很大,他要脱身,就不能再这么强势提价了。”展锋跟了霍永宁两年,性格一直稳重,既然要对老板开口,早就做好了一套预案,有条有理地开始分析。

    霍永宁并没有让他说完,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着,没什么规律,显然,他有些心绪不宁。

    “这件事我一直知道,但是暂时不要动手。”他顿了顿,慢慢地说,“我还有些顾虑。”

    “顾虑?”展锋怔了怔,是因为和韩家有旧,所以不好下手么?这不像是霍永宁的风格。

    霍永宁已经干脆的挂了电话,皮椅微微转了一圈,转而面对落地窗外。

    百叶窗拉开了,在城市最繁盛的CBD区,银行、电子科技……各式的广告霓虹闪烁,金钱在这样的讯息中传递中无声地往来,而日复一日的,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强者,他必须要比对手冷酷、强硬。

    可这一次,他犹豫了。

    对于韩盛林大笔来历不明的资金流,他早就派人去查了。调查的过程并不复杂,或许是因为韩盛林的迫不及待,留下很多漏洞。而顺着这个查下去,自然而然的,居中牵线的孙辰以及消息的源头舒莞也浮出水面,这个链条已经十分明晰。

    舒莞……

    他单手松了松领带,又解开了两颗扣子,没有来由的,又是一阵烦躁。

    他警告过她不要碰这些灰色地带,可她为了那个男人,算是不顾一切了吧?踩到地雷也在所不惜。

    这样偏执顽固,的确是她的性格。

    霍永宁点了一支烟,放在唇边吸了一口,那天他对她说“你会后悔”的时候,分明已经心如死灰。可是现在……脑海中那个想法正在蠢蠢欲动,如果……他以此威胁她呢?孙辰会因此坐牢,她会为了那份可笑的爱情回到自己身边么?

    他恨她,可竟然更希望她能回到自己身边——这个念头如雷击般打中了他。

    这个邪恶而隐秘的想法令他有些许的兴奋,可是瞬间,他无比的厌弃自己……她是贱,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手指已经滑在手机屏幕上,只要轻轻按下去,她今晚就不得不回来了……

    这个想法如同罂粟一般在引诱自己。

    他想起很多个他们相处的时刻,帮她辅导习题,一起在海边散步,然后在五千多米的山口一步步背她下来。

    那个时候有心动,有挑衅,也有争执;却千万倍的好过这段时间机械一样的工作生活。

    他想要她回来,哪怕是虚与委蛇地对待自己。

    他深深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出来。

    霍永宁,你真的疯了么?

    那个疯狂的想法渐渐褪去了一些,他强迫自己摁下手机的休眠键,把它扔在一旁。靠在座椅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他被落地窗外的阳光叫醒,正要去内间的休息房洗漱,忽然有人用力敲门,他看看时间,还不到上班时间,不由有些诧异。

    展锋不请自来,看脸色也知道昨晚没睡好,一开口就是:“霍先生,我觉得你的顾虑不算顾虑。”顿了顿,又强调说,“和集团利益相比的话。”

    霍永宁知道他也查到了,脸色微微一沉,一字一句说,“我再告诉你一遍,在我没决定之前,不能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他还是据理力争,“那个女人真的不值得您这样……再说这种经济类案件也算给她一个教训,你护了她这一次,只会让她以后跌更大的跟头。”

    霍永宁已经转过身,冷冷打断了下属,“我说了,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周五之前我会做出决定。”

    而这个时间,舒莞在火车站等着接小姨。火车准点到达,林强陪着小姨一起出来,她接到他们,也没多说话,叫了辆车就先把他们送去酒店休息。

    酒店是淮城的五星,大堂富丽堂皇、流光溢彩,门童接过他们行李的时候,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妻显得有些局促,跟在舒莞身后小声问:“这里很贵吧?”

    舒莞觉得他们有些可笑,甚至没有回答,向他们要了身份证去办入住。

    最后她没送他们上去,只说,“你们先去整理下行李,小姨你带上材料,有些手续要办。我在这里等你。”

    “莞莞,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啊?”小姨生怕惹她不高兴,拉她到旁边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应该要一套自己的房子……”

    “不是和你解释过是为了避税么?”舒莞有些不耐烦,“说了你也不懂,再说你们在这儿名下有房的话,以后可以来这里工作,可以申请当地户口,比家里那边好多了。”

    那些避税的规则她是随口说的,也知道小姨不懂,又不敢多问,哄骗过去就好了——果然,小姨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半个小时之后,小姨独自一个人下来。

    舒莞和她坐进出租车,一边说,“房子在你名下,我会去做个公证,和他没关系,这样也避免以后会有财产纠纷。”

    “你姨夫……林强他不会贪你买的房的,再说,过段时间你不是说要转回你名下吗?”小姨愣了愣,因为想要替丈夫分辨几句,说得有些急。

    “以防万一。”舒莞沉默了一下,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还有件事我想拜托你。”她掏出一个信封,“卡里又一些钱,我存在你的名下。过一段时间你帮我找下韩子叶,和他说一说当年的事,就说是爸爸妈妈留下给他的。”

    小姨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可是舒莞的表情又太过平静,她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能说,“他被他们收养,哪里缺钱呢?莞莞,你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舒莞笑了笑,“我申请了出国念书,三年内不想回来了。至于那一家子,坏事做尽,我猜老天爷给不了他们几天好日子过了。阿弟以后指望不上他们。”

    小姨把钱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们要破产了么?”

    舒莞终于忍不住笑了,“是呀,小姨。你看看……恶有恶报嘛,再说那份家业本来就不是他们的,老天当然会收回来。”

    一下午的时间把买房的事办妥了,现款一次性付清,舒莞显得轻松了不少。

    小姨心底纠结很久的那件事终于还是忍不住提了:“你和霍永宁……还在一起么?”

    “不在一起,你可以放心了。”舒莞唇边笑意未变,神色自若地说,“我也从瑞德辞职了。”

    “他知道你是念念了么?”

    她收起了笑意,冷冷地说,“小姨,我说过,和他在一起是偶然,既然性格不合,好聚好散。是不是念念,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就忘了。”

    小姨觉得她的话不尽不实,却又挑不出错,只能讷讷的点了点头。

    “对了,这两天我工作很忙,没时间陪你们四处转,酒店就订了两晚,后天晚上的车票,你们自己去前台拿。”

    小姨怔了怔,“可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一看,要不要添置些东西,或者给你做顿饭?”

    “小姨,你好笑不好笑?我现在还能差什么东西?”舒莞深吸了口气,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还是好好养胎休息吧。”

    她送她到酒店门口,就再也不肯进去了。

    站在巨大的罗马柱后,她看到小姨已经大腹便便的背影,走到旋转门边,又停下脚步张望了一眼,大约是因为没看到自己,眼神有些黯然,慢慢的挪过身子,往里边走进去了。

    舒莞靠在巨大的柱子上,忽然想念小姨做的红烧狮子头,那些肉切得很碎,酱汁又入味,入口即化。她很想让她再烧一次,可她不能……多吃一口家常的味道,多感受一次温暖,她就会舍不得吧……

    这个世界,除了那些肮脏丑陋的东西,还有她爱的,和想要守护的。

    她擦了擦眼泪,没有再留恋,大步离开。

    淮城已经是华灯初上。

    她没有叫车,挤在下班的人流中往回走。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疲倦的,喜悦的,急切的……似乎都有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只有她……盲目的,没有归处。

    穿过人行道,不远处是一个公交车站,前边人群忽然起了骚动,有个年轻男人拨开人群往舒莞的方向跑过来,后边还有个人紧追不舍,高喊着“小偷”。

    行人纷纷闪避,眼看前边人行道的绿灯还没亮,人群拥塞,小偷把手里的东西往后一扔,趁着追的人弯腰去捡,一转弯跑了。

    是一只苹果手机,那个男生十分爱惜地捡起来,气喘吁吁地,看表情却松了口气。

    后边有一个年轻女生追过来,一看到他站在那里,又是担心又是生气,大声说:“你疯了吗!万一那个小偷有刀怎么办?”

    男生却憨厚地笑了笑,把手机地还给她说:“还好拿回来了。

    女生接过那个手机,还是忍不住说:“下次别这样了,多危险啊!”接着又自责地说,“都怪我上车的时候不小心……”

    男生拍拍她肩膀,有些手足无措的说:“没关系,要是真的丢了,就再买一个吧。”

    两人说笑着和好了,女生一抬头,看见站在一旁的舒莞,表情显得有些尴尬:“舒莞?”

    “嗨,好久不见了。”舒莞看着曾经的室友林露,和她亲昵挽着的男友,调整了表情,淡淡笑了笑。

    “这位是你同学吗?”她的男友长相平平,也不高,可笑起来十分温暖,“你好。我是林露的老公。”

    舒莞这才注意到他们手上都带着戒指,小小的银色一圈,也没有钻石,却已经昭示了彼此间的关系。

    “你结婚了么?恭喜啊。”舒莞将目光移开,声音有些微惊讶。

    “刚去领了证,今天是个好日子。”林露踌躇了一下,“我们现在去吃饭,你要一起吗?”

    她本以为舒莞会拒绝,没想到舒莞笑眯眯地说:“好啊,沾下你们的喜气。”

    三个人就去了林露团购的川菜馆。

    结果这一晚川菜馆爆满,只能拿了号坐着等,林露老公十分体贴地说:“你们去逛逛吧?我来等着,轮到了再打电话给你。”

    林露点了点头,两人离开之前,舒莞看到他塞了一张卡林露包里,笑呵呵地说:“去买件裙子吧。我刚发了奖金。”

    在舒莞面前,林露有些不自然地收下了。走出人群,饭点的时候,商场人很少,林露忽然说:“工作的事,谢谢你了。”

    “我以为你会恨我。”舒莞有些惊讶,“你谢我?”

    “谢你是因为你没把我刷掉,虽然那次真的挺侮辱人的。”林露低着头说,“不过想想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们也挺过分的。”

    现在想起来,那么久远的事了,那些小孩过家家式的争执,真的快要淡忘了。舒莞耸耸肩说:“你这么早结婚了,我有些意外。”

    林露转了转手上的戒指,低声却满足地说,“其实是因为买房要用两个人的公积金,索性就登记了。”她随即尴尬地看了舒莞一眼,“不过你可能不会理解我们吧,毕竟你条件好,不需要为这些操心。”

    工作了一段时间,她忽然有些理解了当初百般看不惯的舒莞。或许,她只是比她们更快、更早地认识了这个成人社会,并且融入了进去而已。尽管她依旧没办法接受舒莞的一些行为,可是自己的认知却更成熟了。

    舒莞没来得及回答,先接了一个电话。

    孙辰听起来有些着急,忐忑地问了她关于曼闻高层接受调查的事。她只好一再向他保证,只说之前的内线交易绝对安全。

    挂了电话,舒莞看了林露一眼,主动解释:“我辞职了,现在和朋友做一些生意。”她轻描淡写地说,“每个人都有要操心的事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是呀,虽然以后每个月要背着一万块的房贷,还有各种压力,不过也挺期待未来的。”林露唇边的笑容充实而满足,“对了,顾晓晨也考上公务员了——不过她……”

    “不会原谅我是么?”舒莞笑了笑,直接地说,“我也还没原谅她,扯平了,彼此彼此。”

    林露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说了几句就挂了,对舒莞说:“走吧,轮到我们了。”

    舒莞却站在原地没动,“我不去了,晚上还有些事。”

    她们本就不熟,加上之前又有心结,林露没有多劝,只是走前犹豫着说:“所以,我们算是冰释前嫌了吧?”

    她点了点头,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老同学离开的背影。

    其实她无所谓到底有没有和解,可是亲眼看到林露那种小小的、琐碎的、充满着人间烟火和柴米油盐的生活,有那么一个瞬间令她觉得心底发酸。

    有没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呢?

    没什么钱,却愿意把所有的奖金给自己去买件裙子。

    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目标和期许,为了将来更好的生活。

    她悚然惊醒过来,不由苦笑。

    是啊,如果是自己和霍永宁,那么,这个未来,永不会来吧。

    周四一早,孙辰就给舒莞打了电话,如释重负地说:“应该没事了。”

    舒莞怔了怔:“你怎么这么肯定?”

    “之前我也是担心被瑞德看出问题,因为韩盛林的资金筹集得太快了,不过刚才瑞德的律师给韩盛林发了正式版的合同,明天双方一起签。看起来他们没有发现。”孙辰轻松地说,“对了,手头还有资金的话我帮你投这两家,消息一公布,应该就能涨了。”

    “……你确定瑞德打算签了?”舒莞皱了皱眉,这和她的计划有出入,她分明留了很多线索给霍永宁,如果他足够聪明,足够细心的话……现在韩盛林内幕交易的事已经被曝光了,韩氏股价大跌,才会是瑞德收购的好机会。

    哪里出了问题?

    即便是霍永宁不知道,他那些如狼似虎、精明强干的手下也不会想不到。

    她急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隐隐约约地,只有一个答案——

    霍永宁是知道的,可他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

    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她做了那么多事,就是想要让他恨自己,可他为什么没有借着这个机会一箭双雕呢?

    手机响了一声,默认的邮箱客户端收到了新邮件提醒。

    这让舒莞有些惊讶,因为她的客户端连接的是之前在瑞德的工作邮箱,照理她离职到现在,应该是被注销了。她手指微微颤抖着点开,邮件来自之前的上司,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傻事,今后好自为之。”

    水泽毫无预警地漫上眼眶,然后扑簌簌地滚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避开她精心的设计,做这样的傻事?

    心口最细嫩的那片血肉,被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却又隐忍深情的话磨得鲜血淋漓,痛得几乎透不过气。她一边哭,却又恍惚地想,舒莞,没关系,你还准备了PLAN B,这份大礼,霍永宁不想要,你就亲自送给他吧。

    你这一生,为了那个唯一的目的,准备万无一失的措施……

    即便那个人在殷勤地等待你,不顾一切地在帮你,可你回不了头了。

    她哭得近乎痉挛,却又强撑着自己,泪眼摩挲地把早就准备好的邮件发送出去,然后缩在沙发上,慢慢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中午,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醒过来的时候,纷乱的思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舒莞看了看手机,有许多个未接来电,孙辰、韩盛林和钟楠都有。

    她冷冷笑了笑,起身去卫生间用凉水冲了脸,又敷了个面膜,这才慢悠悠地化妆,开了免提,拨了电话出去。

    钟楠的声音尖锐而焦虑:“舒莞,出事了,有媒体爆料说盛林涉及了曼闻的内线交易,圈钱套现用来抬高瑞德的收购价码,你知道是谁把消息放出去的么?”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舒莞似听非听,最后平静地说:“韩先生在家么?我过来一趟。”

    “好,正好我们也要找你。”钟楠听上去松了口气。

    她哼着歌挂了电话,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化完妆、容光焕发的脸,满意地笑了笑。

    选了一件白色及膝连衣裙套上,又拿了件黑呢修身大衣在手里,正准备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回卧室,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条珍珠项链戴上。

    落地镜里的女孩子身材纤细,长发盘卷在脑后,又松松落下几缕,黑白搭配十分优雅。她轻轻呼了口气,勾长的眼线显出几分妩媚,心底那个声音雀跃而疯狂——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而此刻的瑞德大楼下,正是午休时间,白领们来往在大厅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坐在休息椅上,焦虑地往电梯方向张望。

    她穿得很朴素简单,脚上还踏着一双布鞋,身边男人也穿着款式老旧的夹克,军绿色的裤子,踏着一双一看就很廉价的皮鞋,不断低声安慰她。

    前台终于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霍永宁是在这里吗?”

    “你找霍先生?”前台小姐有些诧异地看着这对男女,“有预约吗?”

    “没有。”女人结结巴巴地解释,“可我认识他,我想见他。”

    即便要求有礼貌,笑容可掬,可前台小姐还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我们都认识霍先生,可是没有预约我不能让你上去。”

    女人有些急了,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求求你,帮我给他打个电话好吗?”

    “保安——”小姐拿起内线,径直拨到了安保部,压低声音说,“有两个莫名其妙的人找霍先生,还不肯走,你们把他们带走吧。”

    保安很快过来了,客客气气地请他们离开,可女人却不肯。因为她是孕妇,保安不敢直接推搡,只好先拉着那男人往外走,最后动静越来越大,引来了一些人来围观。

    “来找霍先生?”

    “不会是霍先生把人家肚子弄大了吧?”

    窃窃私语和哄笑声间,一部电梯降到了一楼,霍永宁刚出电梯,就注意到了外边的动静:“发生了什么事?”

    秘书小跑过去问了问,很快又回来,神色有些古怪:“霍先生,那边有个孕妇说要找你。因为没有预约,前台没让上去……”

    “孕妇?”霍永宁怔了怔,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人群很快让开了一条道,围观的人好奇地把声音压得更低,“霍先生真的来了……”

    “霍永宁!”女人一眼看到他,激动得快要哭了出来。

    林强还被保安架着,霍永宁快步上去扶住了她,满腹疑虑,“小姨?”

    “呀——羊水破了!”有人惊呼出来,“她要生了!”

    霍永宁的秘书已经拨打了120,保安也十分有眼色地放开了林强,他很快冲过来,半抱起妻子,连声问怎么样。

    小姨却没有放开霍永宁的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许是因为身体的疼痛和紧张,指甲掐进了他的手背而不自知,一字一句说:“念念还在,念念她……”

    他僵立在原处,周围的世界已经瞬间成了空城,声音和画面冻结,他只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嘴唇蠕动着,那句话依稀是——

    “念念就是莞莞。”

    小姨说完这句话,因为气竭,闭了闭眼睛,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宇宙洪荒已在眼前轮转而过,霍永宁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自己:“你说什么?”

    小姨却因为阵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保安已经驱散了人群,只有跟着霍永宁的秘书和下属呆呆站着,有人胆战心惊的上前提醒说:“霍先生,马上要去开会——”

    他头也不回的说“取消”,然后蹲下去,声音颤抖,“小姨,你刚才说舒莞就是念念?”

    小姨紧闭着眼睛,却拼命点头。

    救护车开了过来,很快小姨被抬上了车。霍永宁跟着上了车,和林强并肩坐在一起。

    这个老实的男人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了:“她很担心莞莞会做傻事,本来已经坐车回去岳城了,重新回来这里。她说莞莞小时候和你最要好,所以她来这里碰碰运气。”

    许是因为紧张妻子的早产,他说得语无伦次,可霍永宁却多少听懂了。他转而望向随车的医生,“她还有多久生孩子?”

    “现在只是阵痛,还得有一阵呢。”医生说,“家属可以在她阵痛间隔的时候陪着说说话。”

    小姨从阵痛里缓过来,小声说,“那个傻孩子……自从被我从医院救出来,就变了性子,一直想着要报仇。你……要阻止她。”

    “报仇?”霍永宁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她的叔叔婶婶不肯在她父母的手术单上签字,耽误了救人……她目睹了一切,他们怕她乱说话,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住了整整两年。”小姨尽量说得简单一些,试图让他明白那段错综复杂的过往,“现在,她给我买了套房,剩下的钱要我交给阿弟,我怕她做傻事……”

    “阿弟?”

    “阿弟是被他叔叔婶婶收养的儿子……是她亲弟弟。”小姨喘着气,抓住他的手,“你看着她,别让她做傻事。”

    直到此刻,心底那些线索串联起来,他开始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

    念念当年是有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弟弟,后来他被送去国外,回来的时候没人提到那个小男孩,只说夭折了。倒是韩子乔多了个弟弟,算一算年纪,正巧是对得上的。想来长辈之间达成了默契,把这个男孩过继给了韩盛林和钟楠,约定不再提起他的身世。

    也难怪,舒莞一直很在乎韩子叶。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是谁?

    小姨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轻声说:“霍家小少爷,你和念念……那时候都很喜欢吃我做的枣泥糕。”

    “是你!”霍永宁惊呼出声,“你是那个小阿姨。”

    “是……那时念念妈妈从乡下把我接到城里,她一直对我很好……”小姨脸色惨白,“她的很多东西都交给我保管,还供我弟弟读书……她死了之后,我不能让他们这样对念念,好几次找机会去医院找她,可他们不让我进去。”她喘了口气说,“后来那个院里招清洁工,我就进去了……大火的那天晚上,我趁乱找到了念念,把她带了出来……她没死,她,她就是莞莞。”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霍永宁的脸色比小姨好不了多少。

    他跳下车,又低头对她说:“我会找最好的妇科医生过来,你放心,莞莞还不知道你要生了……我把她带来看你。”

    看着急救床被推进医院,霍永宁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叫念念也好,是莞莞也罢,都不重要了。

    他要找到她。

    他以为过往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可是此刻竟有人拨开了那层乌云,告诉他,过去的她和现在她一直都在,他每一寸的肌肤和血液里都重新盈起了希望——

    哪怕她深陷内线交易案又怎样?她一心要报仇又怎样?

    他已经不是十多年前那个无助无知的男孩。

    现在,他有了足够的力量,他会救她出来,他会为她报仇。

    只要她回到身边,他就不惜一切代价。

    四

    展锋在医院门口追上霍永宁,神色有些激动,十一月的天气里竟然抹了一把汗说:“霍先生,出什么事了?”

    他来得正好,霍永宁沉声问:“上次你查孙辰的背景,那些资料还在么?”

    展锋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了一份文件出来,看见老板质疑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我想你可能随时会改变主意,东西我都带着。”

    “车子给我。”他坐进驾驶座,伸手接过了孙辰所有的材料,“下午的会议你帮我主持。”

    展锋见他急迫要走的样子,只能站在车外,快速地说:“韩盛林参与内线交易的事媒体已经知道了,刚被爆出来。”

    霍永宁眼神凌厉地看他一眼,后者苦笑着说:“这回真不是我!其实我调查的时候也觉得古怪,孙辰这样的老手怎么会留下这么多让人可以查出来的漏洞,倒像是有人故意在整韩盛林似的——”

    对于霍永宁来说,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是舒莞。

    这一条漫长而完整的线索,他已经拼凑了大半,从她一开始接近自己,再依借自己的力量接触到金融圈,选择合适的陷阱,最后引诱韩盛林卷入内幕交易,她走得隐忍且沉稳。

    而这个计划里,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会爱上她吧……

    所以在日喀则的分手那样仓促,她希望他对自己的爱变成恨之后,对韩盛林的下手会更狠一些。最终他选择的是保护她,这让她措手不及,所以,只能自己公开这一切,走到了玉石同焚的这一步。

    她选择走哪一步,现在对或永宁来说都过去了。

    他向来明晰果断的大脑里,开始梳理处理这件事的步骤。

    韩盛林逃过这一次没关系,甚至收购案失败也没关系,他必须要竭尽全力,把同样陷在漩涡中极深的舒莞拉出来。

    霍永宁驶进车道,一遍遍的拨打舒莞地手机。

    始终是忙音,没人接听。他转而打给展锋,蹙着眉说,“……无论如何,在我找到人之前,你必须让公关全力以赴,这件事先压下来。”他顿了顿,想到另一种可能性,“韩盛林的公关会把这件事引导成自己毫不知情,是投资经理人参与的内幕丑闻——这样的消息更要压制下来。”

    “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对我们收购很有利……”

    “没有什么可是。”他沉声说,踩下油门,“照我说的去做。”

    他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找到了孙辰的一间公寓,一楼的门是打开着的,他毫不费力地上了四楼,摁响门铃。

    门后有轻微的动静,霍永宁一颗心砰砰急跳起来。

    开门的是孙辰。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上前一步抓住孙辰的领口,“舒莞在哪里?”

    “霍总?”孙辰被他慑人的语气吓到,结结巴巴地说,“我也在找她,可她没在家。”

    霍永宁放开他,环顾四周,“她住在这里?”

    “前一个月一直在这里。”孙辰有些心有余悸地后退半步,“今天出了点事,我着急来找她商量——”

    霍永宁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她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然,孙辰之前在偷看她的电脑。

    “她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孙辰有些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焦虑的年轻男人,斟酌着说,“或许韩家也在找她。”他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想看看她电脑里有没有线索……你说她平白无故的,总不会失踪吧?”

    霍永宁大步走过去,页面停留在一个加密文件夹上。

    孙辰解不开密码,只能眼睁睁地停着这一步。

    犹豫了片刻,他输入念念的生日,失败。

    文件夹的名字时“reborn”,他想了想,输入1028。

    这是她被小姨从医院救出来的日子,她的重生。

    文件夹打开了,里边是两份计划书。

    孙辰还在和他套近乎,笑得有些谄媚,“之前我问她男朋友是谁,她总不肯回答我,原来就是霍总啊——”他见他没反应,大着胆子又说,“霍总,其实上个月舒莞让我帮她弄一份医院证明,那个……你别太介意,小姑娘耍性子,是假的。”

    霍永宁的动作僵了僵,平静地抬头看着那个男人,“你和她谈过恋爱么?”

    “没有。”孙辰举着手说,“我们纯粹的合作伙伴。”

    他当然知道这个答案,可现在从这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不过又一次确认自己愚蠢的骄傲罢了……

    那时在西藏,他比她晚几个小时赶回拉萨。司机十分好心地告知了他舒莞的新住处。第二天,他没有立刻回淮城,住进了青年旅社的隔壁。

    那家酒店有着很高的阳台,在那里,他看得到她坐在院子里,捧着奶茶怔怔发呆的样子。

    他没有追过去问一声究竟为什么,只是远远看着,在翌日选择离开。

    他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愚蠢过……

    那个她,看上去是高兴的么?

    分明很难过啊,和普通失恋的女孩一样,他怎么会信了她当时的一番鬼话呢?

    如果……当时他不顾一切地追去问了,霍永宁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如果抛在脑后。

    现在去追究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沉稳地点开第一个文件。

    果然,PLAN A记录了她在韩盛林投资曼闻中留下的、可供瑞德查证的漏洞,目前看来,展锋不负所望地顺藤摸瓜,已经把一切证据掌握在手中。

    可这个方案被自己否决了。那么……她的PLAN B呢?

    霍永宁有些不安,点开第二个文件。

    包括各种媒体的联系方式,以及网络炒作热点的水军,通通记录在案。她甚至整理了一份详实的证据,毫无隐瞒自己在这件事中的作用,发给了媒体。

    心脏猛烈地收缩,他的指尖正在慢慢变凉……因为他选择无视,因为他不想她坐牢,她选择了破釜沉舟的第二个计划!

    这个计划十分惨烈,好几天的新闻发酵,小股民的控诉,以及曼闻产品的虚假广告,种种效应叠加起来,政府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如果以目前严打内线交易、建立股市公信的大环境看,韩盛林会被没收非法所得的数亿收入,同时处以同样巨额的罚款。这样一来,他必须迅速卖出手上所有韩氏股权来填补罚金。

    霍永宁想起小姨说她给买了套房子,还把剩下的钱留给韩子叶……那么,她根本就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总而言之,她要他倾家荡产,哪怕自己要陪着他走这条路,也义无反顾。

    他脸色铁青,一拳砸在了桌上,她到底去了哪里?!

    孙辰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来说了几句,对霍永宁说:“舒莞去了韩家,钟楠让我也过去一趟。”

    去了韩家?

    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起来,霍永宁当即起身,往楼下疾奔而去。

    此时的舒莞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悠闲地打量着这条去韩家路上的风景。

    其实这条路舒莞十分熟悉,毕竟幼时她就在这里长大,在此之前,她一直避免回到这里——而现在,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回来了。

    铁门缓缓打开了,车子驶进去,小花园已经变样了。

    又是钟楠自以为是的品味吧,妈妈那时候费了很大功夫,把花园布置成北欧的温馨风格……可是被一把火烧了。现在不伦不类地种上了玫瑰和容易修剪的灌木,真符合钟楠暴发户的品味啊。

    钟楠等在门口,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子乔爸爸在楼上等你呢。”

    穿过一楼的客厅,二楼是韩盛林的书房,外边是个露天的阳台,底下花园的景致尽收眼底。舒莞走进书房,韩盛林正一支又一支的抽烟,屋子里弥散着一股呛人的烟草味道。

    她面不改色地走进去,叫了声“叔叔”。

    韩盛林把烟掐灭在烟缸里,开口的时候声音带了些嘶哑,这番话是他酝酿了许久的,“小舒,曼闻那边出了事,我来找你协商下处理的方法。”

    她优雅地脱下了外套,叠放在身边,自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礼貌地说:“您说说看。”

    “这件事说到底是你的责任。”韩盛林皱着眉,直接地说,“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我和律师想了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办法。只要你和孙辰咬定我不知情,这样线索到你们这里就断了,不会涉及到韩氏。当然,我会帮你们找最好的律师,到时候最多赔个几百万就没事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在商场上也算摸爬滚打过来,可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毫不犹豫地、无耻地把责任推给别人呢。

    舒莞表面上作出惶恐的样子:“这样我会坐牢吗?”

    “不会,不会,最多是缓刑。”钟楠在一旁说,“放心吧,该准备好的东西,我和子乔爸爸都会替你准备好。”

    舒莞换了个姿势,今天她的妆容化得十分仔细精致,微微蹙眉的时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润润,仿佛满满都是担忧,“可是……叔叔,明明你赚了那么多钱啊?为什么要我和孙辰来顶包呢?”

    “这个……你也知道我正在和瑞德谈判,这个时候要是出了事,整个韩氏就完了。”他不得已笑了笑,勉强说,“我也知道这件事有些委屈你,可是该有的补偿等到这件事完结,我绝对不会少你们。”

    “听上去不错……”舒莞支着下颌,流光溢彩的眸子望向钟楠,“婶婶,你们考虑得可真周全。”

    她说的声音很轻,可是钟楠还是听到了。

    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一下,旋即借着阳光,仔仔细细地打量舒莞。

    眼睛……那双眼睛……

    她忽然记起来了!

    那个小女孩也有着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里边满是刻骨的仇恨,所以才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里,这样自己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

    “你——你是?”钟楠颤抖着站起来,指着舒莞,“你到底是谁?”

    “叔叔婶婶,你们不认识我了么?”舒莞微微歪着头,坐得十分适意,可是一字一句地说,“我可是日日夜夜的,没有一天不记挂着你们呢。”

    “你没死?”韩盛林脸色铁青,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念念?”

    此刻复仇的甜美正迅速地从心底蔓延开,她在黑暗中浸润了这么久,她处心积虑付出尊严和一切,她终于走到了今天!

    他们的愤怒、惶恐、害怕,舒莞一一看在眼里,心里的怪兽正拼命地吞噬着仇人此刻所散发出来的一切,那样畅快,畅快得她想要大笑。

    “你们害死了爸爸妈妈,又把我送走,让阿弟认贼作父……你们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可还是守不住韩氏啊!”舒莞微微摇着头,轻声细语地说,“人蠢就是这样的,就算老天打了个瞌睡,把东西送到你手里,可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拿啊。”

    “叔叔,你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她的唇角笑意越来越浓,“你会被小股民指责圈钱套现,然后法院立案,没收这几个月所有的不正当收益,哦,对了,罚金可能要有好几亿——当然,你还有一个机会,你可以贱卖韩氏,凑够了钱,大概能减刑。”

    “婶婶,那些名牌衣服和包,你最好能整理一下,统一送到二手店去卖,我认识好几个不错的卖家,可以介绍给你。”

    “当然,以后韩家可就一穷二白了。你们最好指望韩子乔能嫁个有钱人家,再帮衬你们一把。可是豪门也都是很势利的呢,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子乔姐姐这样破产的家庭。”

    钟楠尖叫了一声,似乎要冲过来和她拼命,却被韩盛林拉住了。

    这个男人咬着牙,“投资建议是孙辰和你给我的,你别这么得意,你以为你能脱身么!”

    “所有我们见面的录音,邮件往来,我都备份了呢……现在报纸和杂志可能正在拼命拉人组稿,网站的金融板和娱乐版,都被韩氏两个字洗版了呢。”舒莞轻松地笑了笑,站起来说,“叔叔,从我订下这个计划开始,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脱身呢!”

    她的一切,都终结在那个不幸的童年。

    能够重新活一次,就像是捡来了这条命,脱不脱身,她早就不在乎了。

    她唇角的笑意更深:“不介意地话,我想去露台看一看,很久没来这里,真的挺怀念小时候的。”

    她站起来,走到露台门口,又回过头说,“叔叔,你知道么?其实很多年前,就是我爸爸车祸去世前,瑞德不是和我家在竞价并购卡源么?我知道你接手后,不惜一切代价吞下了卡源,为此还洋洋得意吧?”她无限惋惜地看了他一眼,“可你知道吗?那个卡源是爸爸给瑞德下的圈套啊……当时的卡源人员臃肿,设备和专利虽然相对不错,可是它所属的美国总部根本不会把这些转让出去。爸爸是想让瑞德吞下去,以后慢慢的不消化……十几年后,韩氏坐收渔人之利。可你真傻,竟然毫不犹豫地提价,硬生生地逼退了当时的瑞德,自己吞了下去。”

    “就像是一条蛇吞了大象,现在,动弹不得了吧?只能眼睁睁看着瑞德并购自己。”舒莞轻蔑地笑了一声,“所以当初你安安分分地领着爸爸给你的分红和基金多好,至少不用沦落到今天破产,下半辈子还得在监狱里渡过呢。”

    韩盛林双目赤红地看着她,那个时候……他接手了兄长的公司,出高价收购了卡源,多么志得意满,因为这证明了,即便没有兄长,他一样能做得很出色。

    可是眼前这个女孩,不仅让他掉入了陷阱,现在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在拿刀在割他的肉,把那些他引以为傲的过去,全都戳得稀烂。

    “对了,婶婶,你也不用指望霍永宁了。”舒莞笑得异常灿烂,“其实他早就不喜欢韩子乔了,唔……我想想,应该是在差不多半年前,他就和我表白了,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呢。你也知道,小时候他对我最好了……要是被他知道你们这样对我,会不会更加往死里整你们呢?”

    她不需要再看他们的反应了,径直走到露台上。

    阳光这样灿烂,即便是初冬,也令人觉得温暖。

    她终于做到了。

    这只硕大的老鼠,它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潜伏了近二十年,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一脚踩上去,听到它凄惨的嚎叫,她满心快意。

    爸爸妈妈,我替你你们报仇了呢……她喃喃地说。

    身后闷闷的倒地声,舒莞听到钟楠在尖叫:“盛林,你怎么了!”

    她回过头,看到韩盛林双目紧闭,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舒莞更加愉悦。

    钟楠有些徒劳地抱着丈夫,一转头看见她的笑容,倏然间被刺激到了。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顺手拿了茶几上的水果刀,向她冲过去——”

    刀锋反射着太阳光,舒莞有一瞬间大脑里一片空白,仿佛被那那道强烈的光线迷住了眼睛……

    从城中到城西,霍永宁又赶上了一个红灯。

    赶上一个,就得赶上所有的,他不得不踩下刹车,压抑住内心深处的不安。

    现在这样的情势,舒莞一个人去了韩家,万一,韩盛林恼羞成怒呢?

    旋即,他安慰自己,他再恼羞成怒,也不会杀人吧?

    钱赔光了没关系,他韩盛林至少还惜命。

    霍永宁这样安慰自己,有些烦躁的扯下领带,又是一个红灯——

    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对他而言,如同几十年那么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他彻底的明白了后悔的感觉——就像有人把你的五脏六腑煮熟了,那种灼热的懊悔时不时的在翻滚,往日所有的冷静都已经被蒸发得干干净净。

    后悔到了极致,恨不得把时间倒流到某个节点,如果那样……舒莞,会不会拥有另一个人生呢?

    那时在香港,他发现她也喜欢玩骨头拼图的时候,如果能够多留意一些……念念生日那天,他发现她在默默地吃那碗生日面,如果不是头脑简单地认为这只是巧合……

    如果他能早些怀疑,为什么她对韩家的事那样关注,对韩子乔一直抱持着莫名的敌意……如果在西藏的时候,她问他,念念是被人害死的,他会不会帮她报仇……那时他能肯定地回答她,她会不会就会向自己坦白呢?

    她会的!

    他没来由地那样肯定。

    因为那个时候的舒莞那样脆弱,怯怯的表情他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她说:“她那么小,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一定很害怕吧?我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很难过。”

    她是在告诉他自己的过去,她几乎要告诉自己真相了——

    可他只是以为她累了,像是哄一个孩子一样,希望她能好好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他没有关心她,也没有再多追问一句。

    那个时刻,就这样错过了。

    额角一跳一跳的,霍永宁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把车窗落下来,初冬的寒风卷进来,仿佛吹散了回忆,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此时终于开出了市区,离韩家不过五分钟的车程了。

    他用力踩下油门,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乎会不会收到超速罚单了。

    几乎能击溃他的懊悔令他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只想尽快找到她,抱住她,向他说对不起——过去她吃了很多苦,一个人走得很累。

    可从今往后,这个世界再险恶,他会站在她面前,替她遮挡一切苦难。

    韩家的大门大开着,他开车进去,刚刚停下车,一抬头,舒莞站在二楼的露台栏杆那里。

    因为背对着自己,他仰头,大声叫她的名字。

    可她还没回过头,钟楠冲了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把锋锐的水果刀,一刀向她刺了过去。

    时间瞬间凝固住了,热血涌上了脑海,霍永宁想要做些什么,想要拉开她,想要确认她没事,可偏偏连手指都无法挪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踉跄着后退,然后抵在露台的栏杆上,纤细的腰往后一折,坠落下来。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连衣裙,那个坠落的过程无限的漫长……像是白鸽,轻盈地落下来。

    他终于反应过来,飞奔去想要接住她,可到底晚了……

    她落在他身前的草地上,重重的闷响。

    身体像是被折断了四肢的布偶,她躺在那里,鲜红的血早已浸透了雪白的布料。

    一动不动。

    “莞莞……”霍永宁双腿一软,跪倒在她身边,低低叫她名字,“莞莞……”

    她听到了,眼珠动了动,即将涣散开的眸子里,倒映出了一个她最想见到的人。

    他是知道了什么吧?

    否则不会赶到这里来……

    他知道自己是念念了么?

    舒莞用力咬了咬舌头,这样能令自己更清醒一些——不,她不希望他知道。

    他的念念,天真纯洁得像是小天使一样,她不想他知道……自己变成了这样。

    她不要脸地去爬他的床,费尽心机去讨好他,却在他真心对待自己的时候,狠狠地伤害他。

    她不是念念,她是舒莞……

    小腹和四肢的疼痛在蔓延,痛得她不能做出任何动作,连发出声音都变成了不可能。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好起来了,生命像是指间的细沙,无可避免地在流逝。

    可她真的很想告诉他,就算是……那么下贱的舒莞,也一直喜欢他,无可救药地……喜欢他……也希望他幸福。

    很多很多话,她没法再告诉他了,那就算了吧……

    她用最后的力量,转动了眼珠,那里是一片没有遮挡的蓝天,蓝得透彻心扉。

    她报了仇了,她做到了,心底一片轻松……可为什么,还是有些不甘心呢?

    身体的温度正急遽地褪却,只有指尖,被他抓住的指尖还残存着暖意。

    陷入彻底地黑暗之前,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唇角带着一丝笑意,这是她仅剩的、清浅的遗憾了——那个时候,她要是能失忆,该有多好。

    舒莞实在太累了,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莞莞,我在这里。”他握住她的手,以此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伸手去拿手机,“我在这里——你会没事的。”

    足足花了十秒钟,拨通了120,他保持着一样的姿势跪在她身边,握住她还温暖的手,有些麻木,却又重复着:“莞莞,我在这里……”

    十分钟后,救护车赶到,医生和护士跳下来,简单检查了一下,没有做任何措施,只是把她抬上了车。

    她的手离开了霍永宁的掌握,软软垂下来。

    他疯了一样拦住医生:“你救她啊!快救她啊!”

    有人上来拉住他,低声说“节哀”。

    他这才发现周围居然有那么多人——

    医护人员,警察,刚刚赶来的孙辰,韩家的下人,和呆呆站在一旁的钟楠。

    他已经不再懊悔了,可那种情绪转换成了更加强烈的绝望,彻底地,将他淹没了。

    时间的转轮若能回到之前,他不顾一切地闯一次——不,两次红灯,他就能赶得及救下她。

    可是此刻再这样想,又有什么用呢?

    他要她活着,可她走了。

    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要怎样,就能真的怎样。

    哪怕你权势滔天,富可敌国,你挽回不了生死。

    你不是无所不能。

    命运,比他能想象到的更残忍。它把她悄悄送回来了,无知无觉的陪伴他走了一段时间,然后告诉他,这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小时候念念不会属于他。

    长大后的舒莞,依然不属于他。

    霍永宁坐在医院底层的太平间外,只是麻木地坐着,脑海里一片荒芜。

    直到警察走出来,把一条塑料纸包着的项链递给他:“这是她的遗物,家属要保存么?”

    是她向来最宝贝的珍珠项链。

    霍永宁接过来,拆开塑料纸,那粒珍珠在掌心轻轻滑动,色泽华润。

    她为什么这么珍视它呢?

    或许是是她妈妈留下给她的,可在她心底的意义,他永远不能听她亲口说出来了。

    霍永宁正要收起来,忽然摸到珍珠上小小的裂缝。他用指尖捻起来,仔细地观察,原来这粒珍珠是可以打开的。

    找到暗扣,轻轻掰开来,里边藏着东西——

    一张折叠了很多层的小糖纸。

    熟悉的牌子……是她小时候的最爱白巧克力,他还记得那时提了一大盒去医院看她,又担心医生不给她吃,临走前,小心地在她掌心塞了一颗小小的。

    他如遭重击——

    很多次他看到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摸那粒小小地珍珠。

    原来,这么多年,她很用心地把它珍藏起来,塞在这粒珍珠里,几乎不会离身。

    原来,这就是她和这个世界对峙的勇气。

    幼时的自己,竟然是她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能支撑下去的温暖。

    甚至一直支撑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握紧那张糖纸,从小到大,自己喜欢的女孩受了那么多折磨和痛苦,他竟然一无所知。

    在她刚刚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他那样恶劣地对待她,把她当做发泄的工具,毫不留情地讽刺她,用那些所谓的物质赠予侮辱她,就在不久前,他还狠狠地打过她一巴掌——

    他一直不知道,她有两年时间呆在暗无天日的精神病医院,终其一生,都缺乏着安全感。

    她说:“霍永宁……如果我真的有了孩子,我们一起好好陪她长大,好么?……给她买很多裙子和小皮鞋,她的一辈子,不需要想着钱,学艺术学文学,不管什么烧钱的东西,我们都给她准备好,只要她喜欢。”

    她也曾小小地憧憬过那个孩子。

    可是命运没有给她。

    他无从得知,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了些什么。

    会想到自己么?

    她可曾有那么片刻,会因为自己,而犹豫过这个选择么?

    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漂浮着无限的喜怒哀乐。

    可他回忆起她,茫然而无措,因为,他和她的故事,真的结束了。

    五

    一个月后,韩盛林以内线交易、行贿等多项罪名被起诉,因为他中风瘫倒在床,允许保外就医,钟楠则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韩氏股票一泻千里,最终被瑞德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成功。

    小姨顺利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只是因为早产而有些瘦弱。

    霍永宁向她隐瞒了舒莞的事,只说她出国去散心了,让她放心。

    他经常去看她,神色如常地问起舒莞小时候的事。

    小姨没有丝毫疑心,有问必答。

    直到有一天,小姨有些疑惑地说,“为什么莞莞没有给我打个电话?”

    他怔了怔,“你也知道她的个性,她不想和人联系的时候,谁也逼不了她。”

    “是呀。”小姨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把她从医院抱出来,她使劲攥着拳头不肯松开。好说歹说,终于肯让我帮她洗澡。那时候我还以为她捏着什么呢,原来是张糖纸,我找了个塑料袋给她,把那张糖纸进去,她抱在胸口才能放心。”

    很多小小的细节,他都是第一次听到。

    而每一次听到,都像是有人拿把刀子,往那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霍永宁想,或许自己也是疯了,他竟然喜欢这样心痛的感觉。

    因为这样痛,说明他还活着,他还记得她。

    那天他陪小姨聊到中午,警察局打来电话,通知他调查已经初步结束,可以领走舒莞的私人物品。

    他开车取回了一个袋子,里边还有她的手机。

    犹豫了一下,接上车里的电源,手机的常用图标里有微博的标志。

    他知道她喜欢刷微博玩,经常刷到有趣的笑话,就读给他听,可还没读完,自己已经笑得缩成一团。

    过了那么久,如果她还在,应该积累了好多好玩的段子吧?

    他点开,随便看了看,正要关上界面,忽然神差鬼使地点进了“设置”。

    账号管理里,显示着还有一个用户。

    那个名字令他心跳微微一顿——念念的自言自语。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打开的。

    就像他不应该一遍遍地请小姨讲一讲舒莞的过去——听完他除了更加难过一些,还能怎么样呢?

    可他还是点进去了。

    她没有关注任何人。

    整整齐齐,发了很多条微博。

    最早的一条是前年发的。

    “今天看到他啦,真人看起来和小时候一样帅!我就坐在前排,可他没认出我来,伤心。”

    “今天他让我带一袋巧克力给子乔姐姐,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我有点难过,所以在路上就偷吃了一块。子乔姐姐不要,全部给我了,可是吃起来还是不是滋味。”

    然后有很长一段的时间,记录都是空白。

    她好像刻意地忽略了自己主动接近他,又彼此伤害的日子,只琐琐碎碎地记了写生活学习的小事。

    他一条条地翻下去,这些微博就像是一个普通女大学生发的,详细而温暖,却没什么太大的价值。

    她的微博也没什么配图,其中为数不多的一张,看上去有些眼熟。

    是某个晚上他去接她,那天她因为报复了同学,心情很好。坐在副驾驶座上,她找了很多角度去拍方向盘和他的手,咕哝着说这是“低调炫富”。

    那时自己还嘲笑她幼稚。

    原来,她真的发在了网上,只写了三个字:我爱他。

    然后是一个大大的,温暖的笑脸。

    霍永宁闭目,沉静良久,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下去了,可目光依然贪婪地往下,落在最后一条微博上。

    是自己发给她的那封邮件,她截了图片,“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傻事,今后好自为之。”

    然后写了寥寥数字:为什么我没有失忆?

    为什么没有失忆?

    霍永宁找到那个答案了——原来她真的有动摇过,也曾因为自己,考虑放弃吧?

    这个小小的、善良的的念念,一直都在她心底的一个角落。

    是老天真的对她太过吝啬,令她每一日都深记着那些仇恨和痛苦。

    她不是不想要放弃报仇,过上他许诺给她的、温暖而平静的日子,她身不由己地走到那一步,不是因为不爱他,只是……回忆太过深沉了。

    霍永宁闭上眼睛,想起有一次借着醉意对她说:“这个世界上还记得念念,记得她生日的……几乎没有了吧。”

    可是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她就还活着不是么?

    他关上了手机,还好,他还记得她……

    这样,她也能活着。

    一起,直到世界末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