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以后我上课不多,几乎每天下午都骑着我妈妈退休后留下来的女式自行车在长春的街道晃来晃去。学校晚自习要到九点半才结束,而天桥下面那些等着找活干的民工到六点多就散伙了。有钱的时候我凑过去一起玩儿,口袋空空时我就坐在一个人的身后,心里计算他输了多少钱。有时候我觉着自己的人品是不是有问题,因为他每掏些钱出来我心里就会暗爽一回。他们结束得早,天刚黑就各自回去了,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坐在路边合计着,如果每三十分钟吃一粒山楂,七粒吃完我就可以和放学的孩子们一起正点回家了。我当时想,我需要那么一个地方,它不限制我的自由,在我回去的时候也没有人问我“今天怎么没上课”之类的话。骑在路上我想明白了,那地方是有的,它的名字叫大学。
即使上午去教室我也是在后排睡觉为傍晚的天桥牌局养足精神,我从不缺班主任老大的课,但他还是找我谈话,说:“杜宇琪你要再这样睡下去,七个月之后哪也考不上。”我没敢反对他,尽管我认为,从高中到大学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比我更不用功的。有一天正上着课,一男生拎着包从后门钻了进来。前排的女生问他多少天没来了。“还以为你死了,”她说,“班里正打算今晚给你开追悼会呢。”
“谢了,你回去整整容,我指定约你。”他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坐下来问我,“老大呢?”
“在十班上课呢,”我说,“他可想死你了。”
“我知道,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我今天必须来,不然告诉我爸。”
“没别的事,就是考前动员。”
“什么觉悟呀你们,”他说,“高考那么大的事情不动员我也主动参加。”
“我说你别去了,”前排女生插话说,“无非就是给国家浪费纸张。”
“你还浪费粮食呢,”他顶了一句,回头冲我说,“我被那姑娘耍了。”
“怎么了?”
“我陪那姑娘天天逛街,半个多月没上课。我琢磨着到时间我进不了大学,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一起送报纸得了。谁知道人家昨天告诉我早都被保送走了。”
“不错。”我说。
“老大什么时候下课?他让我看看他,我一会儿还有事呢。”
“刚上课,”我把坐垫给他,“睡一会儿吧。”
“我去十班找他吧。”
我拿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说:“我赌他一出来准抽你。”
他眯眼看了看黑板上的坐标图,摇摇头起身拍拍那女生说:“别忘了,回去整整容,长相超标大学不要。还有跟老大说,李佳毅说到做到,答应他来上课就上了半节课。”
2
大学报考时李佳毅又回过一次学校。他将每个同学的志愿都调查过之后,问我报什么地方,再看着我的志愿说:“你这成绩还想往祖国的心脏跑?”
“会说话吗?”我问,“跑什么呀?是学习知道吗?”
“分数高吗?”
“差不多吧,不高的分数。不过你的理想不是送报纸吗?”
“那不急,就先去北京玩四年再说。”他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挂掉后他跟我说,“就填这个了,考上了我请你吃饭。”
九月下旬我接到通知书。我父亲扛着一大包行李跟我上了火车,正巧和也在那儿念书的学长同一趟车,我父亲憋着一肚子的疑惑没说话。上了火车站的接送班车他自己嘀咕着:“再差也是个大学吧。”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不过进了学校还是受到不小的打击,当天下午我又回了趟火车站。我前面说过,第二天早上我又狼狈地回来了。我父亲坐在花坛边问我怎么办。我看到了那些花都要枯萎了。突然有人在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叫道:“杜宇琪,你给我偿命,就是你把我骗过来的!”
3
按照李佳毅的描述,近二十年来他们家一共发生过两件大事:一是他们出生,当时孩子太小,怕人见多了吸走了灵气。等到百日便由他祖父做东,请足一百人参加晚宴,就连他姑妈也提着肚子,从四平赶过来祝贺,那应该是李佳毅第五次见到杨柳郁;再就是最近的一次,可惜此时他祖父已不在人世,他妈妈找人印足二百份请帖散发出去,龟仙还见到过剩下的帖子,首页是“敬请光临”的客套话,第二页是极为夸张的影印的本科录取通知书。
“你丫怎么没烧香拜佛呀?”黄教授事后嘲笑他。
“烧了,去的北山庙里。”他说,“给我爷爷上了根香,旁边还放个你的灵牌呢。”
从北山下来的一大家子挤上租来的大客车浩浩荡荡地奔向北京。为了避免走失,李佳毅的妈妈给每个人配了一顶红帽子。弄得同样早早报到的马裴阳看到他们还以为科防院升级为著名的观光景点。没几个人是奔着他的面子来的,一大票亲戚把这当成了由他奶奶赞助的北京免费五日游。行李一放下来,那些人就像出笼的鸟一般无影无踪了。李佳毅百无聊赖地从一间宿舍晃到另一间宿舍,每间都是五张空床、一台电视。转到205室他看到了我的名字——杜宇琪。他把这揭了下来,带回自己的宿舍。205室朝阳,他想想把自己的名字揭下来,将“杜宇琪”三个字贴回205室,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先把“李佳毅”贴换上去,贴在了“杜宇琪”的上方。
“你丫当时怎么不把我揭下去呢?”龟仙埋怨道,“我到了别的宿舍,也用不着被你们带坏了。”
“谁让你真名里没有‘龟’字的?”他说。
白天他妈妈叫他一起出去玩,他早就没心思去了。已经陆续有些学生报到,他守在门口看着每个女生走过去,心里越来越冷,个个长得跟个土豆似的,又黑又短。有天晚上他躺在空寝室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哀叹着:“生活没希望了。”
4
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第一个学期他有了四个女朋友,因此他不需要洗衣服;不用交作业;可以把网球打得远远的,拿可怜的番茄撒气;有一个漂亮的女生陪他逛街,假如不怕被掐死,还能趁其不备偷吻一下。第二学期这些都没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以至于总是不自觉地东张西望看看是不是真是被小恶魔缠住了。
先是番茄终于对他发火了,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向温顺的绵羊居然也能张狂起来。那一次他照样一拍把球打飞。番茄跑进草地里像丢失了钻戒一样埋头搜寻。
“墙外边呢!”李佳毅冲她喊,“你在那儿能找到什么呀?”
“那你跳出去找。”她将球拍一扔,坐在草地上。
“球在你那边呀,我怎么找?”
番茄钻进铁栏,从高速公路的下面捡回网球,扔给李佳毅:“你从来都没有好好打过,一直在玩儿我。”
“我不好好打我找你干吗呀?又不是我想打飞的,就这水平呀我。”
“再打十分钟,轻点打成吗?”
李佳毅点点头,将球慢些发出去。番茄将球回击右侧,他加些力气打回去。还算是顺利,像对练一般平静。不过球最后一下就跟鬼似的击在球柄上,像炮弹似的向斜上方飞了出去。一片乌云缓慢遮掩住强烈的阳光。李佳毅半张着嘴痴痴望着。球落到高速公路上,被一辆货车载走了。
“我受够你了!”番茄将手中的球拍转身掷向墙外,“李佳毅,以后你甭来找我。”
那天晚上李佳毅喝着听装啤酒告诉我们总要再找一个,凑足四个人才好。
“对了,周末咱吃顿四喜丸子吧。”龟仙没头没脑地联想道。
不过李佳毅周末要去陪小天鹅,半个多月没洗衣服了。衣服积成两桶,李佳毅拎到女生宿舍叫出女朋友,又重复那一套虔诚的祷告:“今天太阳真足,好久没碰上这么好的天气了,要能和你出去就好了。”
“去哪呀?”小天鹅天真地问。
“去不了。”他哀怨道:“我过来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我一会儿还得洗一天的衣服。你看看,今天比往常还多出一大桶。”
“那怎么办呀?”小天鹅想了半天找出一个两全的办法,“你拿回去洗吧。”
“啊?”李佳毅愣在那里,看着她进宿舍楼,回来就把我的衣服从桶里挑出来,扔到床上说:“你丫自己洗吧,我的洗衣机坏了。”
四喜丸子没吃成。我跟他在水房忙了半天。我问他是天灾还是人祸,并称:“天灾就认命,人祸还能治。”
他摇摇头,甩掉手上的水,躺回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出操。
课代表破天荒地走到禁区——他的桌前,摊开手中的作业本。
李佳毅拍拍旁边的同学,说:“作业呢,人家来收了。”
“说你呢,李佳毅。”
他伸到空空如也的衣袋里,虚张声势道:“这个,我刚买两张球票,周末去看球吧。”
“先把作业交上再说。”
“我没写。”他咽了几口苦水,在桌上转动钢笔。
“把你的名字写一下吧。”她把黑名单递给他,“加个括号,记上一学期没交过。”
大一下半年最初的一个月,每次失恋他都要找我们喝酒。为此龟仙和我乐于去蹭饭。对他的诉苦我们先是敷衍几句,接着大口吃菜。他问我们此时应该是解脱还是难过一番。
“喝酒。”龟仙笑眯眯地给他倒了一杯,“喝酒最重要。等杨杨离开你,下周咱再吃一顿。”
“你丫禽兽?”他骂了一句,低头沉思起来,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个个追上手那么难,分手倒是一个比一个快。
我问他失去了这么多,得到了什么。
他说不知道。龟仙不停地劝酒把他灌倒了。不顾他瘫在椅子上念念叨叨的。我和龟仙继续点菜自娱自乐。酒足饭饱后龟仙从李佳毅身上掏出钱包结账,又要了张发票塞回钱包。外面的冷风一吹他就清醒多了,嚷嚷着他记起来了,他要得到的是爱情。
5
绝大反差,之前同时和四个女孩子恋爱,生活像走马灯似的奔跑于无用的约会之间,之后只有一个女友,接近一年的时间,李佳毅没再对其他女孩有过类似的感觉。有时他自己也粉饰一下,和石云睫的相恋绝对是一场经典的教科书式的爱情。哪里像教科书呢?我们寻不到两人的爱意从何滋生,应该承认,他们开始熟悉于石云睫住院的那段日子。但能肯定的是他仅仅是借机出去玩,连四个女朋友他都不会隐瞒一下,根本没有去接近她的意思。那时候黄教授还在,他和龟仙一起嘲笑宿舍长在追人家。
杨柳郁对王子安说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表哥这种人会去喜欢石云睫。她不赞成他们的恋爱。自从她和石云睫真正结为朋友之后,就不想再让谁伤害到室友。快到四月的一个下午,也就是石云睫和李佳毅从香山回来的第一个周末,她当众警告表哥不要再碰那个已经是孤儿的女孩子。
为此他们出去大吵了一架。似乎是李佳毅失手打了表妹。王子安在星期一到我们宿舍差点和宿舍长大打出手。天知道他是怎么答应他表妹的,果真没再去约石云睫出来。那个周末他一气之下和杨杨一起跑到工体看演唱会。接下来的第二个周末他没回来过夜。我们都觉得事情变得复杂了,也越来越好看了,龟仙幸灾乐祸地预测不出多久李佳毅会再次郁闷地请我们喝酒。然而令他失望了,李佳毅在星期日从旅馆回校的途中彻底断掉了第四个女朋友。之后就像故事里的爱情一般专情地守在石云睫身边。
“为什么?”在食堂里龟仙问。其实他是问为什么一顿好酒好菜泡汤了。
“是不是由同情引出的爱?”马裴阳摇着可乐两眼放光地猜测,“可能是同情石云睫的身世,李佳毅才下定决心好好去爱她吧。”
神经病!我一口气吸尽可乐,愤愤地想,谁喜欢自己她都想不明白,还有空去想别人。
6
真的是在走背运,从前年年底开始,什么不幸的事情都落到了石云睫身上。
十二月初她在407室的梦刚刚醒来,就搬进了仁和医院,一月份她因越级上告和考试作弊受到了两个处分。回到长沙她对着母亲的遗像哭了三天三夜。在法庭上她却非常冷静地相信她的继父——那个叫王志强的,从她十岁开始便与她和她母亲组成一家人的男人——绝对不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没有用的,尽管她说她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她一直称为父亲的亲人,尽管法院答应酌情审判,然而依然是死刑。春节前她去监狱探望了一次继父,有一些话忍在心底没能说出口。三月份,学校开学她拖延了一个星期。七月里她等到了行刑的消息,参加了一次颇不体面的丧礼。在那天她接受了继父从她母亲那里夺走的后来转到她账户里的百万元资产,交过遗产税之后她想,噩梦该结束了吧。
似乎真的结束了,三月底她在北京被自行车座划破了处女膜,看着血渍她怀疑是不是从十二月在床下看到溢满精液的避孕套开始这一切就是一场梦。在晚上她拉着马裴阳在黄村公园坐了一夜。她本以为近十个小时的沉思她能想明白很多事情,但一坐在冰冷的河边心里就变得空空的。天亮时她觉得自己还没到睡的时候。就是那一天,李佳毅从床上爬下来,坐着长途车陪她去了香山。
在夏天我就做好了离开科防院的打算。我几次给李佳毅讲以后的计划,他不愿意我退学,他说我们在一起一年了,我走了还有兄弟陪他吗?
“石云睫,”我给他点了一支烟说,“我真的觉得你这次挺认真的,没别的意思。”
7
杨柳郁跟杨杨很熟。她是李佳毅最早介绍给表妹认识的女朋友。我猜想,如果说李佳毅是真喜欢上了石云睫,那么杨杨对他也绝对是同样的认真。大一寒假他们在电话里分手过一次。开学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他们继续约会看电影以及一路吃着零食逛街。虽然依旧是那么清楚,但眼前所看到的仿佛已变成玻璃后面的风景。他们有了隔阂,即使两个人都希望能够更亲密一些,然而谁也没有勇气去捅破这层透明的纸。
最后一次约会是杨杨弄来两张演唱会的门票。李佳毅那周答应表妹不去约石云睫。晚上八点他和杨杨挤上公交车去赶十点的开场。
“前两天我在仁合看见你和一姑娘在一起。”坐在看台上杨杨吃着爆米花打听道。
李佳毅装作没听见,往上瞧瞧:“人真多,一会儿散场都不一定挤得出去。”
“我问你那姑娘是谁呢?岔什么话题呀?你们班的吧,你表妹跟我提过。”
“整个一孩子,她检查来着。我不是班长吗?什么都得负责。”
“那人家那下面痒痒你是不是还得负责上床呀?”
“你丫说什么呢?”李佳毅叼根烟,“这儿能抽烟吗?”
后面一男的看他叼着烟俯身向他借火。“谢了。”他拍了拍李佳毅的手臂。
杨杨生着闷气,一仰头把爆米花全倒进嘴里,鼓着嘴说:“我说她长得也不怎么样呀。”
“就你漂亮,行不行?”
“你别烧着我。”杨杨往旁边坐了坐躲开他的烟。
此后两个人一直隔着一尺的距离。人声比歌声还吵,什么都听不清楚,就看到下面灯光闪来闪去的。李佳毅就想杨杨和石云睫哪个更好一点。她可是真漂亮!他偷看两眼杨杨的侧面想,要是哪天把她带回家绝对体面。
演唱会拖到十二点结束,几万人同时都往出口涌。李佳毅拉着她的手说手机没电了,谁也别先走。到了外面好不容易才拦到车。坐进去后杨杨告诉司机去前门。
“干吗?”李佳毅问。
“回学校得跑一百多,”杨杨靠在他肩上说,“还不如找个旅馆睡下了。”
“那也只能开一间房,不然更贵。”他故作严肃道。
因为他们俩没结婚证,老板不给他们开一间房。“早知道,就跟你领一个了。”李佳毅借过手机给表妹打了电话,杨柳郁说女的先去开,过五分钟男的趁乱上楼进门就成了。
杨杨看他演完这出戏,笑着问他装什么呀,“前几天你不还在这儿和一女的开过房吗?就那个要负责你的姑娘。”
“没有,她就是学校围墙跳不上去。我跟她在黄村公园坐了一宿。”
“谁信哪?”杨杨过去开了间房,在厅里冲他挥了挥门牌,先上楼了。
李佳毅在路边抽了一支烟才进去。407房,他想够鬼的。门虚掩着,杨杨都睡了。他在走廊晃了一圈,发现这地方不是一般阴森,脸也没洗就爬上另一张空床睡了。
凌晨两三点杨杨钻进来。蒙眬中他伸手一摸察觉到她只穿着内衣,一紧张便装起巨大的呼噜声。
“干吗呢?”杨杨打了一下他的手臂。
李佳毅继续装呼噜,猜测着怎么才像个睡着的人,他一展手臂就把她抱进了怀里。
杨杨拍了他几下,可他的手臂就是不动。“真睡着啦?”她转过头看看,躺在他胸前也睡了。
过了半天李佳毅才敢停止呼噜声,闻着她的发香。杨杨也没反应。他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出什么。犹豫许久他觉得还是不能碰她。虽然他清楚这过程那么自然,他清楚杨杨也是情愿的,但他不想,他害怕今夜过后会在心底彻底将石云睫驱除出境。他不想自己会因肉欲爱上某一个人。就算有过那么多次恋爱,他也认为爱本身就是干干净净的。
他抽出手臂,转回去对着墙壁。心里乱乱地睡不着。后来没办法他就数绵羊。但这次特奇怪,总有个声音提醒他:白绵羊、灰绵羊、那小绵羊和老绵羊各多少只?摸着墙壁擦手心的汗。墙上没树影。他抬头看看这房间居然没窗户。突然身子一凉,被子掀开了。杨杨回到自己的那张床。这时他才明白,杨杨刚才一直都没睡。她在等着他。
睡到中午他才被门房叫起来,门房问他需不需要续住。
“不了,不了。”他挥挥手。
杨杨也醒了。李佳毅看到她眼睛肿了,没好意思跟她搭话。
结账后杨杨将押金塞给他说:“一人一半,我不会花你的钱。”
“怎么了?”
“没怎么,对我没感觉吗?”
“什么呀?”
“上次那姑娘你就兴奋,她是你女朋友怎么着?”
“是又怎么样?”李佳毅停下来点支烟。
杨杨没理他,还是往前走。李佳毅有些过意不去了,追上她拉住她的手。
“别碰,我不是你女朋友。”
“你不是我女朋友但我还是你男朋友吧?”
“我们分手了,寒假不就分手了吗?”最终这层纸由杨杨捅破了。
8
从李佳毅口中我了解到很多石云睫的事情。有些是我留在学校时告诉我的,剩下的是再遇见他的时候。我知道去年春天他们从香山回来得很晚,他们在河边待了一夜。石云睫连着两夜没有休息,但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我说就是被雷劈死我也不相信爱情是能聊出来的。那天早上我要离开北京去武昌。我们坐在同一个地方——黄村公园的河边。
马裴阳说得对,春天千万不要去爬山。整个香山都浸在融化的雪水之中。一个上午他们都坐在山顶的亭子里不说话。石云睫低着头玩着对手指的游戏,任李佳毅逗了半天也提不起兴致。
“你不困吗?”他问。他们一夜没睡。
她摇摇头。
“要是全国人民都像你这么有精力,早实现共产主义了,借条腿。”见她没反对,李佳毅躺在她腿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午后。李佳毅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阳光,回头看见她还那么坐着,问:“没睡觉?”她还是摇摇头。
“吃哑药了?”他也学着摇摇头。“算了,本王牺牲,让你也靠在我腿上睡会好了。”
石云睫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回头说:“你知道吗?我们去年来过一次,那时候满山都是枫叶,好漂亮的。我摘了好几束,下山时候被管理员看见了,罚了钱不说,他就这么手在枝子上一捋,把红叶全都扔到山下了。”
“真怪呀你,要不然不说话,一说一大串。”李佳毅跟着她走下去。
石云睫站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山下,雪存留了一个冬天渐渐混到地里,落叶夹杂在泥水间仿佛让石云睫听到了它们的哭泣。她要了一支烟,咳嗽着抽完整根,问:“那些信你寄了没有?”
“哪些?你男朋友的,我看你早都不写了呀。”
“你没寄,是吧?他没收到。”
“我是一起寄的,可能那一班邮车遇难了吧?”李佳毅辩解道。
“你知道吗?那是写给我爸爸的。他以前骗过别人的钱。我那时候还小,他知道要出事了,他跟妈妈离了,钱都给我妈妈了。开始两年我和妈妈都会去看他。后来妈妈带我到了长沙,她和另一个人结婚了,那个人也死了。”
“这些我知道。”
“我高二那年收到一封贺卡,从海南寄来的,没写名字。后来又有几封,我都没在意。直到有警察去过我家我才想清楚,一定是他越狱了。他逃到海南。他恨我妈妈,但想他女儿,他忍不住寄卡片又不敢写名字。我就给他回了信,我说我是石云睫,是你女儿。毕业前一周我给他去了信,可他没来长沙,第二周我接着写,以后我每周写一封。我妈妈不知道我的事。她的想法也没跟我讲过,但我看得出来她害怕。自从知道我爸爸越狱后她就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刀尖上。她害怕有一天会在长沙的大街上与我爸爸不期而遇,她明白,他会杀死我们全家的。后来我到了北京,依旧写信给我爸爸。我总在幻想我会感化他,想想真是太天真了。”
“所以你才坚持考试,就是为了给他看看你的成绩。”
“不单给他看,也想给王叔看。他比我们谁都坚强。我妈妈几次闹着要跟他离婚。但他没答应,他不怕这些,他不怕死,不过他还是死了。你知道我去监狱看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开学前我偷偷飞了趟海南,可我爸爸早就不住那儿了。十年前他有本事骗人家那么多钱,现在他照样有本事毁掉我们全家,他已经不敢再面对他的女儿。”
9
或许是命运的沉重成了他们在一起的勇气。我离开科防院之后他们继续相恋着。那一年冬天李佳毅把石云睫带回了长春。女朋友对长春的街道以冰灯代替绿树作为路标惊奇不已。李佳毅以为家里会因此举办第三次大型宴会,然而祖母的去世令人没有心情去张罗酒席。整个慵懒的冬天在一顿顿火锅中随着水气散掉了。春节一过他们乘坐T60次列车返回北京,漫漫长夜石云睫不知疲倦地讲述前年十二月七日做过的一次关于火车的梦,她问男朋友那一串钥匙说明什么。她摇摇李佳毅,可他却靠在窗下睡着了。
谁也不知道石云睫这个长沙女孩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那一年夏天她说谁和谁在一起都有分开的时候,她决定过完这个夏天便离开这里,去国外读书。
“去哪里?”
“曼谷。”
李佳毅只当这是一个玩笑,七月份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收发室看到有一个寄给石云睫的没有名字的包裹他才明白这是真的,她要躲开她那如鬼魂一般窥视她的父亲。由于没法说服家里也凑笔钱送他出国,他只能陪在石云睫身边数着离秋天还有多远。他觉得那种感觉,就仿佛其中一个患了癌症晚期而让两个人来面对世界末日。
很多事情我当时并不知道,都是后来碰见他时他告诉我的,李佳毅说直到最后时刻他还天真地相信他能够留下石云睫,留住爱情。石云睫坚持不让他去机场送她。那天夜里李佳毅求得表妹的帮忙潜入女生宿舍偷走了石云睫的机票。临行前他还不忘圆女朋友以前的一个梦,用一串钥匙在她的头顶晃了几圈。
她离开那天李佳毅将手机关机一觉睡到中午。手持机票他赶上开往机场的大巴还想象着喜剧电影的团圆结尾,他完全可以和她一起回来。
登机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可他守到四点一刻也没见石云睫的踪影。二十分钟后他看见飞机起飞时得意地笑了。走回大厅他想把机票退掉。
“对不起,你这是假票。”
“她没去曼谷。”他呆住了,“那她能去哪儿呀?”
“哪儿也去不了。”
哪儿也去不了的,哪儿也找不到的。走出机场李佳毅把票一折放进钱包里。此后他再没见过石云睫。
10
大二刚开学我就打算离开学校。我想总要做点什么再走,李佳毅建议我既然什么都不怕,我可以打电话到报社举报学校乱收费的问题。
“请问你怎么称呼?”
“姓杜,”我在电话里回答,“407室的学生。”
随后李佳毅拨了另外两家报社的电话,也同样留下我的名字。当天晚上宿舍的人都纷纷以杜宇琪之名举报。我想那可能是我在科防院最出名的几天吧。在给张跳跳的电话里我提到了这件事。她问我退学之后打算去哪住。
“去哪住不重要,主要是我能干点我想干的事了。”
“那来新加坡吧,”她说,“再不来我都毕业啦。”
挂掉电话我想,我去干吗呢?英语、计算机我什么都不会,小武去都能比我混得开。
我们没留意到有记者过来。不过学校倒是每人返了三百块钱。小武直接把钱给我了,说我出去混不容易,什么时候有钱再回来还他。李佳毅想了想把自己那三百也给我了。只有龟仙没作声。他和我一样都没交这一年的学费。第二天他却一下给了我五百,他提醒说这不是我的,是让我帮他还给黄教授的。夜里我忽然傻笑起来,要是真有一天看见黄教授卖羊肉串,那是什么感觉呀。
有一天晚上我撞到龟仙没上晚自习在宿舍喝闷酒。我就坐下来陪他,他开了一听啤酒。我说:“喝就喝吧,反正我也要走了。”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他说他失恋都没哭,但兄弟走了他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所谓失恋无非是他暗恋的一姑娘有了男朋友,他把这暗恋的过程当成了一次恋爱。我看他是失恋不好意思说,正好借我这由头发泄出来。李佳毅下课一进门,龟仙就抱住他:“宠物熊,宇琪就要走了。”
李佳毅觉得过意不去了。他和我曾四年同学,龟仙才认识我一年,要是没小龟伤心实在是没法交代。他坐在椅子上酝酿了半天也哭不出来,没办法就先讲台词,说:“我们从高中就同学。长春多少万人,北京多少万人,我们俩从离开长春到北京都在一起,这缘分容易吗?”说着说着他是挤下几滴眼泪,但还远没龟仙有气势,憋了几分钟他只好喝酒,结果最先倒下了,趴在床上还说胡话:“杜宇琪,我们是不是兄弟?你高中杀了你女人,我都罩着你没跟别人说……”小武把被子往他身上一盖,他便没声音了。
第二天李佳毅睁眼问我怎么还在这儿。
“我没说今天走啊。”
弄清楚后他大呼上当:“你丫跟黄教授一个样,临死都不忘耍我一把。”
就是那天晚上十点多,政委把我叫了出去,问我知道犯什么错了没。
“不知道。”我站在花坛边说。
“从一入学你就没怎么好过,算算,你逃课、聚众赌博,这回还到社会上去诬蔑学校。狗还不嫌家贫呢,你看看你。”
之后我没应声,就听到他讲学校本可以把我开除,但考虑到这可能是人生的一个污点,所以给我一机会让我自己走。
“什么时候走?”我打断他问。
“新生入学前吧,免得影响不好。”接着他破天荒地点了一支烟给我,说,“抽完再走,照顾好自己。”回到宿舍我开始收拾行李。李佳毅探头说:“你又干吗呀?”
“明天新生来,政委让我今晚走。我坐明早七点的车去武昌。”
“我们送你吧。”他套两件衣服和龟仙去找政委请假。
政委这次出奇地慷慨,一气开了十多张假条。我说几个女生也出来吧,其实我是想再看看马裴阳。
“得了吧,”他说,“男人喝酒女人添什么乱?”
就这样十几个男人跟集会似的出了校门,可马上有几个男生向西边的网吧跑去。李佳毅大骂他们是禽兽。剩下的人也没几个真心的,喝到四点多都回去睡觉了。李佳毅追着他们留下酒钱,回来拎起我箱子说:“我陪你逛逛吧。”
清晨有几个清洁工在扫马路,卖油条的人已经起来生火了,李佳毅说等会儿就不送我上公交车了。
“你要送我。”我说。
“我怕哭出来。以前我妈每次打电话都顺便问问宇琪怎么样了,下次再问你让我怎么说啊。她得怪我怎么没把你劝住。你跟你家里说过你去哪里没?”
“没有。过年你帮我看看我妈我爸。”
我们走到黄村公园坐了下来,他看了会儿湖水,说:“我一会儿还是送你吧,车一来我就往回走,咱说好了谁也别哭。”
我点点头,捡几颗石子在水面打了几个水漂。
第一班车过来时他喊着“别回头别回头”。我没敢看他就上了车。把行李放好,我看见他正在路边低着头走。我弯下腰,不想让他从车窗看到我,车行两站后我睡着了。我梦见一年前父亲也是乘坐这趟车去火车站的情形,现在,现在我也要走了。梦醒后售票员正在检票,我问他离车站还有多远。
“早过了,正往回走呢。”
想想刚才的梦,不知道我父亲是不是也曾睡着坐了回程车才到的,我找零钱要再买一张票。“算了,”她推开我的手,“这回到了我叫你。”
“还是买一张吧。”我说。
“你来的时候不是买过了吗?”
“但这是又一班了呀。”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一个人出门容易吗你?”她绕开我去收别人的钱。
我把手就那么水平举着,实在酸痛了才放下来。我想起刚到北京那阵子还为帮别人买票心疼,我想起以前跟马裴阳坐这趟车的时候,还有一次为了这车票钱我在张跳跳的酒店等了她们一个晚上。我转头看窗外,眼泪就像不属于我、不被我控制一般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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