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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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歌

    小城人爱观戏,梆子戏,戏班也多。

    戏班大多不长久,头牌角儿或唱不动了,或观众听腻了不再喝彩,戏班便散。小城人也不经意,反正总有戏班,也总有戏看。

    1914年,宝立的戏班唱得正红。

    宝立原在小城聚英茶楼当茶房,是票友。嗓子天生好,戏看多了,便下海。先是随别人沿河百里唱了—年,回城就开了戏班,后来就唱红了。

    宝立唱武生。扮相俊俏,风流潇洒,上台亮相总能博来满堂彩,看得小城女人们心跳。但台下的宝立却脾气暴躁,常在街上与人斗殴。他武功好,力气蛮,无人敢惹,于是,女人们爱台上的宝立,厌恶台下的宝立。宝立就娶不上,却也不在意。

    宝立越唱越红。沿河百里的戏迷见宝立不再沿河巡回演出,便坐船来小城观宝立的戏。挤得小城其他武生戏班没了生意,便散了。

    这一年秋天,小城来了一个河南的武生戏班。班主是个女的,名叫李小童。李小童先到宝立的戏班拜码头。

    宝立冷眼看李小童。见她二十几岁,杏眼桃腮,说话平和,礼节周到,宝立不好寻衅,就淡淡道:“客不压主。每晚我的戏散了,李老板方可开戏。”

    李小童拱手笑道:“自然。”

    第二天晚上,宝立散了场,便在台下看李小童开戏。李小童先唱《长坂坡》,手眼身法步,念唱跳做打,功夫十分到家。与她配戏的大花脸,功夫也极厚实。宝立问过,此人名叫张和。这场戏唱得一片喝彩声,宝立心中掠过几丝不快,戏没散,就起身走了。

    再一天,宝立又在台下看戏。李小童演到精彩处,宝立戏班的几个人就失声叫好。宝立横大家一眼,大家便缄口。

    这日,李小童请宝立到聚英茶楼饮酒。宝立略加推辞,就去了。

    宝立坐定。李小童起身深施一礼:“承蒙宝立老板盛情关照,今日备薄酒谢您的大德。”

    李小童戏班子的人齐向宝立敬酒。

    宝立爽朗一笑,饮了,就道:“我有一言相告,诸位随李老板在小城已威风了几日,也该另寻码头了。”

    李小童笑道:“我们再唱两晚,凑足十场,图个吉数,便上路。还求宝立老板宽容。”

    宝立笑道:“如此最好。我敬李老板三杯。”

    张和起身道:“我代李老板陪您三杯。”

    李小童忙道:“小童今日不适,不胜酒,还望宝立老板海涵。”

    宝立沉下脸来:“李老板是看不起我了?”

    李小童一时窘住。

    宝立冷笑一声,起身就要退席。

    李小童忙道:“宝立老板,小童饮了就是。”

    宝立大笑:“爽快才对。”就给李小童斟酒。无意间碰了一下。李小童的手,果然滚烫。宝立一怔,笑道:“李老板今日体力不佳,回戏就是了。”

    李小童摇头:“不可。戏牌已挂出,小童怎敢砸自家的牌子。宝立老板请了。”说罢,就连饮了三杯。

    这天夜里,宝立唱罢,李小童开场。李小童唱《战华山》,开场不久就要从五张八仙桌上翻下来,站稳亮相。是叫好的绝活。宝立在台下看,见李小童爬上那五张桌子,似有些腿软,这场鼓多敲了两趟,李小童才猛地翻下来,竟仰面摔倒在台上。

    台下大哗。

    张和几个人从后台冲上来,要扶李小童下去。

    宝立冷笑:“真是无用。”

    “什么武生戏?退票。”有入哄。

    “给我当小算了。”有人尖声坏笑。

    李小童站起,朝台下施一礼。然后挥手退去张和等人,重新爬上那五张桌子。

    台下死静,宝立提起了心。

    李小童猛地翻下来,晃了晃,就站定,亮相。盯住台下的宝立,嘴角溢出血来。

    宝立迎住李小童的目光,心头一震,就站起身,大吼一声:“好!”率先鼓掌,又对周围的人吼:“叫好呵,叫好呵。”

    李小童一张口,一口血就喷到台上。

    宝立不忍再看,颓然坐下,埋下头,泪就淌下来……

    散了戏,宝立来看李小童。

    李小童躺在后台,面如白纸。见了宝立,李小童愧道:“今日砸了牌子。”

    宝立道:“你总算扳回了面子,不易。”

    李小童叹口气,就不再说。

    宝立问:“你们离开小城,要去何处唱?”

    张和在一旁叹道:“浪迹江湖,走一处说一处吧。”

    宝立说:“李老板这样,你们如何再唱?”

    李小童苦笑:“若几日不唱,一班人就没饭吃了。”

    宝立想了想:“你们就留在小城唱吧。”

    李小童摇头:“我们怎能再抢您的生意?”

    宝立道:“我也闷得很,带班子沿河闯些日子,这里的戏场就留给李老板。”

    李小童含了泪,挣下床,跪倒:“谢了。”

    戏班子的人就一齐给宝立跪倒。

    第二天,宝立就带着自己的戏班走了。

    宝立沿河唱了半年,才又回小城。

    刚刚进城,就有相熟的人迎住宝立,说李小童已成了新任县长的相好,并把小城的戏园子包下,不许别的戏班在小城唱戏。

    宝立听了一怔,安顿下戏班,就去找李小童。

    李小童在小城东街买了一处宅子,挂了李小童戏班的牌子。宝立寻到这里,求见李小童。

    宝立在门外候了好一刻,张和出来答话,说李老板今日不见客,请宝立老板明日再来。

    宝立心中不快,却发作不得,就到戏园子去包戏。戏园子老板十分为难,对宝立说:“戏园子已包给李老板,没有她的吩咐,是不能让人包戏的。请您再找李老板商量。”

    宝立大怒,掉头再去东街找李小童。这回并不敲门通报,径直破门而入。

    半年不见,李小童变了。再无卑微谦恭的样子。见宝立进来,淡淡笑道:“宝立老板,请坐。”

    宝立不坐,拱一拱手:“李老板,为何不许戏园子包戏给别人?

    李小童道:“我已包了戏园子,怎能让别人唱戏。不过宝立老板曾捧过我的场,我也不能知恩不报。这样吧,每晚我唱完,你再开场。十日之后,你另寻码头。如何?”

    宝立紫了脸,恶笑—声,也不告辞,转身就走。

    李小童也不送他。

    第二天晚上,李小童唱罢,宝立开场,竟无几个人来看戏。李小童坐在台下笑:“宝立老板,今非昔比了。”

    宝立血往上涌。草草唱完。回到住处,恨恨地饮酒。就有了要杀李小童的心肠。这时,戏班有人来告,说张和来找宝立老板。

    宝立见了张和,冷笑:“你来做甚?”

    张和笑道:“宝立老板,你知为何无人看你的戏?”

    “不知。”

    “李老板不让卖票,自然无人来看。”

    “我何曾得罪她,敢这样坏我?”

    “当初若不是你让出码头给她,她怎有今日。真是以怨报德,人心难测。”张和叹息。

    宝立咬牙切齿:“我要杀了这个贱人。”

    张和忙摆手:“不可不可,现在李老板已买通了县长,你与她作对,并无便宜。天下之大,你何必在这里苦争三寸闲气。我有个亲戚在京城,我愿引线,请你到京城去唱。”

    宝立苦笑:“莫说笑话,京城名角如云,我如何唱得动。”

    张和笑道:“你若去,我定保你唱红。”

    宝立道:“如此最好。不知张先生为何要成全宝立?”

    张和叹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李小童恩将仇报,我也是看不公正。”

    宝立听罢,就深施—礼,谢过张和。

    宝立就随张和去了京城。由张和的亲戚引线打点,宝立拜了几个名角为师,发奋苦练,两年之后,真唱红了京城。

    那天,张和向宝立告辞:“宝立老板功成名就,我也该告辞了。”

    宝立道:“宝立唱得正红,张兄理应同我共享,怎的要走?莫非是我怠慢了。”

    张和笑道:“宝立老板不要乱想。我要回河南老家。”

    宝立就湿了眼:“我有今日,全仗张兄周全。不知怎样谢你才好。”

    张和叹一声:“你要谢李老板才对。”

    “李老板?”

    “李小童。”

    “李小童?”宝立诧异。

    张和道:“当年李老板看你功底好,不想让你在小城荒废,才想出激将法逼你来京城。我在京城并无相识,皆是李老板派人在此花钱打点。”

    宝立就呆了。

    张和长叹:“可惜她没能见你功成名就。”

    “怎的?”

    “她那年摔在台上,受了内伤。求医问药,终未治愈。去年病故了。”

    “你为何早不说?”

    “我一直在京城,也是刚刚知道。”

    “她坟在哪里?”

    “听说就在小城。”

    宝立仰天大笑:“我好糊涂。”泪如雨下。

    那天,宝立回到小城。小城轰动。各戏班子来请酒,戏园子来求戏,宝立一概回绝,只是打听李小童的坟在何处。人们竟不知晓。李小童的戏班子有几个人还在小城,来告诉宝立,说李老板死前,只暗中嘱咐两个戏班的人要将她的尸骨埋进河对岸的山里。那两个人给李小童下葬后,就回了河南。

    宝立就到河对岸的山中去寻坟。苦苦寻了十几日,竟寻不见。那天夜里,宝立就在河边闷坐,后来就唱开了戏文:

    白水茫茫无影踪,

    眼见得生生死死恨煞人,!

    青山绿水何处寻?

    我的官人呵……

    戏文唱得高亢、凄绝,听得一城人心中酸楚,就涌到河边。那戏文却不再唱,也不见宝立。暗夜中,一条船缓缓远去了。

    只有余音袅袅……

    原载《天津文学》1993年第7期

    点评

    《绝唱》是谈歌的短篇力作。“绝唱”本意既指诗文创作的最高造诣又指死前歌者最后的歌唱。而小说《绝唱》则是艺人之间互相帮扶而上演的一曲为艺术而艺术的人生绝唱的故事。主人公宝立是小城里最受欢迎的武生,他的戏班几乎包揽了小城里所有的客源。后来李小童带着戏班来拜码头,起初宝立为了一己私利而为难李小童,但是在看到李小童即使身体不适,也不肯轻易回戏,对艺术充满敬畏执着之情、对观众负责后,宝立毅然决定将码头让给李小童而自己则重新开始了巡河唱戏。李小童则用心良苦为宝立能下定决心到京城学艺而“陷害”宝立。最终成就了宝立的艺术人生,成为唱红京城的名角。

    宝立与李小童在艺术上的惺惺相惜让我们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即使是在动荡不安的1914年,仍有那么一些人为了艺术而坚持,为了艺术的进步而努力。艺术的成长就如破茧而出的蝴蝶,在历经考验后才更显珍贵。更可贵的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性的光辉。宝立没有为了营生而独霸码头,李小童没有因宝立的刁难而怀恨在心,而是以德报怨激发宝立的潜能,最后宝立在得知真相后即刻前往李小童墓地为她唱响绝唱。全文读来哀婉曲折、蕴义深刻,看似是绝唱收场却是艺术或一系列美好的事物得以传承的真谛所在。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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