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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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成

    江一封,雪一下,沿江一域的冬景才透出几分远古的野色了。

    苍苍莽莽,白黑的浓淡,随意且幽远。几只涉江的客轮或渔船,都在乳灰色的江冰上冻牢了。人去船空了,几分的凄戚也自不待说。船身的颜色,淡成灰色的雾了。站在高高江堤的雪岸上,向凹下去的冰的江面俯望开去,几点死黑死黑的人影,像断断续续的羊粪,在冰封的江面上小小地蠕动着——不通船了。

    江天乃至四野,寒风清冽,旋即,大雪密密麻麻,胡马狂奔一样,疾落纷纷,天地也瞬时狭小起来。

    即便是早冬的江面,冰封的一层,也并没有全部冻牢。这一凹,或那边远远的一凹,还像活的眼睛,溢着嫩水呢,总会有人,在那样的附近,很脆地踏了进去。

    行江的人,见惯不惊了,依旧在冻住的江面上走路——几乎是江刚刚一封,就有连续不断的侥幸者行走了。适才陷入的水面,立即又封上了一层极薄的亮冰。旋即,便被不歇的落雪覆住了。

    年迈的老尤,“f”着身子,站在雪岸上看着。老人与自然的冬界,融成了一景。天人合一,大约这也是一种造化吧。

    老尤几乎天天站在这里,看着。

    其实,江边,及江岸的远处,常有“流浪”的老人在那儿独行。天地间倾吐与宽容的一切,都是那样和谐。

    老尤依旧很瘦,便是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也仍然伶仃不富。他揣着手,黑黄的脸,永恒着老实,并老实地笑着脸。皱纹满满于面颊了——他在跟自己说着话呢。

    才是几日的工夫,江就冰封了。说变就变了,成别一种风景了。前几日,阳光明明灿灿的江面上,还是冰排满江、百冰争流的气魄与欢腾:辉辉煌煌,夜以继日——是冬神浩荡的仪仗之旅呵。

    夜色四合之下的冬江,及江之上载浮走冰的去势,则另是一番景观:幽玄神秘,无声地展示着宇宙原始的端庄。银色的浮冰,茫茫烁闪在黑色的旋涡之中。软硬混流的江面,不停地颠覆着那轮浓艳艳的金黄碎月。这天地的伟力,这幽寂中的瑰丽,真是叫人感慨万端啊。

    偶有夜航的小舢板,正载接对岸放学的小学生回对岸的家去呢。小孩子稚声的说话,满宇宙脆脆地响着。生命的天真,宇宙的豁达,从来是寻魂的港湾吧。

    老尤一生没有儿女——那脆美的稚声,吮吸到老人的心里,是一域柔柔幻来的好梦呵。

    像一天必做的功课,老人每天都要等那稚声在夜的江心淡了去,才返身回了。

    ……

    大雪从容了。洁白漫向无极。

    站在雪岸上的老尤想哭欸。

    单是这哭的欲望,稍一理性地迟疑,便破灭了。破灭之后的心府,一时空得没了底了。老尤觉着自己正透过雪,透过冰,扎凉扎凉地沉向江底,整个的灵魂像一页迎风欲去的纸,呐喊与活跳着绝望。

    老尤的脸上,依旧那样苦苦地笑着。

    每逢月初,去工厂领退休金的日子。老尤觉得自己是从冥府中冒出的一具老朽的鬼魂,战战兢兢,向每一个人咧开嘴笑,鞠躬似的行礼,眼睛里羞怯地传达着自己的卑微与献媚。工厂办公大楼的人们,终于对此不再有郑重的理会了——工厂里新一茬人,都在干伟大且辉煌的事业。工厂已经转产,不再生产民用炉和炉筒了。新的产品,五花八门,一律弃汉字印洋文。十几亿人口的泱泱大国,说变就变。工厂里新的生命,正杀气腾腾,精力亢奋,骂骂咧咧,为了像海外洋富人那样活着——干!

    这新一茬人的语言也完全变了:机警,随意,荒唐,实际,目空一切,随机应变。

    “尤师傅——是姓尤吧?这些医药费还是报不了。工厂没钱,正在千方百计找外商输血呢。您老就再饶我几天吧。”

    “党中央……”

    老尤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说不完整了,竟冒出这三个字。

    对方就笑了,说:“党中央也不行。党中央正忙着三峡工程呢。文的,武的,也闹老心了。我看你就回去吧。啊?天都黑了。”

    老尤就回了。

    ……

    由新一茬人改造、扒建、修饰的城市,从灵魂到外貌,全变了。华灯齐放,霓虹灯上天铺地。大酒家,大舞厅,大饭店,一幢幢破天高的“大大大”,像一簇簇熊熊燃烧的大火了。老尤正夹在铺天盖地的人流、车流、灯流中,像白痴,像梦游患者那样横过马路。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司机骂他:“老不死的!”

    过了马路,甫定惊魂,老尤靠在路边的一棵树干上歇气。仰望眼前的城市,虽然陌生,但也有几分熟悉。只是在记忆中太遥远了,一时说不清楚了。老尤知道自己活着的老身,已不属于这个新的世界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双穿旧了的鞋子,很旧很旧的鞋子。生命的火焰,在即将熄灭之前,小小的火头,竟燃得那样小心,那样尴尬,那样不好意思呵——

    老尤想不透亮了,自己的一生都干了些什么呢?是否有一点意义?(人活着,是要讲一点儿意义的)是不是自己骗了自己一生呢?

    大片的雪花,软软地扑到老尤的脸上,瞬间便融化了,如泪般地,顺着多皱的老皮,迟迟疑疑,彷徨着出路。

    适才的老尤,是想到这一切,才想哭的。

    可哭有怎样的用处呢?

    如同去凭吊一位过世的老工友:一掬泪、一份情——一切毕竟都结束了呀。

    老尤想,自己已经是活着的死人了——

    这个时代,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

    该下世了噢——

    大雪落得紧了。雪岸上的老尤成了一尊雪人了。

    一群花花绿绿、来自港台的游客,见到这一天然落成的“雪的雕像”,惊喜且欢呼起来:“呀,真棒耶!”便开始纷纷拍照,与“雪人”合影,叮嘱道:“老人家,千万千万不要动,不要动噢。一动,雪就落下了哎。对的,你懂么?我的话你听得懂么?”

    老尤一动不动。

    眼前那条凹下去的冻江,像一条僵死的银带鱼。不知怎样的道理,天上的落雪,在冰冻的江面上是留不住的——恐怕,是江风太强硬了吧。

    老尤的老伴,已经过世了。冥冥之龄,也有五载了。老尤为老伴看病的药费单据,一直存在手里——合几千元。这些钱,是两位老人一生的积蓄呢。

    虽说在活得很平静的时代,一直享受公费医疗,但这两位老人一直在提防着它万一的变化。攒的钱,叫“过河钱”——果然,老伴儿是用积攒的钱过的“河”。

    老尤是一位鳏夫了。

    老尤他已无去当代饭店就餐的胆量了。曾几何时,也曾在那样的门前踟蹰过,但终还是不敢。饭店无论大小,已与过去的“顾客之家”不可同日而语了。进到那里,面对豪华,或面对冷漠,你对自身的贫寒,自有一番掂量了,不仗义了,以至无地自容。便说:“老了,走错门了。”

    家里的三餐,煮面,然后煮面,然后煮面。点一点儿醋吧,提提味儿。不小心“点”多了。老手抖得厉害喽。煮面极酸,酸得忍也忍不住,就化成了老泪滚了下来。

    世道变了。在科学的意义上,它或许是极有道理的。但是,与之俱来的辛酸,大约也一定很自然的吧。

    老尤老伴儿的骨灰盒,就葬在江心小岛的丛林里——当年,他与她都是先进生产者、标兵。他们恋爱的第一次约会,就幸福与憧憬在那里。春去冬来,就老了。老尤的脚总冰冰凉。老伴儿就把这冰凉的一双,搂在怀里,捂着,责备着。老尤就老实着露出鬼脸儿。

    老尤天天隔着江,看着她。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她见了他的面儿,羞着眼睛,第一句话是:“你,早来啦……”

    江面,冰封的一层,其实也并没有完全冻牢。这一凹,或那边远远的一凹,还像活的眼睛,溢着嫩水呢。总会有人,在那样的附近,很脆地踏了进去——行江的人,见惯不惊了,依旧在冻住的江面上走路。

    原载《鸭绿江》1993年第4期

    点评

    汪曾祺先生曾说:“阿成的小说里屡次出现一个人物:作家阿成。这个阿成就是阿成自己。这在别人的小说里是没有见过的。为什么要自称作家阿成?这说明阿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作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责任:要告诉人真实生活,不说谎。这是一种严肃的、痛苦入骨的责任感。”可以说,直面现实生活,关注现实人生是阿成小说的一个主要特点。《饯水》就是一篇关于退休工人的小说,提出了应该如何对待哪些“把血汗和青春都奉献给了祖国”的退休工人的问题。主人公老尤是一名民用炼筒工厂退休工人,他经历了国家建设初期的艰难与曲折,他跟很多老工人一样每天埋头苦干,把血汗和青春都奉献给了祖国。可是当祖国发展起来时,他们却被这个时代“淘汰”了,甚至被社会所抛弃,处于孤苦无依的尴尬境地之中。

    面对退休工人的生存现状,小说以低沉而又略带调侃的笔墨给出“科学”的解释,那就是这个“世道变了”,国家进步了,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的化学反应。老一辈人在当代社会被看作是“寄生虫”,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与关心。唯有不变的是那条冰封的江面,小孩那清脆的笑声,老一辈工人奉献的心。作者通过老尤内心既自卑、惶恐,又渴望被接纳的矛盾心理,来论述国家的发展进步依靠的并不是哪一代人的聪明智慧、拼搏努力,而是每一代人的前仆后继才换来成功的这一事实。同时也引发了读者对于社会发展的真正含义的思考。怎样的社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展呢?是纯粹的GDP的增长呢?还是包括每个阶层的人在这个社会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体现出活着的价值?社会发展必然带来一系列的化学变化,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倘若一成不变那这个社会也将失去前行的动力。但是我们在发展的同时不能把一个社会,乃至一个国家的精神内涵给丢弃了。从某种层面而言,一个社会的精神风貌、价值尺度恰恰是这个社会进步的动力。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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