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0短篇小说卷-出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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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和平

    ——谨以此篇故事,献给我思念的朋友。

    汽车将我们卸在吐牛河畔的时候,已近黄昏。雾岚在河面上幽幽浮动,四周群山呈现铁色。大伙儿攀着车帮往下爬,蹦到河滩上,羊群般散开了。立刻响应号召似的,全体叉开腿撒尿,响声哗哗赛过吐牛河的流淌声。一只苍鹰低空盘旋。老麻头说:“妈的,可倒好,一个母的也没有!”于是大伙儿四下张望。远近无人踪,更别说女的。两边群山陡峭,连绵逶迤。我知道当地人称这样的峡谷,叫沟。吐牛河就是从沟里蜿蜒流出,像条白色的布带,极目纵深,缥缥缈缈。附近的几个村子,居民早已迁走,房屋空荡弃于山坡下,于黄昏中,无鸡鸣亦无犬吠,死寂。指挥部派来接我们的人,往上游指:“大坝就在那里砌!”众人皆扭头看。那里是沟口,两边山岩对峙,相距不过几百米。我们呆望着,幻想未来大坝的形象。连长突然大吼:“集合。”我们站队。连长接着喊了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连长的口令,在深深峡谷边缘格外嘹亮、威武。长河落日,暮色苍茫,我们迈着很不整齐的步伐,向民工棚走去。

    民工的编制与军队相同,指挥部亦称团部。最实质性的,是连级编制。以公社为单位,称连。我们连有民工183人,连长姓许,大伙儿称他许连长,背后称他许大胡子,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多,只知道他是我们公社许家大队的民兵连长。据老麻头说,此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曾和美国鬼子拼过刺刀,一口气捅倒过三个鬼子。兔崽子说:“怪不得,我瞅他眼睛总是杀气腾腾的!”许连长在队伍前面讲话,很简练:“我今年五十二岁了。我像你们这么大年龄的时候,今儿个活着,明儿个就不知道脑袋还能不能长在脖子上了!可是为了革命,我没眨过眼睛!领导上派我领你们出民工,多余的话我就不啰嗦了,谁要是不好好干……王八犊子!”他双拳空握,肩微端,腿并拢,两脚呈八字形,威风凛凛。尤其是他骂出的“王八犊子”那句话,可谓掷地千钧,令人心悸。在过去和后来的许多年中,我从未听过有谁骂人能如此震撼人心,气壮山河。队伍鸦雀无声。他倒也民主,常把连里的事情,在队伍前讲来,征求大家意见。刚进工地,指挥部安排我们连住百姓弃下的民房。他集合了队伍,对大伙儿说:“我看咱们就住工棚吧,把民房让给兄弟连队,怎么样啊?”无人答话。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说:“没有意见啊?没有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们连就住了工棚。指挥部的大喇叭,一天三遍表扬我们,说我们连风格高,有为人民服务的思想。那喇叭安置在工地附近的山头上,响起来的时候,山谷回音,几里路外听得清楚。全团三十多个连,第一个受表扬的,就是我们连。干活时,铁盛子瞅着山上的喇叭,骂:“摊上这样的连长,倒八辈子血霉了!”铁盛子平时言寡,可全连第一个骂连长的,却是他。当天晚上,连长集合了队伍,阴沉着脸,大声喝:“铁盛子!”铁盛子答:“到!”连长又喝:“出列!”铁盛子出列,站到队伍前面。连长瞅着他,他也瞅着连长。连长突问:“铁盛子,你今天骂我什么了?”铁盛子想了想,说:“我骂摊上你这样的连长,倒八辈子血霉了!”连长的脸更阴沉了。众人屏声敛气,瞅着他。连长走到铁盛子跟前,站住了,突然拍下铁盛子的肩膀:“行,敢作敢当,有种!”又走回队伍的前面,看着大伙儿:“不过我今儿个把话说在头喽,往后谁再骂我,就当我面骂。要是背后骂……王八犊子!解散!”大伙儿私下猜,是谁向连长打的小报告呢?老麻头诡谲地脥了脥眼,说:“还用猜?我一琢磨就知道是谁。”铁盛子说:“能有谁,准是兔崽子!”兔崽子在对面铺上打扑克,听见了,回过头说:“不假,是我!连长让房子,图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连的荣誉?”众皆无语。

    劳动是极艰苦的,我在青年点报名出民工时,同学们劝过我,说那活太累,吃不消。尽管我思想上有准备,但仍未料到会这般艰苦。整个工地,难见机械的影子。几乎所有的工程,均是民工们用血肉之躯完成的。许多年后我站在大坝下,仰面而视,却不敢相信,这巍巍矗立的大坝,竟是千千万万个民工用肩头扛起来的。谁会知道,这坝体中有我抬过的石头呢?……那时我们连的任务是往坝上运石头,石头是从附近山岩上崩炸下来的,有专门负责放炮炸石的民工。每日里,满山满谷回荡着叮叮当当的锤音,那是民工们在凿炮眼。锤声落下时,便有人在半山腰挥摆手旗,高喊:“放炮喽!”霎时山上人影消匿,天地寂静。少顷,远远地看,山岩上相继有根根尖柱爆出,乱石飞溅,接着便有隆隆的声音传入,如雷鸣,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山摇地动。峡谷硝烟弥漫,不亚于大战役的气势。硝烟散尽了,我们便爬上半山腰,将卡在半山的石头,用撬棍或用手搬,推至谷底。然后,我们再将躺在谷底的石头,用铁丝箍套住,抬起,运到坝上。坝上的民工,分工不同,有灌浆的,有捣固的,有运送泥浆的,十分忙碌。站在山头俯视,谷底民工如黑黑的蚁阵,在有秩序地川流,涌动,永不知疲倦。

    垒坝基的石头,是要求重量的。低于五百公斤,不准上坝。我们抬石,六人一组。先用铁丝箍将石头套紧,插入扁担,然后一起蹲下,一人吼:“起!”众遂吼:“起!”于是一起用力,一起挺身,不敢有半点马虎,更不敢耍滑偷懒。在喊“起”的同时,倘有谁胆敢不拼尽吃奶的力气奋而挣起,稍晚一点,五百公斤的重量将全部倾斜到他身上,将其压成肉泥烂酱。人在许多情况下,是自私的,但在那一刻,容不得半点杂念,你得使出全部的力气,同集体保持一致性。我们脖上青筋凸暴,鼓着带血丝的眼球,一次次用喑哑的喉咙发疯地吼着“起”,两眼冒金星,一次次脚步踉跄地将巨石抬到坝上。回返的路上,我浑身绵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无欲无念,能够记住的,仅是下一次的奋力挣起。在那以后的许多年中,抬石的情节,一直不能在我脑中泯灭。它所给予我的启示,常常令我激动不已。

    那时我常常感觉坚持不住了。于是我不由得不佩服铁盛子一伙人,尤其铁盛子。我至今持有怀疑,铁盛子的身体机能是否与常人相同。他的精力和体力,似乎不是属于他的,而是上天储存在他体内的,供他随便消耗,无尽无休,所以他极其奢侈。在山腰向下推石,别人用撬棍,他不,用手掀。蹲到巨石跟前,两手抠进底缝,胸与脸贴到石上,断喝一声,猛地一掀,就将巨石掀翻,一路尘烟,滚到谷底。他常喜欢将许多块石头,均“调教”到即将滚坡的程度,然后依次去掀,巨石便一块接一块蹦跳着向谷底滚去,轰隆隆碎石迸溅,尘土飞扬,一路呼啸而下。他便紧跟着飞跑下山,勇猛地穿过烟尘,边跑,敞开喉咙喊叫:“敖——嗷!”滚动的巨石,仿佛一群在他轰赶之下的野牛,惊慌失措,其场面令人惊呆。抬石,他常常一人肩担两根扁担,左肩一根,右肩一根,喊一声起,就利索地挺直了身子,面不改色,眉不见皱一下。向前走时,每一步都落得稳健、扎实。有一次休息,我问:“铁盛子,你累不累?”他蹲在地上卷烟,说:“其实力气这东西,越使越多。”我说:“可不都像你,有的人有力气也不舍得使。”他说:“那他傻。你舍得使,大伙儿看见了;你不舍得使,大伙也看见了。你使了,不见少;不使,也攒不下,反倒落个坏名声,奸!”我说:“那你这么干,别人还说你傻呢!”他说:“我这叫傻?我这叫忠厚,叫仁义!”想了想,又说:“咱除了有点力气,还有什么?……没有了。咱要不舍得使,在别人眼里,你还有什么用?”

    铁盛子能干,亦能吃。他饭量大得惊人。我们伙食很单调,一天三顿贴饼子、菜汤——萝卜汤或白菜汤,偶尔放几片豆腐干。除星期天能吃顿大米饭或馒头,几乎天天如是。因为人多,亦因锅小,贴出的饼子个头奇大,包上婴儿毯子让妇女抱在怀中,上汽车会有让座的。这样的饼子,铁盛子一顿能吃俩。民工粮食定量高,每人每月100斤。吃不了的,可以换成粮票,捎回家去。那时我们都很能吃,一顿至少吃掉五两粮,尽管这样,每月60斤粮足够了。唯铁盛子拮据,倘他放开肚量吃,足可吃掉全部定量。可他舍不得,那时农民口粮低,每人每年三四百斤。他家兄妹四人,父多病常年卧床,口粮自然是不够吃的。所以他勒肚皮,将省下的粮食捎回去,补贴家用。每逢开饭,铁盛子总是最后一个来吃。老麻头把别人吃剩的饼子头,或是贴糊了的饼嘎,给他攒着,放在一个小盆中。他帮老麻头拎完了水,或劈完了柴火,才走进食堂,也无言语,端起小盆,舀半勺子菜汤,将饼头或糊嘎泡了,蹲到了灶边。先是慢慢喝汤,吱吱的声音很响。喝干了,老麻头就再为他添上半勺。二次喝干的时候,才捞里面干的吃。细细地嚼,慢慢地咽,似乎在努力地延长进食的幸福感。神情肃穆、庄重,目光深沉,似有所思。灶中的火在他脸上明暗着。那副虔诚的神情,许多年后我回忆起来,仍然感动。老麻头说:“铁盛子是天养活的。”我不明白,老麻头解释说:“他吃什么都香,吃什么都有劲。像山上的青桐柳,没人莳弄,长得又粗又壮。”兔崽子颇不以为然。兔崽子说:“像什么青桐柳,像猪,呱呱呱,一顿一盆!”铁盛子听见了。铁盛子无语。早操结束的时候,铁盛子举手:“报告!”连长问:“什么事?”铁盛子说:“徐龙和骂我。”连长问:“骂你什么了?”铁盛子说:“……骂我像猪,一顿吃一盆。”连长喊:“徐龙和!”兔崽子答:“到!”“出列!”兔崽子走出队列。连长问:“你是骂他了吗?”兔崽子说:“我不是骂他,我就是想说他能吃。”连长勃然:“王八犊子!能吃怎么了吗?能吃犯法吗?能吃丢人吗?你光看见他能吃了,你怎么没看见他能干。王八犊子!……你给我向他赔礼道歉!”兔崽子转过身,瞅着铁盛子说:“铁盛子,我错了,我不是人!……”铁盛子说:“我拣饭底,是丢人,以后我改!”

    再开饭时,铁盛子早早就到食堂,买一个饼子,打一钵汤,端到外面去,蹲到角落里吃。吃完抹抹嘴,赶紧低头离开。大伙儿都埋怨兔崽子,说这样下去,铁盛子非饿出毛病不可。兔崽子扇着自己嘴巴,说:“这个事就他妈怨我,怨我嘴贱!”中午开饭,兔崽子掰了一半饼子,送给铁盛子:“我吃不了,你替我吃一半吧!”许多人都掰下一块饼子,送去。铁盛子的脸腾地红了,像蒙受了奇耻大辱:“这叫干什么呀,寒碜人哪!”怒冲冲离去。老麻头直晃脑袋:“唉唉,这是个要脸面的人呀!”

    民工不仅编制与军队相同,除劳动外,其他活动也与军队相差无几。早晚两遍出操。推土机在被遗弃了的河边良田上,推出片广阔的场子,场子一端,筑有高台。每天清晨和黄昏,各连便把队伍拉到这里,进行队列训练。几十支队伍,纵横交错,口令此起彼伏,脚步震得大地摇动,场面可观。逢这时,指挥部的领导背着手,站在台上观看,不时指手画脚,评论哪个队伍走得整齐,哪个队伍气势雄壮,然后选出优胜者,为全团民工表演。每次均少不了我们连。连长一声吼:“齐步——走!”我们立刻抖擞精神,昂首挺胸,步伐齐刷刷走向表演区。连长声宏如钟:“一、二、三——四!”我们随吼:“一、二、三——四!”山谷回应,万峰齐鸣。我们高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吼干了唾沫,吼咸了嗓子,吼得浑身热血沸腾。全体民工掌声如潮。我们兴奋得脑皮酥麻,头涨如斗,眼眶便热热地潮了,感到无比的神圣自豪,无比的高尚,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更壮丽的了。我们连如此训练有素,和连长曾经当过兵不无关系。连长当兵,尽管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兵的痕迹,在他的身上依旧鲜明,一举一动,均带行伍架势。走路雄赳赳,气昂昂,目不斜视。吃饭时一言不发,速度快,却不狼吞虎咽。连上厕所都有规律,每天清晨五点左右,准时蹲茅房。至于他的行李,历来不像我们那样,随便一推,病狗似的蜷在铺上,而是四四方方,有棱有角。他要求我们效仿。大家很是努力了一番,却无法达到他那标准。尽管如此,指挥部下来检查,我们连的内务在全团仍属一流的。加之在劳动、军训各方面均属一流,团里“先进连队”的流动红旗,便堂而皇之地挂在了我们连的工棚里。连长很高兴,大家亦很高兴。连长对大家说:“人活在世上,得要强!不是有句俗话吗,宁肯叫身子受苦,不能让脸上无光!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大家一齐答,“对!”连长很满意,觉得自己讲出了真理。

    连长喜欢弹琴。那种琴,如今罕见了。琴呈长方形,酷似木匣,上面拴有四根弦。弹时,放在铺上或桌上均可,右手弹,左手摁。摁在一个个的小钮上,钮上标有表示音符的数码。这种琴名日“大众琴”,俗称“大头琴”,据说是从日本传进来的,原名叫“大正琴”。很简单,对照谱子,谁都可以弹出歌来。用连长的话讲,拴块饼子狗都会弹。然而弹得好,并非容易。它首先需要左右手的熟练配合。更重要的是,拨弦和摁钮,要根据乐曲的节奏、情绪,或轻或重、或急或缓,这种分寸的掌握,非一日之功而可达。连长琴技纯熟,他喜欢弹《志愿军进行曲》,弹《我是一个兵》,弹《打靶歌》,还有我挺熟悉的,但却不知道名字的歌。如“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等等,边弹边唱。弹进行曲,如金石相击,铿锵有力,弹抒情曲,如淙淙流水,赏心悦耳。他那双满是老茧的、粗壮的手指竟能弹奏出那样美妙的乐曲,实在令人惊叹。逢那时,他目透异光,两颊红亮,仿佛寻到了过去岁月的精蕴,而欣喜生命存在的意义。他所表现出的那种情绪,在乐曲的伴奏下,很是感染人的,常常将我们吸引了,一个个呆呆的,凝神沉思,回忆着,或幻想着,心里充满了苦涩的沉重及沉重中的浪漫,就觉得生命充满了内容。于是这时,我们大家共同产生了一个不解之谜:连长既然经历不凡、功勋卓著,为什么至今仍是一农夫呢?……老麻头到工地送饭,被围住,众人向他提问。因为老麻头和许连长,同来自一个大队。老麻头却连连晃头:“不知道,不知道!许连长的事,我一点不知道。”然后挑着菜桶,赶紧走了。如此,连长就显得更为神秘了。但我猜,在连长的生活中,肯定有段不寻常的经历。

    雨季到了,工程紧张起来。指挥部提出口号:大战15天,基础工程提前完。我们晚间开始加班,名曰“夜战”。工地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大喇叭嘹亮地播放着样板戏的唱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我们干劲十足。但是工地上的灯一灭,喇叭一停,队伍收工往回走,大伙儿便困乏不堪,常常走在队伍中就打起了瞌睡。有时头一颠,碰到了前面扛锹人的锹尖,脑门立刻呈现出一道月牙形的伤痕,渗出鲜血,疼痛难忍。回到工棚,有时连衣服也不脱,往铺上一倒,便酣然入睡,一觉天亮。阴雨连绵,工棚的顶盖是用包米秆子苫的,许多处漏雨。工棚潮湿阴暗,一股霉味。混合了男人们的臭脚味、汗酸味和其他莫名其妙的气味,闻之终生难忘。我们的行李潮了,发卤。躺上去,像躺在被雨浇过的棉花上,又湿又蒸,极不舒服。兔崽子睡在我旁边,夜里常丝丝地抽气,摆弄出窸窸窣窣的纸响。我问:“你干什么。”他说:“没事。”后来我们一起上厕所,他蹲在那里面目痛苦万状,我才发现,他犯了痔疮。他说:“妈的,遭老罪了。”走路两腿一撇一撇,像企鹅。我说:“你该请病假。”他说:“拉倒吧。”照样和我们一起抬石。我去找连长。连长在编抬石用的铁丝箍。我说:“连长,和你反映个情况。”连长说:“说吧。”我说:“兔崽子的痔疮犯了,好几天了,疼得要命。”连长说:“他怎么不吱声?”我说:“谁知道。”连长扔了手中的活,走进抬石的人群中,拦住了兔崽子,说:“你不要命了!”兔崽子看看我,又看看连长:“没事呀!”连长冷下脸子:“什么没事,你回去给我歇着。”夺掉兔崽子手中的扁担。兔崽子说:“好吧,我回去歇着。”兔崽子走出人群。可是他没有回工棚,他拣了连长的活,编铁丝箍。那活一般人干不了,可兔崽子手巧,编得很像样,比连长编的不差上下。他用手拧铁丝,每拧一下,嘴角也跟着拧一下,那动作,完全是过于认真,下意识表现出来的。他的目光由于聚精会神而变得纯净、热情了。许多年以后,我看见一个画家作画,表现出的那份神情,竟和兔崽子拧铁丝的神情,没甚区别。这个发现,使我很不平静地萌生了许多想法。

    当晚,连长在全体民工面前,表扬了兔崽子。兔崽子脸红了,很羞愧的样子。接着我写了篇报道,交给了指挥部广播站,那篇报道的题目叫《赞革命的硬骨头精神》。工地的十几个大喇叭,一天播了三遍。每次播完,结束语的最后几个字,在山谷中回荡不迭:“徐龙和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值得我们全体民工学习、学习、学习……”

    黄昏时我们蹲在院里吃饭。夕阳殷红。兔崽子端着饼子和菜,走到我跟前,蹲下。我冲他点点头,等他说话。我想他应该感谢我。他瞅了我一眼,问:“吃得挺香呀?”我说:“挺香!”他说:“挺香就多吃点!”拣了块土块,一甩手,扔在我的钵子里,溅我一脸菜汤。我惊疑:“你干什么?!”他冷笑笑:“你小子,想写稿出名,也用不着编排我,净扯淡!”转身走了。我气愤至极,将菜汤泼掉,骂:“你他妈混蛋!”铁盛子过来拦我,说:“这事不怨他。”我说:“不怨他还怨我吗?我怎么惹他了!”铁盛子说:“这你就不懂了。谁不愿叫人夸,可夸大发劲,就夸假了,那不等于羞躁人吗?”我哑然,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一层。我说:“可我是一片好心呢!”铁盛子说:“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却不肯认理:“徐龙和他不是人,好赖不知!”一连许多天,我不和兔崽子说话。

    那篇报道播送后,指挥部对兔崽子的事迹很感兴趣,指名让他在团里讲。连长怕兔崽子讲不好,让我给他写讲用材料。我说:“我不给他写!”连长说:“不许讲价钱!”无奈,我只好写。花费了一天多的时间,写了三十多页稿纸。兔崽子看了,对连长说:“我不讲!”连长说:“你为什么不讲?”兔崽子说:“反正我就是不讲!”连长火了:“这是政治任务!“兔崽子说:“那好,我讲坏了,你别怪我!”那天傍晚,全团民工坐在操场上,等着兔崽子上台讲。掌声中,兔崽子走上去。我为他写的那份材料,卷着的,握在手里,他没展开,也没坐下。麦克风不灵,他的嘴离得又远,说了几句话,呜噜呜噜谁也没听清。指挥部领导走上台,把麦克风往他跟前扯了扯,这次听清了。他说:“我讲不出什么道道来,领导硬叫我讲,我就讲点真格的。我有私心!大伙儿都知道,俺们连,有个叫铁盛子的,干活劲大,也卖力,大伙儿都服,我也服!可我听说,秋天征兵,一个连队只给一个名额,我怕评不上,叫铁盛子把名额占去了。你们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当兵呀!就这么着,我就想表现积极点,赶上铁盛子。就是这么回事,我讲完了!”鞠躬,走下台去。全场皆惊。按惯例,这样的讲话至少需要两小时。人们面面相觑。指挥部的领导也愣了,商量了下,一个领导走上台,低下头,嘴紧贴着麦克风说:“徐龙和同志的讲话很简练,实事求是,不唱高调,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全场掌声雷动。兔崽子却低下头,吃吃哭,从操场回到工棚,一直不停。连长说:“行了,指挥部领导都表扬你了,还哭什么!”兔崽子哇地大哭,说:“这回我算别想当兵了!”转过身指着我,骂:“你大爷,这事就怨你!”我也火了:“你怨我干什么!你当不当兵,关我屁事!”连长过来斥责:“徐龙和,你嘴巴干净点!这事和人家有什么关系?你狗尿苔扶不上金銮殿!”兔崽子不再吭声,只一挺一挺抽噎。我理直气壮,不再理睬他,躺下了。可是我没想到,后来兔崽子和铁盛子的悲惨结局,与我却有着直接的关系。为此,我终生忏悔不已,每次想起,心便十分不安……

    我们连,在工地上是有名的硬骨头连,任何事情,难不倒我们。唯独赛诗,着实难住了大家。那时学小靳庄,人人都是诗人了,天天劳动休息时,举行赛诗会,将自己作的诗,朗诵出来,互相比赛,选拔出优胜者参加全团赛诗。连长说:“我们连,别的活动都不熊,作诗这个事,也不能落后了,都给我下点力,作不出诗,不准睡觉!”大家不敢马虎。晚间躺在铺上,两眼望棚,挖空心思地想诗。外面下着雨。雨声淅沥,烦扰人心。老麻头抽着烟袋,唉声叹气,却突然一拍大腿,坐起:“想出诗了!”大伙儿问:“什么诗,快念给俺们听听!”老麻头把烟袋磕了,思忖些许,有板有眼地吟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气是下山猛虎,财是惹祸根苗!”大伙儿都乐了:“扯,这叫什么诗呀!”有人问:“这么说,你说的那四样,都不好,都要不得了?”老麻头抠着脚丫,哲人般拉长了语调:“这四样嘛,要得,又要不得。”人问:“怎么叫要得,又要不得呢?”老麻头说:“刚才的那套喀,就是要不得,可还有一套喀,说的是要得。”想想,又吟道:“无酒不成礼仪,无色世界人稀,无财不成富贵,无气甘受人欺。”人又问:“你说了半天,到底是要好,还是不要好呢?”老麻头说:“关键要掌握住度!万事,都有个度,过了,就不好;不够呢,也不好。”一屋的人都点头,然而在表示明白了的同时,神情却分明惘然着。屋内安静。外面檐雨滴答,远处吐牛河的流水声格外清晰。偶有夜鸟的鸣叫声传入,悠长而孤独。兔崽子突然插嘴道:“哎,老麻头,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什么呢?”众人都扭了脸,去瞅老麻头,等他回答,都觉得这个问题至关重要。老麻头继续抠脚,很舒服地筋着脸皮,说:“图什么?图个意思呀!不常听有人这样问吗,有没有意思呀?有意思的事,谁都爱干,没意思的事,谁都不爱干。所以呢,人活着,就是活个意思。”兔崽子又问:“你说的这个意思,到底指的什么呀?”老麻头说:“这可不好讲喽!我觉得有意思的事,你可能觉得没意思,你觉得有意思的事,别人可能又觉得没意思。到底什么是有意思,全靠自个儿去品喽!”众人默默听着。连长一直坐在铺上抽烟,这时插嘴道:“老麻头,你这话有点道理。其实咱们这些人,干的净是别人觉得没意思、不爱干的事。都不爱干,咱们干了,咱们觉得没意思吗?人和人呀,不一样……”外面夜雨簌簌,其声广而深,覆盖天地。连长停了会儿,说:“别闲扯了,赶紧想正经事吧!”大伙儿便又翻过身来,望棚,想诗。

    第二天在工地上,铁盛子来找我,很激动,说:“秀才,我想出诗了!”我说:“快说说!”那时我们在山腰推石头,整个工地呈在我们脚下。民工往来穿梭,一片繁忙。铁盛子仰脸瞅天。天空白云悠悠,周围的山岩在阳光的照射下,面孔严肃。少顷,铁盛子背道:“我们扛石头,我们修大坝,我们出大力,我们流大汗;我们弓着腰咬着牙,我们紧闭着嘴巴。等到大坝修成了,那就是我们要说的话!”我为他鼓掌,说:“精彩,精彩!”他说:“真的,你不熊我?”我说:“熊你我不是人!”他使劲捏了捏我胳膊,转身走了,去推石。浑身肌肉一棱棱凸起,头红脸涨。休息时,连里赛诗。大家散坐在石头上,听别人念诗,很认真。铁盛子站起来,把他的诗朗诵了一遍。他底气足,声音极为宏阔,其势气贯长虹。大家为他鼓掌,他自己也鼓,眼眶潮润了,激动得整整一天几乎没讲话,总怔怔的,神思恍惚。赛诗会上,连长最后一个站起念诗。一群水鸭子盘旋着,落到上游水面上,溅起无声的水花。他目光眺向那里,念道:“修坝必有难,难中必有苦,苦中必有甜!”大家要鼓掌,被他止住。他问:“你们品出甜来了吗?品出来了吗?”众人怔怔。他摇摇头:“能从苦中品出甜来,不容易……”众人仍怔怔,不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当时我也不懂,因为当时我不了解连长。后来我懂了,但是,却不仅仅是因为后来我了解了连长。

    世上许多事情,是没法搞得泾渭分明的。

    连长的秘密,意外地被我发现了。这意外的发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对我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当时我不能理解,连长会做出那样一种选择。好多年我都在想,连长的那种选择,对他来说,合理还是不合理呢?直到我自以为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时候,我才渐渐想明白了。

    那些天总是下雨,到处泥泞不堪,到处湿湿的。我的肚子坏了,需要不断地匆忙逃离人群,找地方蹲下。那时工地的厕所很简陋,用几领席子一围,大家就进去方便。时间一长,肮脏不堪,难以落脚,就都不愿往里进了。工地性别单调,互相间也无可避讳,故那些厕所就彻底名存实亡了。说不避讳,准确讲是指解小手。至于需要蹲下解手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应该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否则被人瞅见,总是难堪。

    我记得,大概是下午两点钟左右,我又一次逃离人群,在山坡一处灌木丛后蹲下。当时天下着牛毛细雨,雾罩峰峦。在我隐身的那片灌木丛边上,从山脚向上,伸延着一条蛇曲的小路,穿过山梁,直通一架大山的背后。就在我刚刚蹲下不久,我发现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沿山路而上,傍着我隐身的灌木丛走过。我低头缩脑,大气不敢出,怕露了丑相。那女人过去不到两分钟,山路上又出现一人。我透过树棵的间隙一瞄,竟是连长!连长一路走来,不时抬头张望,尾随那女人向山上盘去。我很吃惊,也很纳闷,就赶紧将自己的事情做利索了,跟了上去。

    山路盘旋而上,通过一片松林。地上的松针被雨水泡过,渲软滑腻,散发着浓烈的松脂气味。当我走去松林的时候,发现连长的身影不见了。我四处撒眸,看见山路在松林中分了叉,有一条不再盘旋,而笔直通向山梁那边。连长沿着这条山路,已经翻过了山梁,身子渐渐矮在那边,最后头也沉降到山梁那端。我紧追几步,追到山梁上。往下瞅,下面沟深坡陡,林深草密。天上飘着的牛毛细雨,像刚刚浇灭一场大火,浓雾从沟底残烟般滚滚升腾,使沟壑充满了原始般的神秘。连长的身影,又消逝在我视野之内。我正寻找,忽听有人说话。扭头看,在我左边很近的地方,有棵很古老的野核桃树。树冠篷盖如伞,连长和那女人,就站在树下。我慌忙蹲矮,隐到一块山岩背后,悄悄露出眼睛,窥向那边。

    我看见连长在发火,他的脸子冷冷的,对那女人说:“谁叫你来的?你来干什么?这要叫人看见,影响多不好!”那女人嘤嘤哭,很委屈:“人家大老远的,扑来了,你一句疼人的话没有,还和人家发火……”连长说:“这是什么地方?你当这是咱们许家堡子吗?连里的民工要是知道了咱俩的事,以后谁还听我的了?你回去吧,赶紧回去!”女人紧紧拽住连长的胳膊:“我不走,就不走!”连长吼起来:“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呀!”猛地一推,将女人推倒在地,顺着山坡滚下去。连长愣住,一边追赶着,喊:“梅丫!梅丫!……”滚着的时候,女人抓住了山草,身子便横在了坡上,掩面而泣。连长俯下身,将女人揽在怀里,一声声唤:“梅丫,梅丫……”很伤心了。女人说:“俺赶了两天的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地方……”女人搂住了连长的脖子,不一会儿两人便磁石般吸在了一起……

    那年刚刚二十岁的我,在深山野谷看到的这一幕,对我后来的影响深不可言。这致使我为了一种追求多年陷入不安与烦恼之中,无法解脱。在一次次的丧失后,我才懂得了生命渴望所带给人的欢欣及无穷的痛苦,是多么的必要。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后,两个人闭着眼睛,仿佛要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储存到心里边,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细细地品味。

    我悄然地离去……

    整整一天神情恍惚,不敢与连长照面。

    傍晚时,老麻头在食堂刷碗,我溜进去。见左右无人,说:“老麻头,我问你点事儿。”老麻头见我神秘的样子,就把脸凑了过来,问:“什么事呀?”我咬着他的耳朵,把白天看到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老麻头惊慌失措,把我拉到灶前蹲下,叮嘱:“别往外讲,千万别往外讲呀!”我奇怪:“为什么?”老麻头说:“这要是叫大伙儿知道了,他还怎么当这个连长呀!”我问:“那女人不是连长的媳妇吗?”老麻头摇头,叹气,点着了烟袋吱吱抽。灶火闪烁,映照他的麻脸。说:“那女人,叫梅丫,年轻时就和连长定了亲。可连长上朝鲜打仗,那年冬天,叫美国兵给抓去了,押了一年多,都寻思他死了……梅丫就嫁了人。后来连长回来了,见梅丫嫁了人,就再不肯找女人了,帮梅丫家,拉帮套……”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懂得“拉帮套”的意思,那就是两个男人一个老婆。这对我打击太大了。我知道,在辽东山区,只有娶不到媳妇的赖汉子,才肯做这种事情。我不明白连长为什么这样选择?难道梅丫就那么可爱吗?难道天下就没有比梅丫更好的女人了吗?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间,连长又弹琴了。他弹了首我陌生的曲子,曲调委婉苍凉,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种亘古绵长的思念与寻觅,却又极含蓄、隐晦。他脸膛肃穆,目光深邃,眉头微蹙,嘴巴紧紧闭着。我忽然觉得,连长是懂得自己的,可无论是谁,也别想从他那紧闭的嘴巴中,听到他对自己的解释。而他留给我的困惑,整整让我悟了十多年。为此我感激连长。1988年,他因尿毒症猝然长逝,当时我不知道消息。那年冬天,我的一个朋友不幸夭折。我去送葬,在骨灰堂里,我看到了连长的骨灰盒。那上面的照片和我印象中的他,没甚区别。目光深邃,嘴巴紧闭,坦然地看着这个世界,似乎对自己的一生,很满意。我为他鞠了三躬,两滴凉泪滚到腮上。

    雨季即将远离辽东山区,大坝基础工程已全部结束。就在这时,我们连出现了两件事:铁盛子死了,兔崽子疯了。

    不曾料到,兔崽子极其固执。上次那件事情过后,任谁与他解释,均徒劳。他咬准了死理,说他当兵无望了。老麻头说:“我看领导对你印象不赖嘛!”他说:“我三岁两岁小孩子呀,好赖话听不出,好赖脸看不出!”连长背后说:“兔崽子挺乖巧,上回讲用的事,指挥部领导对他是不满意的。”连长这样一说,我觉得我有些对不住兔崽子,如果我不写那篇报道,团里不会让他讲用,也就不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烦恼。我想找兔崽子解释,可就在这时,连里发生了一桩意料不到的事情。

    指挥部食堂被盗。小偷是撬开后窗跳进屋的,后窗的玻璃碎了半块,屋后的黄泥地上,印着一只塑料凉鞋的鞋印。据刚刚调到指挥部食堂做饭的老麻头讲,头天半夜,他听到后窗哗啦一声响,以为是野猫捣乱,就没在意,“我要是知道进小偷了,我就砸断他的腿!”老麻头说。经指挥部专政执勤小分队现场勘察,发现只丢了头天晚上改膳剩的十五个大馒头,没甚严重,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是中午放工,我们刚刚回到工棚,专政小分队的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直奔铁盛子的铺位,伸手去拽铁盛子的行李,滚出十几个大馒头。大家惊呆了。铁盛子的脸煞白煞白。

    这件事情一经传出,我们连的声誉大损。指挥部念铁盛子一贯表现良好,又是初犯,只将他的照片从团先进民兵表彰栏上摘除了,没给别的处分。连长中午没吃饭。大吼:“集合!”我们站了队。大家眼睛直视前方,不喘大气。连长喊:“铁盛子!”铁盛子没有答到,就走出了队列,站到了前面,又转过身,面对大家。连长气喘如牛,双拳紧握,眼珠子喷火般瞅着铁盛子。我们大家都很紧张,不知道连长会怎样处罚铁盛子。然而连长在长喘一阵之后,只痛心疾首地喊了声:“铁盛子你呀!”眼眶倏地红了,手一挥:“解散!”

    铁盛子变成了哑人。一连几天,不见他说话,光论劳动、休息还是吃饭,总是一个人远离大家,怔怔地发呆。脸色不再煞白,发青、发暗。劳动时偶尔抬头向远方眺望,目光孤独。大家很心疼他,但这样的事,不好劝,也无法给他说些宽慰的话。老麻头频频回连里,来找铁盛子。每次两个人都站到僻静处说话。只见老麻头不断地说,而铁盛子只不断地晃头,老麻头一次次灰心丧气地离去,都不知道他俩说话的内容。

    铁盛子出事的时候,大约是那天上午十点左右。同往常一样,山上的炮烟散尽,我们上去推石头。一切毫无预兆。太阳鲜红,库中水面波光粼粼,四周一座座山峰岿然不动。铁盛子一个人,在我们右边的山坡上干活。我们大家都注意到了,他又是那样,把一块块巨石“调教”到即将滚坡的程度,然后挺直了腰,深深吸口气,开始往谷底掀石。我们都停了手中的活,看着。铁盛子身上的肌肉块鼓鼓凸起,充满生机。巨石被他掀滚,一块,两块,三块……霎时,轰隆隆如万马奔腾,尘烟浩荡,弥彰了整趟沟谷,其势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就在这时,我们发现铁盛子不见了。他的身影几乎在转眼间消逝的。可是石头并未掀完,他不可能跑下山去。我们很惊奇,用目光四下寻找。这时有人喊:“在那了!”众寻声望去,顿时惊呆,我们看见铁盛子的身体在沟谷滚滚翻腾的尘烟雾浪之上,横空出世,海豚般地跃了起来,划出极其优美的抛物线,反复两次。我们忘掉了一切,全部冻鱼似的目瞪口呆,仿佛被铁盛子那优美的动作感动了,半天缓不过神志。连长一声咆哮:“铁盛子!”疯了般冲下山。我们这才如梦初醒,向谷底涌去。

    尘烟散尽了,乾坤复又朗朗。工地间休的时间到了,一切喧闹声都停止了,天地显得极其安静。我们肃穆地站成了圈,看着躺在石堆上的铁盛子。奇怪的是,铁盛子的身体并未受到多么严重的损伤,只是七窍渗出了鲜血,脸煞白煞白,像那天站在队伍前面的颜色。神态却极其平静、安详,头歪在一边,睡着了似的。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真切地面对死亡,竟毫无半点恐惧之感。面对铁盛子的尸体,我的脑子变得异乎寻常的冷静。我很笨拙地想着:一分钟前,铁盛子还和我们共同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世界并没有因为他一分钟后的消逝,而有丝毫的改变,哪怕阳光稍微黯淡一点也好。生命渺小吗?……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个小的生命组成的人类,却让世界俯首帖耳地接受它的改造与管辖!生命伟大吗?……铁盛子就这样默默离去了,他为这个世界留下许多许多,可他能带走什么呢?生命高尚吗?……许多年后,一次朋友相聚,大家要我表演节目,我满怀激情地朗诵了铁盛子当年做的诗:“我们扛石头,我们修大坝;我们出大力,我们流大汗;我们弓着腰咬着牙;我们紧闭着嘴巴。等到大坝修成了,那就是我们要说的话!”朋友们哄地笑了,以为我幽默。我伤心了好一阵。但我不怪朋友们,因为他们不懂得铁盛子,也不懂得出民工的生活。

    大约在铁盛子出事后的十几分钟,老麻头跌跌撞撞跑来了。他扒开人群,一下扑到铁盛子的尸体上,号陶起来:“铁盛子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我要不是给你那几个馒头,你哪能死得这样惨呀!……”大家全愣了,不懂老麻头话里的意思。连长揪起老麻头,问:“那馒头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麻头将脑袋晃得一塌糊涂:“那馒头不是铁盛子偷的,是我给他的呀!……”大家无比震惊。老麻头说,铁盛子父亲病重,来信叫他回去,老麻头便把食堂的馒头偷偷送给了他,怕管理员追查不好交代,就做了食堂被窃的假现场。连长揪着老麻头的领子摇:“你怎么不早说啊!”老麻头说:“铁盛子他不准我说呀,他说,反正也赖他了,就仅他一个人寒碜吧!……”连长大骂:“王八犊子!”将老麻头推倒在地,抱起铁盛子,泪珠滚落:“铁盛子,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这孩子呀,不是没有话呀,就是不爱说,小小的年纪,憋了一肚子的话,就这么去了!……”

    就在铁盛子出事的那天夜间,兔崽子疯了。

    后来我们回忆,铁盛子出事以后,兔崽子站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就扭头走了,再没露面。傍晚我们回工棚,进屋的时候,他一下从铺上坐起来,惊虚虚看大家,面色青黄。晚饭他没有吃,一个人仰躺在长长的大铺上,闭着眼睛,两手放在胸前,眉头紧蹙,像在忍受一种病痛的煎熬,又像伤心地回忆着什么。后来我想,那时如果有人去和他说话,问问他为什么不吃饭,或者谈点别的什么话题,也许他不会疯。但那时,大家的情绪很丧气,不可能有人和他说话。后来天就黑了,并且阴了,工棚内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大家默默地洗漱,默默地铺放行李,躺下了。连长伸手拽灭了电灯。兔崽子就一直那样躺着,头朝里,没有脱鞋,也没有脱衣服。时间在黑暗中流逝着,过许久了,凭我的感觉,大部分人好像还都没有入睡。外面下起了雨。开始几个大雨点啪啪打在工棚盖上,转瞬便大雨如注,哗哗的声音在黑暗中肆虐,遮天盖地。工棚内反而显得异常安静。就在这时,兔崽子突然挺起身子,声嘶力竭嚎叫道:“不是我呀,不是我!……”吓了大家一跳。连长拽亮电灯,支着膀子扭头朝这边看,喝道:“兔崽子,你嚎什么!”兔崽子甩着双腿,两手握拳,啪啪捶打床铺,继续嚎叫:“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呀!……”大家纷纷坐起,瞅着他。兔崽子突然跳下地,奔向房门。用力一撞,将门撞开,一头钻进漆黑的雨夜,一路嚎叫着:“不是我呀,不是我呀!……”渐渐远去。连长愣了片刻,一掀毯子跳到地上,冲大家挥手:“起来,都起来!”我们慌乱地穿上衣服,跟着连长跑到门外。外面暴雨长鞭似的抽打大地,一道蓝光闪过,照亮地上无数优美的水泡。群山在雨雾中沉默,仿佛充满无穷的奥秘。连长说:“分开去找!”大家便四散跑进雨中。顷刻,呼唤兔崽子的喊声,便在峡谷中此起彼伏,震荡峰巅:“徐龙和!徐龙和!徐龙和……”雨夜中,每一声喊破喉咙的呼唤,都带着真挚的焦灼与希冀,带着对生命深切的肯定,回荡在千峰万壑之间,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几乎找了一夜,没有找到兔崽子。傍天亮时,我们回到工棚,却发现兔崽子已经回来了。他衣服破烂,浑身沾满泥浆,脸上布有许多伤痕,坐在地上,正撕自己的褥单,一条条挂在脖子上,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话:“领导说我讲话讲得好,嘻嘻嘻……我不讲,就是不讲……咱们连,是先进连,谁不服?……”我们大家看着他,无语。

    天亮的时候,雨渐稀薄。群山的轮廓影影绰绰。指挥部来了辆吉普车,将兔崽子拉走了。临上车时,兔崽子不再哭,也不再闹,他抓住连长的手,很认真地说:“连长,我不想当兵了,叫铁盛子去当吧,真的呀……”吉普车沿着河边的路,颠跳着驶出峡谷,消逝在苍茫的烟雨之中……我们大家站在那里望。

    那天上午,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们没有上工。头天晚上折腾一宿,大家都躺在铺上睡觉。连长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后来把烟掐了,摆上了琴,弹奏起来。连长弹的曲调,我从未听过,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对它似乎十分熟悉。蒙蒙胧胧觉得许多年以前,我便将这乐曲的旋律记在心里了,而今连长弹奏出来,不过是为了加深我的记忆。它委婉哀凉,又激越昂扬,忽而如奶奶在讲述古老的故事,语调平缓深沉,引人冥想;忽而如山谷中愤怒的夜风,扫荡森林沟壑,发泄压抑的激情和力量;忽而如奋然疾驰的犍牛,终于寻着了累倒于途中的父亲,仰天而啸,长歌当哭。继而接替了父亲的辕套,拉起那辆沉重的车子,用着原始的力与坚韧,去跋涉漫漫的征途……

    那年初冬,县文化馆调我去搞剧本创作,我就离开了民工连。出民工的生活,就那样结束了。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我的心渐渐有些麻木,唯出民工的那段生活,每次回忆起,便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县水利志记载:吐牛河水库坝高四十五点六米,长三百三十九米,宽十二米。蓄水量一点八六亿立方米。年发电量八百八十万度,灌溉良田五十一万亩。年产鱼八十万斤。

    关于我小说中写的那一切,均无记载。

    原载《人民文学》1990年第10期

    点评

    在市场化程度并不高的1980年代,集体劳动是一种常见的推动工程建设的方式,比如开山、挖河、筑坝,这样改造自然的大工程需要大量的人力,于是出民工便成了一种常见的任务。

    这篇小说即是以一次出民工的经历为主要故事线索,当然,小说的重点并不在于描述劳作的内容和艰辛,而是对民工们精神面貌的呈现,所有这些都是水利志上的庞杂数字所无法表现的。出民工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劳动难度和强度均极大,颇有一些战天斗地的意味。大家都用坚强的意志“挺”了过来,一旦适应了那种劳动节奏和强度,也便觉得不那么艰难了。在“我”们这个连队里,有一个有着辉煌战斗经历的老兵许连长,许连长的军人风貌深刻地影响了每个成员,大家很有纪律性和牺牲精神,斗志昂扬,整个连队频频获得表扬;连队还有力大无穷、能吃苦肯下力的铁盛子,他健壮的身躯成为工地的一道耀眼的风景;也有敏感脆弱的兔崽子,极度敏感的他最后疯掉了。

    这是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是一群有着极强战斗力的斗士,尽管各自的命运在日后的生活中有了很大的差异,但这幅感天动地的劳动场景为历史留下了一幅投影,那巍然屹立的大坝,长期流淌着造福子孙万代的哗哗水声。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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