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要去差等生家做工作的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因为这是大事,大事是不该向她隐瞒的。我妈没骂我,她是骂学校。最后她教给我说:“你去人家家绕上一个弯儿就走,别说是来做啥。到了学校跟老师就说,去了,人家不给。这就行了。听着没?”我说噢。她又说:“即使真的有家长把户口给你,你也不能要。这是丧良心的事,我们不做。听着没?”我说噢。
我决定先去孙慧英家。去跟孟牛牛商量,让他领着去,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孙慧英家住着两间低矮的小南房,从外面刚一进屋,家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孙慧英的妈认识孟牛牛,招呼说,你们上炕哇上炕哇。过了一阵儿,眼睛适应暗光线了,我这才看见后炕躺着个人,是孙慧英的父亲。他有很严重的痛风病,脚趾关节都变了形,疼得厉害时,直想拿刀把脚剁下去。不一会儿,孙慧英的妹妹提着兜子回来了,这个兜子我见过,就是孙慧英拾菜的兜子,这些日不见孙慧英拾菜了,是她的妹妹接了她的班儿。她妹妹的身后还跟着个小弟弟,四五岁的样子,是个哑巴,嘴不住气儿地吮吸着右手的大拇指。我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毛钱给了哑巴弟弟说,给买糖去。他笑着拿手接住了。他的手黑得像个黑猪蹄,可他的那个大拇指却被唾液浸泡得成粉白色的了。
我跟孟牛牛说咱们走哇。孟牛牛说走哇。我们出了街大门,孙慧英拿着户口簿追出来,给我。我不要。我妈不让我做丧良心的事。但我觉出,孙慧英可能是真的要去,她是需要那二百块钱,给她父亲买药。临走时我听见孟牛牛跟孙慧英说:“你要是真的去。那我也跟你去。”
我原打算在第二天到汪灵利家,照我妈的说法去绕个弯儿。可我用不着去了,他出事儿了。
学校组织全校师生看电影戏剧片《朝阳沟》,以前没听过豫剧,唱腔挺有点意思。“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从电影院出来,我们班的男生尽都学这两句。
六二五班不乱唱,在班长的组织下,又是很有力量地在唱《解放军进行曲》。汪灵利问身边的陆海空说:“我说押韵,他们老是唱这个歌儿,向前向前向前的,这是个啥歌?”陆海空说:“连这个歌儿你也不知道?我看你姐夫的外父去呗。”说完,意识到大事不好,撒腿就跑。汪灵利大声吼叫着:“我操你妈个逼!”边骂边弯腰在路边拾起块半砖头,追向前,追进学校。陆海空跑上了大会议室的平台,绕了一圈儿,想往下跑,路让汪灵利给堵住了,跑不下去,一急,爬上了钟塔,汪灵利把手中的砖头向他抛去,没打住。汪灵利也扒住塔梯,往上爬。
我们的队伍进了学校时,他们两个人已经爬上了钟塔的半中央。学生加老师围了有两百多,不回班了,都在下面仰头看。老师喊,同学吵,他们两人在钟塔上来下去,躲来闪去,你攀到东,我绕到西,两个人就像是耍杂技的演员,给大家表演。敲钟的绳子让他们绊住了,钟声“当!当当当!当!当当!”零零乱乱地响着。
两个人爬累了,你一面我一面,扒在梯子上歇缓,喘气。田老师和好几个男老师都张开着双臂,护着下面,心想着他们如果摔下来,好能够接应住。这个当中,校长雷鸣霆终于能够向他们喊话了,让他们下来,并承诺说,只要下来,保证不处分他们。
汪灵利终于答应说不追了,终于慢慢地退着下来了,踩着花楼墙下到了平台上。见教导主任把汪灵利叫进了办公室,陆海空这才慢慢地往下退。边退还边瞅着教导处,怕汪灵利从里面冲出来。他是让汪灵利刚才的气势给吓坏了。
当陆海空的左脚也探住了花楼墙头,田老师他们这才松了口气,从塔梯下散开。可就在这时候,陆海空“啊”地大叫了一声,从花楼墙摔下来。他没有摔向里面的平台上,而是从外面摔下来。他本能地抓住了敲钟的绳子,可那绳子哪能够吃得住他的重量,被他从钟口处揪了下来。陆海空从一房高的花楼墙摔到了地下,紧接着,被他揪下来的绳子,像条蟒蛇从高空中盘旋着落下来,盘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将陆海空盘在圆圈当中。
陆海空死了。
大同三医院的专家说,陆海空的死因是心脏骤停。
陆海空的东关村来了三十多个农民,进驻到学校。有坐在当院号哭的,有提着木棒吵嚷的。他们每日就在食堂吃饭,就连挂面也给他们下不过来。他们说学校不给他们往饱吃饭,就把食堂办公室的玻璃给砸了。他们说食堂后院有猪,不给他们杀,他们就用乱棒把猪给打死。他们说陆海空是听着铜钟响,这才跑上了平台,爬上了钟塔,这是因为钟声勾引了他的灵魂,灵魂现在还在绕着钟塔不肯离开。为了让孩子的灵魂能够回家,那伙愤怒的人群就把钟塔给砍倒了。
倒下来的钟塔,更显得庞大,像一副恐龙的骨架,顺着礼堂地基的墙,躺在那里。
这三十几个愤怒的人,把学校闹翻了天。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何况现在学校没了理。
学校叫来了派出所,派出所调解无效,走了。学校只好又请法院出面,在派出所调解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这样和那样的赔偿,一伙人才停止闹腾。
这件让学校头疼了半个月的事总算是过去了。
该做的工作还得做,第一个紧要的是安电铃。每排教室外安两个。“嘀铃——”新鲜是新鲜,可不好听,声音还有些吵。
接下来是开大会,欢送那些放弃考试一心务农的插队生。他们胸前戴着大红花,坐在主席台上。全校共十个人,里面有我们班的孙慧英,还有孟牛牛。
一个班两个代表,把他们送到知青点。我也去了,当去了赵家堡村才知道,原来汪灵利早就在这里了。事件发生后,学校一直没有暴露汪灵利。那伙没了理智的愤怒的人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汪灵利的小命儿就难保了。学校跟陆海空的家人们说是他自己爬上钟塔玩,不小心摔下来的。但为了防止万一,学校把汪灵利藏在了知青点。为了感谢学校的恩情,汪灵利的家长把户口簿主动交了出来。
就在陆海空的村人们来学校吵闹的那些日,我发现一直不见岳林林。开始只是人没有来,我想她或许是病了,或许是趁着学校乱哄哄的,她躲在家复习。我每天都盼着一进班就能看见她,可每天看见的都是那个空座位,还有她柜壳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黛玉葬花的图片。可有一天的早晨,我看见她柜壳里的东西也全都不在了。
这究竟是有了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别的同学可以不知道,而我应该知道,可我却连半点儿也不清楚。田老师一定是清楚,可我怎么去问田老师呢?想来想去,我想起个很好的理由,就去找田老师。我说黑板报该换了,可岳林林她一直没来。田老师悄悄地跟我说,我跟你说了你不要跟人说。我说噢。他说,她是跟着北师大体育学院的那个欧阳出国了,到加拿大上学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但我假装还是在关心办板报的事,问那谁跟我办板报。田老师说不到一个月就放假呀,别换它了。田老师本想在年底评个优秀班主任,可让这个倒霉的陆海空事件把他给打击得没了以往的积极性。
插队风刮过后,一切又开始正常运转。学校给应届毕业生发下来报考志愿书让填,是戴老师给我们抱来的。他说田老师的家属快生小孩呀,他忙着联系医院去了,那我就临时给你们服两天务。他说有的人匆匆忙忙地走了,可有的人又匆匆忙忙地要来,世界上的事就是个这。同学们都笑,同学们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戴老师让各组组长给大家发报考志愿书,岳林林的座位是空着的,可组长也给她的桌子上放了一份儿。我心想,她如果在的话,填好的话,她就会把“报考学校”那页展开,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就走开,有意让我看见她填的内容,我就会看见她填的三个志愿跟我的一样: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因为她说过,她也要报考大同一中。要那样的话,我就会跟她还能继续在一个学校上学。可是,她的座位是空的,她的那个报考志愿书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她出国了,到加拿大上学去了。
我的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不由得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苏一清也填完了,把那一页展开,像每次考试把卷子推向我这边那样,把她的志愿书推过来。我正要看,她一下把手掌放在了上面。我侧脸看她,她抿着嘴儿笑,同时,手掌慢慢慢慢地移开。我看见她填的志愿跟我的完全一样,一模一样,也是“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同一中”。
我转身看她,她不看我。她还是在抿嘴儿笑。
这时候,我想起了我的手被汪灵利刺伤后,她着急地冲着我喊“校医!李校医”;我想起了她为田老师提供的座位表,主动地把我和她安排成同桌;我想起了她在考试时,经常是把卷子推向我,让抄;我想起了她把我为她打的入团申请书底稿收藏起说“不给你啦”。我想起,我想起,我想起只要是我侧过身看她,她就是那样地抿嘴儿笑。而她这又把入学志愿,填得跟我的一模一样,“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同一中”。我不由得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同时,我先前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一下子没有了。
中考完后,我妈托人打听,看我考住了没有。那天有了消息,说我考得非常好,是全市的第十二名,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住了大同一中。我妈这才放心了,但她没表扬我,只是说:“你敢不考住。”
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七舅舅送我到大同一中去报到。我们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我后面带着行李,他后面带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放着脸盆、牙具、书,还有替换的衣服。我还骑着我的那辆新车,但一年过去了,我的个头长高了,我的两脚已经是完全能够踩得住脚蹬了。
在学校门口,我看见苏一清,她笑笑地迎了过来说:“咱俩还是一个班。”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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