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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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真伟大,简简单单三个要素,就全力扭转了我的错误性认识方向。

    哪里像卡西那个家伙,只会乱七八糟地嚷嚷:“那里那里那里!上面一点儿上面一点儿!下面下面!……”到了最后,还指责我笨。

    哎,真是不可思议啊,如此清脆悠扬的声音居然是一种棕红色皮毛的小动物发出的!妈妈说那是“索勒”。看起来和小狗一样大,胖乎乎的,浑身油光发亮,有一截尾巴,爬行时屁股一扭一扭,行走不太利索,但身影充满了喜悦。我觉得应该是传说中的旱獭。

    从此之后,每个黄昏闲下来的时光里,我都会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观望很久对面山坡的索勒。真是奇怪,它们每天只在黄昏时分才集体出现,好像只有那时才完全放松了警惕似的,在夕阳斜照的温暖草地上三三两两互相追逐,又互相依偎着晒太阳,欢乐而自在。

    那时,正在挤牛奶的妈妈也会扭过头去,喜悦地看几眼,又扭头对我说:“真好啊!是不是?”

    妈妈和我去东面山谷找牛,看到有索勒经过时,我俩就停住了,一起目睹那只胖乎乎的小东西大摇大摆横穿过山路,向狭窄山谷间的细小水流走去。我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妈妈坐到草地上休息起来,再不提找牛的事了。那只牛能跑到哪里去呢?哪里也不会去的。再鲜美多汁的青草,也比不上家里盐槽的诱惑,它总会回家的。我挨着妈妈坐下,和她一起望着索勒慢慢消失在水流对面的草丛里。两只狗也跟着我们来了,它俩并排立坐在我们身后,一声不吭,似乎也为对面的美景所陶醉。——那片沉浸在蜜汁般的残晖中的落叶松林!妈妈指了指北方,低声赞美了几句什么。这温柔安详的黄昏,安慰着妈妈终日操劳的心。还有索勒,又在对面高处的山石上宁静地出现了。它立起后肢,双掌合十,微微前倾着身子,入神地凝望浩茫山野中最神秘的一点。索勒也在安慰着我们,作为我们亲切的、备显幸福的友邻。

    我们到达这块驻地的第一天,还有索勒在毡房附近探头探脑地活动。从第二天开始,就一个也没了。

    在我们驻扎毡房的山坡上有好几个索勒洞,直径十多公分,洞口光滑整齐,凑在洞口看进去,深悠悠、黑乎乎。然而这么漂亮的洞穴却全都空着。自从我们住到了这里,牛棚羊圈也全盖在附近,整天牛来羊往,闹哄哄的,索勒们就全搬家了。

    斯马胡力说这种小动物对草地破坏很厉害。现在很少有狼了,它们缺少天敌,所以渐渐成为牧区的灾害。

    斯马胡力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抓旱獭的人找到旱獭洞后,还得再找到这个洞的另一个出口,因为旱獭窝不是死胡同,两头都能进出。两个洞口都找到后,在其中一个洞口套上袋子等着,再将汽车排气管上套一个长胶皮管,从另一个洞口伸进去,然后发动汽车,释放尾气。没一会儿,旱獭们就呛得受不了,往另一个出口爬去。但从那边一冒头,就被袋子套住了。真是可恶!

    我问:“抓索勒干什么啊?”

    “吃啊,谁叫它们那么胖。不过只有汉族人才吃,我们只要油和皮毛。”

    ……

    我对斯马胡力说,幸好我们这里没有路,汽车进不来。但斯马胡力说:“有摩托车啊!”

    是啊,摩托车也有排气管……

    在知道了这种事情后,再看着那些一到黄昏就集体出来晒太阳的小东西,觉得它们的安宁与欢乐是那么脆弱。而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中,那些正在洞中逃命、在自己的家里被驱逐的旱獭多么孤独无助啊。它们一点儿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又过了两天,收拾房间时发现太阳能蓄电箱上放着一小瓶橄榄油似的液体。当时以为是分离机的润滑油,没在意。下午大家都闲下来喝茶时,卡西解开长发一边梳,一边取下那个瓶子端详。我顺口问是什么,回答令人吃惊,说是索勒的油!

    卡西告诉我,用这种油代替发油涂抹在头发上的话,头发会长得很快。我想取过来闻一闻,又觉得恶心。另外很想知道到底是索勒的脂肪提炼出来的油脂呢,还是它身体的某种分泌物。但如果向卡西请教的话,她肯定解释不清,只得长叹:“可怜的索勒!”

    卡西哈哈大笑:“豁切!哪里可怜了?”

    她说是从恰马罕那里要到的,于是我更加讨厌恰马罕了。

    家里出现索勒油后的第三天,又出现了捕捉索勒的套子。

    当妈妈第一次喜悦地把索勒指给我看时,我还猜想她一定很喜欢这种漂亮温柔的小动物呢。结果,那个夹套就是她从莎里帕罕妈妈家借回来的。

    妈妈还很高兴地对我说:“索勒的油是好东西,吃了治胃疼!”

    套子是生铁的,一想到这个东西将残忍地用来对待那么可爱的小动物,就气得不想描述它的样子。总之,大致有些像捕鼠夹,是扎着一圈铁齿的两个半环,中间有弹簧和木头销子。

    对这个玩意儿最感兴趣的是斯马胡力,一连几天摆弄个没完,研究它的用途和威力。我就骂他一天到晚不好好放羊,尽搞空事。本来我还想说“玩物丧志”,但这么复杂的意思实在没本事表达。

    斯马胡力笑嘻嘻地说:“索勒吃了羊的饭嘛,羊就饿肚子了嘛。捉索勒嘛,和放羊的事情是一样的嘛。”

    我哑口无言,半天才说:“那么羊多还是索勒多啊?人家那么小一点儿,能吃掉你多少草?真小气。”

    好在铁套子借回家后一直挂在门口,迟迟没有下套。但愿他们把这事忘了,我更是提都不敢提。当时,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搬家了,大家都忙于出发前的各种准备。阿弥陀佛,赶紧搬离这个地方吧。

    但在离开的前两天,套子还是被装到了其中一个索勒洞口。我不敢去看。那两天每天刮大风,但愿它们因为风大不会出门。

    这天傍晚正在炒菜呢,突然扎克拜妈妈在外面大声叫我。我赶紧拎着锅铲出去,顺着妈妈的指向一看,远远地,班班正勇猛地追逐着一只索勒。索勒急促地尖叫着,没了方向感似的在草地上乱跑乱撞,好不容易才撞见一个洞口,赶紧钻进去。班班凑在洞口使劲往里看,看了老半天。我突然想起那个设在洞口的套子,心里一紧,可别被套着了啊……

    一做好饭我赶紧跑下山,跑去一看,谢天谢地,套子原封不动。人家索勒聪明着呢。

    心里很高兴,甚至想搞点儿小破坏,扔个石头过去。等斯马胡力他们过来一看:啊,只逮着个石头!

    索勒在自己的洞穴深处安静地卧着,像寒冬里依恋着被窝的孩子。愿它们记得的永远只有生的温暖与愉快。

    而在更多的地方,更多的索勒的确正在被摩托车的尾烟所驱逐,在黑暗熟悉的洞穴中惊恐地奔向绝路。再聪明也是没有用的啊。

    还是在同样悠长安逸的黄昏中,扎克拜妈妈挤奶,斯马胡力在不远处赶羊,出门找牛的卡西还没回来。我做好饭,收拾完房间,坐在门边休息,倾听对面山坡上索勒欢快悠然的叫声:“阿绝窝! 阿绝窝!”……长久看着它们一只接一只扭动屁股爬出洞穴晒太阳,呼朋唤友,三三两两没完没了地亲嘴。心想:再见!无论多么快乐无忧的生命都会遭遇命运的尽头。一样的,全都一样的。我干涉不了什么,也挽留不了什么。

    当妈妈再一次问我:“李娟,你觉得索勒的油可以吃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只能如实回答:“我不知道,妈妈。”

    但我真想断然告诉她:“不好,千万别吃那种东西!”——我什么也不能干涉,因为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不仅不知道索勒油是否对胃有好处,更不知道这世界上所有没人能够抑制的突兀欲望是否合理。那就暂且如此吧,暂且就像索勒那样欢乐地生活,把能吃的全吃进嘴里,把能得到的全部揽入怀中。毕竟生活中,更多的是希望。

    但我真怕有一天,什么也不能安慰我们了。

    【好姑娘加孜玉曼】

    在冬库尔,卡西弄坏了我全部外套和全部裤子上的拉链,并且将我的一件外套、两件毛衣、一件T恤和三条裤子上挂出了大洞。另外,总共弄丢了我一条纱巾、一条围巾、三把梳子、三面镜子、一串项链、一枚戒指、十来枚小卡子、七八支圆珠笔。

    又因为我全部的家当差不多就只有这些,这位姑娘施加于我的破坏行为只好到此为止。

    总之,经历过这家伙的洗礼之后,再面对加孜玉曼这样的好姑娘,简直快要流泪了。

    加孜玉曼和卡西是初中同学,同时辍学放羊。卡西在当年的集体照上指出两人所在的位置,又指着另一个小脑袋说:“这,我的好朋友!”再找出另一个脑袋:“这,加孜玉曼的好朋友!”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和加孜玉曼不是好朋友?”

    她思量了一会儿,深奥地拼凑出了几个互不相干的汉字,也不管我听明白没有,就开始翻下一张照片。

    卡西和加孜玉曼简直太不一样了!后者内敛、敏感、文静,穿戴干净,五官清秀,看似平凡,却极耐看。同样是牧羊女,加孜玉曼就算穿着脏衣服干粗活,也给人娴静整洁的印象。而卡西呢,哪怕从头到脚一身新,坐那儿一动不动,浑身的乱七八糟之感也挥之不去。

    有趣的是,卡西总是四处挂彩,大大咧咧,像个孩子一样。而加孜玉曼总是清新整洁,举止小心,却还是像个孩子。为什么会这样呢?大约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孩子吧。

    加孜玉曼和卡西一样,都穿着自己妈妈给缝的裤子,并且在裤脚同样的地方都有装饰性的三角袢,像童装一样。当然了,两个母亲一起研究一起设计并且一起动手缝制的嘛。

    和卡西比完了,忍不住还想和苏乎拉比一下。

    苏乎拉很美,肉乎乎的粉色嘴唇,肤色很白,额头光洁,鼻子瘦削挺翘,眼睛像两朵花一样。还有她的声音,娇柔醉人,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缓慢的惊奇感……用什么形容好呢?——“翩跹”!——对!那声音真的是非常“翩跹”啊,像蝴蝶飞得忽忽闪闪,像蝴蝶绚丽的翅子颤抖着拍击明亮的空气。

    阿勒玛罕大姐的沙吾列和胡安西也是面孔相当漂亮的孩子。但“漂亮”和“美丽”是不一样的,漂亮使人纯然愉快,美丽则带有微微的伤感和惊异。

    和卡西站在一起的话,加孜玉曼清洁动人。但如果和苏乎拉站在一起,就非常平淡虚弱了。

    加孜玉曼一看就是牧区的孩子,至少也像是农民家庭的孩子。她是地道的哈萨克姑娘,朴素、节制,从容而本分。苏乎拉却怎么看都不属于这里,她是这深山里的一个意外,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想带她离开,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寂寞的地方。

    如果再把卡西和苏乎拉放一起比的话……卡西会愤怒的。

    总之,加孜玉曼是个能给人带来舒适感的好孩子。她总是坐在大家中间默默无声,被人注视时会羞赧地微笑,照顾别人时殷勤有礼,做家务活时显得伶俐又愉快。

    加孜玉曼和卡西都是热爱劳动的孩子。于是下游的莎拉古丽常常请两个小姑娘来家里帮忙干活。莎拉古丽一家人口单薄,牛羊又多。海拉提每天都要出去放羊,莎拉古丽瘦弱多病,加依娜还小,养子吾纳孜艾此时还在乌伦古河畔的寄宿学校念书,爷爷托汗又上了年纪。于是很多劳动都得靠邻居们帮忙,比如洗羊毛什么的。

    洗羊毛是很辛苦的活儿。因为羊毛实在太脏了,又脏又沉重,而溪水冰凉刺骨。大家洗衣服时都会烧热水洗,为什么洗羊毛时就只用凉水呢?我们抬着一只长铁盆、一只大塑料盆以及几大块刚从羊身上剥离的羊毛片,来到莎拉古丽家山下的水流边。两个姑娘面对面蹲着,不停地揉啊拧啊,还撒了洗衣粉用木棍又捶又捣,忙乎了两个多钟头才洗完这几块羊毛。照我看,根本就没洗干净,因为最后一次清过的水仍然是黑乎乎的(羊真不爱惜衣服)。但也没法子了,两个姑娘冻得呼呼啦啦抽鼻涕,双手通红肿胀。我只不过帮着两人拎拎水,拧拧干而已,也冷得哆哆嗦嗦,亏我还穿得那么厚。

    羊毛晾干后,扯得蓬蓬的,顺顺的,一绺一绺的,就可以用来捻线了。然后把线煮一煮,染上颜色,就可以用来绣花毡、缝毡子。搓绳子用的也是这种毛。

    洗完羊毛,我们将其直接晾在水边的石头上。回到家后莎拉古丽开始为我们准备茶水和款待的米饭。这时间里,卡西又帮着打扫房间,整理屋子。加孜玉曼帮忙熬煮胡尔图汤。然后两人又坐到一起搓干酪素。哎,自己家里一大堆活儿全撂下了,却跑到别人家出大力。但姑娘们毫不介意,似乎乐于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勤劳。

    尽管不是“好朋友”,但两个姑娘联系密切,差不多每天都会走动走动。其实在一起所做的事情无非是翻看影集,互相帮着干点儿家务活儿什么的。两人在一起说话时,基本上只有卡西一个人呱唧不停,眉飞色舞。加孜玉曼大部分时候只是津津有味地听着,时而惊奇地插嘴发问。如果这样的谈话再加入一个苏乎拉,加孜玉曼就彻底只有听的分儿了。有时那两人暄扯了半天,才发现另一个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离席。出门一看,她正站在敞口大锅边帮扎克拜妈妈煮脱脂奶。妈妈添柴加火,她弯腰不停搅动奶液,偏头避开呛人的柴烟,脸庞被水汽和烟火烫得红红的。

    离开冬库尔前,扎克拜妈妈和莎里帕罕妈妈在一个温暖的日子里约着一起去下游峡谷的白桦林里割桦树皮。我和加孜玉曼也跟去了。

    在湿润的山野中,没有一小绺桦树皮帮着点引的话,生火是非常麻烦的事。而此后迁去的地方都不会再有桦树林了。越往后,地势越高,全是以西伯利亚落叶松和西伯利亚云杉为主的寒温带针叶林。因此得在离开前赶紧准备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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