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妈急什么。我这种人于家于党国本就可有可无。”他说。他有难言之隐,大哥心知肚明。按上峰要求,此刻颜俊杰应当在台北了。他一拖再拖,不急着走,心不在焉。
大哥今天来得正好,颜俊杰早想一起聚聚,老人家,阿凤澳妹,一起吃个饭吧。他告诉大哥,前些天他在码头上意外见了金凤一面,时间很短,没说上几句话。这两天应酬多,还没抽时间上门去看看,就趁大哥回厦门一起聚聚。
大哥咬牙切齿:“没有了。”他把大姐死讯告诉颜俊杰,颜俊杰失声叫唤:“不可能!”“可以乱说吗?”大哥大喝。颜俊杰呆若木鸡,张着嘴说不出话,突然“哇”一下哭出声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要你帮忙。”大哥说。他们一起离开鼓浪屿,过海料理后事。大姐被葬在山间一处幽静之地,颜俊杰的父亲早年曾在这里买有一块墓地,老人家几年前死于印尼雅加达,留葬南洋,厦门这块墓地没有用上,此刻给了大姐。
颜俊杰在大姐遗体前难以自持。大哥一向果断,当天将大姐下葬,送葬的只有他和颜俊杰两人,以及他带来的副官和卫兵。按照本地习俗请了“土公”,下葬仪式从简。母亲还寄寓泉州,大哥不接她到场,担心刺激太大,老人家受不了。大姐的丈夫与孩子此刻不知去向,澳妹另有麻烦无法前来,死者则宜尽快入土为安。
“我是大哥我做主,先这么办。”大哥说,“需要的功课以后另补。”大姐墓地附近有一座尼姑庵,他们请庵里的尼姑为大姐做道场。庵主一听死者才三十岁,她念阿弥陀佛,说:“可怜。”颜俊杰又是泪流满面。
大哥问颜俊杰漳州军警界有没有熟人。颜俊杰称认识那里一位保安副司令,是他岳父的门生,前天还到厦门找过他。
大哥说:“走,跟我去一趟。”颜俊杰一听澳妹钱玉凤此刻陷在那里,即大骂:“他妈的,谁干的!”大哥说:“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他们直扑漳州城。颜俊杰找了保安副司令,那人不敢怠慢,只问需要怎么帮忙。大哥没多劳驾,只让他写个手谕,派个得力人员随他们一起去处置就可。而后大哥、颜俊杰一行赶到位于城西的一个看守所。所长一看有来头,不敢马虎,十分合作。
大哥查问澳妹钱玉凤,所长找出记录。钱玉凤身份是厦门女大学生,因涉嫌共党地下活动,被保密局一个行动组于漳州捕获,押于本处,按行动组要求单独关押,作为特殊犯人,待遇从优,但是禁止与审讯人员以外的任何人接触,谨防共党分子渗透。
“我这个共党分子能不能见?”大哥问。所长尴尬道:“听长官命令。”
大哥不让所长为难,说既然可以审,不能见,那么不妨审一审。钱勇这个共党自家来审只怕别家认定有私,因此不妨会审。“哪个特务管她?”
“是刘组长。”“刘树木?矮胖个儿?”“是他。”
刘组长的行动组近期驻于城西杨公馆,距此不远。大哥让所长立刻派人去请,就说本所发现共党嫌疑试图与钱玉凤联络,怀疑是其同党,请速来协同处置。
几分钟后刘树木带着一个人匆匆走进所长办公室。一见大哥和颜俊杰,还有一屋子副官、卫兵,刘树木并未表现出惊讶。
“是钱长官。”他还记得大哥。大哥没有理他,只让所长提审犯人。“钱长官能否稍待片刻?”刘树木请求。
为什么要等?刘树木解释说,保密局行动处一位长官莅临,在九龙旅社召集各情报部门负责人开会,柯子炎特派员去面见上司。已经通知他赶过来。
“他来干什么?”柯子炎曾预先交代,钱长官这两天会来提犯人,到时候他要来会会钱长官。“听说柯特派员冷酷,不知道他还能掐会算。”钱勇冷笑,“让他见他的长官,咱们先不劳驾,后会有期。”澳妹被押到所长办公室。她穿着囚衣,身上却收拾得很整齐,不像通常囚犯蓬头垢面。一见大哥和颜俊杰,她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哭。大哥呵斥:“不要哭。”
刘树木说:“钱长官,能否容我先报告?”“说。”
刘树木称他们已经查实,钱金凤伪造上司手谕,劫走共党要犯钱世康,被击毙于厦门万石岩一带。事前钱金凤出差到漳州,怎么会知道其三弟被捕?是其妹钱玉凤从厦门专程跑到漳州告知的。钱玉凤从哪里得知消息?谁策动她来找大姐?毫无疑问,其身后操纵者为共党地下组织。因此认定钱玉凤涉嫌参与共党活动,将其拘捕。
大哥问澳妹:“这个事你跟他怎么说?”
澳妹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是共产党,没参加过共产党活动,也不认识谁是共产党。她到漳州玩,听说大姐也来了,跑到旅馆找大姐,当晚跟大姐睡在一张床上,大姐给她吃了安眠药,她睡得昏昏沉沉,直到第二天被特务从床上抓起来。她不知道大姐什么时候离开,去了哪里。
刘树木声明:“她没讲实话。”大哥喝道:“我知道谁假。”
大哥当堂分析:如果澳妹是共党或受共党策动,那般紧急时刻,想必不会躺在旅馆床上无所事事,等刘组长的便衣来抓。刘组长未能捕到共党,倒把无辜女孩抓来充数,这是玩忽职守。澳妹为厦大学生,无端关押于狱,摧残身心,耽误学业,很不应该。她在家里最小,上有母亲,哥哥姐姐,全家大小,谁都要她一心读书,不想让她卷入是非。刘组长滥抓无辜,只怕逼得大家都要去投共党,别说这么个小女孩。
刘树木不服:“即便不是共党,知情不报须以通共论罪。”大哥问:“我拿什么罪论你?”“通共大案,钱长官徇私不得。”“论你嘴硬罪。”大哥决定。
他宣称上峰有令,要他把自家事情收拾清楚,所以他亲自带人前来核查情况,以便据实禀报。澳妹钱玉凤这件事看起来大体清楚,应立刻据实处置。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钱长官认为该如何处置?”柯子炎声到人至,出现在所长办公室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便衣。人未进门,他就把大哥的话接了过去。
大哥问:“这个人是谁?什么东西?”大哥是装腔。他记得刘组长,怎么会把柯特派员忘记?刘树木硬着头皮介绍:“是柯特派员长官。”
“杀我大妹,抓我母亲,追我三弟,拘我澳妹,就是他吗?”大哥大声问。柯子炎说:“钱长官有所不知。”柯子炎称自己奉上峰之命率行动组人员执行任务,从一开始就严令一条:无论如何,要活的不要死的。他本人号称“血手”,办案从不留情,该杀谁下手就杀,绝不犹豫。但是这一次他需要活口,死人于他无用,因此只抓不杀。钱金凤拒捕,被宪兵射杀,事出意外,不是他能控制。钱家人痛惜不已,他也感同身受,极度懊恼,只怕对上峰无法交代。钱母被抓属于保护性应急措施,本来就是准备问一问放人,没打算跟老人过不去。钱家小妹钱玉凤从厦门赶到漳州报信,导致事态恶化,背后肯定有共党地下人员策动,本该深究。念及她年幼无知,救兄心切,上当受骗,他们也没亏待她,囚禁期间甚为优待。坦率说,之所以还把钱玉凤扣在这里,就是要等钱长官驾到。既然钱长官来了,愿意奉送一份见面礼,相信有助消除误会,以后才好见面共事。
他当场签批一张条子,解除拘禁,释放澳妹钱玉凤。“这样可以吧?钱长官?”他问。
大哥冷笑:“我该说什么?谢谢柯同志?”柯子炎回答:“彼此。钱长官不必取笑。”
柯子炎称自己与大哥有缘,接下来只怕还会叨扰。大哥说柯特派员已经把钱家翻个底朝天,全家老小抓个遍,只剩他一个没抓,所以还要叨扰?柯子炎请大哥包涵,任务在身,有所冒犯也是不得已。他不是跟谁过不去,如果只为抓一个钱世康,或者闽南山沟沟里“土共”游击队区区一部电台,不需要他从台湾过海跑到这里。
“那么柯特派员要干什么?”他让大哥不妨把他视为帮助,或能彼此相得也未可知。大哥不跟他多说,匆匆离开,与颜俊杰一起把澳妹带出看守所,上车动身。颜俊杰提醒说:“这个姓柯的相当诡异,看来没完,来者不善。”大哥不怕,说世间人多的是小聪明小胆大,罕见大智大勇,他钱勇自认为可算一个,所谓“钱勇钱勇,大智大勇”。他这个人号称“老共”,当过红匪,杀过白狗,经历如此惨烈,一个柯特派员又能如何?
颜俊杰忙制止:“别乱说!”大哥不笑:“自己人无妨。”
颜俊杰返回厦门,大哥带着澳妹回到泉州驻地。他不问谁策动澳妹去漳州找大姐,让澳妹也别把应付特务的那些话搬来应付他。不管澳妹参与了什么活动,赶紧住手,不要再干了。家里刚刚死了一个人,不要有人再去送死,否则母亲哪里承受得起。
澳妹“哇”一下哭出声来。到了泉州,大哥让卫生队的女兵给澳妹理发,把她两条辫子剪掉,修成短发,找了件合身的军服让她穿,军服上钉了一副上尉军衔。澳妹抗议:“我不穿这个。”“你大姐可以,为什么你不行?”大哥训斥。
他让澳妹擦去眼泪,收拾清楚,领她去见母亲。母亲老眼昏花,见到澳妹时大吃一惊,一时误以为大姐还魂,好一阵瞠目结舌。
“金凤,是你吗?”她问。澳妹大哭:“我是玉凤。”
母女俩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大哥立于一旁,恨恨不已。
战火情深
我大哥钱勇不像大姐,他的身份从未让我困惑。我知道大哥是什么人,我不知道的只是他要做些什么。
大哥生性自信,流于刚愎,他这种性格直接得自父亲的遗传,有如大姐的急性子直接出自母亲。我听说我们的父亲也是非常自信的,他什么都有理,任何时候都是对的,对自己坚信不疑,大哥跟他一模一样。如同大姐与母亲间持续紧张,大哥对父亲的怨恨久已存之,这种怨恨由于其自信而显得异常坚固。
听母亲说,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时,我才一岁多,父亲常要大哥抱着我站在我们家门外巷子边五脚距管门。我特别会哭,让心事重重的大哥烦透了,满腹是火。那时他大约十三四岁,已经是巷子里的孩子头,让他抱一个小女娃,百无聊赖站在家门口,当然很不情愿很不痛快。母亲对大儿子一向偏心,她认为抱小孩本是大姐的事,生大姐就是要让她带弟妹,因此母亲总要大姐从大哥那里接管抱小孩这件尴尬工作。父亲会呵斥母亲,逼着大哥抱我,因为父亲自有安排:他在家里跟一些来去匆匆的人说话,商量事情,大哥抱着我在门口望风。一旦动静异常,大哥会用力捏我胳膊,让我痛哭,用这种办法给父亲他们报信。
所以我还在幼婴之际就和大哥一起客串了父亲的秘密活动。细究起来,我只能算是客串,大哥却属参与,他还未成人,却已懂事。父亲不让大姐望风而倚重大哥,可能因为大哥略大几岁,比较警觉,胆子也大。当时我还太小,印象不深,不记得大哥抱着我在家门口晃来晃去的情景。大哥因为这些事受父亲牵累,差一点被警察用皮鞭打死的往事我也懵然不记,长大后才从家人那里知晓。
那件事发生在父亲逃离厦门当天黄昏,一队警察突然搜查我们家,追捕父亲。警察在家中翻箱倒柜之际,大哥从外头回家,几个警察把他按在大门边,给他上了手铐,拿脚踢他。大哥当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居然张嘴敢骂:“干你姆黑裳仔!”土话“黑裳仔”本义是“黑衣服”,街巷小孩拿这话骂穿黑制服的警察。
警察打了大哥一个耳光,追问:“钱以未去哪里?”大哥说:“去你家吃饭。”
他又挨了耳光,被警察拖出门逮走。母亲抓着大哥不放,骂警察不得好死,小孩也不放过。警察把母亲推到一边,说共党要犯钱以未的匪崽,生来就不是好东西。钱以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不在就抓小子。
大哥给关进牢子。警察抓他这个小孩也不是无缘无故,他们知道所查钱以未潜藏厦门家中期间,不时召集共产党地下人员秘密开会,钱以未的大儿子钱勇常在巷口望风,替老爹把门。钱以未逃离厦门,也是当儿子的用自行车把老爹送到码头。以这两项论罪,钱勇年纪不大,已经参与秘密活动,算个小共匪了。大哥被逮走当晚就过了堂,警察用绳子把他吊在屋梁上,轮流拿皮鞭抽他,要他招供父亲下落,大哥被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却始终嘴硬,自始至终就是那句话:“去黑裳仔家吃饭。”
警察不得不服,说这个臭小子不打死,迟早是党国祸害,跟他老爸一个样。但是那一次他们没把他打死,因为小孩毕竟是小孩,嘴巴硬知情少,往死里打终究也打不出个屁。大哥被放出来时已经走不动路,被人用担架抬出看守所,他在担架上居然还嘴硬,一边呻吟一边不住骂娘:“干你姆黑裳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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