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河说:“要紧的是自己怎么想。”吴先生很执著,想做什么总能做到,大姐这边说不通,他就迂回行事。他打听了大姐的情况,知道同级隔壁班林壮国是钱金凤的同学,一起从厦门到漳州读省立二师,关系密切是一对恋人。吴先生转而动员林壮国参加剧社活动。林壮国是乡下穷孩子,吴先生的道理特别听得进去,男子汉敢想敢为,不顾忌招惹阿姆骂,就参加了剧社活动,还把大姐拉到了剧社的排练现场。大姐出于好奇跟着走,到那里才知道其貌不扬的吴先生居然是导演,也当演员。那一天排《阿片》,吴先生在戏里演一个抽鸦片的官员,躺在床上直叫唤,说他恨不得在屁股上也插一支烟枪。
“吴先生错了。”大姐忍不住提意见。这句台词应当是“多插”一支烟枪,吴春河没有背准。有人赶紧翻剧本,果然不错。大姐的记性真好。“瞧,你会演戏。”吴春河说。大姐终于成了剧社演员,很快成了台柱子。大姐个性很强,脾气直爽,排戏时有啥说啥,毫不顾忌。那年寒假我随大姐到漳州,在剧社排练现场第一次见到吴春河,当时他们排戏,吴春河演一个老头,拿根鞭子抽大姐。排练中身为导演的吴春河出了岔子:他在嘴唇上粘两撇假胡子,可能因为拿鞭子打人力气过大,两撇胡子相继掉落,一旁看的人顿时哄笑。大姐很生气,朝吴春河嚷嚷。
“拿口水粘牢!”她叫。
吴春河笑笑,没说话,从地上捡起假胡子又安在唇上。当年我能记住姐夫,不是因为他长得太不出众,只因为听到大姐对他喊叫。大姐在剧社与林壮国演对手戏,一对恋人旗鼓相当,特别投入,他们的演出总是博得满堂喝彩。没想到剧社被认“左倾”,为当局所不容,下重手杀鸡吓猴,就在我跟去看排演当晚,林壮国遭到暗算,死在大姐怀里。大姐痛失恋人,万分悲伤,有一个人陪着她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就是颜俊杰。
颜俊杰是大姐与吴春河故事里的另一个人,或者应当倒过来说,吴春河是大姐与颜俊杰故事里的另一个人,这才能分出先来后到。颜俊杰从小在我们家晃来晃去,那时就有如我们姐妹的兄长。大哥离家投红军前托颜俊杰关照家中老小,颜俊杰不负所托,不时到家里探望我们,当时他对大姐已经很用心。大姐初中毕业那年,母亲不让她读书,要找人家嫁她,大姐逃离家门,与林壮国一起去漳州报考,两人的路费还是颜俊杰偷偷接济的。没他相帮大姐很难走出家门,大姐对他十分感激。
颜俊杰父亲在海外做生意,做航运也做侨批。闽南话“信”念为“批”,所谓“侨批”即海外华侨与家人联络的信件。这种侨批又与侨汇相关,华侨写信问平安同时汇钱给国内家人,由民间机构在海外收批,送到国内结汇兑付。颜俊杰父亲在厦门、漳州等地开有侨批馆,生意做得颇大。颜俊杰高中毕业后不想再读书,也不愿去印尼受父亲管制,他父亲给他找事做,让他学着管理侨批馆生意,因此经常来往于漳厦之间。每到漳州,只要有空,他都会到学校看看大姐,问一问有什么需要。
林壮国出事时,剧社的人被当局作为嫌疑人关进看守所,大姐和我也在内。颜俊杰恰在漳州,听到消息后迅速赶到警察局,给办案警察塞了钱,设法把大姐和我保了出来。大姐一见他,整个人都垮了,放声大哭,要死要活。他非常担心,把我们接到他们家的侨批店住,亲自照料我们。几天后大姐情绪稍稍平稳,他交代店里伙计看着大姐,自己动身把我送回厦门,转身又立刻赶回漳州。
颜俊杰本来就像大哥一样,大姐早把他看做自家人,一向很亲密。林壮国过世后,颜俊杰无微不至呵护大姐,帮助她熬过那一段日子,让大姐倍觉可贵,渐渐地颜俊杰从兄长变成了男友。那时候吴春河于大姐只是吴先生,其他的什么都不是,颜俊杰却对吴春河相当警惕。林壮国出事之后,吴春河依旧锲而不舍,一直拉着大姐参加剧社活动,颜俊杰很不放心,除了担心大姐有危险,还担心吴先生别有企图。
大姐笑他:“颜少爷小心眼了。”大姐一向自有主张,性子也烈。林壮国之死让她备受刺激,没把她吓倒,倒让她更趋反抗。她坚持参加剧社活动,决不退缩。颜俊杰知道她的脾气,不敢阻止,只是千方百计保护她。大姐知道颜俊杰生性敏感,她敢对所有人使性子,不高兴了谁都敢说,包括对吴先生,独独对颜俊杰从不嚷嚷。
吴颜之间后来发生逆转,原因还在日寇。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大举进攻,全面抗战开始,中华大地烽火连天。厦门面对台湾,谣言满天,都说日军立刻就要攻打厦门,颜俊杰的父亲担心家人安危,从印尼派人到厦门带人,逼着颜俊杰随母亲一起去雅加达。颜俊杰急往漳州找大姐,提出让大姐跟他一起去南洋。
大姐问:“是你家老爷的意思吗?”颜俊杰承认是他自己的意思。到南洋后生米做成熟饭,他父亲没有办法,会同意的。
大姐顾虑:“这是跟少爷私奔啊。”颜俊杰提出,如果大姐愿意,他可以立刻给父亲写信,告知大姐的情况,除非父亲同意他们成婚并一起走,否则他不去南洋。大姐说她要想一想。
大姐欲言又止,颜俊杰感觉她有话不说。他四处打探,反复追问,这才搞明白,原来是吴先生插了一手:剧社里有一部分人准备前往龙岩,慰问抗日将士后北上投新四军,吴春河动员大姐一起走。
“这家伙真是个赤色分子!”颜俊杰大惊。“赤色分子怎么啦?”
“难道你也是?”大姐还不是,但是她不觉得反对黑暗、抗日救亡不对。她父亲和大哥不也是吗?
“你是女子!”大姐说女子也可以革命。
大姐反过来动员颜俊杰不要到南洋,不如跟她一起,随剧社同学到龙岩去投新四军。日寇进逼,国家危亡,年轻男女应当挺身而出。颜俊杰跑去找吴春河理论。吴春河竟然不承认动员大姐投军,也不承认剧社人员去龙岩慰问后另有安排。“大丈夫敢做敢当,偷鸡摸狗什么勾当!”颜俊杰骂。吴春河不改口:“没有这个事。”
颜俊杰认定吴春河当面撒谎,拿他当傻瓜,一时怒起,举拳痛打。吴春河不是他的老师,他没必要跟这人客气。两人早因为大姐心存芥蒂,此刻吴春河横刀夺爱又公然狡辩,更让颜俊杰怒火攻心,他出拳极重,打得吴春河无力招架,头破血流。
吴春河始终一句话:“没有。”其实不是没有,是不能说,因为慰问和投军是内部密议,不能公开。大姐得知颜俊杰打吴先生,气坏了。她把颜俊杰关在门外,不跟他说话,不听他解释,颜俊杰负气返回厦门。然后大姐又跟吴春河吵,因为吴春河责怪她把消息泄露给颜俊杰,大姐认为自己没有错,颜俊杰是她男友,她了解颜俊杰,两人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她愿意颜俊杰跟大家同行。
吴春河说:“他不可能。”几天后颜俊杰被父亲派来的人带着,悻悻然离开厦门去南洋,与大姐失之交臂。大姐自己在投军前夕返回厦门,被母亲一枚大锁扣住,也与新四军失之交臂。日寇侵占厦门。过了一年多,吴春河来到厦门,找到了我们家。他还记得我,我却几乎认不出几年前那个掉了胡子、挨大姐嚷嚷的吴先生。
那几年我身边每个人都发生很大变化,我感觉吴先生比谁的变化都大。他进我们家时西装革履,活像南洋侨商,不再是穿长衫的教书先生模样。最让我惊讶的是牙齿,他嘴巴一张,金光闪闪,前门镶两颗大金牙,看上去异常耀眼。
他性情依旧,隐忍而和气。他说他的门牙并非虫子蛀坏,是特意拔掉的。为什么拔掉?因为原来的牙长得不好看。
他原先的一嘴牙确实不怎么样,可谓犬牙交错。特别是门牙外翘,凸起于牙床,把他的上唇顶起来,让他总像是撅着嘴。他的新金牙虽然还有些翘,撅嘴幅度却略略显轻,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好看多少。
大姐对他非常冷淡。
那时大姐在岛内一所小学教书,远走高飞之梦已经不存。于日寇铁蹄之下艰难谋生,让大姐备觉屈辱,心绪难平。大姐这种处境是她自己造成的,至多怪到母亲头上,与吴春河没有太大关系,但是她迁怒吴春河,因为他听任她被弃之不顾。
大姐对吴春河冷嘲热讽。“吴先生不是去新四军了?”“又回来了。”“当叛徒投日本了?”“没有。”“是待不下去了?”“不好说。”“不说你来做什么?”
她往外赶人,对吴春河没好脸色。吴春河一如既往地不跟她计较,这个人非常能忍,惊人地执著。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每天到我们家走一趟,大姐在,他就把自己提交给大姐冷嘲热讽,大姐不在,他就跟我们聊聊天。大姐很烦他,有时一进家门看见就朝他嚷嚷,说他吃饱了没事干,两颗大金牙到别地方龇去,不要趁她不在戳到这里。吴春河不在乎,只说自己不是来让大姐烦,是来跟母亲说话的。
“你算谁啊?用得着你?”大姐说。母亲背地里责备大姐伤人太甚。大姐就朝母亲嚷嚷:“我是谁生的?”母亲只好私下里宽慰吴春河,让他不要跟“紧性鬼”一般见识。吴春河笑笑,不当回事。我记得当时吴春河还给我讲故事,有一回他讲“龟兔赛跑”,问我这故事有道理吗?我觉得没道理,兔子不可能跑输乌龟,但是在故事里兔子总是落在后边。吴春河说,有时候乌龟确实可能赢。
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自己。如果他是乌龟,那么谁是兔子?那年秋天,厦门岛上发生一起大案,一个驻厦日本特务头目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手枪暗杀于一家咖啡馆外。事件震惊厦门岛,日军疯狂报复,实行戒严,断绝厦门岛与大陆的水陆交通,日本兵荷枪实弹沿街挨户搜查。传说有一位目击者称刺客身穿白色衬衣、黄色咔叽裤。日军搜捕三十多个白衣黄裤的年轻人,让目击者一一辨认,那人支支吾吾,日军恼火,将其当场击毙,被抓捕者则一一受刑讯,有二十余人被杀。
吴春河在事件发生后失踪,没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们家。岛上到处传说日军大杀人,常来常往的吴春河没有一点消息,大姐开始显得紧张。
她问我:“吴先生最后一次到我们家,穿什么衣服?”我想不起来。
大姐记性好,想起吴先生穿的是西服衬衣。她问我吴先生以往穿过黄色咔叽裤吗?我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吴先生嘴里两颗大金牙是金黄色的。
“问你衣服,不问牙。”她烦。我说吴先生会演戏,穿什么都可能。大姐忧心忡忡。
十几天后,一天晚间,有个乡下打扮的年轻人悄悄上我们家寻“钱小姐”。母亲顿时警觉,追问人家干什么。问了半天才知道搞错了,人家不找在学校里当老师的大姐,是找我,小学生钱玉凤。
“做什么找我们澳妹?”来人说送一本小人书。
年轻人手中拿着本旧小人书,是《草船借箭》,头几页已经残缺。那晚大姐在家,她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人肯定是吴春河叫来的。她把年轻人让进家门问,果然不错。吴春河在岛南端何厝那边乡下,叫这个年轻人来我们家取东西,说有一个小盒子寄在“钱小姐”这里。
大姐惊讶,追问我:“澳妹拿了吴先生什么?”我说:“一个文具盒啊。”
文具盒很普通。前不久吴春河到我们家,大姐不在家,吴春河跟母亲聊了一会儿。趁母亲出去捅炉子换煤球时,把那东西塞给我,说里边没什么,就是他自己的一些小东西,带着不方便,怕搞丢了,让我帮助保管几天,还说不必告诉别人。
“你就听他的!”大姐骂我,“要死了你啊!”我吓坏了,赶紧从抽屉里找出文具盒交给大姐。真是没什么东西,是几排假牙,镶金的,包银的,断了半截的,乱七八糟。大姐骂道:“该死,这家伙!”她没把文具盒交给人家,自己拿着,让年轻人带路去了何厝。那天晚上大姐很晚才回家,我在床上翻个不停,忐忑不安等着她。半夜里听到开门的声音,我才松了口气。她上床的时候,我偷偷问一句:“吴先生死了吗?”“小孩子管什么死活!”她训我。
“他没死?”
大姐说:“这人命大。”“像阿爸?”“谁跟你说阿爸了?”“你啊。”
黑暗中,大姐不吭声,末了摸摸我说:“睡吧。大人的事要长大才懂。”后来我听说,日本特务被暗杀那天,吴春河就在咖啡馆外,他没穿白衬衫,也没穿黄色咔叽裤,那是中学生打扮,于他不合适。吴先生与拿枪打死日本人的刺客是一伙的,他躲在街角望风,日本特务出来时有人一声咳嗽,发出暗号,拿枪的那人冲出来开枪,然后他们互相掩护,分头撤退。
他们躲过日本人的追杀,吴春河在逃离时跳下一个高坡,左小腿受伤骨折,被藏到乡下治伤。日本人疯狂报复,他们留在岛内非常危险,接应人安排他们秘密出岛,吴春河需要伪装,让人来取他的假牙。
原来他的假牙有来历,说自己牙不好看,所以拔了换金牙,那是开玩笑。他嘴里的若干牙齿包括门牙是特意拔除的,他做了几副不同的假牙,用它们伪装自己。如果他要假扮商人,一张嘴便金光闪闪;如果他要变成教书先生,就用比较不夸张的白色假牙。据说有一次人家捕他时,他把嘴里的假牙卸掉,赤脚赤膊,穿条短裤衩,拉着树上拴着的一头牛,装得像个当地老农。那些人把他截住,问吴春河在哪里。他张开嘴,指着嘴里的空牙床哇哇叫,活像个哑巴,就这么蒙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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