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务兵,过来。”我走到他的桌边,他让我坐,拿过桌上一个空玻璃杯,倒了一杯酒,放在我面前。
“陪我喝一杯。”他说。“报告长官,我不能喝酒。”“喝吧,没事。”我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餐厅里,军官高兴了或者不舒服了会闹酒,他们请勤务小姐喝一杯不算稀罕事。颜俊杰却不是要请我喝酒,我们只是在做样子。
“有一个东西要送出去。”他低声说,“比较要紧。”“给我吧。”
“还没到手。晚饭时。”我点头。
颜俊杰告诉我一个情况:他在厦门的联络官事务已经办完,长官命令收摊,让他坐下星期一的轮船回台湾。
“你准备一下,一起走吧。”他说。我感觉非常突然。
他说厦门这里将有一场恶仗,最后结果可想而知,打成什么样子则不可知。战火无情,此刻留在厦门非常危险。他回台湾后,我留在这里当勤务兵已经没有意义,应当及时撤退。无论我藏在军警云集的岛内,还是设法潜过双方重围出岛,变数都很大,充满危险,他很不放心。战火燃及台湾恐怕还要些时间,我跟他一起去台湾为好。
我低下声说:“颜哥,厦门要解放了。”他苦笑:“是啊,你们赢了。”“是我们赢了。”
他不敢冒认有功,只是帮点忙而已。他知道帮这种忙足以让他掉脑袋,但还是做了,他把这个看做服从国家民族大义,尽自己一点良心,也告慰我大哥大姐两位故人。无论形势如何发展,经历这些事后,他在军界待下去、留在台湾都非常危险。他会设法迅速退出军界,离开台湾,准备先去印尼,那边有他另一些家人,有他母亲。然后他想转赴美国,另谋天地。他太太不会跟他走,他也不想再维持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也许他将从此孤独一生。如果我愿意跟他一起,则会是另一种情况。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承认这个念头由来已久,特别是在大姐过世之后,我就像是大姐的替身,让他无法忘怀。大哥死前把我和母亲托付给他,让他更多了一层牵挂。前一段时间他在台北非常艰难,寝食难安,总感觉我和母亲处在危险之中,因此才会自愿从台北回厦门当联络官。他知道柯子炎想抓我,却还是给游击队捎话,走险棋把我拉回厦门,不是要让我冒险,是他自有安排。我在身边,他能保护我,看着我他感觉比较放心,如果我没有回来,他不会在厦门待下去,早就走了。这段时间战局急下,度日如年,还好总能在餐厅里看到我,跟我说几句话,否则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他觉得我不仅长得像大姐,心眼也像,都非常好,尽管性格不同。我特别善良,格外让他喜欢。
我能怎么跟他说呢?“颜哥,你容我想一想。”“你听我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大战在即,想为党国殉葬的人并不太多,此刻能跑的都想跑,到台湾的通行证和船位有如救命符,不是一般人可以得到的,颜俊杰是通过特殊渠道才为我安排上。
我会跟他走吗?我久已期待的胜利和光明马上就要降临,怎么可能弃之而去?台湾是我父亲的故乡,也是我的老家,眼下对我却充满危险。颜俊杰并不是要把我更深地拖入虎穴,他是想取道台湾,把我带离战火,从那里远走高飞。从童年以来,他对我就像对待小妹妹一样,至今还像大哥一样帮助我保护我,包括他冒杀头之险,向我们提供情报,也是在帮助我。他对我显然还有其他想法,他曾深爱我的大姐,阴差阳错失之交臂,至今痛悔不已,未能释怀。大姐牺牲后,他把我视为大姐的替身,情不自禁把许多情感转移到我身上,但我毕竟是我。
我没有直截了当拒绝他,因为心里不忍。他为我做了这一切,不能得到我的认同,他会很伤心的。母亲说“乖女善又水”,我不愿让颜俊杰伤心。
我只能拿一件事推托。“颜哥,我不能说走就走,你知道的。”
他知道我是什么人,他认为我应当想办法,我可以向我的上级报告,他们应当会同意。大陆战局快结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台湾,他们会愿意有自己人到那里去。
我说:“就这点时间,不行啊。”“想想办法。错过就没有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急,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他叹气:“把你吓坏了。”
他让我宽心,别急,不必勉强。车到山前必有路,说到底,听老天安排吧。当天中午,我向值班女军官请假,要求出去一个小时。“什么事?”她问,“又是男朋友?”
“是。”“省点劲。”她不满,“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她还是批准了。我借了一辆自行车,离开基地直接骑回渔港。这个时候忽然非常想见见母亲。颜俊杰给了我一个意外,他想让我跟他走,但是不会勉强我做我不愿意做的,我可以相信他,只是自己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应当把这件事告诉孙力,通过孙力向领导报告吗?他们会不会真的把我派到台湾去?我的上级给我的任务是隐蔽,我却给自己另外找了任务,从厦门到游击队,从游击队再回厦门,接着我还要跑到台湾去吗?三哥说我的任务是将来,难道这个将来是在台湾?我去台湾能做什么?像大姐他们那样吗?日寇占领期间,大姐和姐夫曾经潜伏在厦门从事地下工作,姐夫失踪前是台湾地下党人,还有父亲,他更传奇,有一条“钱以未连线”。也许我应该循着他们的脚印继续前进,去我父亲的家乡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建立起一条“钱玉凤连线”,为了我们的事业?
这些事我不能跟母亲说,但是我非常想见到她。我面临一个重大选择,我的年纪和经历让我选择时非常困难,我不知道谁可以帮助我,不知道自己能找谁述说,这时候非常需要母亲,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听她骂我几句,心里也会比较踏实。
我赶到渔港,自行车骑进我们家那条小巷,从家门口穿过时,意外发现有人站在我家门外敲门,却是我大舅,门外地上还放着一个担子。远远见到他,我差点喊出声打招呼,但是马上收声。
大战在即,厦门岛上人心惶惶,如果没有很特别很急的事情,大舅不会在这个时候匆匆跑到厦门走亲戚。是什么事让大舅急成这样?我想起了前些时候大舅送到厦门来的那个小布卷,以及布卷里的小印章。大舅提到送印章的客人来自台南,还会再上门。是不是那个人果真又去找大舅了?也许那人说了什么要紧情况,大舅匆匆赶到厦门报信?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刚好跑回家来,恰可问个明白。
但是我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自行车从家门口和大舅背后越过,我头也不回把车子骑过小巷,耳朵后边听到了我们家大门打开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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