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船掉头向南,绕了一个弯,折转向西,方向是金门西南大陆沿海。他们稍微绕个弯,尽量避开金门岛,悄悄从南侧靠近涂万冈所困小岛。运输船经过小岛附近海域时减速,三哥带着两个人下船。他命赵尚义率船继续前进,迅速驶离,向西南方向行进,在海澄、漳浦一带寻机靠岸,设法与游击队联络或暂时隐蔽。
“我不能丢下你们!”赵尚义发急。三哥命令快走。敌人很快就将发现运输船失踪,马上会设法寻找追赶,必须赶在敌人找到之前远遁,此刻全力西进,有望在敌人发觉前将队伍带出去。运输船留在小岛附近等候没有意义,它太小,没法再装几人,现在能拉出多少是多少,赶紧走。
赵尚义坚持:“阿康你带队走,涂营长那里另外安排人去。”三哥笑笑:“我可以这么做吗?”
敌人一旦察觉二连失踪,立刻会解决涂万冈和一连,此刻已经没有退路,大家都到了最后关头。情况必须迅速告知涂万冈,让一连立刻行动,先发制人,解决岛上敌人,占据小岛,设法自救。小岛距金门太近,位于敌重兵之侧,无法支撑太久,撤不出来终究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三哥却必须留下来,他是此间最高负责人。
赵尚义非常不忍:“阿康千万小心!”
三哥道:“放心。我说过了,我的任务是胜利。”他们三人下了船,穿救生衣,背武器泅水登岛。他们从岛南侧上岸,沿海滩绕到岛北部,到达涂营驻地已是午夜。这里的人都在睡觉,个个和衣而眠。两个战士驾补给船从金门归来,传达三哥命令后,涂万冈即紧急布置,让大家准备行动。他焦虑万分,不知道自己得在什么时候怎么动手,还好三哥及时赶到,下令行动。
“打?”
“不打。”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三哥他们摸黑绕过海滩时,意外发现避风湾岸边泊着一艘运输船,三哥立刻调整原先设想的行动计划,决定放弃占领小岛,改为抢船撤离。
这条运输船早几天就停在那里,本要接涂营离岛,因为船后螺旋桨故障滞留。修理故障之后又遇上刮风不能开航,现在风停了,船只还在等待命令。三哥在金门岛不清楚此船还在,上岛后一发现,当即有了主意。
一连顺利解决了船上守卫,在黑夜掩护下全数登船。三哥下令开船,准备战斗。一连借夜色上船,行动隐蔽,神不知鬼不觉,一旦开船就不一样,岛上炮兵营很快就将发觉动静。这个营装备不足,没有重炮,他们手中的迫击炮和山炮对一连也有威胁,一连必须尽快跑到足够远的地方才能躲避。如果金门主岛上的敌军被惊动后迅速反应,动用他们的重武器,甚至出动军舰飞机,情况将更其危险。此刻只能孤注一掷。
传令兵忽然“哎呀”一声,叫唤起来:“东西,哎呀!”“什么东西?”
“那个,那个。”传令兵比画了一下。涂万冈着急:“昏头了啊!”
三哥迟疑片刻,决定暂不开船,让涂万冈派两个人,跟传令兵一起迅速返回驻地,把东西带上船。行动要快,要隐蔽,千万不要惊动敌人。
三个人悄悄下船,摸黑涉水返回岛上。是什么东西落在岛上?原来是老伙计,那部装在藤箱里的电台。老伙计眼下藏在涂营,为防止被敌发现,上岛后它未曾使用,由传令兵负责看管。今晚行动时,因为一时紧张,传令兵忘记把它带上。此刻老伙计有用,可以通过它与支队取得联系,上岸后得到接应,但是即使没有电台,依然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设法联络,如此紧急时刻,需要为一部电台作太多考虑吗?
三哥舍不得放弃,老伙计于他不仅仅只是一台机器。三个人去了好一会儿。驻地那边突然“砰”地传出一声枪响,时已午夜,夜半枪声惊心动魄。涂万冈闻声即骂:“坏了!”三哥没吭声。
“咱们快走?”
三哥感叹:“阿姆啊!怎么办呢?”
他很平静,让大家别慌,等一会儿看。几分钟后,三个黑影匆匆闪过海滩。他们取电台时遇到了麻烦:行动前被捆绑起来,扔在连部山洞里的一连连长不知怎的挣脱绳索,突然跳出来阻拦,他们开了枪。三哥下令出发,运输船马达轰响,夜海起航。他们居然没有惊动敌军。运输船于中午时分靠上大陆海岸,一路平安。
孤岛血战
探照灯扫过来,三哥命令:“跳!”几乎在他们跳离木船的同时,枪声大作。子弹风一般扫过海面,黑暗中海水噗噗乱响,到处是弹头钻下水面的声音。小木船失去控制,在海面上打转,两支强力探照灯一左一右,从前方石岸突出部交叉照射,死死罩住小船,炮火随即袭来,一阵急速射击,炮弹雨点般砸在小船四周,一颗炮弹直接命中小船,小船在轰响中腾空跃起,船帮船桨碎片迸飞,海面上留下大片船体残骸逐浪起落。
三哥他们三人及时跳水,顺流而下,躲避枪炮骤发的左岸,向黑黝黝格外安静的右侧岸线靠拢。半小时后他们相继到达岸边,重新汇集。
三人均平安,没有伤亡,但是偷渡再次失败。那时海面已经归于平静。对岸岛屿上的碉堡不再喷射火焰,又沉睡于暗夜中。
那是假象,它们并未睡觉,只要稍有动静,它们立刻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发作。这是在九龙江口,流越闽南的福建第二大江在这里入海,江南岸是大陆,江北岸是厦门岛。此刻厦门是座孤岛,孤岛上重兵云集,集中了大批敌军,凭借一线海湾严防死守。与孤岛相望的大陆沿海地带已经全部解放,对厦进攻即将发起。
三哥带着两个同志沿江往上游走,返回驻地。他们的驻地在小镇外一个沿江渔村,附近山林间隐蔽着一个团的解放军主力部队。
赵尚义在营地焦急等候,一见三人安全归来,他“哎呀”一声,特别高兴。“真怕耽误了。”他说。
赵尚义是从支队司令部赶过来的,有紧急情况报告三哥:领导命他们立刻归队。
三哥惊讶:“任务还没完成啊!”“命令停止执行。”“为什么?厦门出事了?”赵尚义不知道。他们连夜返回支队。
三哥被停止执行的任务是什么?偷渡过海,潜入厦门,这个任务与我有关。三哥带着涂营从金门返回时,泉州、漳州已经解放。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在北京举行,新中国宣告成立,人们欢欣鼓舞。解放军主力部队乘胜前进,占领大陆沿海各突出部,近在咫尺的厦门岛已在囊中。游击队士气高涨,配合部队发动群众,征集船只,训练渡海,准备攻打厦、金两门。
三哥一归队就四处找我,没人知道我在哪里。我执行的任务高度机密,为确保安全,只有个别负责领导清楚。三哥直接找到支队领导,才知道我已经给派回厦门。
“她怎么行!”三哥发急。领导夸奖我已立大功,年纪虽轻,入伍时间不长,表现很勇敢,起了很大作用。三哥得知我回厦门是因为我自己一再要求,他很生气,说小孩不知天高地厚。
他要求让他到厦门,把我撤回来。我年纪轻,性子软,经验不足,不比他是敌工队长,熟悉厦门情况,了解那里的交通站和地下党潜伏人员,对付敌人浑身都是经验。领导告诉他厦门这个任务别人干不了,只有我合适,攻岛战斗很快就要开始,此刻情报非常重要,把我撤出来不是时候。
“那么不要撤,我一起去。”三哥说。如果确实需要我留在厦门,那就留吧,让他去加强力量,他的经验和基础有助于确保任务完成。我是他妹妹,孙力在他领导下工作多年,彼此熟悉,互相默契,他到厦门可以迅速把这条线的工作掌握起来。
“现在不太有必要。”“有必要。”三哥说,“他们现在特别危险。”
三哥担心柯子炎。林家团离开金门时,说是去厦门抓钱世康,当时三哥在金门,而我恰已返厦,显然特务集中厦门不是因为三哥,是因为我。这批特务对我威胁特别大,三哥觉得我需要他支援。
领导说:“敌人严密封锁,你能进得去?”三哥刚把涂营在敌人鼻子底下从一个陌生地方带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完成了,潜回自己的家乡当然更不在话下。大战在即,获取情报非常重要,三哥如能潜进厦门加强力量,于战役有利,领导终于批准他的请求。却不料敌人高度警觉,海上任何动静都被当成是解放军渡海进攻,一概报以枪炮,猛烈射击,狂轰滥炸,三哥在两个夜间接连偷渡两次,都功败垂成。正考虑如何再上,却突然接到停止命令。
赶到支队,三哥得知真的出事了:昨夜一位交通员冒险从厦门下海,泅过高崎海域到了集美,辗转来到支队。该交通员属于孙力小组,负责将情报传递出岛。最近一次约定时间,孙力未出现在接头地,交通员白白守候了一夜,次日冒险再去接头,还是无果。孙力没有通过任何应急方式跟他联系,情况异常,交通员冒险渡海报告。
“孙力可能出事了。”领导十分担忧。“澳妹呢?”三哥急问,“钱玉凤怎么样了?”按照地下工作要求,孙力小组人员间单线联系,交通员只跟孙力发生关系,孙力的情报从何而来,谁把情报交给孙力,现在情况如何,交通员一概不晓。三哥着急,要求再次偷渡进岛,搞清情况,把中断的情报链条接上。“这个时候不必要了。”领导说。
三哥听出话音:攻厦之仗可能马上就要打响。他转而要求随进攻部队进岛,部队肯定需要熟悉当地情况、能讲本地话的地方干部配合,就安排他和敌工队去吧。
两天后厦门战役开打。这一仗打得分外激烈。解放军沿九龙江而下,先从厦门西南方向的鼓浪屿打起,另一支部队接着跨海进攻,从西北方向打上高崎,依靠由民间动员集中的大小渔船和简单装备,凭着一股锐气攻上孤岛。岛上守敌据险死守,让广阔水面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凭借强大火力和坚固工事抵挡进攻。双方在登陆区域激战,伤亡惨重。
三哥随主攻部队从高崎入岛,那里战事激烈。解放军所乘渔船在海面上遭遇炮火集中轰击,大批渔船被击毁于海面,不少战士落水牺牲。一些冲过炮火的渔船在海滩搁浅,那里是大片滩涂,下船战士背着武器在泥泞中艰难前进,前方敌军工事里的机枪疯狂扫射,枪弹如割草机扫过水面,一批批突击战士倒在滩泥中,血染大海。但是海水、泥滩、枪炮、工事和死亡都没能阻挡解放军的步伐,滩头终被攻占,一批一批解放军战士潮水般涌上厦门岛。
三天后厦门战役结束,守军司令汤恩伯乘小船仓促下海,爬上海中的军舰逃离。
三哥在战后清晨回到了家中。那时候厦门岛上的枪声已经基本平息,只有个把冷枪偶尔在偏僻地带响起。
三哥回家时身边带着两个人,是赵尚义和另一个战士。到家时天色微亮,三哥没有去敲门,三人在门外巷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三哥自嘲说心急还吃热豆腐,太早了,家人还没醒呢,事实上他是害怕。战斗已经结束,胜利已经实现,三哥急于回家看望母亲,却也很怕相见。母亲肯定会问起我,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三哥叫人跟他一起回家,因为战斗初停,街面上并不完全太平,不能单独行动,也因为独自回家让他感觉忐忑。
母亲起得早,从年轻时即每天早起洗衣,已经形成习惯,从不多睡,时候一到自会起身忙里忙外。今天她肯定也是早起,因为连日枪炮大作,一朝忽然平静,为了家人的安危,母亲会格外警觉。此刻家里只剩母亲和外孙亚明,不似往日济济一堂,但是只要家在,母亲就会张开双臂尽全力守护它,有如一只护雏的母鸡。
三哥终于打了门,他还高声喊:“阿姆!阿姆!”为了不让母亲害怕。仗刚打完,散兵游勇到处流窜,居民百姓家家户户紧闭门户,只怕恶鬼敲门。
母亲穿过厅堂跑到门边:“阿康?”“是我!阿姆!”
母亲开门,一把抓住三哥的手臂,悲喜交加,眼泪立刻掉了下来。三哥笑道:“阿姆,还有客人。”母亲擦眼泪,让赵尚义和那个战士赶紧进屋。
三哥告诉母亲:“仗打过了,我们赢了。”母亲说:“那好。”
掉过眼泪之后,母亲又平静如常,她让三哥在厅里坐,自己进厨房烧饭。三哥他们已经在部队里吃过东西了,母亲不管,还是要做,三哥也不阻拦。母亲告诉他,前两夜枪响得厉害,亚明都没怎么睡,昨晚好一点,孩子现在还在沉睡。三哥说:“让他睡。”
母亲从厨房拿出菜篮,问赵尚义:“两位少年家有空吗?”家里有几天没菜吃了,母亲想让他们到菜市场帮着买几把青菜。三哥笑:“阿姆!这时候买个啥?”
战事刚停,此刻有哪个胆大的会出来做买卖?但是母亲不听,说附近有农民的菜园子,不行的话找他们要几把菜,给点钱就行。
赵尚义问三哥:“我到队里搞一点吧?”三哥点头:“你们先走。”
他让他俩归队,青菜不必他们操心,他自会处理。两人离开。母亲问:“他们还来吗?”
三哥笑道:“阿姆有话只管说,没有旁人了。”母亲快步进了里屋,三哥听到一阵响动,是开柜子翻物件的声响。好一会儿母亲走了出来,手上抓着几块银元。“带上这个,快走。”她说。“阿姆让我去哪里?”母亲要三哥立刻离开厦门,走得越远越好。“为什么!”
“他们不会放过你,会杀你。”三哥发笑,把银元推还母亲:“阿姆!我们胜利了!”
母亲让三哥不要高兴太早,这种事情她见过。民国二十一年,红军打下漳州,眼看也要打到厦门,又被人家打了回去。后来漳州城天天枪毙犯人,都是跟着红军造反的,她回漳州看到城头挂着人头,几天吃不下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