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蜘蛛男,年纪大一些的人可能会贸然断定:“哦,是那个杂耍曲艺团的蜘蛛男[1]吗?”以前浅草六区[2]就有一栋见世物小屋,里面展示过一个名为蜘蛛男的怪物,此人躯干仅四寸[3]有余,手又细又长,腿萎缩着,十分细短,看起来和蜘蛛一模一样,是一个可怕的残疾人。的确,就可怕而言,这个故事的主角一点儿不逊于残疾人蜘蛛男。不过,作者拿蜘蛛作比喻,有别的用意。
蜘蛛这种昆虫,光看它挥舞着毛茸茸的八条腿,便让人打心底觉得毛骨悚然。它天性残忍冷酷,同类之间自相残杀的极端例子也不少见,因此无法两只同居。即使是夫妻,雄蜘蛛也得看准时机,趁雌蜘蛛不防备时,像飞鸟一样迅速扑上去,在心惊胆战间完成交媾;而凶残的雌蜘蛛,面对自己的配偶,也会趁其不注意,张开嘴将其大口大口吃掉。真是令人寒毛倒竖的怪物。
这个故事的主角残忍冷酷、令人生畏的特点,和蜘蛛(而且是雌蜘蛛)的天性一模一样,由此,我为作者定了个书名——蜘蛛男。
小说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是一位英俊、机智的业余侦探,这个故事记载了这位侦探与“蜘蛛男”之间充满仇恨的、无休止的斗争。
十三号房的房客
在Y町(当然在东京)有一栋名为关东大楼的大厦,看着规模不太大,大楼最近正挂牌对外出租。一天早上,一位体面的绅士走进这栋大楼的事务所,接待员接过名片,上面印着“美术品商稻垣平造”。
稻垣拄着一根粗壮的藤制手杖,把玩着挂在白背心前胸的银白锁链,傲慢地说:
“有空房间的话,我要租一间。”
关东大楼位置佳、租金低廉,由于具备以上的特点受到极大欢迎。但不知什么原因,有一间事务所怎么都租不出去。业主迷信,认为也许是十三这个数字太不吉利,甚至想跳过这个号码,把接下来所有的房号都重新调整一遍。当这位傲慢的绅士来到这里时,仅有十三号房空着。
“十三号,”稻垣念念有词,诡异一笑,“十三号可以。那么,我今天就让人把行李搬进来。”说着打开鼓鼓囊囊的钱包,当场付了押金和一个月的房租。
大楼不是政府机构,既不会调查租赁人的身份,也不要求对方提供户籍誊本,甚至不需要保证人。只要外表体面、承担得了房租,不管是张三李四,随时都能租到房。当然张三李四不是指稻垣,不过纵使那张“美术品商稻垣平造”的名片是假的,只要没人对此表示怀疑,就不会有人质疑、核查什么。
收下租金和押金的收据,稻垣就出了事务所,回去准备搬家了吗?不是的,他走进街角的一个自动电话亭[4]。
“喂,K家具店吗?我是关东大楼十三号房的稻垣,我想买一批东西,很着急,希望能立刻看到订购的物品,你们帮我挑选送过来。要一张办公桌、一把转椅、三把普通的椅子,另外,再要一个大陈列架,价钱方面也拜托你了,请你们抓紧时间给我送过来。当然,我不介意店内的展示样品,货一送到我立刻付款。”
给K家具店打完电话之后,他又陆续打电话到G美术品店、S裱框店等,把刚租下的事务所所需的装饰物品一样不落地订购完毕。看来稻垣是个古怪的美术品商人,他用自动电话向从来没有生意往来的艺术品店和裱框店订购。这么做买卖,到底能赚多少利润呢?世上竟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生意人。
当天下午两点左右,关东大楼十三号房已经被装饰得有模有样了,乍一看算得上是一家体面又气派的艺术品事务所。约十平方米大的室内,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和版画,角落里镶有玻璃的陈列柜内,摆着石膏半身像、手或脚的身体局部雕塑,还有各式各样的陶壶,热闹非凡,另一边的角落则堆满了白色画布和画框。
室内中央有张大办公桌,周围错落有致地放了几把椅子。十三号房的新主人稻垣平造,一屁股在桌子后面的转椅上重重坐下,接着在放在桌上的信笺上振笔疾书起来。看他那副模样,仿佛一年前就在这里办公了。
说到这里,为了给读者一个感性的印象,我想简单介绍一下稻垣的风采,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他也没什么特殊风采可言。勉强要说特别之处,顶多也只是稻垣人中上留着不像商人的大八字胡,下巴还有一撮剃成三角形的山羊胡,看起来很做作。不过,这种蓄胡方式当时很少见,倒也令身材高挑瘦削的四十岁男子稻垣看起来颇有英国绅士的派头,还多出几分绅士风度的威严。他脸形细长,瘦得几乎可以看见骨头,面色苍白,头发十分浓密,梳理得很整齐。相比之下,这样的一张脸配上那副大玳瑁框眼镜,好像不太搭调。
至于服装,他上身穿一件轻薄的黑色哔叽外套,外加白色麻背心,下着哔叽细条纹长裤,品位很低调,却又非常适合他。
当潇洒的稻垣正在伏案疾书之际,敲门声响起,有人来访了。
“请进。”
稻垣以清脆低沉的嗓音应道,来人怯生生地推开门。从门缝间探进一张出人意料的十七八岁年轻女孩的面孔。
“请进。”
他再说了一次,女孩这才进来,她来到门口和桌子中间的位置,扭捏着停下脚步。她身穿浅色哔叽和服,腰系红色花纹丝织腰带,谈不上美丽,性格似乎很内向。
稻垣立刻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招手让她走近办公桌,于是女孩往前走了两三步,又扭捏了一阵,才从腰带里取出一张小纸条。
“呃,我是看到今早的报纸才来的。”
说着,她把那张纸条轻轻放在桌角。
说是纸条,其实是从报纸的三行广告栏剪下来的,上面印着这样的内容:
诚征女事务员,十七八岁,亲切讨喜,负责接待美术商客户。薪优,下午三点至五点来店面谈。
Y町关东大楼稻垣美术品店
看样子,稻垣在租房前,便刊登了这则报纸广告。难道他事先知道关东大楼的十三号房空着吗?此人的做法,很是奇特。商品是向同行的零售商购入,还是打自动电话订货,还没租到事务所就先在报纸上刊登招聘事务员的广告,一切都不按牌理出牌,但这也许就是这年头所谓的生意手法吧。
此事暂且不提,稻垣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前来应聘的女孩,最后毫不客气地说:
“很抱歉,我们登报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正如读者知道的,稻垣搬到这里后,这位女孩是头一个访客,结果,他居然说已经找到员工了,这个回答岂不是很奇怪?此人的办事手法到底要古怪到什么地步?
空荡荡的宅邸
稻垣商店可说是一开张就生意兴隆,接下来直到五点下班为止,都是门庭若市的。不过,上门拜访的并非来光顾的客人,而全都是来应聘女事务员的。但稻垣还是喜滋滋的,就像正在进行一项愉快的工作,对着逐一来访的年轻女孩,耐心十足地重复同样的回答:
“很抱歉,我们登报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但是,只有最后一个上门的女孩例外。
那个女孩的年纪和招聘启事上要求的十七八岁相当,穿着活泼俏丽的洋装,圆帽低低地压在眼上,肉色的袜子反射出闪闪光亮。
稻垣的眼睛藏在圆眼镜后方,眯起的双眼(这似乎是他的习惯,他老是睡眼惺忪地眯着眼,要是那双眼睛猛地瞪大,那还真是挺吓人的。)打量着在桌前站得笔直的女孩。那视线仿佛要把她的全身上下都舔一遍似的。
眼前的女孩身材娇小,明明肌肉相当紧实,但却给人一种不盈一握的感觉,好像稍微用力拥抱一下就会软绵绵地变形似的。她面孔上的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像小狗一样的双眼怯生生的,滴溜溜地打转,她的嘴唇微微翘着,像妩媚的花瓣,人中很短,最富有魅力的是她不太高的鼻子,是个很有特点的女孩。
稻垣上下打量了半晌后,终于说出一句和那句重复数次的台词不同的话。
“贵姓大名?”
“我叫里见芳枝。”
女孩不但不羞怯,甚至流露出风情万种的姿态。稻垣的双眼在眼镜后面眯得更细长了。
“我这家店人手很少,所以虽说是负责招呼客人,其实得做很多事。比方说整理商品、记账、承担秘书的职责等等,你没问题吧?不过薪水我会按周发放,每周十五圆[5],你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吗?”
“可以,这样很好。只要您认为我能胜任,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么,你父母同意吗?今天出来前你说过要来这里吗?”
“不,我还没告诉家里人。今天出门时我只说了要去朋友那儿。不过如果知道我被贵店录用,我想他们一定也会很高兴,因为他们一直劝我出来找一份工作。”
听到这里,稻垣的小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直勾勾地盯着芳枝。不知为何,他似乎要强调什么似的,又问了一次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今天来这里的事,家里没人知道吧?跟其他朋友提起过吗?”
“没有,谁也没说。如果他们知道我没被录取,挺丢人的。”
“很好,那么,我决定今天就雇用你。不过——”
他一边说着,抬头看了一下时钟。
“啊,已经五点了。这家店通常营业到五点,尽管今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我还是想先让你知道我家的位置,也让你看一下家中仓库的货品。所以如果你方便,请你现在就跟我去一趟,好吗?放心,地方不远,而且是坐车,一下子就到了,你绝对赶得上回家吃晚饭。”
“是……”里见芳枝还是有点踌躇,但她觉得店主无论年纪、人品,似乎都值得信任,因此鼓起勇气回答:
“没问题,我陪您去。”
“那么,你先出去,我想想,请你在对面的十字路口等我。我把这里收拾好就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稻垣却用这种借口打发芳枝先出去。
而芳枝只顾着为找到了一份好工作高兴,压根儿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可稻垣的行动却益发古怪。不过,和他接下来一连串的稀奇古怪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芳枝来到他指定的十字路口,不久一辆汽车滑行到眼前。
“里见小姐,来,快上车吧。”
芳枝一看,稻垣果然坐在那辆车中。虽然她觉得他做事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时候也无暇细想,就这么上了车。
汽车从Y町朝东行驶了一阵,当来到靠近两国桥的S町时,车子停下了。稻垣说:
“我找客户有事,顺便也可以替你引见一下。”他让芳枝下车,命司机离去后,便迈步拐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刚走了几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解释道: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那位客户出门旅行了,不在家,我今天真糊涂。”
接下来,他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拐了几个弯之后,来到了大马路上,又重新拦下一辆汽车。这次他让汽车往相反的西边不断前进,行驶了相当于来时约两倍的距离后,终于在麦町区的R町停下车子。他们离开事务所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点,再加上中途去找客户又耗费了不少时间,这时两边的路灯都已经亮起来了。
“抱歉拖到这么晚,不过马上就到了。”
稻垣说完再把汽车司机打发走,率先走进R町旁边一条斜插的冷清小巷子里。两边是绵延不绝的围墙,这儿应该是个安静的住宅区。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连路灯也稀稀落落的,走在里面,感觉像走进一个巨大、漆黑的洞穴。
“如果我再不回去,家人会担心……”
显而易见,芳枝是个喜欢冒险的女性,但不知怎的,这时她忽然有点害怕,站在犹如洞穴的巷弄前踯躅不前。
“只剩不到半町[6]路了。就算你现在回去,时间上不会差很多的。既然都已经来了,就顺道去看一下吧。”
不管她愿不愿意,稻垣大步往前走去。这位名为芳枝的小姐,大多数时候都把事情估计得太简单,遇到障碍便索性豁出去,硬着头皮去冒险。而今天晚上她的心情也处于中间状态,看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念头拔河,不过,最终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稍微占了些上风,还是跟着这个年约四十、颇有些西洋人味道的男人走了。
果然,走了不到半町路,眼前就出现了一栋夹在豪宅之间的雅致院落,中等大小。门口没有灯,黑漆漆的看不清门牌。黑暗中传来一阵咔啦咔啦响的拉门声,稻垣已经推开拉门,径自走进一团漆黑的院子。
“我太太可能出去了,这家伙真粗心,居然连门都不上锁。”
稻垣边说边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一阵,接着玄关啪的亮起灯光。
距大门口约一间[7]距离处就是玄关的格子拉门。只见那头的两扇纸门变亮,稻垣站在约三张榻榻米大的玄关里向芳枝频频招手。
雇主家的寒酸令芳枝吃惊不已。稻垣的妻子难道像大杂院的妇女一样,外出的时候连门也不锁吗?况且,家里好像连个女佣也没有,主人回来了,居然还得自己去开玄关的灯,他真的付得出薪水吗?想到这里,她心里越发不踏实了。
之后她被带进八张榻榻米大的里屋,在看不到一个坐垫的地板上坐下时,芳枝的内心已不仅是不安,甚至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这栋被稻垣称为私宅的房子,该不会根本是无人居住的空房子吧?芳枝的视线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面既没有柜子也没有桌子,玄关门口没摆一双木屐,客厅的壁龛也是空荡荡的,既没有挂轴画更没有什么摆饰,这实在太奇怪了。这样看来,他说妻子外出,肯定也是骗小孩的谎话。
“你似乎很害怕。”稻垣看着坐立不安的芳枝,内心似乎正在冷笑,他语气怪异,“其实这里根本就不是我的家,只是一间空房子,我事先把门锁卸了。至于电灯,也是我自己备好的,随时可以点亮,害怕了吗?但事到如今你应该不会想尖叫或逃跑吧?不过就算你尖叫也没用,附近全部都是豪宅,大得难以想象,这是一栋僻静的独门院落。我刚才已经从里面把门锁上了,就算你想逃,凭你这纤细的手臂恐怕也逃不出去,明白了吗?你很聪明,应该很清楚这种场合怎么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对你最有利。我是个坏人,所谓的坏胚子。你如果想在这种你处于弱势的状态下反抗我,反而正中我下怀,你懂了吗?因此,你不如还把我当成稻垣美术品店的店主,把你当成今天刚应聘的女事务员,而这里就是店主家,咱们就别来什么争执或反目相向浪费时间了,都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好好谈一谈,怎么样?”
芳枝听到这里,嘴唇倏然失去血色,不过,她在稻垣还没有察觉之前,就硬生生咽下了心里的恐惧和狼狈。虽然心底仍恐惧得颤抖,但至少表面上已经能够表现出坦然自若的神色,她冷静地说:
“可是为什么非得来这个奇怪的空房子呢?”
“问得好,你果然聪明,这下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了。你的意思是说何必选这种空房子,不如去咖啡厅或饭店开房间不是更好,对吧?你可以直接这么问……不过,我选择地处僻静的房子,是有特殊理由的。你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稻垣始终保持绅士风度,就像跟朋友闲聊似的,语气相当平稳。看来他很清楚,比起任何粗暴的言辞,这种态度更能令对方毛骨悚然,也更让人害怕。
浴缸里的蜘蛛
“我邀请你来是看我家仓库的。不过很遗憾,这间空房子没有仓库,所以我打算让你观赏另一样好东西,就是浴室。这间房子虽然小了点儿,浴室却又大又气派。”
稻垣说这话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完便沿着房间外侧的檐廊,朝黑糊糊的里屋走去,不一会儿,那儿一下子亮了——是他打开了浴室的灯。
芳枝绝非那种无视贞操的轻浮女性,不过,尽管她十分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普通女孩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行动,但聪明的她早有觉悟,事到如今纵使拼了命反抗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并没有古时女子那样固执的洁癖,守身如玉宁死不屈,所以她觉得反正逃不掉,还不如镇静面对。想透了这一点,她向来傲视男人的心态登时冒了出来。
“哇,好漂亮的浴室。”
她走到浴室门口,探头往里面一看,衷心地感叹道。但是,语气中还是透着些许怯意,她终究无法像在心里打算的那样超脱淡然,更别提透出风骚劲儿了。
“你也这么觉得吧?只有这里是昨天我认真打扫了的。不过,我没烧热水。就算我再大胆,也不敢让烟囱冒出烟。”
看到芳枝出奇镇定的模样,稻垣似乎非常满意。
浴室只有一坪[8]大,浴缸占了四分之一,剩余的空间从墙壁到地板全部铺上白瓷砖,隔成一个非常干净的冲澡区。浴缸贴着白瓷砖,天花板也漆成白色,整个浴室一片雪白,亮得能倒映出人影。浴室里蓄着八字胡的西服绅士穿着湿透的袜子站在原地,门口身着洋装的美少女探入上半身,似在偷窥什么,这图景实在绝妙。
芳枝心里浮现出可怕的预感,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甚至产生轻微的晕眩感。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在浴室门口左右观望。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一件怪事,浴室架子上放着一个行李箱,这挺奇怪的。该不会,打我被带进这间空房子开始,一切都是在做梦吧?她不慌不忙地想着,注视着那个小行李箱。
“啊,这个吗?”
稻垣立刻看透芳枝神情里的疑惑,取下皮箱,不以为然地打开推到她眼前。芳枝定睛一看,箱子里放着各式各样令人心惊胆战的刀具。
“很像弁庆的七大道具[9]吧?啊哈哈!”
箱中诡异的物品和稻垣充满威胁的笑声,令芳枝花容失色。
“你一定觉得奇怪吧。”稻垣愉快地望着她的满脸惧色说,“不过,这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你看,浴缸里放满了水,是谁放的水呢?是我,我事先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当然,这个皮箱也是我昨天拿来的。我为什么要打扫浴室,事先把水放好,甚至还准备了七大道具?你知道原因吗?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直到刚才,管你是芳枝小姐还是谁,无论姓名或长相我都还不确定。我抱着碰运气的心理姑且一试,猜想来应聘的女孩当中,也许会有你这样的可人儿出现。没想到,我是如此幸运,今天来我店里的十八名女孩当中竟然就有你。无论脸蛋、身材、声音乃至个性,你都和我理想中的一模一样。如果今天你没出现,我明天和后天也会去那间事务所,继续会见来应聘的女孩,那么,相应的,就得推延来这个地方的时间了。”
稻垣用眼镜后面细小如线的眼睛贪婪地来回看着芳枝全身上下,同时断断续续地说明事件的前因后果。
“来,你回忆一下。我们为什么要绕道S町?什么拜访客户根本是我瞎掰的。那是为了不让司机知道我们从关东大楼出来之后去了哪里。我们本该往西走,我却故意反其道而行,假装往东走,然后又换乘另一辆汽车。这样,稻垣商店和这间空房子就没有任何关联了。你再想一下,我在店里问过你,今天你要来稻垣商店应聘的事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你说怕万一应聘不成功丢脸,所以对谁也没说。这下子我完全放心了,这样一来稻垣商店和里见芳枝小姐之间就没有丝毫关系了。这间屋子和稻垣商店无关,稻垣与你也无关,那么我就安全了。但是,我的诡计比这个周密多了。那间事务所,是今天早上刚租的,接下来我不会再去,我会丢下满屋子的物品就此消失。那些桌椅石膏像,是我打电话订购,叫互相都不认识的店家送来的,通过那些东西当然查不出任何线索。那间稻垣美术品店才刚开张一天,就要关门大吉了,你明白吗?换句话说,打一开始那间美术品店就不存在。先不提别的,说来好笑,我到底是什么人?我住在哪里?我的姓名?谁都不知道,稻垣吗?哈哈哈!稻垣到底是谁呢?就像我不是稻垣商店的老板一样,我当然也不叫稻垣,哈哈哈!”假稻垣说到这里,好像一切都很滑稽似的大笑了出来。
即便对方已经说完,芳枝还是失魂落魄地呆呆凝视着虚空,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哎呀!”一声,倒退了两三步,不过并不是因为她终于察觉到稻垣的真正意图而感到害怕。虽然她很聪明,但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听到这样的说辞,她还是无法洞察对方真正的用意。更何况,稻垣的诡计太超乎寻常,也太残忍。此刻吓着她的是一只正巧从浴缸爬到白色瓷砖表面、模样可怕的大蜘蛛。
“啊,是蜘蛛吗?你比我更怕这种小虫子?”
稻垣说着,灵巧地抓住那只大蜘蛛,二话不说就扔进浴缸。起初,蜘蛛就像水上飞虫,伸展长腿在水面快速跳跃了一阵,然而当它爬上浴缸边缘,稻垣就残忍地把它弹回水中央,如此反复几次,它终于累了,像溺水者一样,胡乱扑腾挣扎一番,开始疯狂地舞蹈。
“它在跳舞了,它在跳舞了,这可是濒死之舞呢。”
即便是这种时候,稻垣仍在享受这残忍的恶作剧乐子,过了好一阵才把它从水中抓出来。这次他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冷不防地把濒死的大蜘蛛朝芳枝的脚下扔去。
蜘蛛正好落到芳枝身后,她“啊!”地放声尖叫,纵身跳到稻垣身边,躲在他身后。于是,稻垣仿佛早就算准似的,猛地抱住她扑过来的身体,低声嗫嚅:“来吧,这次轮到我们来疯狂舞蹈了。”
衣冠禽兽
几小时后,夜已深了,在同一所空房子的里屋,里见芳枝犹如一头遍体鳞伤的斗牛,奄奄一息地颓然摊平疲惫的身体。看起来就像那堆被扒下随意扔到一旁的衣物,头发凌乱,皮肤上渗出血丝,一切都表明了假稻垣不知满足的残暴。而稻垣本人则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脸上毫无表情,定睛凝视着伤痕累累的“祭品”。
遮雨窗虽然牢牢闭合着,但深夜的冷空气依旧从小缝隙里渗入,在室内弥漫开来,整个房间冷冰冰的。在这个冷清的深夜里,住宅区内不见人迹,不闻人声,宛如进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一片死寂。
最后,芳枝默然起身,打理好服装仪容,憎恶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男人,便想离开房间。
“你要上哪里去?”
男人动了动身体,语气沉稳地问道。
“我要回去了。你总不会叫我在这里过夜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的耻辱说出去的。”
芳枝像是要把满腹的屈辱、不屑都说出来似的。
“回去?回哪儿去?”
“回我家。”
“看来你还没搞清楚状况,真是个反应迟钝的丫头。如果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如此大费周章?我捏造假名租下一间事务所,买下大批家具用品,特地挑选了荒郊野外的空房子,来这里的途中,还绕路去相反方向的S町兜了一大圈,消除了所有的线索,你当我这是为了什么?难道你都不怀疑,这是犯罪前的周密准备吗?不过说到这里,我还没做过足以称为犯罪的行为呢。”
可怜的芳枝,即便听到这里,仍未理解对方的意图,心想“又开始疯言疯语了”。
“我刚才在浴室里给你看行李箱中的物品,还记得吗?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我做的事情没有一桩是没有目的的……啊,你开始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了,看样子你总算懂了,真可怜!说真的,我甚至忍不住想为你掬一把同情之泪呢……我有一颗多么柔软的心啊!我爱你,我深爱着你,胜过其他一切。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带你到浴室中……我不像普通人那样渴求爱人的芳心,我渴求的是你的身体,我要的是你的命……啊,我不是人,我是恶魔。要不然,就是可怕的疯子,我是残忍野兽的化身……”
由于恐惧过度,芳枝愣在原地,就像被猫盯上的老鼠,她掉不下泪,也叫不出声,甚至连移动脚步的力气似乎都消失了。但是,越不想看,对方狰狞苦闷的表情便越是烙印在她眼底;越不想听,那残忍的诅咒便越发蹿入耳中。
最后,那男人猛地起身,下一秒已带着种诡异的神情,迈着猿猴般的步子慢吞吞地朝她走近。在极度恐惧下,她全身的肌肉绷得僵硬如铁。她没逃跑,反而把头伸向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步步逼近的男人的面孔。尽管情况已经如此危急,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还能意识到,之前男人细小如线的眯眯眼,不知何时,已变得跟正常人的大小无异,正瞪得圆溜溜的。
男人一接近芳枝,手臂便缠在她脖子上,一边沿檐廊把她拖向先前的那个浴室,一边把嘴贴在她耳边,哈出湿热的气息,一个字一个字地耳语:
“芳枝小姐,我啊,光把你当成恋人爱着是无法满足的。越心爱,就越想狠狠折磨你。如果没看到心上人濒死前血淋淋的美丽模样,说什么都无法满足。”
随后两人异样的身影,穿过檐廊消失在浴室中。不久,一种难以形容、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自紧闭的玻璃门中隐约传来,夹杂着乒乒乓乓撞击硬物的声音,久久地、久久地不绝于耳。
小恶魔
美术品商人稻垣平造为什么要把芳枝带进那个连洗澡水都没烧的浴室?从浴室架上的皮箱中装满各式诡异的利器来看,他应该打算用残忍的手段杀害那个可怜的年轻女孩吧。从浴室玻璃门里流泻而出的尖叫恐怕就是她濒死前的哀鸣。而她,最后,真的被这个宛如毒蜘蛛的怪绅士无端杀害了吗?
这一点暂且不谈,浴室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报纸上再次刊登了一则三行广告。和之前一样,登报人依旧是稻垣,广告内容还是很怪异,这个古怪的绅士,这次又要玩什么花样?
诚聘推销员,不论口才、手段、学历,只求正直、稳重的单身青年,月薪百圆,另付交通费,面谈。
町关东大楼稻垣美术品店
乍看之下,是普通的招聘启事,但若仔细推敲,好像又有点儿不对劲。学历还说得过去,但是聘请推销员却不需口才和手段这两项能力未免太奇怪了。一个内向的老实人,根本不可能胜任推销员的工作,这种招聘条件完全违反常理。况且还要求“单身青年”,这就更让人无法理解了。无论是哪种雇主,都希望雇用可信任的已婚人士,可这个招聘启事,连这一点都和惯常的做法背道而驰。更有甚者,除了月薪百圆外还补助交通费,对于一个没经验的新手而言,福利未免也太好了。
口才、手段和学历都不作要求,因此只要是囊中羞涩的青年,无不趋之若鹜。这则报纸广告登出的当天,就有百名应聘者涌向关东大楼。
稻垣只在租借十三号房的当天(也就是把里见芳枝带进空房子的那天)上过班,之后直到刊登这则报纸广告为止,店门都是紧锁着的,他一次也没露过面。今天为了挑选应聘者,他一早就来到店内,又坐在那张大桌后的转椅上,俨然是一位摩登美术品店主的架势。
旁边的陈列柜上,除了之前买进的石膏塑像,今天他还利用乘坐的车子,运来几件习画学生常用的人体局部模型石膏像。(如此说来,稻垣美术品店有存放石膏像的仓库吧?)
挂在墙上的油画、房间角落里堆得高高的画框以及房间里的摆设仍和上次一样。画框上的金漆闪闪发亮,在初夏的阳光中极为炫目。
至于稻垣,还是老样子,神色愉悦地将成群的应聘者陆续叫进去面谈。看那沉稳的模样,不禁让人怀疑他和那晚凶残得像一只毒蜘蛛的稻垣是否是同一个人。罪大恶极的罪犯,往往也是优秀至极的演员。
费了将近半天的工夫,终于选出六名合格者。但是,稻垣的招聘考试极不寻常,凡是精神抖擞、乐观进取、充满商人气质的青年——即一般面试官必定录取的优秀青年,全都落榜了。而那种不管问什么都只会唯唯诺诺、连回答都不会、不谙世情、腼腆内向、老实得像一头老牛、青涩、苍白的二十岁青年,则顺利通过,这样的人他共录取了六个。也就是说,稻垣在一百个应聘者之中,挑选出了最窝囊、最没出息的青年。
选出合格者后,稻垣店主命那六人站在桌前,下达了以下的古怪命令:
“各位都看见了,这里是贩卖油画、画框和石膏塑像的美术品店。其中,把绘画课教材中必然要用到的人体石膏模型卖给美术学校、中学、女子学校,是我这家店的主要经营思路,看陈列在这个柜子上的作品,做得不错吧?而你们的工作,就是各拿一件石膏模型的样品,去推销给市内各个中学和女子学校。虽说是推销,其实是把商品当成样品赠送给对方,通过试探性的预赠让对方产生好感,之后,再慢慢地展开真正意义上的推销,这就是我的生意策略。所以开始一点儿也不困难,只要让对方愉快地收下石膏像就行了。将来我也会请你们到外县市各地推销,不过目前先从市内开始。”
稻垣又把即将拜访的学校名称、推销的物品特征、赠送样品时的说辞一一教给他们。接着把六件石膏像装在打包用的木箱中,连同当日薪资、电车费、伙食费一并交给六名推销员。
于是六名老实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着形状各异的笨重木箱,分头走向老板指定的方向。仔细想想,稻垣美术品店的销售策略实在不可思议。但他们全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傻子,所以一点儿都不怀疑,反而为自己找到一份好工作高兴,兴冲冲地出门了。
然而,这六人当中有一个名叫平田东一的年轻人,他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憨傻。他是一个居无定所、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才十九岁就已有严重的酒瘾,还是个惯偷。正因为如此,他其实是个精明、头脑灵活的人,看到报上的招聘启事后,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应该很有趣。他一眼就看穿了雇主的心思,甚至刻意配合雇主的要求,极力伪装成傻子,可见他的脑袋有多聪明。另外,放荡漂泊的生活让他脸色惨白,酗酒更令他双眼浑浊无光,光看外表,即使不刻意伪装,也很符合稻垣的要求。
他没有听从雇主的指示去学校,而是带着商品前往神田的商家町,找到一家很不像样的裱框店,走入店内。
不久,从裱框店走出的平田,手里除了稻垣给的四圆,还多出刚才把石膏像脱手、从裱框店老板的口袋里骗到的两圆,加起来总共弄到了六圆外快。他还打着如意算盘,决定明天照样去稻垣商店上班,领了薪资,把第二件石膏像卖给其他裱框店,人真是贪婪啊!
裱框店的老板似乎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生意人,明知东西来路不明,但看在两圆这破天荒便宜的价码上,还是买下了石膏像,并且立刻把那玩意儿陈列在店门口的小型展示橱窗里。这件石膏作品是从肩膀切下的整条手臂的模型,在同样是石膏材质的方形台座上,手掌紧紧握着一根圆棒,和实物一般大小,做得栩栩如生。一方面是造型比较罕见,再者做工也很精致,根据老板的判断,就算再怎么便宜应该也能以买入价格的三倍卖出。
话说平田青年那晚在一家小酒馆通宵买醉。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他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期待着当天四圆的收入,喜滋滋地前往关东大楼,到那儿一看,十三号房稻垣商店的大门竟然锁得严严实实的,这是怎么回事?门前走廊上站着昨天那五名傻乎乎的推销员,几个人站在一起发呆。
“怎么回事?”他试着打听点儿什么。
“我从八点就等在这儿了,但老板没露面。他叫我们八点上班自己却不来,太过分了。”
其中的一名年轻人,语气中的愤怒很淡,回答道。
平田向打扫走廊的清洁妇打听。
“稻垣先生自从租下这个房间后,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有很多年轻小姐来访,好像在招募女事务员,可是后来老板和女事务员都没再露面。昨天又换成大批年轻男士上门,我还猜测这次大概要招募男事务员,没想到今天又没开门,这家店可真奇怪。我总觉得,这间十三号房不适合住人,每次经过都让人毛骨悚然的。”
这就是清洁妇的回答。
“哎呀,看这样子,说不定老板是个罪大恶极的坏蛋呢。”
平田惊愕地咕哝了一句。仔细想想,就连不学无术的他也感到那个招聘启事和昨天的指示不太对劲。故意录用傻子这点就已经够奇怪了,况且虽不知能赚多少钱,但光是买卖石膏模型,特地花钱雇用六个人去学校免费赠送商品,这也很古怪,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做生意的方法。
所谓的恶人,不会对他人做的坏事视而不见。他们会立刻试图利用这个机会从中分一杯羹。平田这个小混混,虽然算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货色,也没有头脑足以领悟稻垣的真正用意。(如果他知道真相,必然会吓破胆,脸色铁青地跑去报警。)但他总觉得好像可以趁机捞到一点儿零花钱,所以在大楼的事务所问到稻垣的住址后,就抢先另外五名傻子一步,独自去找那个地方。然而虽然町名和门牌号码无误,却没有稻垣这户人家,他在附近转了一阵,挨家换户向邻居打听,也没人认识稻垣这个人。
“越来越奇怪了。看这样子,如果能在那间十三号房赖久一点,八成可以弄到不少外快。或者,纵使那个男人就此消失,我好歹也算那间店的店员,可以用他拖欠薪水当借口,把剩下的商品和家具都卖掉。这下子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平田在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再次回到关东大楼。
义肢犯罪学者
说到这里,让我们了解一下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要人物——畔柳博士。换言之,接下来将从另一条线索讲述怪人稻垣、小恶魔平田以及五名推销员的后续故事。
话说,稻垣消失在关东大楼十三号房一周后的某一天,在畔柳博士位于翅町区G町的住宅、最靠里的书房里,主人畔柳友助和助手野崎三郎[10],很偶然地谈起稻垣美术品店的事来。
畔柳博士堪称日本的福尔摩斯,是民间犯罪学者兼业余侦探,但他并非福尔摩斯那种什么案子都接的半职业性侦探[11]。他纯粹出于兴趣,只有警方碰上棘手的大案件时,才会从旁建议,所以只有司法界和警察系统的才认识他,社会上并不出名。他只有碰上自己极感兴趣的案子才会接,同时也不接见来访者,但是只要他接下的案子就一定能够解决,而且博士本人的行事作风也十分奇特,可以说和小说中的福尔摩斯一模一样。
之所以说奇特,是因为畔柳友助虽然身为法医学的医学博士兼学界知名的犯罪学泰斗,却未执教鞭,也未出任任何官职。他无视名利,终日蜗居在书房,不与任何人来往,径自沉溺书海,说穿了是个相当孤僻的人。但是一旦发生罕见的犯罪事件,他便会活跃得判若两人,不仅进行纸上推理,有时还会不顾身体有残疾,冒险犯难投入犯罪案件的旋涡。
博士是个缺了一条腿的残疾人。几年前外出游玩时,不幸碰上一起铁路事故,因此有一条腿自大腿根部以下被完全切除了,现在装着义肢。尽管不需要拐杖,只靠一般手杖就能走路,但看起来还是跛得厉害。或许博士深居简出的隐世生活,就是因为羞于让人看到他这丑陋的姿态。而且,博士从来不曾在人前卸下义肢。需要泡澡时,除了自家门户深锁的浴室外从不在其他地方入浴,想必是因为截肢的切口十分丑陋的关系。
说到外表,他的个子很高,除了腿部有残疾之外,其他部位和福尔摩斯颇有几分相似。虽然稍有谢顶,但是一头长发随意散乱在肩头,瘦长的脸孔,光洁的下巴,严肃的浓眉下一双凌厉的大眼,又长又直的鼻子,抿成“一”字的薄唇等等,都和那位英国名侦探如出一辙,展现出冰雪般的冷静和剃刀似的睿智。至于年纪,博士自称三十六岁,但乍看之下年纪似乎更大一些。
坐在博士对面的助手野崎三郎,是个二十四岁的俊美青年,读外国侦探小说入了迷,甚至立志成为业余侦探,终于在三个月前仰慕博士盛名拜为门下弟子。他现在已经成了孤独的博士不可或缺的聊天对象,此人虽然带着诗人的气质,但是非常聪颖,思维敏锐,有时甚至会说出令博士惊讶的高论。
书房是西式风格的装潢,偏向博士喜爱的古典风格,挑高的天花板,威严的木雕装饰,整个房间透露出阴森森的气氛。房间四面摆着定制的书架,细长的架子高及天花板,古老的书籍并列成一排,露出书脊上的烫金文字。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雕花的大书桌,身穿西服的博士将胳膊肘支在光亮如镜的桌上,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倒映其中。他看着面前摊开的一本剪报说道:
“谁都知道新闻报道多半都在胡说八道,不可全信。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这几则报道郑重其事地剪下来保存吗?说到新闻报道,就看你怎么读了,偶尔能读出隐藏的信息。尤其在犯罪方面,甚至可以说,所有的世间秘密都隐藏在新闻的字里行间。我的读法与常人稍有不同,我很清楚各家报社采访记者的执笔习惯,哪家报纸的哪篇报道是哪位记者写的,我大致都看得出来。并且,这位记者既然这么撰写,那么事实应该是怎样,连那些没有印成铅字的微妙细节我都能推理出来。因此,假设现在发生一起犯罪事件,各报刊登出不尽相同的报道,甚至出现某报指称为黑、另一家报纸指称为白的完全背道而驰的报道。这正是我最感兴趣,也最重要的地方,只要把执笔记者平日的个性——经常对怎样的事情、作怎样错误的报导——和别家报纸报道的不同之处加以比对(这种做法可以应用在任何报道上)、分析、归纳、类推,经过这种逻辑分析,就可理清事件真相。我啊,光是这样,在桌上拿新闻报道作比较研究,就曾不只一两次找到重大案件的破案关键。这就是我托你剪报的原因,绝非出于好奇。对我的侦探工作来说,这是不可欠缺的重要手段。”
畔柳博士就像平易近人的教师,亲切地把积累多年的侦探秘籍一股脑儿地传授给爱徒野崎。除了野崎,脾气古怪的博士还不曾在别人面前展露过这种态度。
“还有报纸上的广告版,也是非常有趣的。尤其是三行广告栏里内容各异的招聘广告[12],往往隐藏着意想不到的犯罪。至少,每天能从里面发现五六条内容怪异的广告文。从只有三行的招聘内容里,想象它们是复杂的社会问题、恋爱问题甚至是犯罪问题,重构成不同梗概的故事,哪怕只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游戏,也是趣味无穷的。嗯,与其这么纸上谈兵,不如让我举个实例吧。这里是一本三行招聘广告文的剪贴簿,上面贴着最近刊载的几个广告,有几个内容还挺有意思的,你来看看。”
博士指着剪贴簿上的几则剪报对野崎说。年轻人伸长了脖子看到了下面的广告,剪报旁边注明出自《朝日新闻》六月十五日。
“不过是一则常见的写字楼事务所租赁广告而已!”
博士望着一脸狐疑的野崎说:
“的确如此,那是因为你需要一些预备知识。首先,关东大楼一旦有事务所空出来就立刻登报,刊载三行广告招租。从结果而言,相比就这么空着事务所,花上些打广告的费用显然更有利。其次,这则租赁费六十圆的事务所招租广告,自刊登之日起每天都在报纸上出现,持续到六月十五日以后就再也没出现了。发现这两件事情,应归功于我每日阅读报纸的习惯,从字里行间读出字面上没有的信息。由此可知,六月份,也就是从本月的十六日开始,有人承租了这个事务所,没问题吧?接下来,你再读读这一则。”
博士指着下面的广告文,同样出自于《朝日新闻》,日期是六月十六日。
诚征女事务员,十七八岁,亲切讨喜,负责接待美术商客户。薪优,下午三点至五点来店面谈。
Y町关东大楼稻垣美术品店
这多让人惊讶啊!这则广告不就是那位自称稻垣的绅士引诱里见芳枝的招聘启事吗?畔柳博士大概已经从中闻到些什么不寻常的味道了吧?或者,这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偶然。不过,就算是巧合,不也有些奇怪吗?
“我仔细调查过从本月初起刊登的关东大楼内各商家的联合广告,其中并没有艺术品店,也没有店名为稻垣的商店。所以,从十六日起租下这个空事务所的一定是稻垣美术品店。你先记住这件事。好,接着,你再看看这个。”
博士指着第三则广告,刊登日期是六月十九日,内容如下:
诚聘推销员,不论口才、手段、学历,只求正直、稳重的单身青年,月薪百圆,另付交通费,面谈。
Y町关东大楼稻垣美术品店
各位读者恐怕对这则广告记忆犹新,这篇正是包括平田在内的六名应聘者,上了稻垣的当的诡异广告。果不其然,这位眼光敏锐的犯罪学者,不曾走出书房一步,就已看穿了怪人稻垣的阴谋。
博士为野崎说明这篇广告为何异常后,接着又指向第四篇三行广告。
出租事务所,有空房,一楼六坪一室,房租六十圆
一旁标注的日期,是六月二十二日。
“可以说这家稻垣商店于本月十六日租下关东大楼的一间事务所,二十一日就退租了,连一周都不到,你不觉得奇怪吗?而且,在这短短几天内刊登了两次招聘启事,其中一则更如我刚才说的,录用条件和惯例相悖,至少这绝非正经商店的做法。在我看来,关东大楼的这个办公室似乎正酝酿一个诡计。”
博士望着野崎,笑得高深莫测。
“这就是我看报纸的方式,已经示范给你看了。用我这种方式看报,每天能发现五六个类似的怪事。说到这里,一直以来你都强调想参与发生在现实中的案件,怎么样?想不想查查这间稻垣美术品店的底细?也许只是一起微不足道的无聊事件,也许会是一件意外惊人的大案件。总之不管如何,对你来说都不会是无趣的工作。”
于是,野崎按照博士的指示给关东大楼打了个咨询电话,得知自称稻垣的人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屋内的各项家具都布置完毕,却只在店里出现了两天。由于实在不寻常,租赁处便寄信至稻垣的住处,但那封信却被退回了,并附上了“查无此人”的短笺。还有,由于登报雇用的店员吵嚷不休,令租赁处深受困扰,所以他们决定与稻垣解除契约,把房间收拾干净,暂由租赁处保管商品和家具;如果稻垣重回大楼,把剩余的房租交还给他。看来博士的判断果然无误。
“噢,这下子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博士咔嗒咔嗒地让穿着拖鞋的义肢在地上敲打出声,语气中有些许亢奋,“我们也一起去凑凑热闹,你快去备车。”
没想到,就在野崎助手站起来打算去叫车之际,房门打开了,书生通报有客来访。
“是一位名叫里见绢枝[13]的年轻小姐,这里有她的介绍信。”
博士从书生手上接过介绍信,迅速看了一眼,考虑了一下。
“也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你去告诉她,我正要出门所以只能抽出十分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见她。”
美丽的委托人
之后被带至博士书房的女子,虽说博士和助手野崎不可能察觉,但她竟然与那晚被稻垣带到那间空房子的里见芳枝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的年纪比芳枝大一些,看起来已经二十多岁了。也因此,她除了有芳枝的美貌,还多了一分成熟的性感,四目相接时,她的美丽甚至令助手野崎不由得面红耳赤。
略作寒暄后,畔柳博士语气急躁地催促:
“我赶着出门,不好意思,能否请你尽量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
“我是从写介绍信的人那里得知老师大名的,因为亟须您的帮助所以冒昧登门造访。我妹妹于本月十六日中午左右离家,之后下落不明,我们也报了警,用尽方法到处搜寻,但直到今天依旧毫无头绪。”
这种委托人偶尔会出现,不过寻人这类微不足道的小案件,博士以前从未接过。野崎暗想,真可怜,这位美丽的小姐肯定会被拒绝。没想到,博士不仅没回绝,甚至一反常态,热心地提出几个问题:
“十六日中午,她没交代去哪儿就出门了吗?”
“对,我母亲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去找朋友玩,也没放在心上。可是,事后我们问了她所有的朋友、熟人,能问的都问了,但没有人见过芳枝。她不曾有过要好的异性朋友,所以我们已经无处可找了。啊,我忘了告诉您,我妹妹名叫里见芳枝,刚从女子学校毕业,今年刚好十八岁。”
“恕我冒昧,请问你妹妹有没有说过想去找工作,自食其力?”
听到这里,野崎不由得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到十六日,正是稻垣美术品店刊登广告聘请女事务员那天,难怪老师问得这么详细。
“是的,她的确这么说过,但我母亲不赞成,非常严厉地斥责了她。我父亲过世得早,家中只有我母亲和我们姐妹,没有人严格管教,所以我妹妹非常任性。”
“如此说来,无法断言你妹妹不会瞒着你们偷偷找工作喽?”
“是的,这个……”
里见绢枝对于博士一再打听这件事,显然很不解。
“芳枝小姐的事,我想再详细请教,但我现在着急出门,如果方便,麻烦你今晚再来一趟,好吗?实际上,我现在要出门处理的事,看来和你妹妹的失踪多少有点儿关系。不过,目前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直觉罢了。万一真是这样,今晚你再来时也许我有一些信息可以告诉你。”
绢枝神情错愕地告辞离去,之后博士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出门的准备,在助手野崎的陪伴下前往出事地点关东大楼。
展示柜上的蚂蚁关东大楼租赁处对畔柳博士的声名耳熟能详,因此对他的突然来访丝毫不诧异,热心地回答了博士所有的问题。看到这位著名的犯罪学者居然专程来访,事务员心想十三号房的房客果然犯下什么罪行了,所以他甚至有几分得意,滔滔不绝地说起稻垣的诡异行动。
“你说他十六日雇用了一名女事务员,那个女孩有什么特点吗?你知道对方的姓名吗?”
博士手持藤杖,叩叩地敲打义肢(说也奇怪,这是博士很孩子气的癖好),直奔重点。
“这我不清楚,不过清洁妇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要问她话吗?”
不久,一位四十上下、肤色黝黑的清洁妇走进来了,她十分拘谨,不断用围裙蹭着两只手。事务员向她打听稻垣美术品店的女事务员,幸好她还记得,便回答:
“是个身穿洋装、长得很漂亮、十七八岁的小姐。以她的条件当女事务员简直是大材小用。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说到长相,我想想该怎么形容,她有一张现在很受欢迎的圆脸,应该算是所谓的摩登女郎吧。”
“是不是大大的双眼皮眼睛,鼻子不怎么高,人中很短,上唇俏皮地向上翘……”
博士得意地笑着插嘴道。不用说,他形容的是刚见过面的里见绢枝的长相。他猜想如果那名女事务员真是绢枝的妹妹,应该长得很像姐姐。
没想到,博士的猜测竟然意外地准确,真是不可思议!
“天啊,跟您说得分毫不差。先生,您认识那位小姐吗?”
博士听到这里,对身旁的野崎使了个眼色,进入下一个问题:
“说到这个,那位小姐被雇用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状况?”
“这个嘛,先生,还真有奇怪的事呢。”清洁妇滔滔不绝,“那天下午五点左右,我刚看到那位小姐走出房门来到前面的大马路上,十三号房的老板紧接着就跟出来了,鬼鬼祟祟的,看着实在可疑,于是我就站在窗户旁边朝外面的马路看,只见那位小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对面的十字路口,好像在等人。至于那位老板,急急忙忙冲进旁边的‘弥生出租车行’,没过多久一辆汽车载着十三号房老板,静悄悄地开到那位小姐的身旁,紧接着那位小姐居然也上了同一辆车。我心想才刚雇用人家小姐就勾搭上了,这人还真有一套。接下来您肯定想不到,那辆车往京桥的方向开去,从此,那位小姐就再也没在这里出现过。”
“谢谢,那我只要向那家‘弥生出租车行’打听,应该就能知道十三号房的老板去了哪儿吧?”
“对,那天晚上的司机我也记得,要不然我帮您去问问吧?”
根据清洁妇向司机打听的结果,稻垣和那位小姐下车的地方,是在靠近两国桥的S町。但正如读者早已知道的,那只是稻垣谨慎的手法,欺骗敌人,S町这个地点毫无实际意义。
畔柳博士接着又大略检查了保存在关东大楼地下室仓库的稻垣商店的家具及商品,除了确定都是廉价的新商品外,没有任何发现。
博士一行人从地下室回到大楼事务所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身穿不合身旧西服的青年。事务员一看到他就微微皱起眉头。
“你怎么又来了?”
“是的,我又来了。稻垣先生还是没来吗?他也没付薪水,这下子我可真的很伤脑筋了。”
年轻人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就在那一刻,畔柳博士似乎对这个青年产生了兴趣。
“你是稻垣美术品店雇用的人吗?”
博士问道。
“对,我是。”
“是推销员吗?”
“对。”
年轻人一脸不耐烦,以略带敌意的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这位陌生的绅士。他的态度似乎令博士对他益发感兴趣了。
“真是太巧了,我想问问这个人。”博士回头对事务员交代一声,然后对年轻人说道:
“小兄弟,如果不赶时间,我想请教你一些关于稻垣商店的事,能不能陪我去附近的咖啡厅坐坐?”
读者想必也发现了,这个年轻人,就是稻垣雇用的推销员之一,他就是把石膏像转卖给神田裱框店的小混混平田东一。他看了畔柳的仪容装扮,猜想八成又可捞到一点油水,于是不到三言两语便答应了博士的邀请。
于是博士和助手野崎偕同平田离开大楼事务所,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坐定后开始了一轮详细的问答。如果逐一交代交谈的内容就太繁杂冗长了,所以在这里略过。总之,最后博士从平田的口中得知,稻垣雇用了六名愚蠢的年轻人当推销员,命六人各拿一件石膏像,免费赠送给六所中学;但平田青年并未听命行事,偷偷将石膏像卖给了神田的一家裱框店。不过,为了让他说出这些,博士不得不付给平田一大笔钱。
听完之后,畔柳不知道有什么想法,竟然决定亲自去那间神田的裱框店看看。三人当下坐上博士的汽车,前往神田。
裱框店的展示架和数日前一样满布灰尘,十分破败。约有一间宽的玻璃橱窗中,随处可见的复制画作黯然地排放着。其中,唯独那件单手石膏模型,发出雪白的光辉。
不用平田开口,博士早已注意到那件石膏模型,他拖着跛足走近橱窗,把额头贴在玻璃上,仔细观察那件物品。
“太精彩了。我从未见过做得这么精致的石膏像,而且构图也别具匠心。”
博士打量半晌后,如此感叹。
“的确。这个形状真特别。尤其是上面的肌肉,连纹理都栩栩如生,就像女人的手臂一样。”
野崎也附和道。
“当然是女人的,而且是年轻女人的。这只手臂的主人,肯定是个美女。”
美女这个字眼令野崎倏然想起之前见过的里见绢枝那美丽的容颜。然后,他暗忖伊人是否也有一双如此美丽的藕臂,随之他对自己的想入非非脸红起来。
好一阵子,博士就这么纹丝不动地凝视着石膏手臂的一个点,突然他开口道:
“喂,你看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不太对劲。”
说着,他轻触野崎的手臂,博士的声音异样低沉,野崎和平田都有点儿吃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石膏像的手腕部位,仔细一看,从展示架隔板到手腕之间,竟然出现了一小列蚂蚁队伍。上面应该不会沾着砂糖,但蚂蚁却扒着石膏像不放,这未免太奇怪了。
定睛一看,蚂蚁大军分成两列,队伍前进到手腕部位就不再前进,全部折返了。
“啊,我懂了。石膏表面有小孔。对吧,你瞧,蚂蚁钻进去了。”
平田眼尖,发现后大叫出来。
“原来上面分布着许多肉眼分辨不出的小孔。不过有孔就会吸引那么多蚂蚁聚集在一起吗?”
三人都无法解释这奇异的现象,沉默了半晌。最后,畔柳博士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走进店里,向老板询问石膏像的价格。对老板的狮子大开口也没讨价还价,立刻要求对方包起来。
老板用报纸包好后,博士小心翼翼地把它挟在腋下,催促两人动身,匆匆赶往停放汽车的街角。
即便在车上,博士仍小心翼翼地把大石膏像放在膝上,脸色铁青地沉默着。另外两人,似乎被博士肃然的态度震慑住了,心底生出一股莫名诡异、犹如恶鬼上身的寒意,因此两人也同样不发一语。
车子抵达博士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三人下车走进夜色朦胧的庭院,甚至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啊,我还有话想问你,如果不妨碍你,请你也一起进来。”
博士对平田说完后,就率先迈步走进玄关。
石膏像的真相
书房内水晶吊灯绚烂的光线流泻一地,桌上放着已拆开包装纸的手臂石膏像,博士、野崎、平田三人围着那座石膏像面面相觑。
“平田君。”博士打破沉默说道,“你刚才说,除了你之外还雇用了五名推销员,是吧。那五人送到中学的石膏像,全部跟这个一样吗?”
“不,好像不一样,有的拿到的是头部塑像,有的拿的好像没头也没手脚只有身躯,也有的拿的好像是腿。不过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就知道。”博士径自点头,“真是太可怕了。如果我的猜测无误,这是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可怕的犯罪事件,不过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没用。直接确认我的想象是真是假吧!野崎,不好意思,麻烦你去找个铁榔头来,好吗?”
“啊,找铁榔头?”
助手野崎大吃一惊。
“对,铁榔头。除此之外,没别的东西能够解决我这噩梦般的疑问。”
野崎前脚才刚出书房去找铁榔头,书生紧接着就进来了,通报里见绢枝来访。她按照约定再次造访博士家。
不久,绢枝美丽的身影和去找铁榔头的野崎一同出现在书房,她彬彬有礼地致意,但博士却毫不理会,直接问她:
“你妹妹跟你很像吧?”
“呃,您是指哪一方面?”
绢枝错愕地反问。
“我是说长相,你们的长相。”
“对,长得非常相像。虽然我们自己不觉得,但别人都说我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到这里,我要问个奇怪的问题,你妹妹的右臂有没有什么印记?我是说单看手臂就能认出的那种印记。”
“右臂吗?”
绢枝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越发错愕,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事态实在太诡异了,她捉摸不透博士的真正想法。
“对,就是右臂,你记得有什么黑痣或伤痕吗?”
“是,的确有。我妹妹从小就顽皮,右手手心曾被严重割伤,至今仍留着一道清晰的疤痕。不过,您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呢?啊,该不会是……”
绢枝似乎终于理解了博士问题的意义,说到这里,倏然噤口。只见她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失去血色的双唇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不,你用不着那么惊慌,这只是我的假设。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那么荒谬的事。”
但是,这番话只有博士自己才明白,绢枝完全不解其意。因为就连博士的助手野崎都没想到,博士竟然是在说眼前那件放在桌上的石膏像。
说到这里,作者想提醒各位读者留意一点,就在大家如此专心讨论之际,小混混平田东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溜出书房,不知去向了。
他是顾虑里见绢枝的来访,所以主动回避吗?不,不,不,平田可不是那种有礼的青年。那么,是有别的什么理由吧?正如前文提到的,他是个惯偷,所以该不会是看到博士家气派的装潢,又起了歹念吧?
不管怎么样,小混混这个时候独自溜出书房的事情,和日后案情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因此不得不请各位读者先记住此事。
详细情况姑且不说,总之畔柳博士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握住铁榔头,但他蓦地警觉道:
“里见小姐,或许你暂时回避一下比较好。万一——真的只是万一——让你不舒服就不好了。”
“不,没关系。”绢枝隐约察觉博士话里有话,便说,“真的没关系。别看我这样,我觉得我还是很坚强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是吗?看来是我自己多心了,应该没什么。”
话才说完,博士已举起铁榔头,朝桌上的石膏像狠狠砸下。
白色碎片四散飞去,台座上的石膏碎块纷纷掉落,赫然露出一坨仿佛铅灰色的物体。
博士的猜想果然无误,石膏像中隐藏着足以令世人惊恐的重大犯罪证据——这座石膏像之所以令博士和野崎助手发出惊叹,绝非制作的工匠手艺巧夺天工,而是因为在一层薄薄的石膏包裹下,里面的人肉本身具备的肌理匀称之美。
博士与野崎助手固然惊愕,里见绢枝本人的震惊更是惨不忍睹。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肉体,茫然望着粉碎的指尖。之后,当她理解那东西的意义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反射性地后退了几步,但也许是意识到他人的眼光,她紧咬下唇直到双唇泛白,用力站稳双脚,杏眼圆睁,凝视着可怕的腐肉。
博士已无暇顾及绢枝,急忙将手腕自台座拉开,检视手掌心,那里即便已经腐烂,仍可辨认出有道清晰巨大的割痕。这正是里见芳枝的手臂,已再无怀疑的余地。
“啊,老师,里见小姐她!”
野崎惊讶的叫声,令博士大吃一惊转过身,只见可怜的绢枝已昏死过去,倒向野崎怀里。
消失的年轻人
在震惊与恐惧的双重打击下,里见绢枝昏了过去。在博士和野崎的细心照料下,一会儿她便清醒了过来。当她发现让她昏倒的事情,既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而是无可挽回的既定事实时,失去心爱妹妹这种撕心裂肺的悲痛令她不知所措,当场哭倒在地。
“真可怜,实在太惨了。我和犯罪事件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恶毒的家伙。不过,现在伤心失望还为时过早,认真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纵使手上的伤痕暗示了可能是你妹妹,但目前还不能断言。必须再做进一步的调查,以确认究竟是不是你妹妹。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你必须振作起来。”
博士轻拍着绢枝颓然垂落的肩膀,不停地安慰她。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野崎说:
“奇怪,刚才那个年轻人到哪儿去了?我记得他叫平田,该不会是走了吧?”
“不知道,刚才还在呢,但后来我的注意力都在这边了。”
“真是个怪人!”
话音刚落,院内忽然传来“啊”的一声异样尖叫,是男人的声音,声音里充满异常的惊愕和恐惧。
“是谁?”
野崎说着,仰起苍白的脸,凝神细听。
一开始,博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下一刻,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急躁地猛按桌上的按铃。
“刚才听到一声大叫,是你吗?”书生进来,博士劈头就问。
“没有,我在玄关旁的小房间里,一直看书呢。”书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果然是那么回事儿。”话还没说完,博士便匆忙往另一边的大门走去。
“我去看一下,你们留在这里照顾里见小姐。”
博士的身影在门外消失后不久,从隔壁房间传来“野崎!野崎!”的尖锐喊叫声。
野崎冲过去一看,博士正激动地在房间里不停转圈,大吼:
“平田不见了!刚才的叫声的确是从这边传来,可是我找遍每个房间都没找到人。鞋子,鞋子,你快替我去检查玄关的鞋子!”
野崎急忙赶往玄关,只见那名青年穿来的鞋子还好端端地摆着,其他鞋子也没少。他如此报告后,博士又说:
“你也帮我一起找,既然有鞋子,他应该还在这屋里。”
说完,自己率先带路,拖着跛足寻遍每个房间。
怪事发生了。听到叫声后,仅仅过了两三分钟,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虽然把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最后还是没找到平田。
“难道他真的走了吗?可是,他为什么非得光着脚离开呢?”
博士绕了一圈,与助手碰面时,止步咕哝着,但他立刻又匆匆朝走廊的反方向走去。
过了一阵子,这次自朝向大门的房间,再次传来博士的吼声:
“野崎!野崎!这扇窗户是你打开的吗?”
野崎过去一看,一向紧闭的客房窗户开了一扇。
窗外是一览无遗的碎石地停车场,前方是大门。
“怪了,这当然不是我开的。”
“是吗?那去问问书生和女佣。”
一看博士又想拖着不方便的腿脚往前迈步,野崎连忙阻止,自己冲到走廊上,大声呼叫其他人过来。
不久,书生、司机和三名女佣全都聚集到了客房里。在他们身后是绢枝惨白的面孔。
经过调查,发现没有人动过那扇窗户,其中一名女佣清楚地记得傍晚打扫时还关得严严实实的。这么说来,这扇窗户是小混混平田的逃生之道吗?他几乎可以说就是个小偷!窗户下的地面上铺着碎石,没留下脚印,但除了这里没有别的逃生路径了。不过,他为什么采用这么麻烦的方式?难道他偷走了什么东西?博士当然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因此搜查每一个房间时特别留意了各种物品,发现并没有任何失窃的东西。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之前那声诡异的尖叫。总觉得有些线索正在暗示博士,平田从这扇窗户逃走并非出于自愿。
“刚才你一直待在玄关旁边的房间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人偷偷摸摸地离开?”
博士询问书生。
“没有,因为我离窗户很远,而且正在专心看书。”
书生一问三不知,司机那时正巧去了厨房,谁也没留意大门口。
于是,博士命书生到大门外看看,但门外马路上也没什么可疑的人。
结果,除了平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屋子里像一缕青烟似的消失之外,没查出任何线索。他八成是从那间客房的窗户离开的,但是也找不出他非得从那个通道偷偷溜走不可的特殊理由。
“是不是可以假设还有第三者在?”
野崎打破沉默,边观察博士的脸色边说。
“说得好,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你认为那个第三者是谁?”
“我想是那个自称稻垣的男人。这种假设或许太戏剧化了,但我总觉得就是他。也许他从一开始就跟在我们后头。他是个没有底线的混混、疯子,不但杀人还能把尸体肢解,再制作成商品出售。这家伙杀人不需要理由,也许只是因为一时气愤就滥杀无辜。”
“听你这么说,你觉得他杀了平田?”
“目前没有证据,但我觉得应该没错。要不是多嘴的平田,他的罪恶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败露,都是平田害的,想到这里他勃然大怒,暴怒之下人可能就这么疯狂了。我甚至猜想之前那声尖叫,也许是平田被掐住喉咙时痛苦挣扎发出的哀号。”
“先把人掐死再把尸体挟在腋下从这扇窗户逃出去吗?哈哈哈!你是个很出色的小说家。按你这个说法,也许明天,平田的尸体就会陈列在一个商店橱窗里吧。”
博士虽然开了个玩笑,但他并没有全盘否定野崎的推论。
过了一会儿,博士回到书房打了个电话到警视厅,找他认识的刑事部搜查课波越警部[14]。说到波越警部,他可是被人赞颂为警视厅首席名侦探的招牌人物。他曾经为了一些案件征询过博士的意见,从此义肢犯罪学者和魔鬼警部波越,只要一找到机会就大谈特谈犯罪话题,是彼此最亲密的聊天伙伴。
波越听了博士的报告后,非常吃惊。就连老练的他也是头一次碰上用石膏包裹手臂这种犯罪手法。他立刻表示要来找博士请教详情,接着就挂了电话。
放下话筒,博士转身面对里见绢枝说:
“里见小姐,如果这是你妹妹的遗体,那么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遗憾。现在警方会派一个人过来,我打算跟他一起详细调查这起事件。你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而且恐怕还会令你不舒服,所以你不如先回去吧。”
然后他又补上一句“野崎,你帮我把里见小姐安全送到家。”
接二连三的怪事早已把绢枝吓坏了。门外的黑暗中,杀害妹妹的恶魔仿佛依旧徘徊不去,她实在没勇气独自回家。虽然觉得这样不合礼数,但是面对主动表示要当护花使者的野崎,她也只能接受这番好意了。
野崎命司机备妥汽车,两人在狭窄的车座上并肩而坐。
绢枝的家位于巢鸭,路途颇远,但对野崎来说,却觉得与绢枝同车的时间太短暂了。
绢枝缩在座位角落,垂首不语。
野崎为两人时不时碰触的膝盖而紧张,虽然安慰的语言比较僵硬,但他仍努力找话安慰她,他忽然莫名地在意起对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起初,绢枝对于他的好言慰问只是一径点头,沉默着不回答。不久,她终于开口,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事,甚至说起她们凄凉、无依无靠的家庭。
“如果你妹妹真的出了事,以后就只剩下你和母亲相依为命了。”
“是啊,那样的生活真的很寂寞。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回去后该怎么向我母亲解释。”
“在真相确定之前,最好先别提这事。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亲戚或是知交好友可以替你出些主意呢?家里都是女人,遇上这种事想必会很不安吧。”
说完这句话后,野崎心里一惊,我都已经开始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了,这也等于是在暗中探听绢枝身边有没有亲密的对象。
“东京虽然有一家亲戚,但由于我父亲古怪的脾性,两家的关系非常疏远。至于知交好友,我们在乡下居住多年,身边也没有能在这个时候帮得上忙的人,否则我一个年轻女孩,也不会亲自去拜访老师了。”
野崎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卑劣的窃喜。
“是吗,那一定很伤脑筋吧?”
他故意说得客气疏远,接着便陷入沉默,但实际上“请放心,既然有幸与你相识,我一定会尽力帮你”这句话都已到他嘴边了,不过,当时他心里拿不定主意,害怕这么说太唐突。
绢枝眼看着野崎倏然缄默不语,也不免暗自怀疑自己的态度以及说的话是否太过亲昵了,这话听起来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正主动向他求助。她心里反复涌现这种传统的想法,独自在心里羞窘地反省。
于是,就在这尴尬却又令人心跳的急促的沉默中,快速奔驰的汽车抵达了目的地。
“我送你到家里吧。”
野崎终于找到了该说的话,边说边偷偷观察绢枝的神色。
“不了,这样反而不太好。”
绢枝下车后郑重行礼致意,婉言拒绝。
“说的也是,你母亲现在还不知情,这样反而奇怪。”野崎惊慌失措地说,“那我就先告辞了,如果有什么事,请别客气,立刻打电话到老师家,你随时都能找到我。”
野崎直到最后才以最笨拙的方式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他僵硬地鞠了个躬,然后迅速钻入车中。
“谢谢你,请代我向老师致意。”
车子发动离去时,绢枝再次行礼,抬起脸后,眼睛一直凝视着野崎。
坐在车上的野崎强忍着不回头,可是除了刚分手的绢枝外,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分手前她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让他陷入沉思。
第二件石膏工艺品
畔柳博士发现石膏秘密后的第二天,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女事务员惨死的跟踪报道,横跨四栏的大标题把社会版的上半部分占得满满的,详细内容如下:
D中学绘画教室惊现第二条活生生的女性大腿
是人是鬼?令人震惊的杀人魔恶行
日前报道的关东大楼女事务员被杀案,在畔柳博士明察秋毫的调查下,惨遭杀害的里见芳枝被找到。其遗体右臂被制作成石膏塑像陈列在神田区O町一裱框店的橱窗里。而今天,芳枝尸体的另一个部分竟出现在D中学的绘画教室里。凶手似乎是把被害者分尸后裹上石膏,当成写生标本四处出售。鉴于这种无聊而又胆大包天的恶行,警视厅方面判断凶手可能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精神疾病,目前正开展多方调查,但尚未发现任何线索。
塑像的裂口清晰可见腐烂的人肉
一名学生的失误带来意外发现
昨天,D中学第十六号教室里,二年级A班正在上第三堂课,学生E不慎碰到写生用的石膏工艺品,这尊仿造女腿的石膏像从台座上掉落破裂。E慌忙弯腰,但他才俯身,手快碰到石膏像时,忽然发出尖叫并飞快躲开,引得众人靠近一探究竟,却见石膏裂缝中,竟然露出腐烂的人肉。绘画老师G氏大吃一惊,连忙把摔裂的石膏送到医务室,与同事仔细检查后发现,该物看似石膏塑像,实际上是人腿涂了一层石膏。警视厅接获急报后,立刻派鉴识课S警部及负责侦办女事务员命案的波越警部等人赶往现场,带回有问题的石膏像,委托帝大的F博士进一步鉴定。另一方面也针对接受稻垣指示将上述石膏像送至D中学的推销员展开调查,D中学不得不暂时停课,把教室仔细清洁一番,总之学校里乱成一团。
猜测那是布屑
E同学哆嗦着描述事情的经过
“上课的时候,我碰到一个问题想请教老师,于是向讲台走去,经过石膏塑像旁边时,一不小心袖子扫到石膏像,塑像落地,“砰”的发出一声巨响。我心想糟了,连忙伸手去捡,却发现石膏像的膝盖部位裂开了,只见鼠灰色的不明物露出来。起初我以为是石膏像内部塞了脏布条,再仔细一看,并非如此。开始我没怀疑那是人肉,只是觉得恶心,才会大叫一声跳开。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那么恶心的东西,今天我大概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前所未闻的怪异事件
畔柳医学博士访谈录
记者走访了里见芳枝惨死命案的第一发现者——畔柳博士,博士一边“叩叩”地敲着他那出名的义肢,一边侃侃而谈,阐述了让人心惊的见解。
“我早就料到尸块会很快再出现,我想剩余的在未来几天还会继续出现。根据国外的案例,为了方便搬运尸体,杀人凶手通常会把尸体分解成六块,分别为头、躯体、双手、双脚这六个部分,这次的案子恐怕也是六块。所以,剩下的四块,应该散落在别的学校了。我认为这实在是闻所未闻的奇案,凶手把尸块做成石膏像分送到学校的心态,不能以世间正常的思维加以衡量。从各种迹象来看,凶手非常聪明。石膏像碎裂会暴露隐藏在内的事物,这一点想必他早已预料到了。可他还是选择了让尸体暴露在众人眼前的行为,这是因为凶手打一开始就无意藏匿尸体。他反而拿尸体耍花样,揶揄世人。他卖弄他的残忍,让世人恐惧。这种心态在外国犯罪者中并非没有先例,但是做成石膏像送给中学这种做法实在史无前例。正如警方所言,凶手肯定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但他并非丧失逻辑思考能力的疯子。对于作恶,他必然拥有超越一般人的智力。以下纯属我的猜想,我认为这名凶手杀害的不止里见芳枝一人。之前贵报也曾报道,平田东一已遭他的毒手,除此之外恐怕还有许多女性被害者。这次真的出了一个可怕的恶徒。我衷心祈求警方能早日找到真凶,我也会忝尽薄力,尝试用我自己的方法追查凶手。”
报纸边上沾到了热水,湿软不成形,读报的人把它揉成一团,随手扔向角落。
这是一间格局小巧但相当奢华的西式浴室。铺着仿大理石瓷砖的地板上,有个长方形凹槽,盛满乳白色的热水,水面微漾。整间浴室内弥漫着蒸汽和一种奇异的芳香,畔柳博士全身隐没在乳白色的热水中,唯有脑袋露在水面上。刚才,他正在阅读刊登自己谈话的晚报。
前面说过畔柳博士个性古怪,而入浴也是他的怪癖之一。他几乎每天都要在这个浴缸里泡上一次,并且习惯在水中读书或沉思冥想。他在浴缸中陶醉的时光,有时甚至长达两三个小时,其间他会把浴室的门从里面上锁,有急事时他会利用放在浴缸书架上的室内电话,联络书生或助手。如果有客人拜访,由书生打电话通知博士。
这里可称得上是博士梦想的殿堂。请原谅作者接下来举的例子对古人有大不敬之嫌,正如古代圣德太子依据自己在梦殿的冥想处理国家大事一样,畔柳博士也是借助浴室里的沉思,捕捉学术上或侦查凶手的灵感火花。
之所以要锁门,固然是为了防止有人打扰他的冥想,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别人看到他丑陋的残肢。用乳白色药汤泡澡,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博士丢开报纸,将全身浸泡在热水中,闭紧双眼动也不动。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博士沉静的表情犹如沉入甜美的梦乡。
这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滴滴”声,是书生打来的电话。
博士从水里探出上半身,拿起书架上的话筒,语气中带着愤怒,“什么事?”
“波越先生来访,说有急事。”
书生的声音怯生生的,因为博士泡澡时特别易怒。
“带他去会客室。”
博士放下话筒,再次将全身浸入浴缸。
蓝胡子
不久,隔着会客室的圆桌,浴后换上睡袍的畔柳博士和警视厅搜查课的波越警部相对而坐。这是警部在案件发生后第二次造访。
“您的预言成真了。看了今早的报纸,各中学和女子学校乱成一团,生怕自己的学校也收到包裹着尸体的石膏像。没想到,剩余的部分,也就是头、躯体以及左手左脚,全都找齐了。它们分别被送到了麻布的S中学、神田的T女子学校、同区内的O画塾、青山的B中学这四所学校。这四部分今天都已送到警视厅,我立刻送到大学,请F博士查验是否属于同一具尸体。不过,如果把六个切口合在一起,想必正好可以拼成一个女人。这一点哪怕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波越一脸和善,和魔鬼外号完全不符,他满脸堆笑、神情自若,就像在谈一笔生意。
“实在太夸张了,这家伙简直是胆大包天,还不知死活,再不然,他就是个疯子。对了,调查方面有什么进展吗?”
和对方相比,博士不动声色,以公事化的口吻说道。
“我们当然已通知了各个警署,汇总了在关东大楼了解到的稻垣的特征,特别对市内各车行发布了通缉令,寻找那天稻垣与芳枝在两国桥附近搭乘的车辆。他们在两国桥下车,唯一的原因该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去向,所以中途要换一辆车。两国桥附近的S町,我们已彻底翻了个遍,并未找到任何有效的线索。”
“你们倒是切入了一个很好的侦查角度,结果呢?”
“目前还没有新发现。此外,稻垣租下关东大楼的事务所时,购买家具和艺术品的商家我们也查过了。但他的设想实在太周到了,每家店都是打电话订的货,没露过面。当然也是头一次做生意,没有一家之前就打过交道的。谨慎起见,我们也查过稻垣的住处,还去了稻垣在关东大楼登记的住址,正如您所预料的,那地方根本没这个人,全是他顺手捏造的。”
“然后呢?”
“就这样。我们无从下手,甚至可以说,在没找到他们从两国桥搭乘的车子之前,调查看不到任何希望。不过这案子非同小可,报纸也连篇累牍地报道,高层意见很大,最后压力全汇总到我这里,我都快疯了。我心里实在不安,所以又来拜访您,想借一点您的智慧。”
“目前我也没别的想法,只是等着。”
“等什么?”
“等凶手主动接近我。”
“您指的主动接近是?”
“他认为我是他的敌人,想必很恨我,说不定也很怕我,没有人会对敌人置之不理,你等着瞧吧。他一定会监视我,可能还会跟踪我,并且刺探我的想法,试图先发制人。这么丧心病狂的凶徒绝对不会远离敌人,而且会反过来主动接近敌人。唯有接近才是安全的方法。”
“是这样的吗?”波越警部的表情透露出些许不信服。
“有现成的例子,那家伙打从我插手这件案子开始,就已经接近我了。他那天一直跟在我们后头,否则绝对无法从我家里掳走平田,总之你等着吧。两三天之内,他一定会再出现在我周围。那时我与他的对决便正式展开了,到时恐怕还得仰赖你的帮助呢!”
畔柳博士的语气十分笃定,似乎有什么令他深信不疑的根据。波越警部总觉得博士的自信背后好像还有什么现在不能对他明说的理由。
“就像你说的,这个案子除了找出汽车、凭借凶手的肖像寻找嫌疑犯之外,别无他法。不过我想比起那些方法,我的消极应对可能更有效率一些。”
博士说着,不知怎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不过那笑容一闪而逝,他正色道:
“说到这里,之前我拜托你找的东西,带来了吗?”
“我差点儿忘了,带来了,是离家、下落不明女子的照片,对吧?”
“是的。我想收集这一两个月之内失踪、有报警备案的年轻女子照片。”
“我已经尽力收集了。还有很多案子没有照片,不过还是找到了五十张左右。”
“很好。”
博士接下照片,一张一张认真看过,最后抽出其中的三张,并排放在桌上。
“这三个人,你不觉得哪儿长得像吗?”
“这个嘛……被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相像之处。”警部诧异地回答。
“说到这里,在你印象当中,最近可曾见过与这三张照片上的人长得像的?”
波越一脸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接着像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惊愕地大叫:
“里见绢枝吗?”
“很像吧?纵使没有像到双胞胎的程度,但她们都算得上是美女,还有塌鼻梁、人中极短的特点。绢枝小姐和遇害的芳枝小姐是姐妹,据我所知,她们非常相像。也就是说被害者芳枝小姐与照片上这三个女孩,拥有特征相似的五官。”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波越对于博士迂回曲折的说法,颇为不耐。
“这只是我个人的假设。从心理层面上虽然能找到根据,但就一般人的想法而言,这很容易被归类为空想。总之,我认为这次的凶手也许类似西方人所谓的蓝胡子[15]那种变态。‘蓝胡子’是个统称,比如臭名昭著的法国蓝胡子——兰德鲁[16],目的是女人的财物,但这次凶手的用意似乎并不在此。他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和女人发生关系,再加以杀害。他是个残忍的变态杀人狂。所以,我猜这也许不是他头一次杀人,说不定过去已有多人受害,只是没被发现而已。”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与自己并无宿怨的女孩,她只是看到招聘启事来应聘的陌生人,这样的人他都能杀害、分尸甚至加工尸块分送到不同的地点。如果这是他头一次杀人,除非他是疯子,否则未免也太没忌讳了吧?也许最初他只是杀人,但这种刺激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于是残酷的行为愈演愈烈,终于演变成肢解死者,并把尸块陈列在市内不同地点。也就是说,杀害芳枝是他无数次杀人行为中的一次,这岂不是很自然的想法?”
“您这么考虑也没有错。”
“基本上,我对这个假设深信不疑。另外,我也思考过他登报招募牺牲者的意义。首先当然是为了不留下线索,因为再没有比杀害毫不相干的人更安全的了。其次,这样可以选出最合乎他口味的女人。就选中芳枝小姐这个结果来看,芳枝小姐的长相肯定是凶手喜爱的类型。可是芳枝小姐其实有个很明显的特征,那就是塌鼻子、人中极短。于是,我立刻联想到失踪少女的照片。说了这么多,我想你应该也明白了,我现在选出的这三张照片中的少女,如果重新梳理一遍她们当初失踪时的状况,说不定可以间接查出凶手的身份。这当然只是假设,不过目前你们也没有明确的线索可以追查,所以我认为你们可以尝试在这方面付出与寻找那辆凶手搭乘的车子同等的努力,这个方向应该没错。”
“我明白了,现在只能把它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就算是假设,验证也费不了太多工夫,我会按照您的建议往这个方向调查。谢谢,来拜访您果然有收获。您还说什么想法也没有,这不是已经架构出相当完整的推理了吗。哈哈哈!”
波越警部说着露出笑容,但他心里并不那么相信博士的假设。
毒蜘蛛丝
博士的助手野崎三郎,这两三天来总有点儿魂不守舍。虽然坐在桌前工作,却在不知不觉中停下手,虚无的双眼定定地凝视着虚空,以至于引起博士的注意,关心起他的健康来。
自从那晚送里见绢枝回家后,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夜里也好不到哪儿去,辗转反侧,被一种幻觉折磨着,白天也无心工作。
“难道我们就此各分东西了吗?今生再也没有见面、互诉衷肠的机会了吗?”
他并非内向的人,但不知怎的,碰上绢枝却突然变得内向起来。
只见过一面的人,居然让他如此烦恼,他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干脆主动去见她好了,反正也不愁找不到借口。”
每天,同一个念头都会纠缠他好几次。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采取行动,在波越警部造访博士的第二天午后四点左右,他没向博士报备便悄悄离开了。当时博士正好又在泡他那每日例行的澡,终于让他逮到这个好机会。
即便到了目的地,他还是在门前徘徊良久,犹豫该不该进去。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拉开格子拉门,站在一处收拾得温馨整齐、一看就像女性住宅的一坪大玄关门口。
道声打扰后,纸门徐徐拉开,一位气质高雅的束发老太太迎了出来。
“我是畔柳博士的助手,请问里见绢枝小姐在吗?”
“哎呀,这样啊,前几天绢枝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真不好意思。之前来找绢枝的该不会就是您吧?”
老太太虽因芳枝的不幸经受了极大的打击,但出于良好的教养,看得出来她正极力克制着不显露出悲伤来。
“不、不是的。”野崎有些不知所措。
说到这里,老太太脸上瞬间浮现诧异的神色,接下来的话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
“咦,那么您不是从家里直接来的吗?事实上,就在刚刚有人拿着一封老师写的信来接人,后来绢枝就搭那人的车子去府上了。”
“去博士家吗?”
“对,没错。”
“这就怪了,大约几点的事情?”
“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了吧。”
一个小时前,博士已经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了。野崎离开时,汽车的确是停在车库里的。这事非同小可,想到这里野崎的心跳不禁加快了。
“那封信还在吗?这事好像不对劲。”
“信还在,请等一下。”
很快,老人就拿来一个信封,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临时有突发状况,因此派车来接人,内容倒是简单,但和博士的笔迹截然不同。“糟了,这是一封伪造信件。”
“啊,伪造的信?你是说,我家绢枝也被坏人骗走了吗?”老太太猛地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说道。
“有可能,不管怎么样,我得先回去一趟。把您一个人单独留在这里,或许很孤单,但我很快就会派一个家里的用人过来,请暂时忍耐一下。”
野崎留下可怜的老太太,简单地道了别,立刻冲到大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车赶回博士家。
他问了书生才知道博士还在浴室中,但现在可不是客气的时候,他抄起室内电话按下拨号键。
“什么事?”
话筒彼端,终于传来那熟悉的不悦声音。
“老师可曾派人送信给里见绢枝小姐,请她过来一趟?”
“没有,我没派人给她送过什么信。”
“看来,那封信果然是伪造的。有人冒充老师的名字,把绢枝小姐约了出去,大概一个小时前。我刚才正巧去了一趟绢枝小姐家,所以才发现了这件事。”
野崎已经顾不得什么羞不羞耻了。
“笨蛋!”
博士大声怒喝,野崎还以为博士是针对他,吓得脸色发青,但下一刻他立刻反应过来,博士不过在自言自语而已。
“我真是个蠢蛋,居然没想到……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事到如今就算惊慌失措也于事无补。野崎,你马上打电话给波越先生,向他报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然后替我再跑一趟绢枝小姐家。把一个老人家独自留在那边,她一定非常不安。另外,可以的话,帮我调查一下附近有没有人见过接绢枝小姐的那辆车。如果能问出车子的车牌号码、离开的方向、司机的外貌等,波越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的,我随后也会赶到。”
之后,他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
水族馆[17]的美人鱼
畔柳博士、野崎助手及波越警部当晚赶赴巢鸭的里见家碰面后,在那一带展开地毯式搜查,可惜一无所获。恶魔如自由出没的魑魅魍魉,除了那封信——唯一的线索——之外,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
然而,绢枝失踪后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令东京的报纸读者大惊失色的事件。
从湘南的片濑海岸走过一座长长的木板桥,来到江之岛上,能看到入口处坐落着一个小型水族馆。现在离避暑时节还早,因此游览水族馆的大都是从外地来的观光客,空荡荡的室内看起来就像淡季的旅游景区,冷冷清清的。尤其是早上,几乎看不到一位客人,只见售票亭的售票员和负责卫生的老人慢条斯理地打着呵欠闲聊。
到了十点左右,终于来了一位客人买下当天的第一张门票,那是来写生的年轻油画家。他在入口的木栅栏边上把门票交给看门的老头后,就大步走入昏暗、寂静的馆内。
场内光线昏暗,宽约一间的水槽仿佛商品展示橱窗,在两侧一字排开。光线透过水槽暗青色的水和厚重的玻璃板,将室内照得宛如海底一般,幽微清冷。
年轻画家把脸贴在玻璃板上,逐一仔细观察。
有的水槽养了一群伊势龙虾,宛如水中的巨型蜘蛛,在黑黝黝的岩块之间,诡谲地四处爬行;有的水槽养着大章鱼,八只脚牢牢吸附在玻璃上,它那蠢蠢欲动、令人作呕的吸盘,一览无遗地展现在眼前;四方形的河豚,像一个易怒、苛刻的乡下老头,麻利地左冲右撞;外形艳丽的石鲷,像性感的舞娘,舒展着巨大的身躯,悠然游过;还有罕见的海蛇,正扭动着一身磷光,疯狂舞蹈。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呢?年轻画家走到另一个水槽前,就像触电似的猛然跳开一间远,然后又战战兢兢地靠近玻璃板,弯下腰,胆怯而飘忽的视线窥视着水槽的上半部。那里,到底泊着条什么样的怪鱼?
渐渐地,青年的脸色越来越惨白,直到整个表情都僵住了。
“人鱼,人鱼……”
他就像要甩开什么幻影似的挥舞着双手,嘴里冒出狂乱的话语,几乎要晕倒的身躯猛烈晃了一下,下一秒他已哇的大叫一声,脚步踉跄着,发疯似的冲向入口。
入口的木栅栏边上,检票老头正握着铊豆烟管[18]悠然地吞云吐雾。冲出来的年轻画家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一声不吭就把他拉向那个水槽。老头被这意外的莽撞弄糊涂了,甚至连抗议都来不及。
“你看那个!你看那个!”
年轻人把老头的脸用力推到玻璃边上,惊慌失措的声音又干又涩,语无伦次。
刚开始,老头还没有从又生气又莫名其妙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视线无意间瞥到水槽后,也跟年轻人一样哇的尖叫一声跳开。
眼前的水面上漂着一个物体,那是一条俯卧着的巨大美人鱼,无助地漂荡在水里。
她的黑发如纠缠在一起的海草,低垂的脸庞不因痛苦的蹙眉而减去一丝一毫的美丽;丰满的双乳悬在水中,犹如凝固的钟乳石;被塞到狭小水槽中的双腿,扭出一道奇特的曲线。她的左乳房下方,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正往外缓缓流出的血水微微染红了水槽里深蓝色的水。
正当如此离奇的画面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年轻画家与检票老头都没意识到发生了可怕的杀人命案,甚至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一具受害者的尸体。不过,想必读者已经猜到水槽中的美人鱼,正是遭了可恶的杀人恶魔毒手的里见绢枝的美丽遗体。
第三个牺牲者
在第二起杀人命案中,凶手同样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只知道被害者是第一起命案的被害者芳枝的姐姐,被杀的前一天,有人冒用畔柳博士的名义以伪造信用车子把她骗到某处。她的心脏被利刃剜出,尸检后推定死亡时间约为前一晚十二点左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供调查的线索。
此外,住在片濑的一个渔夫告诉当天赶往事发地点的波越警部一条线索。
前一晚,他在友人家待到两点左右,途经连接片濑和江之岛的长桥下方时,桥上不期然出现了两道人影,正急急赶往江之岛。渔夫被吓了一大跳,漆黑的深夜,看见两道影影绰绰的突兀人影,看起来像两个穿西服的男人,一前一后抬着一个大袋子。
调查后发现,当天晚上,住在周边的居民没有人曾在那个时间抬着东西过桥。
根据以上不甚充分的资料,推断出以下犯罪经过:
凶手八成又把被害者带到杀害芳枝的空房子[19],目的得逞后便用残忍的手段将她杀死,再把尸体装到袋子里抬上汽车,趁着夜深人静沿着国道一路驶向片濑,当车子抵达无法通行的长桥时,凶手与同伙合力把袋子搬到水族馆,取下水槽上方的玻璃挡板,把尸体扔到水槽里。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点左右,凶手抵达长桥大概是半夜两点,那么,中间两个小时相当于从东京到片濑的行车时间。
畔柳博士接到波越警部的电话后赶往现场,在那里就连博士也只能赞叹凶手干净利落的作案手法,而找不到任何线索。
那天晚报的社会版几乎被水族馆命案全盘占据。不管是哪家的报纸都一样,绢枝的照片自不用说,甚至还附上了芳枝的照片,还有一张水族馆的全景照,除此之外还有里见母亲的含泪控诉、畔柳博士的访谈等等。
东京市民得知这件重大惨案后,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冲击。过去从来不曾发生过令市民如此恐慌的犯罪事件。案件中的第一名牺牲者芳枝,是一位从多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的年轻女性;第二名牺牲者,是与芳枝长相酷似的亲姐姐。在畔柳博士的提议下,波越警部还从警方接获的失踪女子报案资料中,挑出与芳枝长相酷似的女子,查明她们离家时的状况(这些也被报社记者如实报道出来了)。由此可知,凶手对牺牲者的容貌有一定偏好,因此立刻在年轻女性当中引起极大的恐慌。
“这几起杀人案,凶手应该没有任何动机或理由。只要是符合凶手口味的女性,就有可能成为他的下一个下手对象。”
这实在是一个光想象就足以让人浑身战栗的事实。而且,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凶手是怎样的男人、现在正躲在哪儿。真是个恐怖的时代。
凡是年轻女子聚集的地方,都离不开“蓝胡子”这个话题。只要一听到“你和里见芳枝长得有点儿像呢”这样的评价,那个女孩立刻会吓得嘴唇发青、浑身哆嗦。那段时间,听说禁止女儿单独出门、亲自接送上下学的父母也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警视厅成了众矢之的,每天都得召开干部协商会议,可怜的波越警部不得不站出来承接所有的质问。
水族馆命案发生后的第三天,波越警部已束手无策了。心想哪怕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儿,他再次拜访了畔柳博士。在博士家的客厅里,主人畔柳博士、助手野崎和来访的波越相对而坐。
自绢枝惨死以来,野崎的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也难得开口。
“我根据您的假设,调查了长相和芳枝、绢枝酷似的那几个失踪女子,昨天终于把调查报告整理出来了。可惜,那边也找不到什么有效的线索。”警部泄气地说。
“查出她们离家时的状况了吗?”
博士一如往常,面无表情。
“几乎没有什么线索,不过这三个人倒是有一个共同点。”
“哦,那我倒要洗耳恭听。”
“不,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三个女孩都是出门访友或办事后就一去不回了,但这三个女孩的家境都很好,出门的时候,据说都习惯在附近的马路上搭乘一圆车[20]。在这一点上,三个人奇妙地一致。”
“又是汽车吗?这个事件从一开始我听到最多的就是汽车。第一,凶手先与芳枝小姐在两国桥附近换乘了一辆汽车。第二,用伪造信把绢枝小姐骗走的是汽车。第三,把绢枝小姐的尸体运往江之岛的还是汽车。现在,女孩失踪案中又出现了汽车。这到底暗示了什么?”
“原来如此,听您这么一说,才发现这些案子居然和汽车有如此深刻的渊源。”
“这是否暗示了凶手拥有一辆私家车?以前行凶的罪犯多半因为家境贫穷,不可能拥有什么汽车[21]。但是,从这家伙开艺术品店也可看出一二,他应该相当富裕。如果他自己有车,那可是一项如虎添翼的武器。既可以当做自家用车也可自由伪装成出租车。凶手自己也可假扮成一圆出租车的司机,等着他锁定的目标上车。只要不断更换车牌号码,恐怕很难逮到他。”
“但是,只要确定凶手有车,至少可以缩小范围、拟几个调查方针出来吧。”
“不,我反而认为这会拖延调查进度。刚才说他带着芳枝小姐中途换车、把绢枝小姐骗出家门、前往江之岛弃尸,这些行为都得冒很大的风险,所以凶手肯定是用自己的汽车。如此一来,我们日前在两国桥附近四处调查凶手搭乘的汽车,自然不可能有结果。当时的司机到现在还没出现,更证实了我的猜想无误。整个社会都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名司机不可能保持沉默到现在。因为无论凶手也好,芳枝小姐也好,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外貌了。”
如果博士真的猜中了,那么原先还抱一丝希望的调查线索等于全部断了。波越警部苦笑着沉默了半晌,最后,他突然仰起脸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无法理解凶手的想法。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弃尸非得到那么远的江之岛,而且还选水族馆这种容易引人注意的地点?我只能说这人已经疯了。”
“我所谓史无前例的犯罪,就是指这件事。”博士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说,“凶手这是在炫耀、挑衅呢,像个大明星似的。正如猎人把猎物挂在腰上展示自己的成果,他同样也在展示自己独一无二的杀人手法。他甚至还自诩是伟大的艺术家,肢解尸体并把尸块制作成石膏像展示固然如此,这次的怪事也是相同的思路。他想在水族馆的水槽中,创作出让世人惊艳的美人鱼。他之所以不辞辛苦把尸体搬运到江之岛,完全是他那古怪的艺术家心态在作祟。说到符合他审美情趣及条件的水族馆,东京附近的也只有江之岛的水族馆了。上野和浅草也有水族馆,但不是水槽太小,就是游人太多,不适合做那种事。”
博士的话听来就像对凶手的行为赞赏有加,这引起波越的反感。
“我是不懂艺术的,但是任由这种艺术家嚣张横行,我可看不下去。”他讽刺地说。
“唉,这是我的坏习惯。一看到高明的犯罪手法,就忍不住赞美一番。不过,这家伙才够资格当我的对手。我会与你们并肩作战,这让我十分愉快。老实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期待着这种水平的对手出现。”
“即便我们要共同作战,可到现在连对手是谁都无法确认。我记得您曾说过,您在等凶手主动接近,请问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警部挖苦道。
“他已经接近了,你看这个。”
博士说着,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西式信封,递给警部。
“这个不是电影试映会的邀请卡吗?”
波越疑惑地看着博士。
“你再仔细看看,你不认识主演的女演员吗?”
“富士洋子,好像常在报上看到她的名字。不过,那又说明了什么?”
“说到富士洋子,她可是松竹公司K片厂[22]的大明星,号称电影王国的女王,是日本演艺界首屈一指的大红人。在《电影时代》[23]这本杂志举办的人气票选活动中,她的票数高居第一,片酬应该也是K片厂最高的。”
波越警部听得目瞪口呆,只是傻傻望着博士不停张合的嘴巴。
“哈哈哈!你很惊讶吗?老实说我对电影也是一窍不通,这些都是野崎刚才补充给我的新知识。”
“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意思。”警部终于忍不住插嘴。
“看样子,你应该不太清楚这位知名女星的长相。野崎,把刚才那本电影杂志拿过来。”
野崎去书房取来《电影与演艺》[24],那是一本精美的大开本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放到警部面前。
“这就是富士洋子。”
一整版的彩色页面上是一张洋子的半身照。
“你明白了吗?如果把富士洋子这几个字拿掉,换成里见绢枝,也不见得会有人怀疑,因为她们长得实在太像了。刚才,我乍一看也吓了一跳呢。”
“如此说来,您认为这个女明星已经被那家伙盯上了?”
“这是唯一的可能,她一定是第三名牺牲者。”
“可是,就算长相酷似也不见得一定会被他盯上。”
“那你再看看这个。”
博士说完又从内袋取出一个日本信封,和邀请卡的信封摆在一起。
“无论谁看都会认为这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对吧?可是,这个日本信封是日前诱骗绢枝小姐时的伪造信。换言之,这个邀请卡就是写假信的男人——也就是这次事件的凶手——寄来的。”
“所以呢?”
波越越听越感兴趣,不由促膝倾身向前。
“基本上,由于交际圈的不同,我从来没收到过什么试映会的邀请卡,偏偏这次却收到了,我觉得奇怪便调查了一下。结果,正如我刚才说的,笔迹和先前那封伪造信一样,洋子又长得和芳枝、绢枝姐妹酷似。换句话说,这就是凶手向我下的挑战书。他这次要对富士洋子动手,警告我们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根据他以往的所作所为,要弄到这种邀请卡轻而易举。”
“原来如此,的确只有这一种可能。不过,这家伙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他的自信心太膨胀了,这根本是杀人预告。‘我先预告你,你们也抓不到我,’没有这样的自信,绝对做不出来。”
“但是,您好像高估凶手了吧?”
整个案件实在太不合常理,一时之间,警部没办法消化刚刚听到的信息。
“不然就是先把我骗去,再演一场戏,也有这种可能。总之,不管怎么样,不能对敌人的邀请置之不理,我打算准时赴会。”
“就是明晚吧,那我也一起去,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
不知不觉中,波越也认真了起来,他和博士定下明日之约后,匆匆告辞。
第二天,畔柳在浴室中的冥想比平常更久。其间有两三人来访,每次野崎助手都打室内电话通知正在泡澡的博士,但博士一律不客气地拒绝,“我正在思考,别打搅我”。这时候,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博士一概使用这句话。
剧场里的怪事
电影试映会从下午六点开始,在K剧场举行。和一般试映会不同,为了宣传富士洋子领衔主演的所谓特别制作的超级电影,当晚主办单位广邀电影相关人士及影评文人,伴着说明,试映会开始了。
畔柳博士偕同野崎抵达指定座位时,作为余兴的喜剧单元已开始放映,观众席一片漆黑,因此找不到波越警部。电影播放完毕后,场内大放光明,首先吸引博士目光的,是和平日的K剧场截然不同的观众。有一群神情敏感的长发男子,还有一群打扮新潮、穿着时尚的西服却又不像上班族的青年。四处都站着衣着打扮像是演员的男女。过了一会儿,便发现这些观众都面向一个方向。于是,博士顺着他们的视线一看,右侧有一排高耸的包厢,中段有个特别华丽的区块,那里仿佛特别明亮。坐在最前排的,显然正是刚从照片上认识的富士洋子。
“是她吧?”
博士转向野崎,他也正盯着洋子,想必他正从洋子身上寻找里见绢枝的影子。
野崎半晌没回话,过了一会儿后似乎终于打起精神,这才向博士介绍起洋子身边的男男女女。那个是导演N,这个是女星Y,后面那个是天才童星K子等等。
向来空荡荡的警官席[25],今天不知怎的,挤满了五六名制服警员。有几个观众开始窃窃私语,这又不是政治演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刑警,未免怪异。不过,其中不见波越警部。“难道他没来吗?”博士暗忖着东张西望起来,当他的视线在一个古怪的地方找到警部后,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
时值夏季,包厢后面的门全都敞着,可以清楚看见门外走廊。洋子等人的包厢后方走廊正巧有一把长椅,上面坐着一位身穿白底蓝纹和服、外罩丝织夏季单袍的绅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洋子的背影,那正是波越警部。他似乎正在等待洋子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找到波越,但另一个人的踪迹却毫无头绪。洋子的包厢附近也没出现特别可疑的人物。
“那家伙真的已经到了吗?”野崎在博士耳边低语。
“肯定已经来了。”博士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是我从进来就一直在找他。”
“你认得那家伙吗?”
“他戴着普通的圆眼镜,留着山羊胡。”
“哈哈哈!怎么能把这种提示当真。眼镜与山羊胡是最简单的乔装手段。那家伙再大胆,也不可能乔装得和以前一样在这里出现。”
就在两人悄声讨论的时候,开场的铃声响起,灯熄灭了。银幕上,生活在黑白王国里的影像开始演绎他们的故事。伴奏席流泻而出的美妙音乐,伴着旁白者低沉的嗓音徐徐将观者带入梦幻世界。
这是话题人物富士洋子主演的电影。洋子饰演一名犹如吸血鬼般美艳妖娆的女星,电影以华丽的手法重现了她与围绕在她身边的三名轻浮男子及一名稳重青年的恋爱游戏。大概是受到当时引进的《我的巴黎》[26]这部法国电影的影响,整部电影出现大量奢华、缤纷的音乐歌舞剧场景,令观众目不暇接。
电影接着放映第二盘和第三盘。
这一幕在洋子的休息室里拍摄。镜头以华丽的舞台装女主角为中心,缓缓扫过她五六个粉丝的面孔,他们各自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着,有弹吉他的,有举起酒杯的,有大笑的,有大声喧哗的,还有一个把嘴贴在洋子耳边,频频送上奉承之词。房间一角,真心爱慕这位当红女星的青年,垂下头,落寞地退守一旁。
接下来,洋子似乎对这位青年说了什么调侃的话,惹得在场众人一阵哄笑。镜头缓缓摇过,特写了每一张粗鄙的笑脸,最后定格在洋子妖艳的笑脸上。她头上戴着一顶装饰着闪闪发光玉饰的凤冠。她每一次花枝乱颤的笑都惹得头上的珠宝微微颤动,使得那顶犹如光环般的皇冠闪烁不已。
她笑个不停,好像对自己的娇笑是如何魅惑众生了然于胸。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插曲。银幕上那张笑意盈盈的特写脸庞的右眼下方,冷不防出现一颗宛如红星的小污点。
看到这一幕,观影者当中的某人因为感受到恐怖而战栗起来。
眼看着那颗红星不断渗透、扩散,直到红星下端膨胀成雨滴,啪嗒一下化成鲜红的液体,在洋子光洁的脸颊上滑落。
是血,黑白的电影银幕上,鲜红的血潮不断涌现。全场观众都忍不住猛吞口水,像被固定了似的僵在当场。
洋子还在笑。这次从她那珍珠贝齿间渗出鲜红的液体,一转眼溢出双唇,滴滴答答沿着下颌滑落。洋子被放大成两间见方的巨型脸庞,笑得娇艳却又不停淌血。那张笑靥越是妖艳,从染红的嘴唇里不断流淌而出的血便越发诡谲得令人毛骨悚然。
放映师大吃一惊,连忙停住机器。那一瞬间,洋子血淋淋的娇笑,在银幕上定格,深深烙印在观众的眼底。同时,场内一片漆黑。
所有的观众都站了起来,周围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洋子的包厢周边,更是乱成一片,时不时传来“电灯、电灯”的呼喊声。
灯一亮,看到喧嚷的人群之中,N导演抱着瘫软无力的洋子,不知所措。
他们的周围登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刑警们迅速赶到,分开人群在走廊里开出一条路。抱着洋子的N导演在波越警部的陪同下,急忙穿过去往剧场的事务室。
当畔柳博士与野崎分开人潮,抵达事务所入口时,波越警部正好从里面出来。
“怎么样了?”博士抓住警部问。
“啊,畔柳先生,果然如您所料,一定是那家伙干的。不过,洋子没事。她只是看到画面吓昏过去了而已,现在已经清醒了。”
警部与博士一起朝人少的地方走去,他饱含怒气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群,但就算被称为魔鬼警部,对于肉眼看不见的敌人也束手无策。
警方传唤拍摄这部电影的N导演和K剧场负责人询问一番后发现,前一天在片厂的小放映室试映时,片子还是好的。底片在前一天夜里送到K剧场,放在播映室中一整晚。肯定是有人在这段时间内潜入播映室,动了手脚。当然放映室的门是锁着的,只不过那种锁,有些人只用一根铁丝就能打开。
仔细检查了底片后,发现那个特写镜头被人用巧妙的手法涂上了红墨水,于是它便能像流血一样,血液由少增多。
凶手没留下任何线索,既没有脚印、指纹,也没有其他物品。警方询问过守卫、清洁工及值夜警卫,也没有人注意到什么可疑人物。
半小时后,试映会重新开始,但畔柳博士等人并没有留下观影,而是提早离开了剧场。波越警部也一同离开了。
“我决定派几名刑警去K片厂,保护洋子的人身安全。洋子刚才已经回家了,我也派了部下和她同乘那部车。”警部像是为了博得博士的赞同似的。
“看来你也了解那家伙的心态了。”博士拍着警部的肩膀说,“那家伙其实还是个孩子,不过却是拥有可怕智慧与力量的孩子。今晚的恶作剧虽然非常孩子气,但是的确达到目的了。他这么做就像猫捉老鼠,通过观赏猎物惊恐的模样来取乐。他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过去,他只是把尸体拿来炫耀,这次,却没有杀害牺牲者,而是先做了一番预告,这是何等残忍的预告啊。而且,他并不满足于预先告知牺牲者,他也向我们提出挑战。仿佛在说,来吧,这次我要对这个女人下手,但是你们还是拿我没办法。他在玩‘来呀,来呀,快来捉我!’的游戏。”
“放心,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那么就算得在洋子身边筑起一道人墙,我也绝对不让那家伙碰她一根手指。”警部激动地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博士的语调似乎非常愉快。
“那个暂且不提,那家伙今晚来剧场了吗?”
波越忽然想到此事,脸色古怪地问。
“他当然来了,自己辛苦安排的精彩大戏,怎么可能不来看。”
对此,博士似乎深信不疑。
七月五日
个性好强的富士洋子,只在第二天闭门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便又站在镜头前了。为了让大家在七八月的酷暑季节过得舒服些,导演和摄影师都急着完成手上的工作。这种节骨眼上如果少了主角洋子可就麻烦了。站在公司的立场,也不希望人气爆棚的她休假。于是,片厂从普通男演员中选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对洋子采取贴身保护。洋子往返片厂的路上固然不用说,就连在片厂内或拍外景时,他们都紧跟在洋子身边寸步不离。其中两人甚至留宿在洋子家。
警方也不放松,派出几名便衣刑警低调地跟在洋子身旁。这样一来便上了公私双重保险。纵然杀人狂有天大的本事,在这样滴水不漏的防备下,想接近目标,看起来毫无可能。
然而,该说是怎样的大胆、怎样的自信啊。“蓝胡子”丝毫不把这样的戒备放在眼里,居然大摇大摆地向畔柳博士下了第二封挑战信。
一天早上,走进书房的博士一眼就看到扔在整洁桌面上的一张纸片。野崎助手还没来上班,于是博士叫来书生。
“这是你拿来的吗?”
“不,之前我没见过。”
“今早没人进过书房吧?”
“是的,打开玄关后,还没看到有人进来过。”
“那么,这张纸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窗户昨晚关上后就没再打开过。”博士逐一检查,说,“书房的门是我刚刚拿钥匙打开的,这完全不可能,你说是不是?”
博士懊丧地拿起纸片。
那是一张大开本的信笺纸,上面的钢笔字很漂亮,内容怪异:
亲爱的畔柳博士,卓越的艺术需要卓越的鉴赏者。我由衷地欣慰并感谢我的艺术能获得像博士这样优秀鉴赏者的青睐。
杀人是一种艺术。纵使不刻意引用德·昆西[27]的名言,我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年轻貌美的女性就是我的艺术素材。我用短剑当画笔,以鲜血为颜料,赠与她绝美的“死亡”。呜呼,你可曾见过年轻的绝代佳人垂死前的挣扎之舞?在那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面前,世间一切绘画、雕刻、诗歌,都只不过是没有灵魂的泥人土偶。
我对尸体的艺术化处理有着浓厚的兴趣。我向公众展示的第一件作品,采取了活人雕刻的创作手法。在第二件作品中,玻璃水槽里负伤人鱼的美轮美奂,同样吸引了东京都所有市民的目光,居然能博得如此意外的好评,令我暗自窃喜不已。
第三件作品,虽然尚未完成,但我已将创意在K剧场的银幕上揭开了冰山一角,现在只需添上最后一笔。这最后一笔的时间在我着手这件作品的现在已经决定了,那就是七月五日。不管出现任何状况,我都不会变更已经拟订的计划。
谨向阁下,我唯一的艺术知己,预告上述日期,敬请届时观赏。
阁下所谓的“蓝胡子”敬上
“说到七月五日不就是明天吗?”
博士看完信后,嘴里念念有词,在室内走来走去。
不久,野崎终于到了。博士把那张信笺拿给他,问他在松竹公司K片厂有没有朋友。
“N导演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野崎回答道。
“那正好,等N先生上班之后你拨个电话过去,替我介绍一下,因为我有事请教。”
“介绍就不需要了,N君对老师的大名早有耳闻,不过我还是先打个电话。”
十点左右电话打通了。野崎一提到博士,由于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对方当下欣然表示非常乐意回答博士的问题。
“七月五日,也就是明天,富士洋子小姐的拍摄行程已经定了吗?”博士略微寒暄了几句,即刻进入正题。
“她预定和四五名演员一起去O地山丘高级住宅区的森林中出外景。本来想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可是正值非常时刻只好在附近人流稠密的O地将就一下。我当然也会随行,另外还有护卫,也请求警方派人随行保护了。”
他说的O地,是位于京滨铁道沿线,离K片厂不远的一个小城镇。
“几点开始?”
“我们决定趁天气还不太热的时候拍摄,所以早上八点就从这里出发了。”
听到这里,博士道了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杀人预告信的事他只字未提。接下来,他一边匆忙准备出门,一边命令野崎:
“快让人备车,我要去K片厂。”
博士火速驱车往返K地一趟,共花了三个小时左右。一回来就打电话给警视厅的波越警部,请他马上过来。
波越赶到博士家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约定的时刻终于到了,那家伙主动接近我们,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博士把预告信给波越警部看,双掌不断摩擦着,喜滋滋地说。
“真是太可恶了!”警部看了信笺,满脸通红地怒吼,“不过,您为什么说这是绝佳机会?”
“七月五日正是明天。他既然说动手就一定不会食言,况且明天富士洋子正好计划去O地的森林里出外景,这更加方便他行事,我当然也会去。这次终于要跟他面对面决斗了。我一定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可是,警方和片厂都各自派出数名护卫寸步不离,就算那家伙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因为他不只是杀人,还得实现另一个目的。”
“他是艺术家,也是魔术师,对魔术师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
“可是,假使他真有那样的本事在众目睽睽下掳走洋子,明天的外景拍摄工作岂不是很危险?与其明知冒险还犯难而上,不如把这件事告知片厂,建议他们放弃明天的拍摄较为妥当。”警部不安地说。
“不,一点也不危险。请相信我,这次我一定和他一决胜负。清算这笔账的时候到了,我绝对不会再出差错的。好吧,就算多少得担点儿危险,但如果因此畏惧不前,岂不是永远都没机会揪出那家伙的尾巴了?”
“畔柳先生,这可是严肃的大问题。您该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侦探兴趣而漠视一个人的生命安危吧?”
“请相信我,我自认比任何人都尊重人的生命。”
“那就看您的了。不过我有个条件,明天我也要去O地,而且我会增加一倍的警力,做好充分戒备,就算发生了万一之外的险情也不至于造成危险。”
根据过去无数次的合作经验,警部信任博士有这样的能力。
“这个由你决定。不过,我必须严正声明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事,在我没开口请求支援之前,请别擅自采取行动。哪怕洋子暴露在危险中,或者凶手逃走了,你们也不能出手或是追捕他。”
“就是说明天要让您担任全体警员的总指挥,是吗?”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会乔装前往,到时候可能连你也弄不清我在哪里。因此,在我没出现并亲口下令行动前,希望你们牢记一点:绝对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您这要求还真古怪。不过,虽然每件事都不按牌理出牌,但这是您一贯的作风,就照您的意思办吧。对了,凶手这封预告信的事,是否该知会K片厂一声?”
“不,关于这件事,刚才我去过K片厂并和厂长K氏单独谈过了。至于其他人,无论是N导演或洋子都不知情,他们不知情更便于我们行事。”
最后,波越同意了博士所有的要求。他决定与博士分头行动,带上几名刑警,前往外景现场。
那天傍晚,野崎正要回家,博士对他吩咐了一番:
“正巧你认识N导演,所以,明天在片厂的时候,由你接近洋子。不过,你的工作不是保护洋子,而是密切注意刑警和片厂的护卫,就我刚才说的,在我没下令之前,别让他们擅自行动。他们如果想做什么,你必须极力阻止,懂了吗?我明天可能天不亮就出门了,所以我们大概见不上。你直接去K片厂和他们一起出发去O地比较好。”
将计就计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O地山丘住宅区的森林中,K片厂的外景小组一行人正在休息。
这一行人包括导演N、摄影师S、主演女星富士洋子、男女演员五人(其中三人身兼秘密保镖之职)、刑警六人、波越警部和野崎;另有副导演、摄影助手、司机等,多达二十几人。其中半数是搭电车来的,至于汽车,除了片厂的两辆,另有一辆警车。
沿着住宅区往里走,便是满目苍郁、巨木林立的森林。规模倒不是很大,却有起伏的山峦、淙淙的小河,更有成片的松林点缀其间;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成片的田地,几户茅草铺顶的农家零星坐落其间,像一幅乡间油画。借助摄影技巧,可以营造出深山与偏僻乡下的氛围。
波越警部与N导演坐在一片树荫下,正聊得热火朝天。
“昨天畔柳博士打来电话,今天你们也来了。该不会是被什么人盯上了吧?”导演略显不安。
“不,那倒不是,只是这次在野外拍摄,所以戒备不得不更加严密。”波越遵守他与博士的约定,没说出真相。
“如果可以,我也想放弃外景拍摄,可是片中需要一幕汽车疾驰的镜头,所以才会来这儿。不过,主要镜头只要三十分钟就能拍完,剩下的我打算靠剪辑拼凑。”
“你是说,洋子得坐上那辆车吗?”警部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放心,只需开一町左右的距离。而且这几天负责保护她的男演员也会一起上车,所以不必担心。”
“我还是安排部下守在汽车经过的路上吧,最好小心一些。”
“没问题。不过,请刑警先生尽量把自己藏好一些,可以躲在树荫下也可以在障碍物后面,总之别出现在镜头里。另外,为了让您更好地理解,我先说明一下剧情。这是一场表现坏人的戏,在那棵大松树附近,洋子扮演的女孩正和一名绅士散步。洋子是来这边的温泉地疗养的,这位绅士用甜言蜜语把她哄骗到附近山中。绅士其实是流氓头子。另外,在那树丛边停着一辆汽车,绅士手下的小流氓会蒙面躲进汽车里,暗中观察,伺机行动。途中,绅士假装临时有事先行离开,落单的洋子被蒙面人捆绑手脚推上汽车,蒙面人开了车逃离现场。然后,那边不是有道微微隆起的山崖吗?镜头会一直跟到汽车拐弯隐到山崖背后为止,之后就是汽车追逐的场面。不过那个场面拍的是远景,所以不用洋子小姐亲自上场,会另找替身女演员。”
“原来如此,情节倒是很常见。那么,我就把部下安排在山崖背面——汽车停下的地方。这样就不用担心了。还有,为以防万一,能否先让我见一下和洋子演对手戏的男演员?”
“没问题。”
N导演叫来两名男演员,介绍给警部认识。其中一人打扮成体面的中年绅士,另一人穿着工作服,演小流氓,手上还拿着蒙面的黑头套。
这两位男性待在K片厂都有些年头了,没什么疑点。
过了一会儿,拍摄开始。
在摄制组的外围,布下了如铁桶般严密的警戒线。
波越警部和野崎并肩站在摄影机旁,男女演员及司机等人则各据四方;另一方面,在汽车经过的道路上,凡是汽车停下的地方都布警站岗,做好戒备。
稍远处的树丛里停着一辆汽车(那是K片厂的车),演小混混的男演员正等在车里准备上场。
“不知道畔柳先生在哪里。”波越警部低声问野崎。
“我没在这么多人当中看到老师,不过以他的作风也许正躲在令人难以预料的地方,毕竟这里是森林。”
“既然畔柳先生能躲起来,那个怪人说不定也正躲在某处。不过,不要紧,有这么多人守着呢。”
警部强作镇定,努力让自己安心。
不久,当拍摄进行到某个阶段后,在远处汽车里待命的小混混走出车子,戴着黑头套的他朝摄影机走来。他越过警戒线,按照导演的指令走近洋子两人身后的树荫,在那里蹲下。
中年绅士离开了。
洋子的特写镜头,蒙面混混的特写镜头。
导演一声令下,混混跳出,猛然扑向洋子。格斗!
“漂亮!就是那样。”导演满意地喊道。
格斗一下子就结束了,两个演员有极佳的默契,这使得那一幕相当逼真。尤其洋子恐惧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为了逃离混混之手,她拼命叫喊着挣扎,表演非常精彩。接下来,洋子突然倒下,嘴里被塞进了个不明物,手脚被捆得牢牢的。小混混站在一旁满足地打量着他的猎物,最后他抱起她,走向汽车。
移动拍摄。
随着镜头的移动,警戒线也移向树丛那头的汽车。
洋子被扔进车里,车门砰的关上。小流氓跳上驾驶座。汽车朝着已经设定好的路线飞驶而去。摄影机拍摄绝尘而去的汽车背后,咯答咯答转动着。只见汽车越开越远。
沿路树丛间刑警的身影隐约可见。车子驶过树丛来到山崖边上,一拐弯便再也看不见了。山崖那一头,有两名刑警守着。
手摇式摄影机的转轴声戛然而止。
“好,拍完了。”N导演向神色戒备的众人说。
在场的人如释重负,甚至有人一屁股坐下,也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就在这时,从刚才汽车拐弯的山崖那一边走过来两名便衣刑警,他们正大声叫嚷着什么。起初,众人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当两人渐渐靠近后,才知并非如此。他们的眼神不太寻常。
“什么事?到底怎么了?”波越警部慌忙站起来,拔腿就朝他们跑去。
“汽车没停下来!”
“车子全速前进!”两名刑警争相高喊。
“开车的是谁?”N导演难以置信。
“那人根本不是演员!”其中一人扯高嗓门。
“怎么可能,那分明就是B。”导演对此毫不怀疑。
野崎三郎突然察觉到不对劲,走向停放汽车的树丛,拨开树枝探头查看。
里面果然躺着一名男性,像死人似的倒在地上,身上只剩一件衬衫。那正是男演员B。由于警戒都集中在洋子周围,谁也没料到就在稍远的树丛背后,真正的流氓把B打昏,抢走他的衣服,成了B的替身。
野崎的叫声令众人全都围了过来,演员们连忙照料起他们的同事。
而另一波人——波越警部、N导演还有刑警们——正坐上警车打算追赶之前那辆车。
野崎一看,连忙冲过去,提醒波越:“老师还没露面,他说过在他出现前不能采取行动。”
警部怒气冲冲地大吼:“浑蛋!这个节骨眼谁还管得了那个!司机,开车,开车,全速前进。”
车子像离弦的箭疾驰而去。
弯过山崖,是一条两三町长的笔直道路,但前方早已不见汽车踪影。穿过森林的道路弯弯折折的,汽车往前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岔路口。
“喂,大叔,刚才有汽车经过吗?”
波越朝一名正在整修田垄的农民喊道。时值夏季,那一带找不到别的人影。
“哦,有啊。”农夫慢吞吞地回答。
“车子往哪条路走了?”
“右边。”
“右边,右边。”
车上众人异口同声地高喊。
汽车拐向右边的小路。
“看到了,看到了,就是那辆车。再加把劲就追上了。司机,不能再快一点吗?”
笔直的道路,绵延至远方。两三町外正行驶着一辆车。
“咦,怎么回事?那辆车,怎么开得那么慢?司机就像喝醉酒似的,把车开得歪歪扭扭的。”一名刑警说。
眼看两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最后警车终于追上混混的车子,并排行驶。
“糟了。凶手逃走了,这辆车上根本没有司机。”
众人仔细一看,才发现驾驶座上空无一人。不过,后座躺着昏迷的洋子。
一名刑警从警车跳上那辆车,停下犹如醉汉般走得歪歪扭扭的车子。以警部为首,众人下车,包围了那辆可疑的汽车。
洋子获救了,虽然她失去意识不省人事,但似乎没受什么伤。
“追赶的决定果然是对的。虽然没抓到恶徒,但至少保住了这位小姐的生命。”波越辩解似的说。
“咦,奇怪了,你们看,那个椅垫怎么动了?”刑警之一忽然惊叫一声。
“椅垫下面藏着人,别让他逃了!”有人怒吼。
椅垫被一点点搬开,一个可疑的家伙从里面爬了出来。原来椅垫下面被动了手脚,弄成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空间。
“上!”异口同声的两三个人猛地扑了上去,恶徒立刻被捕了。定睛一看,邋遢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工人。
“说!你是什么人!”
警部一把拽起那人的衣服前襟,挥舞着拳头怒吼。
“笨蛋!”男人声如雷鸣,劈头朝警部一顿吼。波越吓得手不自觉松开了。
“波越先生,帮助那家伙逃脱的人——就是你。”男人再次怒吼,他竟然直呼警部的名字。
众人目瞪口呆,茫然地望着这个怪人。不久,波越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你,该不会是——”
“有什么该不会的!就是我。”
男人扯下锅型帽,一把抹去脸上的污垢。
“畔柳博士。”
“没错,我就是畔柳。昨天我去见K片厂的厂长,咨询了今天外景拍摄的内容。在如此滴水不漏的戒备中,他唯一能钻空子的就只有这辆汽车。因此,我与厂长商量,在今天的道具车上动手脚,我打一开始就躲在椅垫下。身体不方便的我,还真是累坏了。”博士抚摸着义肢说。
“这么一来,要是他驾车逃逸,我便能一路跟随他到目的地。没想到,你竟然无视我们的约定,把计划搞砸了。不过他应该还没跑远,你在路上遇见过什么人吗?”
“没遇见呀。”
“这就怪了,汽车摇晃得古怪是从一两町外开始的,在此之前他应该还在驾驶座上开车。你们真的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吗?”
“我们只向农民问过路,除此之外……”
“问过农民?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个转角附近。”
“那家伙有问题。”
博士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脚,二话不说就往来路折返,虽然心急如焚,义肢却不听使唤,他猛然扑倒在地。
乌云密布
众人扶起博士,回到之前碰见农民的地方,但这时哪儿还有什么农民的身影。他们分头行动,去附近农家仔细搜查,可惜毫无收获。只要穿过田野与森林,前方就是四通八达的马路。事到如今,就算大张旗鼓地展开调查,已然迟了一步。
于是,众人只好一边照料洋子,一边垂头丧气地返回原处。但在分头找凶手的过程中,大家发现助手野崎也不见了。他是先回去了,还是仍在仔细搜索?这点没有人知道,不过应该不至于发生危及生命的事。现在更要紧的是照顾洋子,因此三辆汽车先行出发了。就算没搭上车,徒步二十分钟也能抵达O地的火车站。
被众人撇下的野崎三郎,到底做什么去了?一连串的怪事搅乱他的思维,让他无法思考。再加上,他念念不忘化为江之岛水族馆美人鱼的里见绢枝。心上人变成了美人鱼,美人鱼美丽的胸口涌出鲜红的血潮。下手的人无异于恶魔,明明就在眼前,却难觅踪影。野崎胡思乱想着,在近午的酷暑下不停地往前走,渐渐他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水田中的泥水咕噜咕噜如沸腾的滚水。蜿蜒其间的乡间小路像柏油路一样干硬,遥远彼端的农家白墙、神社的旗帜,在艳阳下氤氲蒸腾,酷暑驱退了路人。
野崎似乎也不知道已和同伴走散,只是昏昏沉沉地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
道路两旁不时冒出零星的农宅。狗吐出长长的舌头,像中暑似的瘫在地上。鸡群懒洋洋地啄食着饲料。
野崎呆滞的视线扫了一眼前方,突然发现隔着低矮树篱面向马路的一间破烂农家仓库中,蹲着一名男子。
野崎一惊,呆立原地。那人正是刚才他们遇到的农民。他竟在无意中发现了恶贼藏身的老巢。
野崎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不仅动弹不了,连眼珠都转不开了。他就这么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那个农民的面孔。
至于农民,始终蹲在昏暗的仓库深处,诡异地一动不动,犹如假人,对方也定定地望着野崎。他的眼珠是玻璃制成的吗,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双眼一眨也不眨?
两人就像狭路相逢的猛兽,一直瞪着对方,好似谁先眨眼谁就输了似的。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后,难以言喻的恐惧席卷了野崎全身,晕头转向的他眼前开始发黑。当他感到自己已忍受到极限时,只见农民的脸上浮现一丝冷冷的微笑……
半町远处有一间灰扑扑的杂货店,他冲到里面,劈头就问看店的老太太:
“请问,那头树篱旁边的住户,看见了吗?您认识站在仓库前,正朝这边张望的那个男人吗?”
“啊?你说什么?”
老太太吓了一跳,上下打量野崎半晌后,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
“啊,你问那个老头啊,他叫阿作。我当然认识,我们是亲戚。你找阿作有什么事吗?”
“我说的是那个男人。他现在走到树篱边,正瞪着我的那个。”野崎再次强调。
“啊,那个人啊,他就是那间房子的屋主。”老太太回答。
野崎觉得不对劲,再仔细打量了一番,但是无论是短外褂上的条纹花色,还是瘦长腰带的颜色,更别说他的长相,不管怎么看,分明就是刚才在整理田垄的农民。
“那个人,一直住在那间房子里吗?”
“那当然,他家打三代之前就住在那里了。老头是不是闯了祸得罪您了?别看他那样,可是个干活卖力而且能干的人,就是有点儿不近人情。他老婆比较辛苦。”
这意外的事实,令野崎越听越心慌。但他还是打听了自称稻垣的男子在关东大楼现身当天、里见绢枝被假信诱骗出门当天,这个名叫阿作的农民人在哪儿,结果老太太证实阿作在这一个月内没迈出过村子一步。
不过话说回来,在仓库里的时候,那人瞪着他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您问他什么事,不过与其问我,不如直接问阿作?”
“说得也是。”
野崎茫然失措,还来不及理清思路,老太太大概急于表现自己的机灵,朝站在树篱旁朝这边看的阿作招手大喊。
农民不知何故磨蹭了半天,最后好像终于鼓起勇气,转身返回仓库,一会儿后抓着一团乌漆抹黑的东西,跨过树篱,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这位先生说他找你有事呢。”
当他来到杂货店前时,老太太说道。
“抱歉。我原以为这东西是不要的,我拿走也没关系。您是来找这个的吧?”
阿作单刀直入,把手上的东西递给野崎,那是一件皱巴巴的黑色西服,上面沾满污泥。野崎接过来一看,没错,这正是拍外景时小流氓穿在身上的戏服。不会错,因为连黑头套都在。此外,还有一样东西——虽然之前没见过那玩意儿——一份翻得很旧的东京地图。
“就是说,你捡到了却把它藏了起来,是吗?”
“唉,人真不能干坏事。刚才我家门前来了两三个穿西服的先生,他们耽搁了好一会儿,我心想该不会是来找这个的吧?因此提心吊胆地一直缩在家里不敢动。其实这东西根本不值得我如此费尽心思,拿去,还给你吧。”
“不,那倒不必。如果你想要这身衣服,就留下吧。不过我倒真有件事想问你。你或许不记得了,之前你整理田垄时,有一辆坐得满满当当的汽车经过,车上的人向你打听前一辆车子的去向。我当时就在车上。其实前一辆车子上坐着杀人凶手,我们正在追捕他,你懂了吗?这件事非常重要,请你仔细回忆清楚再回答我。前一辆车子经过你身旁时,驾驶座上有人吗?”
“当然有。没有司机驾驶,车子怎么开动?”
“理论上是这样,但你的确亲眼看到司机了吗?”
“当然看到了。后来,车子再往前跑了两三间远时,冷不防这套衣服就从车里飞出来,掉到田中了。”
“是被扔掉的吧?”
“我也这么想,觉得丢了可惜就把衣服捡回来了。”
“那件事别提了。不过,你的确亲眼看着那辆车子开远的吗?”
“嗯,我一直盯着车子,直到看不见为止。”
“在这期间,没看到有人从车上跳下来吗?”
“没有,根本没人跳下来。”
问题只能问到这里了。
过了一会儿,野崎走出杂货店,再次顶着大太阳蹒跚走在乡间小路上。衣服留给那个叫阿作的农民,他只要回了东京地图,收进口袋。
衣服倒是没什么疑点。杀人狂先偷走和洋子演对手戏的人穿的戏服,乔装成演员后,开车带着洋子逃跑。之后,在半路上脱下衣服扔到路旁,大概是怕警方循着衣服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他。
但令人费解的是,阿作并没看到流氓跳下汽车。两町外有座小山丘,从阿作站的位置的确看不到山丘外的景物。但是车子过了山丘,只往前进了一町,在这之间并没有容人藏身的地方。如果他跳车,不可能不被随后追来的野崎一行人发现。畔柳博士怀疑农民阿作,正是因为那一大片区域里除了阿作之外,找不到其他人。
无论是地势特点还是时间,小流氓想躲过追捕者的眼睛逃之夭夭,显然是不可能的,除非流氓伪装成阿作。可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阿作都只是个愚钝的农民。况且,杂货店的老太太也表示阿作在这一个月内寸步未出过村子,她总不可能也是杀人狂的同伙吧?
“所以呢?所以呢?”
野崎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无力破解这个谜题,但在思考的过程中,忽然有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向他袭来。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转眼之间乌云密布,耳朵深处仿佛也传来隆隆的雷声,这是一场白昼的噩梦。
自打出生以来,他还从来不曾和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恐惧相逢过。而且正因为无法清晰地掌握恐惧的原形,才使得恐惧更为强烈。他已无力思考,只想就这样逃到天涯海角。他不愿回到畔柳博士的事务所报告这可怕的事实,甚至对侦探事务所也恐惧起来。
第二封挑战信
第二天,波越警部与博士在畔柳家的会客室开例会密谈。博士家就位于警视厅和波越宅邸的中间,只要搭乘省线在中途下车,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所以波越回家的时候,总忍不住一次次拜访博士家。
关于前一天发生的事,博士对原计划未能顺利进行感到十分惋惜,警部立即辩解自己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不追赶凶手。大致谈完后,博士把野崎助手带回来的新线索——就是昨天那名农民绝非可疑人物的事实——告诉他,主客两人思索良久,始终不解。那个流氓到底逃到哪儿了,又是怎么逃脱的?
“只能说那家伙是玻璃质地。这样的话,消失在行驶于空旷野地的汽车上,对他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像上次送到我密室书房的挑战信,不就是神出鬼没的他干的吗?”博士说。
“他简直就是怪物,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怪物。哎,我根本无法想象。”警部附和道。
“说到怪物,野崎这回还真被吓着了。他昨晚回来向我报告了那件事后,就说要退出事务所。我问他原因,他说他忽然感到十分害怕。对他来说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的经验,也难怪他会害怕。结果,野崎今天也没来上班。”
“我能体会他的心情,就连我这种经历过形形色色案件的老刑警,都觉得毛骨悚然。这次的凶犯太深不可测了,老实说,有时连我都挺害怕的。”
波越在博士面前脱下矜持的外衣,坦承内心不为人知的脆弱。
“哈哈哈!你也说这种话,那可麻烦了,战斗才正要开始呢。”博士笑着说,接下来话题一转,“听野崎说这份地图是那个叫阿作的农民连同衣服一起捡到的,你猜,这是什么东西?”
博士把东京地图摊开在桌子上。地图包含了东京的各个区域,有些地方用红墨水打上了×记号,每个记号分别编上从一至四十九的号码。也就是说,东京区总共被标上四十九个×。
“这还真怪。我们警方倒经常制作这种地图,但这份并非警用地图。”
“我想也是。可是,这也不是演流氓的演员放在戏服口袋里的东西,我已打电话向他本人确认过了。我认为这份地图应该是‘那家伙’把累赘的衣服从车上丢出去时,不小心一起扔出来的。也就是说,这显然属于‘那家伙’。”
“所以?”
“这样一来,这张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的旧地图,就具有重大意义了。这张地图是凶手蓝胡子的所有物,如果这上面的记号也是那家伙画上去的——”
“原来如此。如果这张地图暗示了他的计划,那确实很重要。不过,这四十九个记号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明白。不过,我倒是可以假设。如果你容许我做这么可怕的假设的话。”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看,这些记号并非一次标上去的,而是在不同的时间里,按照一定的顺序一个个画上的。标写记号的墨水不但颜色深浅不同,而且有些部位被手指磨得连号码都有些模糊了。不过,这几个色彩鲜丽的应该是刚标上去的。肯定是凶手一发现什么就在地图上添加一个记号。那么究竟是发现了什么才标记的呢?我想做一个大胆的假设,这些记号应该指代凶手偏好的那一类型的女人,这实际上是他的被害人候选名单。每当他发现了新猎物,就在这张地图上标明猎物住在哪一区哪一町几丁目。这个计划想必在他招募关东大楼的女事务员之后才开始的吧。记号里没有里见芳枝与绢枝的住址,也没有富士洋子的,所以洋子也是个例外。”
“有道理,您的推论应该最接近事实。”
“依照他的行事风格,这不过是小菜一碟。不过,如果我的推测无误,这真是令人战栗至极的杀人名单。假使警方无力制止,今后他还会杀害四十九个人。”
“哈哈哈!不管怎么说,四十九个人也太……”
“不,你轻敌的态度犯了大忌。不信你就回忆一下他之前的作案手法。‘不管怎么说,四十九个人也太……’的胆大包天、异想天开的行为,他不是轻而易举地一一实现了吗?”
博士语气审慎,本着宁可相信凶手策划了一个欲谋杀四十九条人命的态度。听到这里,波越警部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这些话并非出自博士之口,而是蓝胡子之口。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了。
沉默持续了一阵,气氛倏然紧张起来,对隐在暗处的强敌的恐惧,一点点在胸腔里荡漾开来,对他们形成巨大的压力。
畔柳博士一边思考着,一边无意识地拿起波越警部放在桌上的警帽,反复把玩起来。上面的金丝镶边和金丝徽章反射出美丽的光辉,如镜面般光亮的帽檐倒映出小小的房间半景来。
接下来,博士漫不经心地把帽子翻过来,掀开里面的吸汗衬里。紧接着,从衬里掉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片。
“抱歉,我太入神了。”
博士一边道歉,一边试图把纸条塞回衬里,却被警部制止了:
“让我看一下。我不记得我往那儿塞过东西。”
警部接过纸条,打开一看,那果然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信笺。他只扫了一眼,就反射性地跳了起来:
“我们又上当了!是那浑蛋的挑战信!”
内容如下:
亲爱的畔柳博士,我必须对阁下的明察秋毫致上敬意。你看穿了我的计谋。在警察的穷追不舍下我弃车逃走,现在回想起来实感幸运。否则,如果就那样把车开进我的秘密宅邸,现在我恐怕已失去唯一的据守要塞。
可敬的对手畔柳博士,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灰心沮丧。我已精神百倍地着手第二阶段的计划,即将付诸实践。我有很大的胜算,这次,就算强敌的本领再高超也不胆怯。
来吧!畔柳博士,明天,也就是七日,正是两雄相争、一决高下之日。地点就是富士洋子出现的地方,我不会再延期了。来吧,可敬的对手。
蓝胡子敬上
“可恶。居然把我的帽子当信箱跟你通信。真是太荒唐了。”
波越警部气得满脸通红,凶手此举可谓一石二鸟。因为这怪异的通信方式,一方面愚弄了博士,另一方面也把被誉为魔鬼警部的波越当成送信小厮使唤,着实侮蔑了警部。
“不过,这家伙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又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放进我帽子里的?”
警部这才意识到这一点,大惊失色。他极力回忆自己这一天以来的行动,毫无疑问他的帽子一次也不曾拿到小偷可以接触到的地方过。
“真的像魔术师一样呢。”不知为何,博士默默地笑着低声说道。
拍摄中止
七月七日一大清早,K片厂门口的警卫便被陌生的来访者吓得目瞪口呆。
这些人混在来上班的演员、技术人员以及道具人员中间,看起来像电影王国里走出来的人物,络绎不绝。每个经过入口栅栏的人,都向门卫出示了厂长K氏的名片,上面有K氏“准许入内”的亲笔字样,名片上甚至盖了章。
警卫前一天就接到了厂长的吩咐:凡是持这种名片上门的来访者,一律准许入内。对此,他们并不觉得十分讶异,只不过没想到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这让他们不知所措。他们稍微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居然有三十多名客人。
恐怕无须解释,这些都是富士洋子的保镖。前一天晚上,畔柳博士和波越警部的秘密会议达成了这个协议,双方决定采纳这个方法。吸取了五日事件的教训之后,警部主张保镖人数必须加倍。不过,刑警的出现必定会提醒凶手加强戒备,于是博士提议所有的保镖都乔装成群众演员进入片厂。至于他们两人,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乔装成道具人员?当然,最后这个讨论也获得他们的认可。
因此,门卫压根儿不知道,在这群持厂长名片通过这道门的客人中间,居然还混杂着大名鼎鼎的畔柳博士和波越警部。
好强的富士洋子只让自己休息了一天,今天就又站在镜头前面了。众人说起凶手写给畔柳博士的挑战信,包括厂长在内,纷纷劝告洋子至少今天暂停拍摄计划。不过,洋子表示“被那样的恶魔缠上,躲不是办法,终归躲不过去。另外,和大家一起工作,能祛除内心的孤单。况且,如果今天休息,似乎是向恶魔示弱,我不甘心这种结果。”她表示希望坚持原来的拍摄计划。
上午十点左右,片厂玻璃棚[28]的一角,只有拍摄范围内才整理得华丽。其他地方,四脚朝天的坏椅子和随意翻倒在地的小道具扔得到处都是,布景架横七竖八摆放着,还有一个粗制滥造的、既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四壁、奇怪的西式大食堂的平面背景图。导演、摄影师和演员都到齐了,拍摄正要开始。
“小洋,你行吗?这个镜头你必须露出极其开朗的神情,但在这节骨眼上不会太勉强你吧?或者延迟拍摄也是可以的。”N导演似乎比当事人还忧虑。
“没问题。我早做好心理准备了,要杀我就来吧。有机会的话,我甚至想跟那家伙面对面聊聊呢,”洋子泰然自若地开玩笑,“况且,今天对我的保护简直就是滴水不漏。”
她小声说着,瞥了一眼正在舞台后面走来走去的肥胖的道具工。
那个肥胖的道具工,正是波越警部乔装的。为了不妨碍拍摄,他边在大道具后面随意晃荡,边和看起来像是导演助手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
“我还以为,你已经决定离开博士的事务所了。”胖胖的道具工说。
“是的,之前我好像不太正常了,脑海里甚至出现了天马行空的可怕幻象,当时我非常害怕那家伙。可是,回到家里坐着不动,我又无法忍受。我渴望发现恐怖的事物,所以最终我还是来了。”
说话的正是野崎三郎。连日来,他深受暧昧不明、缥缈无形的恐惧困扰。
“老师去哪儿了?我们是一起来的。”
野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找博士。
“刚才还看到他在门口忙碌呢,现在八成又拖着不方便的腿,四处嗅探片厂的各个角落呢。”
近三十名刑警均匀地分布在宽敞摄影厂内的重要地点,戒备森严得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过去。只不过,他们混在片厂的众多员工中间,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谁是刑警。其间,畔柳博士摆出编剧的派头,用力撑着手杖缓缓地走来走去。剧组开始拍摄了。
这是一个大型宴会的场景。其间布置着许多桌椅,桌上有纯白的桌布、芳香的花饰,悬空垂吊着水晶吊灯,身穿燕尾服、大礼服、晚礼服、和服的绅士、淑女,正穿梭其间举杯欢谈。
摄影机不断转换位置,灯光架搬来搬去,拍摄顺利进行着。
终于,拍摄进入富士洋子扮演的女主角特写镜头的片段。
扮成服务生的演员从她身后送上葡萄酒瓶,在她的杯中倒满紫色的液体,一袭纯白低胸晚礼服的洋子,一边与身旁的绅士谈笑风生,一边把酒杯举到嘴边。
伪装成道具工的波越警部,这时正与野崎及另外两三名刑警站在摄影机旁,远远守望着洋子。看到她把杯子拿到嘴边,波越当下脸色一变,小声问导演:
“要真喝下去吗?”
“对,摄影机会拍到杯中液体减少一半。放心,那不是酒,是有颜色的开水。”导演冷静地回答。
“可是,那个——”就在警部还想提醒之际,洋子已大口吞下杯中的液体。
“好酒量,好酒量。”镜头特写一旁的中年绅士。
接下来,摄影机略微拉远了一些,镜头转向另一桌上的一对男女。
这种场景转换很常见,用不着导演出声指示,他只要用眼神示意再努努下巴,摄影师就心领神会了。在场的演员仿佛被一个不知名的存在压抑着似的,安分地沉默着,没人喧哗,似乎正演绎着一出默剧。唯有摇动着的摄影机发出“咔嗒咔嗒”的单调声响,机械地操纵着那群沉默着的黄色面孔的演员。
“不对!停止!停止拍摄!”
此时的波越警部,用一种像是命令演讲人中止演讲的腔调,吼了一声。
众人同时一惊,导演、摄影师、演员、助手、乔装的刑警……那一刻,所有的面孔同时转向警部。摄影机也停止了转动。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没转向警部,兀自定睛凝视虚空,她就是富士洋子。
她的双肘撑在桌上,神色恍惚地凝视着某处。上了妆的白色脸孔,逐渐显露出土黄色,眼神也极不寻常。
当众人察觉到这点,将视线集中到她身上时,洋子的双眼一闭,脑袋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下一秒就突然扎到桌子底下了。
场面俄然一变,默剧转化成歌舞剧。骚乱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围到洋子四周,邻座的中年绅士(这是名为I的电影界前辈)摇晃着洋子的肩膀大叫:
“小洋,小洋,你怎么了?啊?你怎么了?”
但是不管怎么摇晃,洋子的身体就像海蜇一样软绵绵的。
波越警部立刻冲到摄影组里,一把拽住刚才替洋子斟酒的男Boy[29]。
“喂,你的酒是从哪儿拿来的?”
男演员不停地辩解。一旁的两三名演员也帮忙解释:
“他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一直以来他经常跟我们一起工作。”
警部最后找到把酒瓶交给男Boy的道具工,带着两人急忙前往餐厅(瓶中液体就是在那里备妥的)。不用说,这当然是为了调查是否有人掺了毒药到液体里。
另一方面,N导演把洋子托给I照顾,自己赶往厂长事务所,拽住K厂长的袖子慌张地报告这起突发事故。
“毒药吗?”厂长的嘴唇也失去血色,“不过我们不能放弃。医生呢?医生呢?”
“要打电话给H医院吗?”
“那当然,这是最重要的。”厂长责怪道。
话音刚落,N导演立刻抓起桌上的电话,朝接线生吼道:“快接H医院。有人中毒了,请医生尽快赶过来!”
白发老医生
不久,一辆汽车开到K片厂门前,从上面走下来一名鹤发银须的医生。等候多时的助理导演立刻拉着老医生的手,奔向洋子倒卧的拍摄现场。由于事发至今不到五分钟,还来不及把洋子送回房间。
老医生弯着腰,肥大的西装凹凸起伏,他一边任由风把白胡子吹得飘了起来,一边步履蹒跚地努力向前跑。
在拍摄现场,围着洋子的演员和道具工形成一道黑压压的人墙。看到医师出现,一干刑警连忙排开群众,让他们离开洋子身边。
老医生不发一语,从手提包里取出各种器具药品,仔细替洋子诊断起来。大约过了十分钟。
“好像是麻醉药,应该可以保住一命吧。”白发老人透过大大的老花眼镜,仰视厂长与N导演,“不过,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也需要治疗,这里不大方便,可以把她送去医院吗?”
“请务必费心。”厂长K氏回答,“不过,要怎么送去?”
“很简单。医院的车子还在门口等着,只要请哪位替我把人抬到那边就行了。”
“那好,快点,你们过来抬一下洋子。抓紧时间。”
厂长慌忙对着一群围观的青年员工大喊。三名青年立刻来到倒卧的洋子身边,分别捧着她的头部、身体和双腿,轻轻地将她抬起。
然而,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一直不见踪影的野崎三郎,依旧一身导演助手的打扮,突然凑到N导演的身边,像要讨论拍摄进度,叽叽咕咕地耳语了一番。
“啊?你说什么?”
N导演顿时出现惊愕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反问。
是什么事令导演如此吃惊?野崎究竟向他耳语了什么?让我交代一下中间发生过什么吧。
早在洋子昏倒时,野崎三郎心中就已产生某种疑问。蓝胡子的目的还没实现,不可能毒杀对他而言重要的洋子。这如果是他干的,八成只是用麻醉药令洋子暂时昏迷而已。但是,问题在于她昏迷后他要做什么?该不会是想趁着一阵混乱中,把昏迷的她从这里偷出去吧。那么,他会采取什么手段?
由于担心这件事,他也无暇去找畔柳博士,一直守在洋子身边监视。
这时,白发老医生赶到。白发、银须、大大的老花眼镜,不知为何竟令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急中生智,悄悄轻拍站在他附近的某位老演员的肩膀,问道:
“那位的确是H医院的医生吗?”
对方一脸诧异地回答:
“那当然,不过我没见过这位医生。”
“你最近刚在H医院住过院吧?我在报上看过这则新闻。”
“对,不过我住院期间没遇到过那位医生。”
听到这里,野崎立即冲进事务室,向在场的人说明事情原委后打电话到H医院。
“我们这边没派人过去。”医院的事务员在电话那端回答,“本来你们打过一次电话来,我们已经准备过去了,可是你们不是随即又打电话来取消了吗?”
他立刻回到拍摄现场,低声告诉N导演这段经过,请导演暂时留住老医生。为了寻找畔柳博士和波越警部,他再次不动声色地离开。
N导演虽然半信半疑,还是听从了野崎的请求,对白发老医生说道:
“医生,我有事想请教。”
站在洋子和三名员工前方,距他们两三间远的老医生,被他这么一喊,倏然回头。
“什么事?”
他隔着圆眼镜冷冷地望着导演的脸。导演顿时语塞,有点迟疑。在短短五六秒中,两人之间横亘着异样的沉默,对视着。
导演的表情,在不经意中已道尽一切,老医生……那个罕见的杀人狂,不可能读不出其中的含义。
眼见有危险,老人本来弓着的腰瞬间挺直了。他挺起垮下的肩膀,白发银须的大脸在威风凛凛的肩上板了起来,原本老朽衰弱的老人已不知去向,一名筋骨强健的陌生男子伫立在导演眼前。
一眨眼的工夫,凶手已冲了出去,修长的双腿不断踢起地面上的沙土。漫天的尘土中,依稀可见他高大的身影立在玻璃棚和大门之间,一转眼,便消失在片厂最大的玻璃棚建筑物里。
在场的乔装刑警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大声叫嚷着,拔腿朝凶手追去,年轻力壮的演员和道具工人也尾随其后。
即便在白天,暗棚内部也一片昏暗,再加上各种大小道具密密麻麻排放在一起,就像戏院的后台。怎么说呢,整个就是一个大型的仓库。不,不仅如此。为了这次的摄影,里头甚至还搭建了一条小街道,两侧绵延着拥挤的商家,不过只摆上假门面,形成一条曲折迂回的巷弄。沿道排列的布景前面,突兀地矗立着自动电话亭模型,得仔细看才能看清那其实是军舰模型,飘荡在一个积满乌黑死水的大水槽里。要在这样宽敞、复杂的环境里找出一个有意躲起来的人,无异于在丛林中寻觅一只小虫。
一到暗棚前面,追击队一行人就不知所措地徘徊起来。首先,他们无法肯定凶手到底躲在哪个角落,更重要的是,这昏暗宛如黑夜的建筑物内部,令他们打心底觉得毛骨悚然。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之际,波越警部、野崎以及另外十几名刑警赶到了。
追击队立刻士气大振,一窝蜂拥入建筑物中。众人分组行动,每四五个人分成一组,三组搜索队分别从左、右及中央进发,在迷宫般的大道具之间穿梭。奉警部之命,每个出入口各有两三名刑警站岗。
“他终于成了瓮中之鳖了,这次一定要把他揪出来。就算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魔术师,也不可能逃出今天的重重包围。”
波越警部坚守在第一个出入口,舔着嘴唇,看起来志得意满。
瓮中之鳖
然而,这场追捕行动并不像警部设想的那么简单。
一部分搜索队员沿着片场里的道具假街景展开地毯式搜查,他们的检查可谓巨细靡遗,越走越深入。越往里面光线就越昏暗,大道具层层排开,遮蔽了光线。天花板上零星垂下几盏老旧的电灯,灯泡上沾满蜘蛛网,在地面和墙壁上形成了一道道鬼气森然的阴影。
一开始,身材壮硕、表现勇猛果敢的青年男演员最先打起了退堂鼓,不久后,就连专业刑警都提心吊胆起来。到处都有大道具与大道具重叠形成的黑暗角落。胆战心惊的搜查队员,每每走过那样的角落,便会觉得黑暗之中似有不明物体蠢蠢欲动,又好像有一双眼睛发出炯炯异光,朝这边瞪视,吓得他们腿都软了。
正当他们战战兢兢地走在漆黑的迷宫之间,身后射来一束异样的光线,把一个放大的身影投射到前面的大型道具上。
大家吃了一惊,集体转身看向背后,刺眼的光源后方传来说话声。
“别害怕,是我,是我。”
那是大家都熟悉的摄影助手的声音。他无意间看到接着电源的聚光灯,机灵的他立刻扭开开关。
除了这盏聚光灯外,棚内还有为摄影准备的各种灯具。一个小助手的灵机一动,开启了其他搜索队员的思路,众人纷纷上前把灯具打开,接下来到处都闪着青白或紫色的诡异灯光。这下只要有人转动摄像头,就可以实拍这几乎以假乱真的现代版官兵捉强盗的电影了。
摄影助手对他的神来一笔相当得意,为了把光线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他不停地旋转着聚光灯的灯头,就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
他先照正面,再转向右方,再摇到左边,接着徐徐将灯头往上摇,当光束打到天花板时,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喊。
“啊!在那里……”
为了让摄影机挂在上头,那边的天花板上架设了一条移动摄影轨道。就在那条轨道(由铁板组合而成,宽达一尺)上,漏下来几缕老医生的白发。显然他已尽全力缩小身体,但还是无法藏住全身。
一名从军队退役后当了刑警的搜索队员自告奋勇上前,他可是把捉贼视为看家本领的,说道“好,看我的”。话音刚落便直直奔向支撑轨道的铁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转眼之间就已经爬到顶了。
白发怪物犹豫了一下,似乎考虑该沿着轨道逃走,还是跳到地面上去。轨道另一头的柱子边上,早已聚集了另一帮人,跳下去等于直接跌入追捕队伍的中央。
进退维谷的杀人狂最后勇敢地留在原地,摆好架势,决定和爬上来的刑警来场殊死战。
这真是一场险象丛生的抓捕行动,难度及得上空中走钢索。
爬到柱顶的刑警面对几乎陷入疯狂的怪物摆出的应战姿势,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不过很快,他心里涌出一股勇气,大叫一声“啈!”便猛地朝在轨道上的怪物冲去。
怪物一步一步往后挪,刑警摆出相扑力士的架势,步步进逼。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道具的另一侧,搜索队前端的人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但队尾站在大道具另一边的队员,紧张得直咽口水,紧紧盯着天花板。
轨道上方,双方展开了一场惊险的生死较量。在这种地方,比起力气,更重要的是如何保持身体的平衡。擅长体操器械的刑警灵巧地扭着身体,试图将对方从轨道上推落。只不过,比玩杂技,凶手显然比刑警略胜一筹。
他似乎就要从横杆上掉下来,双脚却钩在轨道上,身体悬在半空。同他搏斗的刑警算准了他一定会掉下去,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当双脚离开横杆时,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巨响,仔细一瞧,发现他刚好掉进盛放大型海战用军舰的大水槽中,激起一股完美的水花。
刑警成了落汤鸡,当他从水槽中爬出来的时候,白发老怪已经从轨道跳到天花板的另一根横梁上了。
他宛若一只飞禽,在横梁间自由穿梭,眼看着到了建筑物的边缘角落。
在底下追的搜索队员乱成一锅粥,相对于屋顶上一马平川的畅通无阻,底下林立着布景还有大道具,白发老怪前进一尺,底下众人只能不停绕弯,不得不跑上十间、二十间的距离。
不过,无论如何搜索队员人多势众,还在四个入口都布上了岗哨,他们坚信恶贼必定逃不出这栋建筑,他们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耐心等候,直到恶贼耗光精力为止。此时,波越警部和野崎也加入了天花板下的捕贼行动。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天花板上的怪老头犹如猫爪下的老鼠,咬牙坚持他那力不从心的挣扎,也许已经精疲力竭了,眼看着一只手就要从横梁上滑落下来,身体掉落在追捕的众人不远的前方,却就这么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波越警部心花怒放,现在正是按住敌人的最佳时机。
“用绳子捆起来。”
领命的刑警单手拿绳,慢慢接近,而后骑在老怪身上。就在他即将把绳子捆上去的时候,“啪咻”响起一个异样的声音,跨坐在白发老怪身上的刑警像一个破败的人偶般往后仰去。周边立刻升腾起一股白烟,呛鼻的硝烟直直冲入人们的鼻孔。
定睛一看,白发老怪被震得连胡须都飘了起来,白烟的尽头,他手上握着一把亮晶晶的手枪,正发出一阵怪笑。
刑警肩部中弹,已经昏死过去了。
手枪一亮相,众人纷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怪物示意所有的人都远离他身边,用手枪对准不同的目标,小心翼翼地往另一边光线昏暗的地方移动。
“这个时候,各位应该把双手高举到头顶,这是一种礼节呢。”
他特意说得恭敬,脸上的笑容却极不怀好意。
众人只得不情愿地摆出投降的姿势。
恶贼趁这个时机闪身溜进一个大型道具林立的空间,再把另一个大型道具墙拉到身前,这样一来,整个人都藏起来了。不过,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枪口就在两个背景墙的接缝处[30],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众人。
“你们哪怕只是动动手指头,枪口的烟都会再冒出来一次。”
里面的怪物郑重其事地威胁。
追捕人员束手无策,甚至提不起劲照顾受伤的同伴。他们就那样高举着双手站了很久。恶贼也机警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之后,那个让人心生恐惧的枪口依旧指着众人。
就在僵持之际,畔柳博士终于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一看到他,躲在众人后方阴暗处的波越警部总算振作了精神,但他还是保持高举双手的姿势,向博士低语:
“终于把那家伙逼到那片布景的后面了。不过,畔柳先生,看到了吧,枪口在那两片布景中间的缝隙处,贸然出手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博士也尽量不晃动身体,低声说道,“我听说你们已经包围了凶手,所以跑到大门口想抓他的汽车司机,可惜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恐怕司机早就察觉到不妙,溜之大吉了。”
警部一心只顾着抓凶手,压根儿没想到汽车。他打心底佩服博士的精明。
“说到我来晚的原因,”虽然眼下情况危急,但博士说话还是一副不把凶手放在眼里的腔调,“我被那家伙摆了一道,他的雕虫小技把我骗了,被关进对面的空房间,那房门可牢固了,害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跑出来。”
难怪之前没看到博士的人影。
“这个以后再说吧。”警部很急躁,“现在最要紧的是眼前的事,如果让这家伙跑了,那就白辛苦了,偏偏他手上有枪,真麻烦,您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放心,子弹也就几颗,只要小心避开就不会中枪的。不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很危险,你们再退后一点。”
博士慢吞吞地说着,拨开人群,朝凶手的枪口走去。
只见博士昂首挺胸,拄着手杖拖着行动不便的义肢,在乱糟糟的小道具之间穿梭,一步步走近敌人,就像准备猎捕青蛙的蛇。
苦等许久的时刻终于到了。恨之入骨的杀人狂此刻就近在博士眼前数尺处,一动也不动。博士的双眼因兴奋而燃起欢喜之火,他的手因预感到接下来的战斗而颤抖。
没有人阻止博士的莽撞,大家都被他的胆量惊得目瞪口呆,只能暗自在手心里捏把冷汗。
这一刻的静默,只能用庄严二字形容。
躲在布景后面的恶贼,看着他所谓的可敬的对手,究竟作何感想?诡异的是,他只是一径保持沉默,蹲踞在黑暗中。
博士喘着粗气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捕食青蛙的蛇在没有一举就逮到猎物的把握之前,会以看不出位移的速度步步逼近,可一旦他认定的最佳时机出现时,就会在电光火石的瞬间,迅速扑向对方的头部。
博士现在就是这样,他弯腰屏息、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目标地点附近后,一蹬健康的腿,如离弦的箭飞扑向敌人藏身的地方。
直到最后一秒
那一瞬间众人都以为听见了枪声,看到博士被击倒,然而那只不过是一刹那的幻觉。
是有一声巨响,但那其实是恶贼躲藏的大道具破裂倒下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是子弹并没呼啸而出,博士还活着。他中气十足地大吼:
“糟了!各位,快去找,他应该还没逃出去,”
大家定睛一看,大道具后面早已空空如也。问题是,直到前一刻还拿着手枪吓唬人的他,为什么能够如此迅速地逃走呢?
“就是这个,你们都上当了。”
博士把用绳子挂在大道具边上无主的勃朗宁手枪,拎在指尖上晃给大家看。恶贼就这样从大道具的夹缝间伸出枪口,假装枪口正瞄准众人,趁大家惊慌失措之际,偷偷从后面溜走了。
不过,各个出入口都已布下严密防守,他不可能出得去。这家伙肯定还躲在棚内的哪个角落里,所以大家再次分头搜索。二十几名刑警加上年轻的片厂员工,手上拿着棍棒之类的武器,分头搜遍每一个角落。至于畔柳博士与波越警部两人则留在原地,调查恶贼原先的藏身之处,这时蹲在阴暗角落的博士好像发现了什么,大叫:
“那家伙是乔装后溜走的!”
博士从角落掏出恶贼原先乔装用的肥大的西装、白色假发、白色眉毛、假胡子、大眼镜。
那一刻,博士与警部面面相觑,陷入沉默。许久,博士终于露出古怪的神情,慢吞吞地开口:
“我们又上当了吗?”
他说。
“您是指什么?”
警部不解其意,反问道。
“我是说他也许已经跑了。”
“什么?跑到外面吗?”
“是的。总之先查查看吧。”
话还没说完,博士已用力拄着手杖,大步走向出入口。警部也随后跟上。
他们急急赶往四个出入口,第一和第二个出入口都没有异状,但在靠近第三个出入口也就是一号门的地方,终于打听到了。
“没有人从这里出去吧?”
被博士这么一问,看守的刑警回答:
“是的,没有可疑的人物。”
“你的意思是,有别的人离开了?”
“对,有一个看起来像道具工的人跑出去了。”
“你记得他的长相吗?”
“我没有特别留意,他跑得非常快。呃,我记得他腋下还夹着一件看起来像西服外套的东西,还有他的背影。”
“你怎么不拦下他?”
警部怒吼。
“可是,那是道具工。”
刑警吓了一跳,认真地看着警部。
“他是想只要不让白发医生溜掉就行了。”
博士讽刺地说。
“笨蛋!你们不知道那个恶贼是乔装高手吗!你以为那家伙连伪装成道具工的本领都没有吗?”
在警部痛骂部下的时候,博士已拖着不方便的腿向大门口奔去。
在博士连珠炮似的询问下,门卫无辜地眨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片厂占地将近一万坪,从暗棚到大门口,足足有半町距离,所以门卫好像还不知道先前的那场骚动。
“刚才有两三个人从这里出去。不过,他们说来这儿是参观的。”
“其中有没有工人?比方说看起来很像这里的道具工。”
“没有,全部是穿西服的绅士……啊,对了,对了,被您这么一说,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戴着鸭舌帽,打扮的确有点不相称……那个人还留下一封信,叫我转交给畔柳博士,您该不会认识那位博士吧?”
“什么?信?快给我看看。我就是畔柳。”
虽说是信,其实只是一张随手撕下的便条纸,折成三折,打开一看,上面用铅笔草草写成,内容如下:
约定就是约定,说七月七日就是七月七日。拿我的名声做赌注,我绝不会食言的。直到今天的最后一秒为止,别大意!
蓝胡子
恶贼伪装成道具工逃出暗棚后,八成是在逃到大门口的这段路上穿上外套戴上鸭舌帽,换了一身装扮。
“可恶!果然如此。”一直在旁边看信的警部大叫。
“那家伙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约十分钟前,不过,他走得很急,现在追也来不及了……”
门卫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了。
但是,波越警部还是决定先把部下召集在一起,不用说从片厂至停车场沿线,甚至还命部下分头打探恶贼的行踪。不过,如果恶贼的汽车事先就等在某处,万一有什么不测他立即开车逃逸,调查行动自然注定是徒劳一场。
此外,博士认为片厂内部或许还潜伏着恶贼的同党,因此也展开搜索,但很快便发现这场搜索同样毫无收获。
目送刑警们离去,警部懊恼地说:
“‘拿我的名声做赌注’?这家伙太目中无人了。不过,这封信显然是他嘴硬。如果他真打算再袭击一次,不可能写出这么荒谬的内容。”
“不,他的做法和一般人的不同。”畔柳语气严肃地回答,“唯独对他,我们绝不能以常规判断。他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犯罪,甚至以英雄自居。先提出这种莽撞的预告,让敌人事先充分戒备,再当着敌人的面达成目的,这是他虚荣心的表现,也是他的心愿。最好的证据就是前天和今天,他不是都先送了警告信来,然后才下手的吗?”
“您是说他今天还会再来一趟,把洋子掳走?”
“那当然。他说来就一定来,我一点儿都不怀疑。”
“您挺崇拜他的。”
警部讽刺地说。
“哈哈哈!怎么可能有那么荒谬的事?我只是觉得很了解他的心理罢了。”
“唉,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这封信只是吓唬人的,我们也得把洋子保护得滴水不漏,千万不能放松警戒。说到洋子,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别担心。她已被送到房间,有厂长、N导演和几个女演员照顾她,说不定已经清醒了。说到这里,关于警戒的方案,显然我们今天的表现很失败。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警备人数虽然多,但是让刑警们伪装成技师、道具工却是一大失策之举。他们和真正的演员、技师、道具工混在一起追贼,追捕者彼此间不认识。恶贼才有漏洞可钻,假扮道具工顺利逃走。如果这次追贼的只有刑警,或者只有片厂员工,我想应该不会出现那种失误。还有,刑警人数过多的另一个被动,是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而那时候我中了恶贼的圈套被关在空房间里。如果只有两三个人,就很容易发现少了一个人,也就不至于发生这么离谱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您说的的确有理。太多闲杂人员蜂拥而上确实只会碍事。”
“所以,我建议下一步改变思路。”
“怎么改变呢?”
“就你我两人负责保护洋子。既然恶贼的目标是洋子,那么只要盯着她就万无一失了。况且恶贼又不是一大群人,有我们两个就绰绰有余了。由我们出马,总不可能像那些刑警一样被蒙骗吧。”
“说得也是。放心,就算他带上一群帮手,我也照样稳如泰山。”
警部摩挲着剑道二段的手腕,豪迈地放声大笑。
鬼屋
洋子(终于恢复了意识)刻意避开医院,被送往离片厂不远的厂长K氏家中;中了枪伤的刑警,则被火速送往H医院。不过幸好那并非危及性命的重伤。
载着洋子的汽车上还坐着厂长K氏、N导演以及负责驾驶的刑警,一辆车子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无奈之下,博士、波越警部以及野崎三郎只好另叫了一辆车,稍迟一步赶到K氏宅邸。
K氏的宅邸才刚落成,是栋气派的西式建筑,在K町是仅次于H医院的大建筑。K氏把楼上的客房作为病房,暂时把洋子安置在那里。
H医院的院长亲自出诊,K氏和N导演以前就和院长见过面, K氏特意派出私家轿车去接院长过来,这次应该不会再出错了。
诊疗结束后,院长留下和他一起出诊的医院护士,自己就先回去了。至于这名护士,院长保证绝对没问题。
病房内除了K氏、K氏夫人、N导演、S女星、畔柳博士、波越警部及那名护士共七人之外,禁止任何人进入。
K氏的宅邸外围着一堵高耸的水泥墙,墙头上甚至植满碎玻璃。警部命令三名信得过的刑警分别守在正门和后门口。野崎三郎和博士商量后,也加入站岗的队列。最后,正门和后门各有两人看守。
在洋子的病房中,她正安睡在大床上纯白的被单中,唯有苍白的脸孔露了出来。床头边上的小桌上放着刚从医院送来的药瓶、杯子及装有清水的水瓶,另一张小桌上放着一个大铜盆,盆中竖立着一块巨大如柱的冰块,一台电风扇缓缓转动,送出清凉的风。面向宽敞后院的两扇大窗户敞得大大的,可见远处有一片青翠的树林。
得知洋子的身体状况不足为虑后,K氏与N导演遂松了口气,返回片厂,剩下的五个人也放松了紧绷的心情,开始闲聊起来。
“刚才您说上了恶贼的当,被他关进空房间里,是吧?之前都没时间听您详细讲述。”
警部向畔柳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无聊的把戏。不过那家伙实在很懂得人的心理,只要是我这样的男人就一定会上那种当,而他很明白这点,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博士这句话引起众人的注意,大家说好似的纷纷停下闲聊,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就连病床上的洋子也不时睁开眼,似乎听得非常入神。
“当时,我心想片厂里或许还藏着恶贼的阴谋,所以忙着查遍各个角落。结果,在最里端的一角那个专门用来拷贝底片、显影的技术部门屋子外面,我看到一块涂了蓝油漆的板子,有人用白粉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小箭头。那个箭头非常小,若不是像我这样的人绝对注意不到,其他人就算注意到想必也不会放在心上,在那个箭头下方还写着‘三’这个数字。我心想这也许是那班恶人和同党保持联络的暗号,于是在四周继续转悠,结果发现在厕所外墙、片厂内的电线杆及树干上这类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画着许多相同的记号,记号下面全都标着数字。我按着‘一、二、三’的顺序走,发现那的确指示了一个方向,绝非随手涂鸦上去的。记号共有十三个,从一到十三。但是第‘十三’的位置没画箭头,画的是个圆圈,那分明暗示此地就是目的地,你们猜那个记号画在什么地方?”
博士说到这里暂且打住,环视一周众人的脸孔。
“事后我问N先生才知道,那是K片厂内著名的鬼屋的门。那栋建筑本来是演员休息室,后来有人自杀传出闹鬼的谣言后,大家都吓得不敢靠近,整栋建筑只好拿来当仓库。尤其是画上记号的鬼屋,根本和废屋一样,据说这几年来连门都没打开过。”
“天啊,那个房间吗?我们还真有同事在那里见过鬼呢。”
S女星一脸惶恐地搭腔。
“那时我要先跟谁说一声再进去就好了。可是我压根儿没想到会被关在里面,我轻敌了,毫不在意地打开门走进了那间鬼屋。里面堆满了各种道具,就在我调查有无可疑之处时,身后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我觉得奇怪,转身想开门,却发现已被人从外面锁住了。我心里暗喊不妙,想从窗户爬出去,可是窗前放着一些大型机器,靠我一个人根本搬不动。无奈之下,我只好试着敲门大声呼救,但那栋建筑没人住,自然也不可能有人来救我。于是,我只好就地取材,在屋内找到棍棒,费了很大的力气,打破了门板才出来的。”
“如此说来,除了那个白发恶贼,他的同党也潜入片厂了?”
听到波越警部这么说,博士点了点头。
“那当然。要不然,不可能有机会在酒里下麻醉药,所以,我才让刑警在片厂内仔细搜查一番。”
“那是当然。”警部的表情有点儿不自在,“不过说到麻醉药,我仔细调查过了,结果查不出是谁干的。稍后再告诉您详情。”
警部基于天生的官僚气质,似乎不愿当着老百姓的面——K夫人和S女星——谈论犯罪调查的话题。
魔术师的怪技
夜晚平静地过去了。
这个时候,S女星已经回家了,K夫人也离开去了另一个房间。K氏从片厂回来后,在病房待了一会,不久也去了起居室。
洋子脸朝另一边睡得正熟。无事可做的护士小姐端坐在椅子上,不时打起瞌睡。桌上时钟的指针指向了十一点,房间角落的蚊香升起缕缕青烟。
“喂,小姐,有事我会叫你起来,你先去隔壁房间睡会儿吧。”
畔柳博士有点儿不忍心,拍了拍打瞌睡的护士小姐的肩膀。她很不好意思,迟迟不敢离去,但是听到博士说“明天还要工作”时,终于起身去了隔壁房间。在那里,K夫人替护士小姐准备了一张床。
“看来那家伙是不会履行约定了。”
波越警部咕哝着,百无聊赖地起身,伸了个大懒腰后走到敞开的窗边,把头伸到黑暗中朝外眺望了半晌。
“从底下根本爬不上这扇窗子,两边的墙壁光溜溜的,没有任何把手。排水管也离得很远,这方面应该不需担心……如此说来,唯一的通道就是那扇门了,但是门内有我们的手枪等着。畔柳先生,这样你还坚持那家伙一定能遵守他以名声做赌注的约定吗?”
警部拍了拍口袋中的手枪,轻蔑地说。这枪是在博士的提醒下,从K町警局调来的,两人身上各藏了一把。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博士不客气地回答。
诚如波越警部说的,因为他们片刻不离房间,恶贼完全不可能侵入。为了打发无聊,两人不断喝K夫人特地准备的冷饮,所以不时得下楼上厕所,但就连那么短暂的时间,博士与警部也轮流去,丝毫不敢大意。
过了一会儿,“我又要去一下了”,警部说笑着起身,“顺便绕过去看看守门的先生们。”说完他就下楼去洗手间了。
洗手间位于楼梯口另一端,必须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警部上完厕所后,打开玄关的门锁,朝大门走去。夜晚的空气沁凉,相当舒适。
忠诚的刑警蹲在门外树荫下,一边当着蚊子可口的餐点一边执行任务。
“野崎呢?”
警部问,刑警站了起来。
“刚才他说去巡视一下后面的围墙,朝那头去了。”他回答。
警部暗自感叹众人的热诚,一边绕过墙角,朝后门走去。那里,也有两名刑警正在忠实地执行勤务。
警部直接走回病房,向博士报告此事,博士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碰上那家伙,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他回答。
警部在心底有点瞧不起博士这种神经质的态度,但是他嘴上什么也没说。
无聊透顶的警部感到时钟的指针往前进的速度格外缓慢,终于到了十一点五十分。
“再有十分钟就十二点了,我就不相信他能在这十分钟之内把洋子偷走。”警部打着呵欠。
“你太小看那家伙了,对他并不真正了解,他哪一次失约过?”
博士对警部不以为然的呵欠很恼火。
“那是因为之前我们太大意了。况且,之前几次都是发生在野外或片厂那种人数众多的开放式空间,状况截然不同。今晚他绝对不可能得逞,我们就在距离洋子病床不到一间远的地方,而且全副武装,周围还有守卫,陌生人绝对没有机会入侵。如此他还有机可乘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警部反复强调这一点,像是硬要逼自己认同似的。
“真的不可能吗?”
博士凝视对方的双眼,像要刻意动摇他的意志似的说。
警部默然不语。博士的态度令他感应到一种不动如山的信念,这令他几乎丧失了自信。
“你不妨回忆回忆那个浑蛋下的挑战书。其中一次是在全封闭的房间中,在一个外人绝对无法潜入的房间中,我们发现了他的信。还有一次,你也很清楚,信是夹在警视厅警部威严的警帽内衬里的。这两次,以一般的常识而言,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然而,那家伙不就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不可能的任务了吗?还有,你看看他对洋子小姐做了什么?他先发出预告,接着在我们面前表演了一场那么惊人的魔术。他可以千变万化,时为演员,时为白发老医生。而且由于他的手法超乎常识、出人意表,哪次我们不是被骗得团团转?今晚也一样,很难说他不会使出什么意外手段。”
博士仿佛是在劝诫警部的轻敌,说得苦口婆心。
“看来,您好像非常相信恶贼一定会来。”
警部内心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望着漆黑的窗外说。
“我不得不信。”
博士严肃地断言。
“就算只剩五分钟?”
“在十二点整之前片刻都不能大意。”
警部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洋子的睡姿。她依然窝在纯白的床单中,只露出后脑勺,一动也不动。
时钟秒针滴答走过的声音在空气中清晰传来,可见,今夜有多安静。
一分钟过去了。
警部觉得自己的腋下渗出了冷汗,剩下的四分钟,令他如坐针毡、度秒如年。
他失常地惊慌起来。起身走过去关上两扇窗,还上了栓链。这样还是无法让他安心,他又走到门口,转动插在门上钥匙孔里的钥匙,从里面上锁。这么一来除非强行破门而入,否则谁也进不了房间。
虽然事后警部感到非常惭愧,但这一刻,他还是认真地做了这种幼稚的戒备。
对于他的举动,博士倒也没表示异议,只是默默守望。
紧闭的门窗,使得室内顿时闷热起来。闷热和紧张令两人的汗水汩汩而下。
还有三分钟。
还有两分钟。
博士与警部任由鼻尖上的汗珠不住往下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床上。这种紧张如果再持续二三十分钟,两人说不定都会发疯。
不过,幸好,什么事也没发生,十二点到了。
“啊,总算解脱了。”
放松下来的警部率先站起来。仿佛安然度过这个夜晚是一种不可能的侥幸似的。
他蓦地警觉起来,当下心头一跳,想到什么似的。因为他怕桌上这个钟可能已被恶贼动过手脚。他怀疑恶贼也许故意调快了时钟的时间,好让他们以为十二点已过便放松戒备,然后再展开行动。
他掏出怀表确认,正好十二点。
“该不会是那家伙的表慢了吧?”
警部终于安下心来,心情一旦放松下来,嘴上甚至开起了玩笑。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畔柳博士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他以更加严肃的语气说:
“你相信那家伙会不守约定吗?”
警部听到这里,愣住了,他呆呆地凝视着博士的双眼。后者的眼中似乎蕴涵着某种他所不理解的奇特意义。
两人就这么互相瞪着,那真是诡异莫名的几秒钟。
洋子睡在床上,约定的十二点已过,恶贼明显没有履行约定。
博士到底还在怕什么?
然而,警部也逐渐隐隐感到不对劲。“该不会、该不会……”冰冷的预感悚然爬上他的背脊。
他战战兢兢地看向床铺,结结巴巴地低语:
“那个,该不会是洋子的尸体吧?”
他没有走近床边确认洋子生死的勇气。
“在他的目的还没达成前,应该不可能杀了她。但是……”
博士说到一半,大步绕到床的另一头,凑近确认洋子的睡容。
接下来的一瞬间,怪异的事发生了,这是怎么回事?只见博士忽然高叫“可恶!”,猛地拽住洋子的肩头,把她从被窝中拖出来,他不费力地轻轻一甩,洋子就被甩到地板上了。
警部惊讶得脸都绿了,以为博士疯了。他冲到博士身边,从博士身后抱住他。
“怎么了?怎么了?”他惊慌地问。
“你自己看!洋子被偷走了!”博士气愤得快发疯了,用力拍开警部的手,放声大吼。
波越走近倒在地上的女人,确认那张面孔。
“啊,这不是假人吗?”
地上躺着一个女性假人的脑袋。由于洋子一直背对着他们睡觉,因此这么长时间内他们竟然都没发现那是假人。捡起来一看,假人没有身体,自头部以下全是白布。被窝里面,卷成一团的垫被伪装成人睡觉的姿势。
“我们竟然守着一个假人,守了这么久。”
畔柳博士平静下来后,颓然倒向原先坐着的椅子,失望地说。
警部立刻扭开门锁,冲出房间敲遍每一个房门,叫起整栋屋子的人,接着一路冲到门前部下站岗的地方。
意外人物
说到这里,故事得回到前头,简单说明一下野崎三郎当晚的行动。
一开始他与刑警聊到半夜,接下来犯困的他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大门。他和畔柳博士一样,对恶贼的实力毫不怀疑,随着七月七日不断临近,他心里萌生隐隐的不安,这种感觉越来越无法压抑。
“就算博士与波越警部的监视再怎么严密,那家伙就像个魔法师一样,肯定还能使出我们想不到的手段带走洋子。”
野崎对此深信不疑。
“肯定有人进门。应该是不会引起站岗刑警怀疑的人,假装若无其事地经过这道门。越是看着不可疑的人,是恶贼的可能性也许越高。邮差?H医院派来的人?拜访K氏的客人?或者,就是K警局的刑警?总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人踏进这门内一步,就得把他视为恶贼。”
根据从侦探小说里学到的知识,他做出这样的假设,并且根据这个假设严阵以对。对于守后门的刑警,他也谆谆告诫,提醒他们不管进来的是什么人,纵使是K氏家中的女佣也一样,只要有人经过门口,一定要通知他。
白天,有两三位客人从正门进来,由于主人不在(那时K氏去片厂了)到了玄关就回去了。他在门前一直看着,并没有任何疑点。
此外,医院曾派人送来洋子的药,也是在玄关交给女佣后立刻就走了。
至于邮差,将信件投入门前信箱后,根本就没有进门的意思。
后门那边,女佣曾外出两次,有一名刑警尾随监视,但女佣一次去了冰店,另一次去了食品店买东西,中间没发生什么异常,都很正常地回来了。冰店的小伙子送了一大块冰来,送到厨房后立即就走了。
入夜之后,由于K宅地处僻静,所以没有来客,也无人外出。于是,到了十点、十一点……眼看着夜越来越深。
野崎渐渐烦躁不安起来,一想到此时恶贼可能正蹑手蹑脚地潜入洋子的房间,那幅情景甚至在黑暗中鲜明地浮现,他就坐不住了。
后门不会出事吧,高耸的水泥墙上甚至植满了碎玻璃。那人不会选择那么不好走的通道潜入,他不是普通的毛贼,他的做法更大胆、更出人意料。虽然深信不疑,但正门和后门都没人出入未免太古怪了。说不定……想到这里,野崎再也坐不住了。
“我去后面巡逻一下。”
他向刑警报备后,决定绕墙外巡视一圈。
从正门右转出去就是后门,但他朝反方向走。那一带最近刚把水田填平准备盖住宅,所以K宅周围是一整片杂草丛生的辽阔空地。虽是暗夜,但犹如漆器表面点点金粉的星星,闪烁着美丽的光辉,令夏日的夜空隐约泛出白光,还不至于暗得看不清脚下的路。
高墙内,洋房二楼的灯光洒在树丛的叶缝之间,细碎的光线隐约可见。
“洋子的房间就在那一边吧。”
他在心里暗暗思索,继续往前走。
再拐个弯,就到宅邸的正后方了,那一带也同样是辽阔的空地。他凝神注视前方,缓缓步行。
走了一会儿,他一下子呆住了,驻足观望,因为他看到眼前有一个形状怪异的物体。
起初他以为那是一栋小屋棚,但再仔细一看并非屋棚,而是一辆汽车,但车前灯和其他灯都灭着。
“这个时候把车停在这种地方,太奇怪了。”
他暗自疑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这次又发现了另一个更奇怪的东西。
离汽车不远的围墙上,一个不明物体蠢动着,可以肯定那不是野猫,分明是人。
野崎立刻趴在地上,小心不让对方发现,定睛窥视那蠢动之物。
这回是从低处往高处看,衬着后方泛白的星空,墙上的人影清晰可见。那人在腋下夹着一卷看起来像是绳索的物品,才见他站在墙上,下一秒已悄无声息地倏然跳落地面,他跳下来后,墙上还留着一团高高隆起的物体。
“那该不会是洋子吧?”
野崎瞪大双眼,只见那道黑影手上拿着一个长长的棒状物,从下方把墙上的东西推落。只听“刷”的一声,东西落到墙外,黑影吃力地把东西抱起来,朝汽车走去。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果然是妙计啊,刚才墙上的物体原来是一个大沙袋。黑影把它放在墙上,盖住碎玻璃以免被割伤。如果拨开玻璃会发出声响,直接爬过去又会弄伤手脚。所以刚才的黑影肯定是因此才想出使用沙袋这一招,当小偷的人还真会动脑筋。
虽然没看到洋子,但说不定她早就已经被抱到车里了。而刚才黑影也许是回去收拾他潜入洋子房间时使用的工具。沙袋也是工具,另外还有那团看似绳子的东西……对了,那一定是绳梯,因为洋子的房间在二楼。
野崎的脑袋飞速运转,把可能的事实分析了一遍,就在这个时候,可疑的人影准备钻进汽车驾驶座,要扑上去抓住他吗?可是,野崎根本不是对手。这恶贼看起来不像普通人,他的力气白天在片厂暗棚里就见识过了,野崎毫无胜算。况且对方身上说不定还带着枪。他可不想白白送命。那么,要叫屋子里的人过来吗?那也不行。就算声音可以从这里传到屋子里,但打草惊蛇让恶贼跑了接下来更麻烦,对方可是有车的。
唯一的方法,就是偷偷攀在车子后面,虽然不知道会开多远,总之一定有目的地,我必须找到他们的去处,野崎想起自己经常在电影上看到的画面。
下定决心后,他趴卧在地上,匍匐前进,快速靠近汽车,总算赶在车子发动的那一刻,成功抵达车尾。
车头灯幽微亮起,方向盘前的小灯也亮了。野崎扑向车尾之前,曾透过旁边的车窗瞄了车内一眼,后座上的确有一个人,而且看起来像年轻女性,颓然倒卧。
车子如离弦的箭,疾驰而出,野崎就像肉瘤一样攀附在车尾。
车子专挑暗处行驶,最后上了京滨国道宽阔的大马路。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汽车擦身而过。到品川的这段路大约用了三十分钟。途中经过两个派出所,但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都没有被拦下盘查。因为时值深夜,不可能看出车内有异状,就连车尾的肉瘤也是,只要不注意看绝对不会发现。可是话说回来,如果野崎主动向巡查呼救求援,在他说明原委的时候,恶贼一定会找机会溜走。总之现在只要能确认恶贼的去处,结果就很完美了。
不过,进入东京市区后,车子又开始挑一些人烟稀少的巷弄行驶,好像刻意避免经过派出所前似的。车速也比刚才放慢了。
虽说是深夜,但这里毕竟是市区,不可能遇不到一个人,看到的难保不会对野崎的怪异姿势起疑。到时候,如果有别的车辆追上来就好了。
那样倒也是个办法,问题是野崎经过数十分钟的特技表演,早已手脚麻痹,现在不只是痛苦,而是根本失去知觉了。他甚至觉得什么恶贼都不重要了,只想离开车子长长地睡上一觉。
就在他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时,一个偶然擦身而过的路人发现了野崎。
“喂!车子后面有人!”
那个男人一边吼,一边追着车子跑了五六间的距离。
听到吼叫声,恶贼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开始全力加速。弯过街角时,野崎差点儿就被甩落。
之后,车子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停下,恶贼下了驾驶座。野崎跳到地上,不假思索地摆出戒备的姿势,可惜这里的位置不佳,一侧是工厂长长的围墙,另一侧是河川。
恐怕没有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情急之下,他只能像扁平的蜘蛛一样钻进汽车底下。听天由命,然后大气也不敢出。
“咦,明明什么也没有。难道我刚才听错了吗?”
恶贼绕着车子走了一圈,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似的自言自语,最后,只见他回到驾驶座,车子引擎开始震动。
野崎心想要是动作太慢可糟了,连忙自车底钻出,又贴在原先攀附的地方。
之后,再也没出状况。车子就这么抵达目的地。
由于停车的动作非常自然,野崎立刻明白到目的地了。他急忙离开车子。那是条不太宽敞的巷子,他只好躲在对面的屋檐下。恶贼停车后,离下车还有一段时间,所以跟踪的人非常轻松。
事后才知道,原来那里是麦町区R町。野崎当然不知情,但读者想必还记得,最初恶贼雇用里见芳枝当事务员,那晚带她去的地方同样也是R町。不仅如此,现在汽车停下的地方,正是那晚恶贼与芳枝走进去的那栋门面小巧的空房子。终于让野崎找到恶贼的老巢了。
对方还不知道野崎就躲在对面的屋檐下,下了驾驶座后打开后座车门,从车中拖出女人,双手抱着她绕过车子,就这么消失在那栋屋子里。
但是,那时恶贼一时疏忽忘记关掉车头灯,因此当他经过灯光前时,让野崎看见了被害者的脸孔。虽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但野崎看得很清楚,那个女人的确就是富士洋子。是嘴里塞着东西、像死人一样瘫软无力的富士洋子的脸孔。
同时,野崎还有另一个发现。
他一直以为开车的男人就是蓝胡子,结果他发现,此人与白天大闹暗棚的魁梧男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个人矮多了,而且很瘦小。年纪似乎也很轻。
虽未看清楚长相,但是野崎不仅可以确定他不是蓝胡子本人(如果自称稻垣的男人和今天出现的白发老医生就是蓝胡子本人的话),而且野崎还记得曾经在哪儿见过和这个人的走路姿势一样的男人。他的确见过这家伙。
直到对方隐入屋里,他还一直站在原地,“是谁呢,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里转啊转的。
最后,意外的发现令他惊讶得跳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家伙就是上次那个不良青年。我记得他叫平田东一。”
各位读者应该还记忆犹新吧。当里见芳枝的一只手被做成石膏像陈列在神田的裱框店时,带领博士与野崎去店里的青年,又在同一天留下异常惨叫声从博士家像一股烟一般消失的离奇青年。他在这起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是从那天起就成为蓝胡子的手下助纣为虐?还是,他自己就是那个屠杀多名女子,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的蓝胡子本人?
负伤的畔柳博士
在这个故事中,由于笔者不喜芜杂,没有一一记述那起事件在社会上造成的骚动,但那绝非“鬼熊”[31]、“说教强盗”[32]这种程度的骚动。这两起事件中的肇事者虽是混混,倒也不是毫无值得同情之处。因此他们在社会上掀起的骚动,不如称之为那两个人的“人气”。可是蜘蛛男的情况完全相反,他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只有令人鄙夷的残忍和让人战栗的冷酷。他不是人,是不知真面目的禽兽。而且,他就像太刀山[33]一样连战告捷,从来不曾失手,似乎拥有不死之身。
世人对他的恐惧与憎恶已到极点。报纸上的新闻标题一天比一天耸动,跟踪报道他那罪大恶极的后续行动。
于是,那段时间,父母忧虑女儿的安危,丈夫也为年轻妻子的安全惴惴不安,甚至连连疑虑家里年轻女眷的容貌会否刚好是恶魔偏爱的类型。至于这些年轻女性自身更是日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据说那段时间,就连银座最为热闹的石板人行步道,都看不到女孩单独经过的身影。
撇开那个不谈。恶贼调了个包,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生病的富士洋子带走,换上假人代替真人。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在监视的博士和警部的眼皮底下,成功地把洋子偷走了。可是,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法把洋子和假人调包的?这是个难解的谜题。博士、警部及厂长K氏都猜不透这瞒天过海的幻术,为求真相,他们绞尽脑汁,苦恼不已。
没了主人的病房里,站着博士、被吵醒的K氏和K氏夫人,用人也随即赶来。躺在地上的假人头,仿佛正嘲笑呆若木鸡的众人可笑的失策。
“我已经下达命令,让守卫的刑警调查宅邸周边一带——尽管我也明白这不过是亡羊补牢之举。”
这时,满头大汗的波越警部回到病房,告诉众人最新的调查消息。
“那可没用。洋子可能早就被调包了,说不定打一开始,我们拼命盯着的就是一个背对着我们的假人。”
博士的鼻头也渗出汗珠,显然并不只是因为闷热。
“这可就奇怪了。把洋子抬到床上以后,房间里一直有人盯着,每一秒钟都至少有一个人在。况且,窗户离地面这么远,人根本爬不上来,另外一条路径,从入口进来经过走廊把人抱出去,更是绝对不可能。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掩人耳目的魔术,可我就是想不透。畔柳先生,您认为呢?”
警部皱着眉头,向博士求助。
“医生来过一次,那不是冒牌的医生吧?”博士看着K氏夫妻,他们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这个环节绝对没出任何纰漏。
“医生离开的时候,洋子小姐还曾经面对着我们,可以确定直到那个时候为止洋子还没被调包。那就从这个时间开始拟一份清单吧,把事情的经过写出来,脉络往往会清楚很多。”
于是,博士想了又想,在记事本上写出下面这份名单。
“另外,虽然还有片厂的人及洋子的女演员朋友来过,但这些人中途就回去了,所以守护人的时间表应该就是名单上列的。不过,当中我和波越先生轮流去过两次楼下的洗手间。说到这里,波越先生,轮到我上厕所只剩你单独在场时,你是否曾因故暂时离开过?”
“绝对没有。”
警部的语气里暗含着一丝不悦。
“我也一样。纵使中间出现过守护的人一个都不在场的情况,但要抱走一个大活人一定会遭到抵抗,总该有什么异常的声音吧。况且这样的调包行动并非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办得到……很遗憾,到头来只能说这是不解之谜。”
“首先,怎么把人抱走就已经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警部激动地说,“出入肯定不经过走廊,如果那就是行动路径,一定会被人看到,这点可以确定。如此一来,唯一的通道就是面向庭院的窗户,可是窗户这么高又没有垫脚的东西,对方是怎么爬上来的?离开的时候还抱着一个人,又怎么下去?”
“唯一的可能是利用绳梯。”
“你说绳梯?荒唐!”警部火冒三丈,“根据我多年的办案经验,我非常确定没人有这样高超的本事,可以站在窗户底下把绳梯的钩子甩到这么高的窗框上,还得顺利钩住。纵使有人有这样的本事,钩住窗框的时候也会发出声响。这可不是个空房间,不可能的。”
的确,警部说得没错。但是,读者早已知道,洋子分明就是被人用绳梯调包的。那么,是凶手成功完成了警部所谓不可能的任务吗?不不不,就算他是个怪盗,不可能的事还是实现不了的。警部的思考中有一个盲点……不过,那是后话了。
就在他们进行小田原评定[34]之际,一名刑警冲了进来。
“怎么样?”
警部性急地问道,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凶手显然不可能还在附近闲逛。
然而,倒也并非全无收获,刑警报告的内容是这样的:
“野崎先生不见了,之前他说去后面巡视就再也没回来。刚才我们去后面找过,没看到他。我们担心发生意外,便拿着手电筒仔细检查了房子后方的地面,结果在一个奇怪的地点发现一条新的汽车轮胎印。那该不会是凶手的车,而野崎先生,就是发现车子去追贼了吧?说不定……”
“莫非你想说,连野崎都被那个浑蛋掳走了?”
波越今晚的脾气特别火爆。
众人决定先去现场。于是博士、警部及K氏,带上手电筒,又准备了灯笼,在刚才这名刑警的带领下,前往宅邸后方。
到了之后,地面上果然留着一条清晰的轮胎痕迹,还有鞋印。除了刑警们的脚印之外,沿着围墙从正门过来的应该是野崎的脚印,另一只脚印好像往返于汽车尾部与围墙之间。
“凶手果然是爬墙进去的。”
警部看了之后下了判断。在他的命令下,一名刑警从正门绕过来,检查院子内部。但院子里植了草皮,很遗憾,看不出有什么脚印留下。
“如果野崎也被凶手掳走,那我们就更不能坐视不管了。或许只是徒劳无功,不过还是尽我们所能,追踪一下这条轮胎印吧!”
博士的这席话并不是特别对谁说的。他一手拄拐杖一手拎灯笼,弯腰驼背、拖着跛足蹒跚地往外走去。从一大早开始忙到现在,装义肢的那条腿大概让他痛苦不堪了吧。坚强的博士虽没开口抱怨,但他必定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博士的心里只有抓到恶贼这一个目标呢。”
想到这里,波越忍不住泪水盈眶。
“畔柳先生,您千万别勉强自己。这里交给我们,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不,我一点问题都没有。这种时候,腿不方便实在令我烦躁。”
博士不服输,倔犟地往前走。
只不过,不驯的话音刚落,才再往前迈了两三步的博士,突然“啊”的轻呼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由于院子里是一片荒地,地面上布满凹洞,心急的博士正是踩中了一个,才猛地摔倒,灯笼也从手里脱落,飞出去熄灭了。
警部等人连忙跑过来,亮起灯笼一看,倒在地上的博士抱着装义肢的腿,牙关紧咬,看起来非常痛苦。
“您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博士,才走了一步就忍受不了剧烈的疼痛,再次狠狠地摔倒在地上,脸色非常糟糕。
于是,众人只好暂时停下追查线索的计划,不甘心的警部交代部下处理后续的问题,然后和K氏一起扶起博士,返回宅邸。
K氏劝他无论如何都得先去医院,但博士倔犟地拒绝了。
“我好歹也是个医生,放心,我自己还应付得了自己的腿。遗憾的是,今晚我已经无法协助搜查了。不好意思,府上的车子请借我用一下。”
于是K氏招来司机,让他备车。不巧的是,汽车轮胎居然爆了。无奈之下只好从远处叫来一辆出租车,临时将就着用一下。K氏本来还想亲自送博士回去,博士却说“这点小事不劳费神”,固执地拒绝了。
不过,幸好畔柳平安回到家了。如果叫来的出租车是凶手的,连博士都会被掳,由此可见凶手也忙得顾不上这边了。不过,博士虽然没中恶贼的奸计,脚伤却意外严重。第二天,他不得不卧床静养。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得力帮手的波越警部头疼不已。
野崎的危难
回到故事主题,我们勇敢的野崎跟踪疑犯到了麦町区R町的贼窟(之前里见芳枝被带去的空房子)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呢?说到他,他也经历了一桩奇怪至极的冒险故事。
主犯不是蓝胡子本人,而是之前的不良少年平田东一,这点令他十分意外。不过仔细想想,恶贼之所以把平田掳走,说不定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个机灵的恶徒收到麾下。就算事情缘由并非如此,以平田的作风,一旦发现性命攸关,转而讨好恶贼主动要求入伙,这种软骨头的行事风格对他并不会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想必更有吸引力,也能获得更多好处。
这么一想,野崎恍然大悟。之前抬着绢枝的尸体走过江之岛那座长桥的两个人,肯定就是蓝胡子与新手平田。
说到这里,把宛如一具死尸的富士洋子抱进空房子的奇怪青年,压根儿不知道野崎正躲在对面墙边的阴影里偷窥。不多久,他只身出现在门口,跳上汽车后,毫不迟疑地驾车离开了。
野崎犹豫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再跳到车尾继续跟踪还是采取别的行动。不过,洋子现在人在空房子里。既然平田不是蓝胡子本人,继续追踪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于是野崎打消了念头,留在原地。
“该死的蓝胡子,一定在房子里。他想必一直翘首企盼,等着平田把洋子带来。”
他对洋子的安危担心得不得了,也许房子里正上演一幕垂死前的舞蹈,想到这里野崎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刻都待不住了。
虽说野崎对找出凶手和替绢枝报仇怀着满腔的热情,但在行动上却缺乏一些勇气。因此,冲进有人潜伏其间的诡异空房子前,他还是踌躇了良久。
不料,就在他举棋不定之际,平田再次出现在眼前。可能是附近就有停车场,平田停好车后又回来了,只一眨眼工夫就到了门前。
等到平田悄无声息地拉开格子门,隐入屋内后,野崎再也按捺不住。他已无暇顾虑房子里的对手,除了主犯之外,加上平田,至少有两个。他只一门心思地挂念着洋子的安危,在主意都没拿定的情况下,莽撞地跟上怪异青年的身后潜入了空房子。
如果这时候他没有莽撞地只身闯入敌营,而是先回到附近的警署说明原委,请求警方支援,之后也就不会有那么可怕的遭遇了。然而,R町是麦町区内交通最不方便的地方,从那边到警署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如果洋子刚好在他报警的时候遭到杀害,他所有的心血都将白费。虽然当时没时间仔细考虑,但野崎一想到无助的牺牲者正如鱼肉躺在案板上,即将遭受恶贼毒手的蹂躏。顿时,正义感如喷涌的泉水冲昏了他的头,他无暇思前想后,拔腿就冲进敌人的大本营。
空房子内一片漆黑,恶贼也非常谨慎,连一盏灯都没打开。平田走进玄关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照亮脚下的地板往前走。至于紧跟其后的野崎,只要紧盯住榻榻米上的椭圆形灯光,跟着走就行了。
不知道是房子里一片漆黑造成的错觉还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这间空房子的入口虽然简陋狭小,但整间屋子似乎非常深。从一个房间拐到另一个房间时,还不时得经过看起来像是檐廊的地方,偶尔木地板变成水泥地,紧接而来的是一个日式房间,一点都不像普通住宅。说不定是恶贼买下这间空房子后,为了方便自己实施恶行改造过整个房子的格局。
进来之后,野崎很幸运地没被敌人发现。他一度不小心发出细微的声响,平田闻声转身拿手电筒照了照身后,他一动也不敢动,幸好光圈没扫到他,接下来对方又继续往前走。平田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敌人已逼近到自己背后不到两间远的地方。
然后,平田走下狭窄的楼梯。下去之后,看到一扇坚固的拉门。诡异的青年吃力地拉开门走进去。真够奇怪的,这栋空房子竟然还有地下室。这下子可不能大意,野崎在心里暗忖,突然,眼前微弱的光圈消失了,只剩漆黑如墨的黑暗与凝固般的寂静。
是诡异青年把手电筒关掉了吗?这表示他们已到达目的地,即杀害洋子的地点了吗?还是拿着手电筒的平田藏到什么隐蔽的地方去了?
这时,野崎正巧站在狭窄楼梯的中段,他只好下到楼梯底部,双手摸索着走向拉门里之前射出光线的位置。
走了五六步远时,突然从身边掠过一阵风,野崎觉得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他身边闪过。
他觉得奇怪,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便响起咔啦咔啦的巨响……是关闭沉重拉门的声音。
“活该,你这个蠢货,你真以为我没察觉到你跟踪我吗?你还真是够笨的,好了,你就在里面慢慢休息吧,反正那里也有很多朋友陪你。”
拉门外传来平田嘲弄的声音,还有铿然上锁的声音。
他掉进敌人的陷阱里了。刚才手电筒向后扫时,虽然光线没直接照到野崎,但机敏的对手想必已经起了警觉。对方不过表面上假装不知,暗地里却把他骗到地下室,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野崎囚禁起来了。
看平田得意地大放厥词,想必这里肯定是只有一个出入口的密室。而且入口的门就像仓库门一样厚重坚固,绝非野崎一个人的力量能够撞穿的。
“我上当了。”
想到这里,几乎没怎么冒过险的野崎,嘴唇干燥,心口升起一股陌生的窒闷感。
他就这么茫然地站了好一阵。然后不断给自己懦弱的心志打气,同时想着如何善后。总之屋里这么暗,根本无从入手。既然不用再顾虑其他人,那就借光查看一下密室吧。他把手伸进口袋一摸,糟糕,手电筒没了,大概是跳上汽车表演特技时不慎掉落了。
他不抽烟,所以不随身携带火柴。
无奈之下,他只好在黑暗中四处摸索,沿着墙边走。指尖上传来厚实的触感,这么结实的墙壁,估计使劲全力也敲不动,想必是抹上了石灰或水泥,外侧大概就是土墙。
野崎仿若失明的野兽,沿着每一面墙走过。室内很宽敞,而且这房间不是方形的,是七角或八角形,总之很多个角。是一个像八角钟一样结构奇怪、宽敞得吓人的房间。
“怪了,这地方居然有这么宽敞的地下室,我该不会在做梦吧?”
他觉得诡异莫名。
但是,最后他终于弄清是怎么回事了,那不过是黑暗中的错觉。失明的人会把正方形的小房间,错误感觉成七边甚至八边、宽敞无比的大房间,和围着善光寺戒坛[35]转圈产生的错觉一样。爱伦·坡曾在《陷坑与钟摆》[36]这篇小说中,巧妙地写出了这种黑暗错觉的恐怖。热衷于阅读侦探小说的野崎此时不由得想起这篇曾经读过的小说。
其实这只是一间狭长的普通地下室,应该是仓库下方的储藏室。但是入口只有一个,野崎的臂力无法突破,这点倒是和他想的一样,就算大声呼救外面的人也听不见。啊,难道他注定得在这繁华的东京市中心的怪异地下室活活饿死吗?
“不过,那是什么意思呢?”
野崎蓦地想到那句话,诡异的内容不禁让他悚然呆立。
不是别的,正是之前平田撂下的那句“反正那里也有很多朋友陪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这里明明没半个人影。难道说……难道说,在这黑漆漆的房间中,除了野崎之外还藏着什么人?那个人该不会正随着野崎往前行的动作缓缓后退,而此刻正缩在角落里,定睛望着他的行动吧?那是人类,还是其他生物?
异样的恐惧朝他袭来,他惊呆了,那是无光亦无声的数分钟。
怪了。连一点细微的动静都没有,也听不见对方的呼吸。
野崎鼓起勇气,离开墙边,双手像盲人一样向前伸,走到房间中央。
他撞到了一种物体,然而那并非什么奇怪的东西。一、二、三……共有五个四斗容量的坛子。他摸了一下,手上湿湿黏黏地沾了一手盐巴。明白了,这里是储藏泡菜的地窖。打一开始,他就闻到一股奇怪的腐臭味,原来是泡菜的气味。
“虽说是泡菜,但起码有吃的,至少不用担心饿死。”
野崎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这是从冒险小说中学到的智慧。
但是,这个时候野崎冒出这种想法,说明他已失去冷静了。这里不是泡菜店,而是一栋几乎废弃了的房子,地下室居然储藏了整整五大樽四斗坛子的泡菜,这不是很古怪吗?
话说平田所谓的“朋友”,究竟是多“异样”的朋友,谜底很快就会揭晓。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整整一小时的时间。利用这段时间,不妨先让读者了解一下这栋空房子的其他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匪夷所思的恶计
野崎被关进地下室过了半小时后,空房间的另一个房间(就是里见芳枝与自称稻垣的蓝胡子对坐的和室)里,有两个人正低声交谈着。
一人是平田,另一人是陌生的西服中年男子,毋庸赘言,他正是怪贼蓝胡子。
“那小子还老实吗?”
蓝胡子低低地说道。甫一开口就精光四射的大眼睛,黑胡子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和之前的稻垣长得一模一样。
“就算不安分,凭他的三两力气也出不了地窖。”平田回答。
“可他现在就在仓库下面的地窖里,仓库里躺着的不正是那个人吗?万一上下两人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交流起来,那就糟糕了。”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洋子还在熟睡,只要在她清醒前抱到浴室去,就不会出问题的,别操那个心了。”
“但是,里面还摆着泡菜坛子。”
“啊,那个吗?不过,那小子这辈子也别想逃出地窖了,他会在里面变成饿死鬼,就算他看到了又能怎样?”
“呵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打算把野崎活活饿死,呵呵呵。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过奖了,这都是因为有您的指点。只要能在您身边,做什么我都不怕,您可别扔下我不管。”
“呵呵呵。别担心。我打头一次见到你,就对你非常满意。正因为如此,向来不与人合作的我,才会破例让你加入,我怎么可能扔下你?”
蓝胡子笑得很诡异,使劲拍了拍平田尚未成熟的单薄肩膀。
“话说回来,总算把洋子也弄到手了,接下来是最后的重头戏,我们会非常忙呢。”
“您是说一网打尽四十九人的计划吧?说真的,这个计划光想象就令人激动万分。在这世上,我还没经历过这么有趣的事情。”
“你的伙伴们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不良少年最适合干这差事了。尤其是以前我任团长的猫头鹰团[37]那票家伙,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干将。”
“不会被他们察觉到什么吧?”
“您说您的身份吗?请放心,他们从来不生疑或打听原因,只会按照命令忠实执行计划的每一个步骤。而且,只要能确实拿到酬金,他们就不会有不满。这都要归功于团长的权威。况且每抓到一个人可换取百两酬金,这生意很划算。”
这么说来,畔柳博士所料不错,蓝胡子打算一口气绑架四十九名符合他审美标准的女孩,果然是重头戏。不过,一次掳来四十九名女子,他究竟要做什么?即便是蓝胡子,应该也不会残暴到一天之内杀害这么多人吧?况且,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掉那么多人呢?这个计划岂不太匪夷所思了吗?
此外,说到掳人的手段,应该是利用平田以前的部下——猫头鹰团的不良少年,但就算是精挑细选的小混混,真能顺利绑架四十九名女子吗?这个计划恐怕考虑得不够周详,而且也太冒险了吧?
然而,说到诡计的设计,蓝胡子的功力简直深不可测,谁也没办法猜出他的下一条腹案,总之他的想法都能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时间快速流逝,两人就这样低声商量怎么干坏事,最后,蓝胡子倏然警觉道:
“也差不多该去仓库看看了,她应该醒了。”
于是两人起身,在空荡荡的空房子中沿着檐廊走向后面的仓库。
海报美女的眼睛
富士洋子感觉细小的虫子正蠢蠢群集,爬到她的双腿与双乳之间,她恶心得放声尖叫,结果发现那是麻醉造成的梦境,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噩梦,她一下子睁开双眼。
然而,四下一片漆黑。她到底睡了多久,这里又是哪儿,她一无所知。
用手摸了一下,发现身体下面不是之前睡的床铺,而是冰冷的硬木头地板,大概好几个月都没打扫过了,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灰,整个房间充斥着一种腐败的气味。
“我该不会还是被蓝胡子掳走了吧?”
生理上的种种不舒服想必是麻醉药的副作用,但自己是什么时候服下药、怎么被带到这种地方的,她毫无记忆。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正当她躺在黑暗中专心思索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谁?”
声音很耳熟,但是她猜不出。她没吭声,接着:
“该不会……该不会是富士洋子小姐吧?”
好像不是坏人,但是她不敢随便回话。声音似乎是从地板下方传上来的,这里是二楼?
“你是哪一位?”
“啊,果然没错。你是洋子小姐吧。我是畔柳博士身边的野崎。”
与洋子置身的仓库隔一片地板的下方就是关着野崎的地窖。野崎听到洋子从梦中醒来时发出的呻吟,断定她就在那里,所以才出声招呼。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蓝胡子的老巢,你是被那家伙带来的。我追踪过来,结果也被关了起来。我在你下面的地下室。”
“啊,如此说来我也被关到这里了,是吧?”
坚强的洋子听到这里,立刻起身,拖着晃晃悠悠的身体,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却找不到任何出口。不,就算找到出口,也已从外部上锁,凭洋子的力气,根本撼不动门扉半分。
失望到极点的洋子,颓然地躺回原先的位置。
“没办法了,根本出不去,不知等着我的是什么下场。”
“不要失望,别忘了这里还有我这个战友。我们先讨论一下脱身的办法吧。”
想来野崎正替她打气。但是洋子心里清楚,野崎不可能想到什么好办法。
过了一会儿,室内突然大放光明,是头上的五瓦灯泡点亮了。
洋子没细想是谁开的灯。看到明亮的室内,她只顾着高兴了,不由得四下张望。
室内没有任何装饰,好像是个墙壁厚重的仓库。一边贴着木头壁板,旁边有一扇门。就木头切口的新鲜程度来看,似乎只有这面木头壁板是新做的,也就是这个仓库还隔出一个木板间。
奇怪的是,木板壁面上贴着一大幅邮船公司的美女海报。这么单调的房间,却贴了张美女图,而且还是印刷海报,未免太奇怪了。
洋子定睛望着海报上的美女,美女也凝视着洋子。
洋子悚然一惊,本来躺着的她一下子坐了起来。美女的眼睛是活的,而且只有眼睛是活的。
她不假思索地摆出防备的架势,手碰到胸前的硬物,那是把短刀。自从接到蓝胡子的预告后,她便把拍片道具用的旧式短刀藏在身上,作为防身之用。刀还藏在胸口的暗袋里。(片厂没有手枪。)
一碰到短刀,她精神一振,立刻从晚礼服的胸口把短刀取出来,拔出闪闪发亮的家伙,冷然睨视海报。
然而,美女的眼睛已不再鲜活。无论是面孔或眼睛,都只是平凡无奇的、印刷在海报上的美女图而已。
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吗?可是,刚才美女的双眼确实滴溜溜地上下打量我啊,那露骨的色情,肯定是麻醉药还没过劲。
可是撇开海报不谈,那几个坏蛋马上就过来了吧?纵使有短刀护身,但仅凭它不可能制得住坏蛋。到头来,我只能与那对里见姐妹遭遇同样的下场。索性在还没被那家伙糟蹋之前,先拿这把短刀自杀算了。
她一边把玩短刀,一边盘算,这时候响起“咔嚓咔嚓”转动钥匙的声音。敌人终于来了。
洋子情急之下把短刀藏在膝下,做好防备。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进来两名男子。当然,洋子不知道那正是蓝胡子和平田。
“把危险的玩具交出来。”
较年长的男子走近她,伸出一只手。
“你是谁?”
洋子勇敢地反问。
“一个对你无所不知的男人。废话少说,快把玩具交给我。”
“我没有什么玩具。”
“哈哈哈!你藏起来也没用。赶紧把你刚才还抓在手上玩的短刀交出来。”
男人十分固执,往前逼近了一步。他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我有短刀呢?啊,我懂了,我懂了。海报美女的眼睛果真是活的。是他在美女眼睛的位置动了手脚,眼睛变成了一个窥孔。行事谨慎的蓝胡子在不让对方察觉的情况下,先窥视室内情况后才接近牺牲者。在这个房间里,究竟有多少女人曾被海报美女的眼睛吓着过呢?
“这位小姐,好像不太好对付。”蓝胡子回头朝平田苦笑一声,“那我只好这样了。”一边说着,他已飞扑过来,作势欲抱紧洋子。
洋子一看,迅速握紧短刀跳开。
接下来他们展开了一场残酷的猫捉老鼠的游戏。蓝胡子追逐落单的洋子,参与追逐游戏的另一方毫无胜算。对蓝胡子而言,这只是半带挑逗的前戏,因为平田根本没参与进来,一直站在门口,含笑旁观。
可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异样的声响。
“咣当”一声,似乎有东西掉在地板上了,接着响起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啊啊”的凄厉叫声。正忙于追逐游戏的两人顿时被吓住了,不禁愣在原地。
叫声从地下室传来。说到地下室,那正是囚禁野崎的地方。难道野崎那边也发生了什么不测吗?我们不得不再度将目光转向地下室。
滴落的血水
野崎本来在黑暗中与头顶上的洋子交谈。不久,可能是共用一个电灯开关,地下室与洋子的仓库一样也亮起了五瓦的灯泡。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人进入洋子的房间,和洋子说起话来。头顶仓库里发生的一切他全都听在耳中。
追逐游戏开始之后,慌乱的脚步声随之响起。洋子有危险,必须去救她,但野崎没有别的办法。
野崎在地下室四处打转。最后,也许是想拉近同上面房间的距离,他冒出一个他自以为是好主意的愚蠢想法——站在其中的一个泡菜坛上够头顶上的天花板。那显然是一个达不到预期效果的愚蠢举动。只不过,事后我们发现就是他这个无意间的举动给这起事件带来了一个重大的后果。
撇开那个不谈,他垫脚的坛子,上面的盖子似乎没有盖紧。就在他手往上伸之际,身体的重量偏向一角,他的一只脚滑入坛中。
他赫然一惊,试图站直身体,可惜来不及了,就这么一脚踩在坛中,与坛子一起翻倒了。
拔出腿时,盖子顺势掀起,里面的液体汩汩流出,是溶化的盐。
盐水之中有一个固体,然而那不是白萝卜或茄子,而是完全看不出形状的东西。
即便在这节骨眼上,现状如此奇特,他还是忍不住把泡菜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可是才刚拿起,他就猛地甩开,然后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
因为那滑溜溜的固体,上面还长着五根手指头,那是一只人类已经腐烂的手。
仔细一看还有腿,有肠子,有头发。
野崎已经尖叫不出声了,现在他只想呕吐,接着闪到地下室一角。
那是惨遭分尸、泡在盐水里的人类尸块,剩下的几个坛子里肯定装着相同的东西。五名牺牲者都在这地下室被做成泡菜。平田所谓的“有朋友陪你”这句话,想必就是指这些盐渍的女尸吧?这是何等惊人的“朋友”啊!
他忽然想起之前畔柳博士说过的,在里见芳枝之前,一定也有女性成为蓝胡子的猎物,并且建议波越警部调查失踪女子的身份。看来博士的推论是正确的。
然而,这时头顶上房间里的骚动愈演愈烈。砰的一声传来物体重重倒地的声音,还有呻吟声、惨叫声以及“咚咚”的疯狂脚步声。
之后,一切戛然而止。
那是静得诡异的几秒。
滴答一声,一滴液体从天花板落下,刚好落在正仔细聆听的野崎脸颊上。
那个液体,宛如泪滴,从他的脸颊滑落至下巴。
用手一抹,他的指尖被染成赤红。是血。
他不由得仰望天花板,只见木板缝隙之间慢慢渗出血水,眼看着血水面积越来越大。然后,滴滴答答的,化成艳红的雨滴,快速地不断滴落。
“洋子小姐!”
野崎赫然一惊,疯狂大喊。
啊,她终于还是遇害了。当红女星富士洋子就此香销玉殒。这温热的鲜血,正从那拥有数万影迷、结实紧绷的美丽肉体里缓缓溢出。
野崎深信不疑。并且对于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佳人遇难,却无法出手相助的窝囊深感羞耻。
然而,富士洋子真的被杀害了吗?
夜半铃声
目送畔柳博士离去后,波越警部在片厂厂长K氏的劝说下,决定与他手下的刑警留在K氏家中过夜。纵使现在去追踪恶贼的轮胎印也很难得到结果。况且,夜也深了,大家都很疲惫,所以暂时把侦查工作留到明天,现在先睡一觉再说。
不料就在那晚三点左右,K氏家中尖锐的电话铃声疯狂响起。打电话来的是个女人,要求K氏立刻来听电话。
K氏一接起话筒。
“K先生吗?我是洋子。”
是富士洋子的声音。
“洋子小姐吗?我很担心你的安危,你没事吗?你在哪里?”
K氏慌忙大声反问。
他的声音令波越警部当下从被窝里跳出来。两人争抢着听筒,一同聆听洋子的报告。
洋子扼要报告了读者已知的经过后,又补充了下面这段话:
“地下室发出的叫声转移了那家伙的注意力,我趁机抓起短刀,两眼一闭朝对方撞过去。我也不知道刀子戳中哪里,总之那家伙大叫一声就倒下了。趁着年轻男子大吃一惊慌张失措之际,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敞开的房门拼命逃了出来。我不知道方位,也不知道走了哪条路,总之我幸运地出了大门。年轻男子当然追上来了,但出了大门后我就不怕了。我一边大叫一边跑,吓得对方躲了回去。
这里是麦町区K町的自动电话亭,距离那栋空房子只有五六町远。请你马上过来。恶贼受伤后倒在那栋屋里,而且野崎先生还被关在地下室。请你快救他。我现在去东京火车站的饭店[38],在那里等你。”
啊,恶贼受伤了,正在仓库中呻吟着动弹不得。这是何等惊人的大逆转!愚弄了以畔柳博士和波越警部为首的全体警察,令市民惊恐战栗的恶贼,最后竟然倒在一名女演员的纤纤玉手之下。富士洋子立了大功。若说让她立功的原因是野崎的叫声,那么他站在泡菜坛上的愚蠢举动也绝非徒劳之举。他以为那鲜血是洋子流的,没想到是蓝胡子的。
波越警部立刻打电话到警视厅,请求支援,派人到洋子说的麦町区R町空房子抓人,接下来自己也和部下一同搭乘K氏的汽车赶往现场。K氏的车早已修好了。
车子如离弦的箭,在深夜的京滨国道上飞驰。冷风畅快地从警部等人的耳边呼啸而过。
冲啊冲啊,踏上逮捕恶贼的英勇旅程。
这次不会再出错了。那家伙已经受伤了,连动都动不了。没有医院会救治蓝胡子,纵使他能暂时逃出那栋空房,也可以通过排查医院或循着医生提供的线索找到他。他连千分之一的脱逃机会都没有。啊,终于可以看到蓝胡子的真面目了,苦候多日的时刻到了,波越警部就像去见痴心苦恋的心上人,甚至抱怨起汽车的速度不够快,焦急之下,心跳不断加速。
失望的波越警部
警部带着几名部下,飞车赶到那栋问题空房。由于是从K町过来的,就算快马加鞭,也得耗费五十分钟。抵达后一看,空房子前已站着两名站岗的制服巡查了。
“逮到了吗?”
波越警部一跳下车,就问站岗的巡查。
“没有,好像让他溜了。不过,房子里的搜查还继续着。”
“让他溜了?可是他应该已经身负重伤了。”
警部撂下这句话就往房子里冲,一上玄关,正巧与从内室出来的警视厅同僚M警部补撞了个正着。
“啊,波越先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流了那么多血的凶手,为什么还能逃走?”
M警部补高声说道。
“出血很严重吗?你派人查询过附近的医生了吗?”
“麦町警署的U君替我打电话查过了,麦町区内的外科医院,没有任何一家收容过疑似嫌犯的伤患。唯一的可能就是共犯开车把他带到别处去了。”
这时,一个服装不整、脸色铁青的青年,踉跄着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不是野崎先生吗?”波越惊呼。
“啊,波越先生,很遗憾,又让他逃了。”
“我已经知道了,富士洋子打电话跟我说了,你真够倒霉的。不过,你找到贼窝也算立了大功了。”
“我不该只身贸然潜入贼窟的,查出这里的地址后,如果立刻向你报告就好了。”
于是,野崎三郎又把发生过的事情(五坛盐渍尸体、他与洋子的对话、从天花板滴落的血滴等等)扼要地说明了一下。
“我还以为洋子小姐已经遇害了,心想无论如何非逃出地下室不可,于是抓起旁边的一根木棒,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敲打入口厚重的木板门。大概敲打声被刑警听见了,我这才被救了出来。”
波越认真地听取了这段惊人的报告,当说到五个泡菜坛子那一段时,他甚至发出无法忍受的呻吟。
“恶贼留下什么物品了吗?”
波越询问M警部补。
“什么也没留下。他确实非常谨慎。不过,还是请你去看一下现场。”
于是,波越警部再次开展缜密的调查,他们搜查了每个房间。尤其是作案现场的仓库和地下室更是仔细,遗憾的是,并未发现任何暗示恶贼身份的物品。
异国风打扮的奇特人物
接下来的一周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没找到一丁点儿有关恶贼的消息,市内各家医院也没发现疑似蓝胡子的病患。
蓝胡子还活着吗?该不会已经死了吧?就连这一点都无法确定。有家报纸甚至刊出蓝胡子已死的报道,写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过,如果他真的死了,尸体在哪里?共犯平田又逃到哪儿去了?这真是一个难解的谜。
那栋空房子的屋主自然受到警方的调查。调查后得知那栋房子是由某家信托公司代为管理的,委托人的姓名住址都登记在案。然而去那个地址一看,委托人的房子早已人去楼空,直到这个时候信托公司才大吃一惊。
警方也查清了五坛盐渍尸体死者的身份。除了腐烂的肉体以外,连一片衣角都没找到,鉴定起来相当困难。但是根据假牙、发夹之类所剩无几的线索,终于判定特征和之前畔柳博士指出的失踪女子名单中的五个人相符,这才得以把尸体交还给她们的父母。
由于脚伤,畔柳博士整整一个星期都谢绝访客,独自待在寝室里。现在总算恢复了些许精神,答应了野崎助手、波越警部和富士洋子等人的探视要求。不过,他还下不了床,只能惨白着脸、勉强对他们的探视致谢,压根儿没心思商议如何搜捕蜘蛛男。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一天,畔柳家门前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男子,他来回打转。
白色立领西装配上白皮鞋,雪白的遮阳帽,形状奇特的手杖,帽子底下是晒得黝黑的脸孔,鼻梁高挺。手指上戴着一枚约一寸宽、充满异国风情的大戒指,缀在上面如黄豆大小的宝石闪闪发亮。他身材颀长,一眼看过去以为是来自于非洲或印度殖民地的英国绅士,又有点儿像久居欧洲的印度绅士。事实上,他是如假包换的日本人。因为就在几秒钟前,他还用流利的日语向路过的邮差打听:“这栋房子是著名的犯罪学家畔柳先生的住处吗?”
不过,他似乎不打算拜访博士,只见他时而打量门牌,时而探头探脑观察宅院内部,好像在等人似的,在附近徘徊不去。
过了一会儿,书生从宅院里出来,大概是想上哪儿办事。
“可以麻烦你一下吗?”白衣绅士喊道。
“这里有一位野崎三郎吧?能否麻烦你跟他说有一个朋友在门口等他,请他来一下。”
书生面露诧异之色,但似乎被对方的外表和神态征服了,不受控制似的返回玄关替他传达这奇怪的口信。不久,野崎助手与书生一同来到门前。
“就是这位。”说完,书生便匆匆出去办事了。
“您该不会是找错人了吧?我就是野崎。”
野崎看到等候的绅士,一脸狐疑地问道。因为他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个人。
“贸然来访不好意思,我绝对没有找错人。我是……”
绅士说到这里,忽然凑到野崎身边,嘴巴几乎贴到他耳朵上低语了几句。
“啊?阁下就是?但我听说您现在不在日本。”野崎助手惊讶地瞪着双眼反问。
“我刚回来,今早才抵达东京。不过我有个坏毛病,只要一想到什么事,就恨不得当天就能解决。所以,其实我有点事想拜托你……”
这次他耳语了有五分钟之久。
听着听着,野崎的脸上渐渐浮现惊愕的神色,很快便扩大到整张脸。
绅士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子交给野崎,“绝对不能让他发现,明白吗?”他再三强调,这才告辞,朝着等在对面街角的汽车大步走去。
留在原地的野崎助手看起来十分可怜。他的脸色铁青、呼吸急促,返回玄关的步伐也蹒跚不稳,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他走过会客室与书房,最后在畔柳博士的寝室门前停下脚步,苍白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轻咳一声,试图咳去卡在喉头的痰,又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然后,勉强牵动面部肌肉,咧嘴挤出一个笑容。然而,那绝不是心情愉悦展露而出的笑容,简直像死人断气前的笑容。
最后,他终于把手放在房门把手上。然后,像小偷一样,费了整整一分钟,才打开一条足以让身体滑入的门缝。他到底打算对畔柳博士说什么呢?
刑事部长的旧友
正巧这个时候,警视厅的总监办公室正召开逮捕蜘蛛男的秘密会议。
一名小小的蜘蛛男就令各大报社的社会新闻组沸腾如鼎。每天,社会版头版都被他一个人的报道占据了大半版面。东京的三百万居民,近段时间的话题净是和蜘蛛男相关的传言。
比起他们经历过的大地震和天灾,这名默默无闻的蜘蛛男显然更令人不寒而栗。
指责警方无能的说法,如同不祥的余震在整个东京都弥漫。在野党逮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把“蜘蛛男事件”当做攻击政府的最佳武器,“蜘蛛男”的名字甚至出现在内阁会议席上、国务大臣[39]的口中。
“昨晚我遇到了内务大臣[40],大臣对这起事件也非常苦恼。他委婉地警告我一番,弄得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们不能再磨蹭了。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犯罪事件,甚至可归入政治问题。我们必须集中一切官方力量处理这起事件,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那可恶的恶贼逮捕归案。”
赤松警视总监说着,把桌子敲得“咚咚”响。
围在那张桌子四周的是刑警部长及各课课长,尤其是智慧型犯罪组组长、案件直接负责人波越警部及其他几名头头脑脑,听到这里,他们立刻沉下脸不敢做声。
这些人中,最不好受的应该是波越警部。他那因为睡眠不足而充血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眼里写着遗憾、恨意,他详细地说明了抓捕蜘蛛男的经过。
“是属下无能,但我确实已经尽了全力。不,不只是我,号称民间名侦探的畔柳博士,基于事件第一发现者的立场,也在废寝忘食地协助我们。结果,那位犯罪学者每次都晚了一步。”
听到这里,赤松总监略微皱了皱眉。
“你打算把责任转嫁到一个民间犯罪学者身上吗?”他不快地问。
被这么反讽一句后,波越警部越发无话可说,气氛一阵尴尬。
“哎,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刑事部长O氏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责任归属是另一回事,现在,我们必须研究出最佳逮捕凶手的方案。话说回来,这个时候我总忍不住想起那个男人。总监您可能不知道,我们的老朋友中有一位叫明智小五郎的奇人。波越,你应该也记得吧?以前我当搜查课长时,曾发生过百货店的模特身上垂挂了一条女人手臂的事件[41]。凶手是一个奇怪的侏儒,你当时没有参与侦办那起事件吗?”
“我记得。明智小五郎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名侦探。”波越开始回忆,“那是明智先生处理的最后一起事件。之后,他就到国外去了。听说好像是从中国转到印度那边旅行,算算也过了三年了吧。”
在座有很多人都记得明智小五郎,众人自然而然地热烈聊起他的事迹。接下来,其中一名警察甚至断言:“如果明智小五郎现在在日本,一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逮捕蜘蛛男。”就连赤松总监也对明智这个奇人的种种传说产生了兴趣,不时插上一两句。因此会议的主要议题反倒暂时被放到一边,众人尽情聊了一番往事后,才在刑事部长的提醒下重新开始严肃的会议。
过了一会儿,杂役拿着一张名片从隔壁房间进来。
“这位先生要求面见O先生。”
刑事部长O氏不耐烦地接下名片,只瞄了一眼,立即满脸惊愕。
“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口中念念有词。
鉴定课长十分好奇,想探问个究竟。
“我们正谈论的明智小五郎回来了。”
O氏说着,把名片放到总监前面,在印刷着姓名旁边的空白处写下几个潦草的铅笔字:
“关于所谓的蜘蛛男事件,干脆把明智君请过来吧,也许他有什么好意见。”O氏望着总监说。
“也好,既然你们都这么信赖他。”
总监对明智这个男人感兴趣极了。况且,他还是干党务出身、爽快的政治家[42]。
“带那位先生过来。”刑事部长对杂役下了命令。
惊天大骗术
不久,身穿立领白衣配白鞋、怎么看都不像日本人的明智小五郎推开总监办公室的门进来了。
“明智,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O氏起身走过去,拍着老友的肩膀问候。
“今早刚抵达东京的。不过,我早已从新闻报道中获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明智小五郎回答后,转身面向总监办公室的主人,彬彬有礼地致意。
在场众人简单地自我介绍后,O氏立刻切入正题。
“对了,你来这里应该是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吧,老实说,我们现在就正与总监商量这件事。”
“我想也许我可以给各位提供些许可供参考的线索。不过我的材料都来自于新闻报道,难保没有什么重大的误差。况且离我能够下一个确定的判断之前,还有点儿时间,所以我想先请教波越先生两三个问题。”
“时间也成了问题了吗?”O氏狐疑地反问。
“对,只要等二三十分钟就行了。在此之前我没办法随便下结论。”
“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给我打电话。实际上,我已经安排好了,让对方打电话到刑事部长办公室。”
“有意思,那我们就等一等吧。你尽管问波越,别客气。”
警视总监对明智不寻常的话题十分感兴趣,态度随之软化。
在明智简洁明了的询问下,波越流畅地回答了里见芳枝的石膏像事件、绢枝的水族馆事件、洋子电影画面咯血事件、洋子在O地出外景时的绑架未遂事件、K片厂内绑架洋子未遂事件、K宅内真假洋子的调包事件、麦町区R町空房子内的惊魂记等等,明智小五郎终于明确掌握了蜘蛛男的一切。最后,波越提供了四十九名杀人候补者名单以及标明了住址的地图。最后,还把在K宅里列出的、调包事件发生前后在洋子房间里的人物名单,也取出来给他看。
“这起事件打一开始就万分诡异,常识难以解释的古怪事件不断发生。”
面对警视厅的一干高层主管,明智像美国人一样神色自若地陈述自己的意见。
“比方说,平田东一怎么从博士家消失的?恶贼的预告信怎么出现在密室以及波越警部的帽子里的?在O地出外景时,伪装成演员的恶贼是什么时候消失在车里的?乔装成白发老医生的恶贼又是怎么逃出暗棚的?恶贼用了什么样的障眼法,让富士洋子在人眼皮底下凭空消失,只剩一个假人的?最后,受伤的恶贼为什么能够消失得那么彻底。这一切,诸位不认为都是人力无法完成的事吗?”
明智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整理思绪后,继而露出嘲讽的微笑说:
“我们对怪谈诡异主角的真实性并不能苟同,那么就没理由相信超自然的诡异事件。这世上并不存在任何‘不可能的事’。如果发生了那么多‘不可能的事’,那肯定是因为背后隐藏着瞒天过海的巧妙骗术。小骗术瞒不过警方的火眼金睛,可一旦碰上巧妙的大骗术就识不破了。就好像人人都看得见在船舱中摇晃的行李,却看不见摇晃的船只。此事件的骗术在于行骗者用光明正大的态度误导人们的判断,他明目张胆地用单纯、可笑的技巧糊弄你们这些老练的犯罪专家,没想到果真把你们唬住了。你们压根儿就不会那么想,因为你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荒谬的事。就比如警视厅总监持枪抢劫,有谁会怀疑他呢?”
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就连向来大大咧咧的赤松都目瞪口呆,忍不住插嘴:
“怪了,怪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凶手可能身兼名侦探,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招更单纯、安全的骗术了。”
“如此说来,你……”
在座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明智身上,因为他的意见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正如各位想象的,对此我几乎确信不疑了,但是目前还没有确定的证据。啊,不好意思,电话应该是找我的吧?”
电话铃声刚一响起,总监就拿起话筒。
“什么?找刑事部长?不是,要找明智先生?打电话的人是谁?”
总监还在向接线生确认,明智已等不及了。
“他就是我刚才说的会打电话给我的人,请把话筒交给我。”
说着,他走近桌旁,从总监手里接过话筒。
“野崎先生吗?我是明智。那两件事你弄清楚了吗……嗯,在腹部……然后呢……啊,腿部毫无异状……你没让对方发现吧?没问题吗?那好,我立刻过去。请牢牢盯住他,如果发生什么状况,你就打电话过来。那么,待会儿见。”
明智“咔嚓”一声挂上电话,把包裹着白衣的修长双臂撑在桌上,他环视众人一圈,以确定无疑的语气说道:
“各位,再也没有疑问了,我的推理完全正确。”
各种骗术
然而,众人仍无法理解明智真正的意思,以总监为首,尤其是波越警部,只能咽着口水等明智说明。
“其实已经用不着我说明了,各位不妨先从这个点切入。”明智开始叙述,“在O地拍外景时,恶贼驾车载着洋子逃逸,波越先生随后追上。不知什么时候,恶贼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人能够代替恶贼。还有,富士洋子本来躺在K宅的床上睡觉,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变成假人。根据波越先生列出的名单,这段时间一直都有人盯着,留在房间里陪护的也至少有两个人。后来,你吩咐护士去休息,房间里就只剩下波越先生与畔柳博士,他们曾经轮流去过楼下的洗手间,这时候只剩下波越先生或畔柳博士其中之一。如果要怀疑,只能怀疑仅一人在场的时刻。如果那个人从窗口放下绳梯,让同伙上来带走洋子小姐,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波越先生不可能是蜘蛛男。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人。恶贼的预告信,思路也是一样的,他怎么把信放进密室里?当然是最早发现信件的人放在桌上的,然后再把房间弄成密室,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这个解释适用于这次事件的每一个场合,我想不需要我一一说明。所有的场合,都有某个人在场,而且能够这么做的,也只有那个人。我这个想法应该很合理吧?而某个人,不需多说,当然是畔柳博士本人。”
“你是说他调查自己犯的罪,自己逮捕自己吗?”
刑事部长O氏一脸困惑,说出来的结论像是绕口令。在场的人忍不住哄然大笑,难以形容的奇妙笑声充斥在总监事务所。
“很滑稽,极端的错误与大胆的诡计向来都是滑稽的。不过,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滑稽啊。”
明智制止众人的笑声,严肃地说道。
“可是,还有个地方我无法理解。”只有波越警部没笑,他反驳明智:
“谁都知道畔柳博士装着一条义肢,可是恶贼却像飞毛腿似的健步如飞。”
“很好,就是这一点,凶犯设下的骗局,在这一点上处理得很巧妙。世人深信他腿上有残疾,他也喜欢把自己的义肢展示在众人眼前,说话的时候不停敲打义肢是他最出名的癖好,这不就在宣扬自己的残疾吗?他先让世人认识这一点,接下来,一方面努力提升自己作为犯罪学者、业余侦探的名气,另一方面,却拿名气当保护色,干尽各种坏事。钻研犯罪学和侦探学,不就等于钻研犯罪本身吗?只要利用名侦探的头脑做坏事,必定能够成为犯罪专家。
“这么多年来,他靠什么让他的西洋镜不被拆穿?
“他靠的是坚强的意志,他是个令人敬畏的天才。可是,这样的大犯罪家终究也落入我们手中了。目前,他正在自己的寝室中陷入昏睡,几个小时之内绝对醒不过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下子总算明白明智不急着逮捕凶手的理由了。
“我还有一点想请教。”波越继续追问,“畔柳在这次的事件中,除了与我一同行动外,几乎整天待在书房,难得外出。博士家的仆人们和野崎都很清楚这一点。可是蜘蛛男却在不同的地点露面,否则他干不出这么多坏事。蜘蛛男曾经驾车把里见绢枝的尸体运到江之岛。可是野崎说那晚畔柳待在浴室(应该说是博士的冥想室),没有离开过一步,这一点又该怎么解释呢?”
“我在报纸上也读到那个浴室的事。老实说,我的推理,就是从这个不可思议的浴室出发的。据说博士把那里称为他的梦想殿堂,对一代名侦探来说这种想法实在是太恰如其分了,他利用这个高明的障眼法,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最主要的目的是不让别人看到入浴中健全的双腿。而他所谓的梦想殿堂,其实蕴藏着另一个更重大的秘密。”
明智望着挂在墙上的大型东京地图说道:
“这里有一份详尽的东京市地图。不过,即使把地图挂在眼前,除了需要了解未知的地址时,其他时间我们基本上不去查阅。谁也不会在地图上辨认已知地点的确切位置。可是,有时候这件事非常重要。例如,畔柳博士家所在的麦町区G町和那栋空房子所在的麦町区R町,必须借由地图才能理解两者之间真正的关系。当我通过报纸得知博士家与那栋空房子所在的町名,确认二者在同一区内且相隔不远后,我开始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意义。
“在东京车站下车后,我去书报摊买了一份东京地图。在候车室里确认了G町与R町的关系。正如各位所知,这两个町是平行的,不过中间夹着N町。从G町前往R町必须先经过N町,得绕上一大圈,路程算起来应有四五町距离。这四五町正是障眼法。人人都认定G町与R町相隔四五町远,然而如果在地图上找到这两个地点的位置,就会发现实际并没有相隔四五町远,甚至连一尺一寸的距离都没有。换言之,可以发现两幢房子是完全相连的。不信的话,请看这里。”
众人朝明智指的地方一看,果然如他说的,正好就在博士家附近,有一个属于G町的住宅呈凸字形朝R町突出,自背后连接R町,居中的N町在这里中断了。
“想必界定町名时,也发现了畔柳博士的宅邸由于进深大而朝后方突出的问题,可是一栋房子又不能挂上两个町名,因此才会形成这种不规则的町地。换言之,博士家的后院细长突出,正好连上了R町某栋房子的背面。为了确认R町那栋房子的确切位置,我从车站直接前往R町,果然不出所料,我发现与博士家背靠着背连在一起的房子正是那栋命案空房子。”
在场众人对刚抵达东京的明智居然具备如此细致又敏锐的观察力,一同发出赞叹之声。
“如此说来,倘若畔柳博士就是那栋空房子的实际屋主,要从博士家辟出一条秘密通道前往空房子,那真是易如反掌。或许是地下通道,总之一调查就清楚了。换言之,凶手让大家以为他一直在家里,实际上他已通过密道经由后面的空房子出去了,干下各种恶事。为了不让那条秘密通道被发现,凶手建造了一间特别的浴室,美其名为梦想殿堂,想出了泡澡得泡几小时的借口。然后他白天从浴室、晚上从寝室经由秘密通道,前往R町的空房子。听说他还把室内电话线从玄关拉进浴室,以便有急事时书生可以打室内电话通知主人。我认为那条电话线,说不定通过浴室一直拉到空房子了,以便凶手在空房子里作恶的同时,还可以假装正在浴室,回答书生或下达命令。如果我是凶手,一定会这么做。
“想到这里,平田离奇消失的事件,自然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了。平田在博士宅内四处游荡无意间发现了暗门,看到了那条秘密通道。也可能是看到了凶手不想让人看到的,比如乔装道具之类的东西。无论看到什么想必都让天生有作恶敏锐直觉的小混混大吃一惊,才会发出那奇怪的叫声吧。博士察觉这一点,立刻独自跑过去控制了平田的人身自由,把他关进暗门里。事后可能再慢慢威逼利诱将他纳为心腹。
“确认空房子的秘密后,我再次回到博士家,把野崎助手找出来,报上我的名字,说明我的推测。为了确认博士与蓝胡子就是同一个人,我想出一条计策。我把事先准备的瓶装麻醉药交给野崎,叫他偷偷潜进卧病在床的博士卧房中,把麻醉药倒入饮料里,趁博士昏睡之际检查义肢的真伪。不,不只是义肢,还有更不容置疑的事实。畔柳如果真的只是畔柳,他的伤应该在腿上。可是如果他和蓝胡子是同一个人,伤应该不在腿上,而在腹部或胸部。富士洋子说,她在那栋空房子里拿短刀扎伤了蓝胡子,伤口应该在胸口。
“接着我安排在这里等野崎的通知。刚才这通电话证实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畔柳博士根本没有装义肢,只是在健全的腿上套了一个看似义肢的道具,另外,在博士的腹部也发现了一个被短刀刺伤的伤口。也不是说,我已经证明,名动天下的蜘蛛男就是名侦探畔柳博士。”
蜘蛛男对决明智小五郎
不必说直接参与调查的波越警部,就连总监、刑警部长都觉得无颜面对眼前这位谦逊内敛、言语温和的明智小五郎,集结了全国警力居然敌不过刚从海外旅行归来的一介普通市民一天的工作量。听他细细道来,发现整个事件的骗术幼稚到只能让儿童上当。不过,也许正因为单纯到只能欺骗儿童,所以才能把这一干破案高手骗了个彻头彻尾。
这就是一场由畔柳博士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他是货真价实的博士也是个犯罪学家,他还喜欢自己揭发自己的罪行,难怪他会成为名侦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自己调查自己犯下的罪行?这就误导了老练的刑警,让他们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所以压根儿不曾往那个方向考虑。
“了不起,不愧是明智先生。”
豪爽的赤松总监打破众人的尴尬沉默,“嘭”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叫了起来。
“如果这是一个无名市民的意见,我们可能会为了所谓的警察威信伤脑筋,但是对象是明智的话就没这个必要了。我们就算将明智的推理公诸天下,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不过,撇开那个不谈,既然知道恶贼是谁,为了避免再次失败,还是得尽快缉拿归案。波越,这当然是你的责任喽。”
“不,不用着急。麻醉药的效力可以持续几个小时。况且纵使凶手醒了,他现在也非常虚弱,想必也无法迅速逃走。过去是因为有博士宅邸这个方便的藏身之处,可是秘密既已暴露,他应该无处可逃了。”
明智从容不迫。然而,就算再厉害的名侦探也不见得不犯错误。他似乎疏忽了一个细节。虽然,畔柳博士目前的确是个病人,但是敌人不只博士一人。还有平田东一这个虽然只是小混混,但是干起坏事来就像天生的坏胚子似的机敏狡猾的手下。难道这家伙不会干出什么拖后腿的事吗?笔者不禁与读者诸君一同为我们的明智小五郎捏一把汗。
此事姑且不提,之后,波越警部迅速动员了十几名警官,组成小分队,在他的指挥下众人驾驶汽车和摩托车,出发逮捕蜘蛛男。明智也获得许可加入行动。
一辆汽车上载着波越警部与明智小五郎及三名便服刑警。
“平田那小子,没事的时候八成一直躲在那条秘密通道里。今天一定要把那小子也一并逮捕归案。”
波越激动得脸色煞白,哆嗦着双唇,自言自语。
听到这句话,明智浑身一震转过头来。
“啊,平田……我该不会疏忽了吧……波越先生,你知道博士家的电话放在哪里吧?有特别专用的电话间吗?”
“不,没有电话间。我只记得书房有部电话。不过,您为什么问这个?”
“书房与卧室是相邻的吧?”
“那当然。”
“野崎的声音也许太大了……虽说约定了有什么意外就打电话,但是没打就能断定一切顺利吗?……司机先生,请你开快一点。二十公里?照法定速度绝对来不及。这是警方办案,管他是三十公里还是四十公里,请你全速前进!”
汽车渐渐加速。
两辆汽车及数辆摩托车,沿着堀端大道如出膛的炮弹一般急驰而去。
在明智的提醒下,谨慎起见,其中一队人马先绕到R町空房,以波越警部为首的几名干练的刑警则冲入博士家。没想到闯进去一看,这是怎么回事?玄关旁的书生房间竟然不见书生人影,女佣也不在女佣房。宽敞的宅内悄然无声,犹如一栋空房。
“卧室在哪边?去卧室!去卧室!”
见此情景,就连明智也异常狼狈。
众人杀到博士的寝室。
带头的波越警部摆出防备的架势,推开寝室的门。
纯白的床铺,恶贼在床上沉睡着。
然而,面对这孤立无援的敌人,波越却踯躅不前。到昨天前还是他唯一战友、并肩作战的畔柳博士,现在却已变成凶恶残忍的蜘蛛男,一想到那家伙就在这纯白被单底下熟睡,某种难以形容的感情,令波越全身都麻痹了。
明智分开众人,飞奔上前。他直接冲到床边,猛地掀起被单。
“糟了!”
明智的叫声,令众人的视线集中到床上那个人身上。
那里躺的不是畔柳博士也不是蜘蛛男。取而代之的,是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嘴里塞着东西、颓然躺卧的野崎三郎。
而且,在他的上衣胸前,用别针别着一张纸条。内容照例又是蜘蛛男的嘲笑:
野崎能捡回一命,就当是老子慈悲为怀。纵然你们使出千方百计,老子也不会上你们的当。蜘蛛男无论遇上什么障碍,该做的还是会做。你们最好小心点。
该死的明智,咱们走着瞧。
遣词用句和笔迹都和之前的不同。明智猜得没错,平田躲在暗门后面,听到野崎的电话,当下察觉情况不妙,于是把昏睡中的博士带走了。并且,肯定是他模仿博士平日的做法,留下了这封信。
掏出嘴里塞的东西,解开身上的绳索,野崎松了一口气,开始说明原委。
“给您打完电话放下话筒后,我一下子就被背后的人打倒了。我太大意了,还来不及抵抗,就已窝囊地被捆绑起来。是平田东一,不用说,当然是他把博士带走了。”
好了,各位读者,故事自此将进入第二阶段。蜘蛛男的身份已经被揭穿,但是战斗并未结束。他成功抢先名侦探明智一步,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而且还放话,“该做的还是会做”。应该指四十九名杀人名单那个可怕的计划吧。
蜘蛛男对决明智小五郎,一个是前所未闻的学者杀人狂,一个是史上罕见的业余名侦探,由这两人领衔主演的大戏必定精彩。
M银行麦町分行
用人们被囚禁在一个房间里,房门从外面上锁了。
“博士命令全体人员到这个房间集合,没想到刚集结完毕,就听到门外有人上锁的声音。”
面对波越的质问,书生一脸茫然地说,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知。
不久明智便发现了秘道。众人手持蜡烛,走进那条狭长、黑暗的过道,走到头正是R町的空房子。当然无论是秘道或R町空屋,连条狗影子也看不见。两名凶犯肯定是在警察抵达R町之前就逃之夭夭了。对他们来说,时间足够了。众人怅然若失,不得不先返回博士家。
“这回我等于是功过互抵了。”严重的失误让明智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吼道,“揭穿蜘蛛男身份的是我。但忽视平田东一,没考虑到野崎和我通的电话内容会被潜伏在秘道中的他听见,疏忽了这一点的也是我。这等于是我帮着他们逃走,可是……”
明智十指插进乱蓬蓬的头发中,苦恼地抱着头,焦躁地从房间的一个角落绕到另一个角落。
“可是,可是。”
他的眼神流露出凶狠的神采,直直地瞪着眼前的虚空,正为了揪出游离在大脑深处的某个灵感而痛苦。
包括波越警部在内的一干警察,全都不知所措,只能茫然地看着明智像动物园里的狗熊一样来回转圈。
“啊,对了,说不定……”明智似乎捕捉到一个灵感。
“书生在不在?把书生叫过来。”
一名刑警到玄关叫了书生过来。
“我问你,你帮博士去银行跑过腿吗?你知不知道畔柳博士办理业务的银行?”
“我没去过,不过我想博士应该一直在用M银行麦町分行的支票。”书生回答。
“立刻打电话去那家银行,找相关负责人,快!”明智停下脚步下令。
书生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电话号码,一把抄起桌上的话筒。但是,电话这玩意儿是很可恶的捣蛋鬼,越是这种紧要关头越是偏偏占线[43]。书生等不及,几乎每隔三十秒就拿起话筒,可是电话每次都铃——铃——好像故意跟人作对。
“银行离这儿远吗?”
“不远,顶多十町路。”
“那就开车去吧,那样更快。”
明智向书生打听清楚麦町分行的地址后,二话不说冲出玄关。
波越与两三名刑警随后追上,跳上在门前等候的警车,接着明智大声吼出目的地。
一步之差
故事得回到二十分钟前。
把野崎绑在床上,将用人全都关到小房间后,平田青年抱着被下了麻醉药后昏昏沉沉的畔柳博士,将他安置在R町空房子的房间。再从附近车库开出他们只有做坏事时才使用的秘密汽车,把博士放到车上,就此抛下这长期经营的老窝,出发了。对博士而言,这个老窝已毫无留恋之处。因为那些土地和房子都已被他拿来做双重甚至三重抵押,化为庞大现金,而那些现金已经全数投资在某项大规模事业上。至于是什么事业,不久应该便有机会向各位说明。
“可恶,终于被察觉了。只可惜他们动作太慢,真是一群笨蛋。”
平田边开车边嘀咕。
问题是该往哪里逃呢?博士还在昏睡,无法商量。以博士莫测高深的本领,肯定另外准备了别的巢穴,但是他尚未对平田透露那么多。
“博士,博士,你醒一醒。”
他任由车子缓慢前进,一再向后伸手摇晃博士的身体,但博士软绵绵的,不省人事。
“啐,没办法,只好能走多远就先走多远吧,反正到时老大自然也会清醒。不过重要的还是零用钱。这种节骨眼上钱比什么都要紧,况且等到警方发布通缉,就一毛钱也领不出来了。”
眼前就是M银行麦町分行了。平田停好车将博士留在车上,自行走上银行石阶。这个精明的不良青年唯独没忘记从博士的小保险箱中取出存折和博士的印章。为了之前提到的大事业,大部分的存款都已被领出,不过存折里大约还剩一万圆。
幸好客人不多,在提领现金的窗口领到成捆纸钞只花了短短十分钟左右。不过那十分钟之内,平田一直提心吊胆着。
他坐在窗边的长椅上,不停注意着外面的马路。宛如死人般躺在车中的博士,该不会引起路人的怀疑吧?他现在只担心追捕的大批警察会不会突然自街头彼端出现。
此外,打来银行的电话也是他的心头大患。虽然觉得警方的动作不可能那么快,但是每次电话一响,他就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仔细偷听电话的交谈内容。
蓦地回神,身穿金线制服、从刑警退役的守卫正瞪着他看。
“哎呀呀,这样不妙哦。畏畏缩缩的只会惹人起疑。要镇定,要镇定。”
他这么告诉自己,故作坦然。
“畔柳先生。”
突然被行员叫到,正魂不守舍地想着其他事的平田,猛地跳起,差点没头没脑地往门口逃,但他总算及时回过神停下脚步。
在窗口领到成沓的百圆纸钞之后,他也没细数,一把塞进口袋,就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没有任何异样,没有人从身后叫住他。车上,畔柳博士也依旧优哉昏睡。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除了他的车子还停着两辆空车。司机坐在阴凉的檐下,一人抽烟一人打瞌睡,什么事也没有。
就在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大型汽车,猛然停下。才见数名西服绅士下了车,紧接着他们已十万火急地跃上银行石阶。
平田不只不认识明智小五郎,就连波越警部也不认得。但是,虽然刚才那数名绅士没穿制服,他却一眼看出是警方的人马。
“真是一步之差。老大的运气还真好。”
他握着方向盘,车子疾驶而出。
转头一看,刚才的那群绅士并排站在银行门口朝这边张望,穿制服的守卫正比手画脚。
“好,要赌命喽。那辆警车一定马上就会追来,在汽油用光前就一决胜负吧。”
神乎其技
以为自己身处世界末日,置身于大地震的震源中心,耳际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脑海里隐约浮现惨痛的现实碎片。从方形玻璃望出去,泛着刺眼白光的市区街景,被割成一条条黑白光影往后飞逝。
当畔柳博士意识到自己正在汽车后座上,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之后,又费了好几倍的时间,才理顺了从自家床上到街上汽车之间的因果关系。
驾驶座上,平田正弓着背,专心凝视前方。
“可恶,有人正追我们,是吧?”
他几乎是反射性地回头,透过后车窗向后望。几乎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有一辆大型警车,正盛气凌人地紧追不放,离他们的车约有半町远。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我们暴露了。一切都完了。来了一个可怕的家伙。明智小五郎回国了……也许他看穿了一切。”平田没放慢速度,抓紧方向盘回头怒吼了一声。
“他在后面那辆车上吗?”
“应该是。总之车上都是警方的人。”
“我怎么不知道?对了,我睡着了?有人对我下药了吧?”
“是野崎。八成是那家伙让您吃了什么。”
“我明白了。是明智小五郎串通野崎演了一场戏,把我耍了。可恶。”
他一下子想起事态发生的前因后果。下一刻挤到驾驶座,抢过平田手里的方向盘。
“事到如今,您以为还逃得了吗?”
平田目瞪口呆。事到如今,他早已彻底绝望了,开车逃命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我现在非常愉快,甚至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有趣了。你说明智小五郎?哼,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我啊,早就想会一会他了。”
博士不顾一切地把油门一踩到底,车子不时脱离重力,腾空飞跃。
“哇,我受不了了,这样会死人的。”平田发出哀号。
每次拐过街角,就把后车甩得更远一些。追赶的是领薪水开车的公务员,当然敌不过以命相抵飙车的疯子。
“您的身体没事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有希望脱离危机,平田这才想起来这一点。虽说伤口早已痊愈,毕竟是直到不久前还卧病在床的人,这么惊人的体力打哪儿来的?该不会是真的疯了吧?平田不禁担心起来。
“你来接手,不过,还不能大意。”
博士对他的问题置之不理,转交方向盘后,立即钻进后座把头埋入椅垫底下,拼命翻东西。
椅垫下居然放着个衣箱,里面准备了乔装用的各种假胡子、假发、衣物等用品。
博士从这一堆物品中取出小胡子和眼镜,迅速乔装起来,脱下穿在身上的麻质睡衣,换上工人穿的棉袍。
就在这时候,汽车底下传来古怪的声响,接着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咦,爆胎了。”
平田脸色铁青,回头望了一眼博士。再仔细一看,虽然距离拉大了,敌人仍在两町外执拗地紧追不舍。
“不要紧。往前拐过那个转角,趁他们看不见时,跳车。快!快!”博士怒吼。
车子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转过前面的街角后紧急刹车,随即两人跳出车子,直直冲进车子无法驶入的小横巷,躲起来。
这是片冷清的住宅区,不见路人,就算一路狂奔也没人阻止。两人牵手飞奔过一条又一条横巷。
“这是老大的钱。”平田从内袋一把抓出刚才领的纸钞,边跑边叫,“我也留了一点。好了,我们在这里分手吧。这样一起跑,只会惹人注意。”
“你以为能逃到哪儿去?敌人可是开车追我们的,无论前后都已无路可逃。凭你一个人绝对逃不了的,你跟着我就行了。”
“那,我们要去哪里?”
“去那里。这是唯一的方法。成败在此一举,我们要像子弹一样冲进去。”
穿过小巷尽头,两人来到一条宽敞的街道上。旁边有一家派出所,两名巡查站在门前聊天。
“不行!老大你疯了吗?那是派出所!有警察!”
“振作点,正因为是派出所才要冲进去,就是有警察才要往上撞。你最好学学。真正的坏人是怎么做的。要这样!”
博士拽着平田的手,埋头朝着派出所猛冲过去。
两颗人肉子弹撞翻正在说话的巡查,一口气冲进派出所,下一瞬间已消失在大敞的木门深处那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
两名惊愕的巡查嚷嚷着,连鞋也忘了脱紧跟着冲了进去。当然是为了捉拿这两名从天而降的可疑人物。
博士二话不说,把隔间的木板门甩上,阻断两名巡查的退路,另一只手伸进工人服口袋里掏出手枪。
“谁敢抵抗就要谁的命。我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蜘蛛男’。知道了吗?我可是不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恶人。不妨想想自己的老婆孩子……对对对,就这样把手举起来。这是面对手枪时唯一的态度。”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光天化日之下竟在派出所内发生持枪威胁警察的事。纵使两名巡查如何勇敢并且恪尽职守,恐怕也被吓破胆了。因此就算被自己的捕贼绳索给五花大绑,也绝非日本警察之耻。
不久,弃车追捕的一行人,以明智小五郎和波越警部为首,来到那个派出所门前。只见派出所门口的红色灯泡下,一个戴着眼镜留着小黑胡子的白衣巡查,忠实地监视着马路,帽檐压低到眉间。后方桌前,缩着身子的年轻巡查,正入神地查着什么。
“我是警视厅的波越,刚才有没有两名可疑男子结伴经过这里?”
站岗的巡查行个礼后回答:“长官,是年约四十、身穿工人服和年约二十、身穿西装的两个人吗?”
这是多么了不起的魔术师啊。不仅容貌,连声音都没有暴露出此人就是畔柳博士的蛛丝马迹。
“没错,没错。他们往哪边走了?”
“往这头,在一、二、三,第三个街角左转。他们看起来非常慌张。”
“糟了。他们从完全相反的方向逃了。以防万一,我告诉你,那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就是最近在社会上引起大骚动的‘蜘蛛男’。如果他再回来,你可得毫不留情地逮捕他。”
“啊,就是那个人吗?”派出所巡查非常吃惊地喊着,“那我去追他!”说完就想冲出去。
“不,你留在这里。我们人手已经够了。”
队伍十万火急地朝巡查指的方向追去。随后如狂风过境,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四下都静悄悄的。
“高明,高明。”待在派出所里的巡查慢吞吞地走出来,赞叹老大的机智,“那,我们就这么慢条斯理地往反方向出发,是吧?”
伪装成站岗巡查的畔柳博士默默地往外迈步,平田假扮的青年巡查跟在后头,任由腰间的佩剑撞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有这两套警服,就算混在警官队伍里面也不用怕了。他们肯定认为我们是其他警署的巡查,根本不会注意我们。”
平田被这次罕见的冒险经历逗得忘乎所以。
骸骨的用途
之后又过了好多天。
这天,天色已晚,一家大规模经营医疗器具和博物标本、位于本乡名为S的店里走进了一个散发着酸腐气质的西服中年男子。喀什米亚羊毛上衣搭配白色西裤,头戴一顶不太干净的巴拿马草帽,外表很平实低调。
店员上前招呼,男子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土气的巨大名片递上,上面写着医学士大场道夫。这位大场氏嘴里不时吐出专业术语,表明他想买一个人体骨骼的标本。
“不瞒你说,最近我打算重新装修一下我的小诊室,整体布置成古典风格的,想弄点儿唬人的玩意儿。比如,放一个骸骨形状的标本。这东西只要是真正的人骨制成的,无论男女,哪怕手脚部份不是同一具尸体的,或者非日本国籍,我都不介意。”
“是,我知道了。现在店内正巧就只有那么一具,您要看看吗?”
于是大场氏在店员的带领下进入展示间。昏暗的展示间角落里,放着不知是哪一国重刑犯的遗骨,只见木制台座上有具头部以铜环吊起的人体骸骨,正随着外面大马路的电车声响微微震动。不知是哪个部位的骨头互相摩擦,发出磨牙似的诡异声音。大致看过实物后,大场氏立刻决定买下那具骸骨。
“那么今明两日之内便会送到府上。”
“不不不,用不着费那工夫了。我的车子还在门口等着,如果现在能立刻替我打包,我可以自己抱回去。我着急装潢。”
虽然店员说“那样未免太失礼了。”但这个古怪的开业医生坚持自己抱着骸骨回去,于是店员最后命人立刻打包。
不久,狭长的白木箱被搬到门口的汽车上,大场医学士也上了车,汽车绝尘而去。
那天深夜将近十二点时,白天那位大场道夫穿着同一套西服,意外地出现在郊外冷清火葬场的门前,手上拎着一个大布包。
“是博士吗?”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一名青年在昏暗的门灯下现出朦胧的身影。各位读者,那个青年竟是平田东一,就是日前与蜘蛛男畔柳博士一同乔装成巡查、顺利逃脱危机的不良青年平田。哎呀呀,再这么一看,自称开业医生的大场医学士,不就是畔柳博士乔装的吗?这个怪人到底精通多少种乔装术啊?每次乔装,从五官到身材都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这样非凡的本事只能让人惊叹。
“一切顺利吗?”化身为大场医学士的畔柳博士小声问道。
“没问题。值夜的老头已被我用迷药迷昏了,四五个小时之内都会酣睡不醒。”
“佩服,佩服。对了,那具死尸没问题吧?还没火化吧?”
“我可是给了五百两[44]封口费,隐亡[45]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尸体原封不动。喂,助伯,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先生。”
被称为助伯的隐亡,畏畏缩缩地从黑暗中露出面孔来。
“你没什么可紧张的,我们绝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就算把尸体偷走,也准备好了替代的骸骨。只要明早前把它火化,你就不用担心会露出蛛丝马迹了。博士,那骸骨没问题吧?”
博士默默地甩了甩手上的包袱,传来“叩叩叩”的骨头撞击声。不消说,那正是他白天伪装成开业医生从S店买来的人骨标本。台座自然不用说,就连原来串在头部和躯体关节上的铜环都拿掉了,包袱里只剩一堆骨头。
“是真正的人骨吗?”
脸色发白的隐亡,不忘谨慎地一再确认。
“你自己看吧。”
博士掀起包袱一角。隐亡从里边抽出白色棒状物,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终于确定了那不是赝品,于是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那么,我就硬着头皮放手去干了,所以约定好的东西……”
“哼哼,你可真精明。要订金是吗?”
博士不当回事地取出皮夹,付给他约定的金额。
门锁已事先取下。看门的老头被麻醉药迷昏陷入熟睡,不用担心被人发现。由助伯领头,三人走入火葬场内。
空荡荡的建筑物内,被昏暗的电灯这么一照,几个并列的、铁门紧闭的炉灶清晰可见。
管理员在其中一扇门前止步。想了一会儿,突然转向博士他们,一脸扭曲,嗫嗫嚅嚅地想说什么。
“没什么好怕的。把门打开。”博士强硬地命令道。
“去他娘的!”
助伯豁出去了,怒吼声中打开了焚烧炉的炉门,里面是一副占满所有空间的白木棺材。三人合力把棺木拖放到地面上,迅速将带来的包袱扔进焚烧炉。除了骨头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将烧成灰。
二十分钟后,他们终于完成了当晚的任务。为了喝上能让自己忘记罪过的晚安酒,助伯迅速匆匆离去。他们郑重其事地给每一道门都上了锁。火葬场里的建筑物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静静地伫立在黑暗的广场正中央。
尸体的整容术
距火葬场约一町的林荫深处,停着一辆熄着车头灯的汽车。在车旁蠢动的人影是畔柳博士与平田青年。他们隔着放在地上的棺材低声交谈。
“您弄来这具死尸,到底打算做什么?我老是按照您的命令行事,却不知道您的真正目的。”平田问道。
“怎么,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博士目瞪口呆。
“我多少猜到一些,可是您忽然变成胆小鬼好像不太对劲。”
“胆小鬼?看来你好像哪里误会了。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您想死,要自杀,对吧?换句话说,这样就能永远得救了,对吧?”
“蠢货,所以你只能当个普通的恶棍。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没错,明智小五郎这个男人的确有些小聪明,但是我只是嫌他碍事,并不怕他。我可不会因为怕他就伪装自杀,借此金蝉脱壳。”
“那这具尸体要做什么用?”
“当然是动些手脚把它伪装成我的尸体,但我没说想借它逃脱,这才是重点。听好,你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偷,只能杀几个人,但我不一样。你知道艺术这个词汇吗?凌驾于一切艺术之上的杀人艺术,这种情怀,你懂吗?我一直对它心怀憧憬,我有一个远大的梦想,想创造一个精彩无比、完美绝伦的艺术作品。”
“就是您之前提到的,四十九名女孩……”
“对。也只有那个才能略微实现我期待已久的梦想片段,我正积极地为那件事做准备。为了这个伟大的艺术创作,我赌上了我的地位、财产和生命,这也许会遭到庸人的嘲笑,可这是我的使命,我就是为了完成这项艺术才来到人间的。没想到,冒出明智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协助警方。他实在太碍事了。我当然乐于迎战,可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工作,没那个闲工夫陪他玩儿。所以我这才想出假死、让对方放松戒备的方法。”
“可是,我还是有些地方不明白,我可以打开棺盖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本来就打算在这里打开的。”
平田用修理汽车的工具撬开棺盖,一手抓着手电筒凑到里面检查。
“整体很神似的感觉。问题是脸部,就算人死后肌肉会膨胀变形,也很难让他们相信这是畔柳博士吧?无论是波越警部还是野崎,都能立刻识破这不是真正的博士。”
“所以我们必须下点儿猛药,你敢吗?”
“什么敢不敢?”
平田心头莫名一惊,回眸瞪着博士在黑暗中的脸孔。
“我晚点会告诉你那个地点。我要你明天开车把这副棺材送到目的地,把尸体扔在那边再回来。不过尸体不能原封不动搬过去,否则就没办法当我的替身了。不过,只要动点儿手脚它就可以胜任替身之职。”
“什么意思?”
“我们必须改变这具尸体的外形。不只是脸部,还得加工出侧腹的伤疤。你能行吗?”
“哇,那种事可别找我。我跟您不同,我没那种嗜好。”
就算是小恶魔也吓得发抖了,虽然他在利益及犯罪虚荣心的驱使下,与博士狼狈为奸,但他没有博士那种天生的残虐。他无法领会血淋淋的杀人艺术的个中滋味。
“所以我才同意在这里打开棺材。接下来的事情要是你不敢,那就交给我。别发抖,只是稍微有点儿怪味罢了。”
僵直、形态怪异的尸体,被博士随意扔到杂草上。在手电筒的圆光下,仿佛一具做工粗糙、丑陋的人偶。
黑暗中博士窸窸窣窣地不知在摸索什么,最后,博士紧握着楔形石块的手指,威胁感十足地出现在灯光下。那只手顺势上下晃动了两三下后,旋即以惊人之势,狠狠砸向尸体的面部。
两名老人
话题一转,离新宿约两小时车程,位于北上奥多摩青梅铁道[46]沿线,有一个名为H的小村子。在此地能眺望多摩川上游溪谷的风景,更有淙淙水声、绿叶凉风环绕,是东京都附近难得一见的纯朴山村。
在村外的僻静处,有一间环绕着冬青树矮篱、铺着古意盎然的茅草房顶的小屋。屋主是个温和的老人,与烧饭的阿婆相依为命,过着煮茶弄花的闲适日子,安享优哉余生。
然而,就在四五天前来了一位美丽的东京姑娘。她并非老人的女儿,但也不是陪宿的浪荡女。据说她是老人友人的女儿,来这里避暑、游玩。
越过后方的水田,走上半町路,地势骤然下降形成一个深谷,数丈之下,便是多摩川的清流在岩石间汹涌奔流。就连宁静村落的各个角落,都能听见那水声犹如成千上万的蝉声嘶鸣不绝于耳。眼皮底下溪谷的绿荫深处,也传来清脆的鸟鸣。
那女孩不时于清晨伫立在断崖边,引吭高歌村民鲜少耳闻的西洋歌曲。她美妙的歌声回荡在溪谷上方,飘到遥远的绿荫深处,袅袅消逝。
虽然她鲜少在村中走动,但这只是个小村落,都市来的女孩很快便成为话题人物。
“那个女人长得跟电影明星富士洋子一模一样,该不会就是她本人吧?”
附近车站的年轻站务员第一个注意到这一点。
“说到富士洋子,听说她被蜘蛛男盯上了。”
即便是在僻静的小山村,村民们也听说了蜘蛛男的可怕。
“是啊。说不定她就是害怕蜘蛛男才逃到这种地方的。”
这个猜测完全正确。话题中的女子正是富士洋子。厂长K氏畏惧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蜘蛛男再一次伸出魔爪,于是拜托隐居在H村的同族老人暂为收留,让她在此藏身。
当然他也一再警告务必避开众人的视线,受托保护她的老人更是一再唠叨。但她毕竟是活力充沛的年轻女孩,个性好强,甚至连蜘蛛男都感到吃不消,这样的她自然不可能乖乖闭门不出。天色昏暗的黎明时分,忍不住想对着溪谷高歌一曲。就算她不这么做,时值夏天,路过的村民走过敞开的窗口时,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这美丽、难得一见的女孩。
危险,危险。她这个藏身之处该不会已经被蜘蛛男发现了吧?这里和都市不同,不仅缺乏警力,能够仰赖的也只有年老体衰的老人和煮饭的阿婆。有急事时,也没有住得近的邻居可以及时伸出援手。
K片厂厂长也是与波越及明智小五郎商量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但他们怎么会如此一致地选择这个冒险的方法呢?
一天早上,那是上一章节里提及的火葬场怪事发生后的第三天,早起的老人正坐在檐廊上,欣赏放在长凳上的牵牛花,这时,树篱外有人招呼:
“花真漂亮,开得真壮观啊。”
定睛一看,一个乡下老头隔着树篱探进上半身,看着挺面生,不过八成是这个村子里平常深居简出的老人吧。对方身穿洗得泛白的白底细纹棉袍,拄着一根被污垢染得乌黑发亮的天然木杖。虽然弯腰驼背但头发尚未全白,脸上蓄着花白的胡子,小小的老花眼镜后方,沾满眼屎的小眼睛不停眨动着。
“是啊,早起赏花是我最大的乐趣呢。”
老屋主笑眯眯地回答。他自己倒是白发银须,纯白的山羊胡垂到胸前,高雅的气质和乡下老头有如云泥之别。
“我也喜欢牵牛花。”乡下老头很聒噪,“我家的也是每年都开花,可惜比不上您家的盛况。尤其是开在边上的变种大牵牛花朵,简直太漂亮了。您肯定费了不寻常的心思。”
“哈哈哈,看来您也是爱花人啊。不嫌弃的话请进来看看。今早开得特别美呢。”
“我年纪大了,的确有些老眼昏花。那么,我就承您好意走近花旁,仔细瞧瞧吧。”
乡下老头欣然应屋主的邀请,不客气地走进院中。
“您请这里坐。我这就去泡茶。”
老屋主在檐廊替他腾出位子后,乡下老头“嘿咻”一声坐了下来。
之后两人针对牵牛花热烈地讨论了好一阵。双方在这方面都有相当的研究,正因是专家所以话题也特别多。光看摆在长凳上的盆栽还不够,又绕着院子转了一圈,连含苞待放的盆栽也一并观赏了。
“啊,先生,先生,这该不会是您的吧?掉在这里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老屋主放开嗓门大声说道。那是一个超大的老式男用毛织钱包。
“啊,这、这、这,真是不好意思。”
乡下老头一看到那个,不知怎的慌忙跑过来,一把从屋主手上抢了回去。
“哈哈哈!看来这非常重要。拿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呢。”
“不不不,里面装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要是装着金银财宝就好了,哇哈哈!”
他神色尴尬,含糊带过。
两人回到原先的檐廊边坐下。
“您夫人呢?和孩子们在一起吗?”乡下老头问。
“我一个人在这里隐居。啊,您说她吗?”
最靠里的屋子蚊帐扬起一角。见对方朝那边望了一眼,老人补充道:
“那是从东京来做客的,是亲戚的女儿。您也看到了,年轻人早上就是贪睡,真伤脑筋。哈哈哈!我们来泡杯茶吧?不巧烧饭的用人昨晚因为媳妇家有事回去了,所以连生火都得自己来。”
“那您别麻烦了,我也该告辞了。”
“没关系,反正我自己也想喝茶,不嫌弃的话,您就再多坐一会儿吧。”
于是这个不客气的乡下老头,还真坐着不动了,看来果真想讨杯茶喝。于是,老屋主绕过庭院消失在厨房那头。
屋主一走,这个乡下糟老头开始东张西望起来,之后也不知想到什么,竟悄悄上了檐廊,手脚并用往前爬着靠近内室的蚊帐。蚊帐中睡着富士洋子。他到底想做什么?这个老头该不会是有偷东西的恶习吧?抑或有其他目的?
大概是为了避免发出声响,他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终于爬到纸门边,接着一下子抬起头,伸长脖子,偷窥纸门另一端的蚊帐。洋子当然没发觉,睡得正香甜。老头就像碰上老鼠的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睡姿。
“很遗憾,看来你终于上钩了。”
突然冒出的说话声令他愕然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老屋主竟然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啊,你说什么?”
乡下老头一边不动声色地退向檐廊,佯装浑然不知。做好准备,想趁对方不防备时逃走。
“哈哈哈!没用的。别看我这样,赛跑我可不会输给你。”
两人就这么互相瞪着,不知几时又并肩在檐廊边坐了下来。
“您在开什么玩笑。我只是,这个……”
“只是来确认一下富士洋子吗?哈哈哈!我早就翘首以盼、恭候大驾多时了。富士洋子不正是最好的诱饵吗?您说是吧,畔柳博士。”
在那一瞬间,冒火的四只眼仿佛想看穿彼此的内心似的,直直瞪着对方。
下一刻,只见老屋主的手掌一翻,乡下老头的花白头发就已经飞到半空中了,大胡子也被掀了起来。胡子底下的脸孔,是和刚才的乡下老头判若两人、精悍无比的畔柳博士。
“就算是蜘蛛男——我记得你的外号是蜘蛛男——也吓了一跳吧?一想到你上了大当,我就非常愉快。哇哈哈!对不起。我一时忍不住,太高兴了。”
“如此说来,你是……”
“你还没反应过来吗?”
“当然知道。明智小五郎,怎么样,我猜对了吧?会玩这种花样的就只有那个男人。”
畔柳博士也不是省油的灯,事情到了这一步反倒不惊慌了。
“承蒙谬赞不胜惶恐。你猜得没错。那么——”
老屋主说着,也取下乔装道具——假发与胡子——恢复明智小五郎的真面目。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明智露出一个小小的破绽,这对老奸巨猾的畔柳来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惜,我还是抢先了一步。”
原来,掉在院子里的钱包装着手枪,畔柳博士在千钧一发之际,先明智之前取出手枪。
“你最好看仔细了,这场对决你毫无胜算。因为你是个有原则的绅士,不会随便杀人,也不曾有过实际经验吧?可我呢,我是个天生的杀人狂,你懂了吗?这把手枪可不是唬人的玩具,我真的会开枪。噢,那可不行。在你还没取出怀中手枪之前,我这边的枪口已经冒烟了。你要小心,要小心哪。”
啊,纵是本领高强的明智小五郎,遇上这个男人也无计可施吗?难道在这场对决中,他真的只能认输吗?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充满仇恨的无言对峙,持续着。
是恶贼臣服?还是名侦探败北?两巨人终于相会在咫尺之间。
格斗
畔柳博士果然老奸巨猾。抓到电光火石间的破绽先明智一步掏出怀里的手枪,摆出“你敢靠近我就开枪”的架势。明智纵使想开口呼救附近也没有住户听得见。而且又是在天色微明的清晨,看来明智已经束手无策了。然而他陷入如此窘境,为何还能那样淡定?
“哈哈哈!”明智若无其事地笑了出来,“手枪吗?那玩意儿我也有。”
说着就慢吞吞地伸手入怀。危险啊,对方不是已经把手指勾在扳机上了吗?
“住手!”畔柳博士受到对方莽撞举止的刺激,情不自禁地高喊,“你敢轻举妄动我就开枪。只要你拿出手枪,我就在你饱满的额头上开个洞,你猜我和你谁比较快?来吧,有种你就把手枪掏出来。”
可是,明智仿佛听不懂对方的警告,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看你还是尽早开枪吧。因为我不会打消掏出手枪的念头。”
说着他的手已离开怀中,接着一道银光闪过。
看到这里,畔柳博士忍无可忍,二话不说扣下扳机。但不知怎么回事,手枪“咔嚓”一响却不见子弹射出,反观明智,他正拿着枪对准他冷笑。
畔柳博士被这意料之外的巨变惊呆了。
“其中有鬼。”想到这里,他感觉冰凉的液体滑过腋下。
他气急败坏,一次又一次地扣动扳机,不过都是徒劳。枪口没冒烟也没发出声音,枪膛里面是空的。
“哈哈哈!你懂了吗?先发制人的不是你而是我。”
明智依旧拿着枪,笑着说。不过,他并不打算开枪。
“该死!”博士气得嘴都歪了。
“是刚才钱包掉到院子里时……”
“你总算明白了。当然是那个时候,我趁你被牵牛花吸引了注意力,取出子弹。你真以为我是个连这点机灵都没有的草包吗?”
他说着,把左手伸入怀中取出子弹,任由子弹在掌心滚动。
无论在这之前还是之后,明智再也不曾见过畔柳博士像现在一样露出那种丑恶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可怕表情。暴怒凸出的眼珠周围是青黑色的眼眶,宽宽的额头上青筋暴露,让人误以为他得了一种可怕的皮肤病,乌黑的双唇犹如趴着只受伤的蚯蚓,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那么,你想怎样?”
“现在,我去拿放在檐廊角落的绳子,你最好乖乖待着。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就会毫不留情地开枪。”
“别傻了。你做得到吗?我可以趁你伸手的时候踢飞你的手枪。哈哈哈!明智,你真的有勇气拿绳子吗?我说你难道不怕吗?”
明智朝檐廊的方向退了一步,畔柳博士紧跟着上前一步。对方已经绝望了,豁出去了,千万不可大意,即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都有可能令情势逆转。
只是,没想到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对明智有利的事情。就在这时,外面的骚动吵醒了富士洋子,她从内室探出头来。
“洋子小姐,快,把那条绳子给我,把绳子给我。”
眼见洋子因吃惊愣在原地,明智连忙向她求援。
洋子立刻领悟了事情的原委,勇敢地跑到檐廊角落。那里放着一团捆绳,她抱着绳子,想交到明智摊开的左掌上。可是,她才刚睡醒。再加上这场骚乱让她失去冷静。她以为绳子已经放在明智的手掌上,却差了那么一点点,“啪”的一下绳子掉到地上了。
明智一看慌了,弯下身子想捡起来,不料防守又露出破绽。
畔柳博士苦等的这一刻终于来临,他腾空飞起一腿,明智的手枪被踢飞到两三间远的地方。
“哇!”
两人同时发出野兽般的恐怖呼喝声,下一刻,两个男人已扭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倒下去的那一刻,博士在上方,右手紧掐着明智的脖子。他发了疯似的,指尖一点点抠进明智的喉头。
洋子看着明智涨成酱紫色的脸孔,看着他朝空中乱抓挣扎的双手,情况已不容她犹豫。她当机立断,光脚跳下院子,捡起手枪,瞄准目标,猛地扣下扳机。
强烈的空气震动,后坐力让手臂麻木不已,透过淡淡的青烟,只见畔柳博士仰面倒在地上。
子弹没瞄准,千钧一发之际,击中了对方的腿。
杀人魔鬼
战斗结束了。直到此时,蜘蛛男才算彻底丧失了抵抗能力,他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动弹不得,躺在院子里。
洋子愣在原地,失神地望着眼前被枪击中、正在呻吟的男人。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五味陈杂的心情难以平复。
明智坐在檐廊上,并没有特别激动,用和平时一样客气的措辞,对着躺在脚下悲惨的失败者说道:
“畔柳先生,这回你我之间终于分出胜负了,显然我的智慧并不逊于你,这就足够了。我们之间总算有个了结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整个社会的过节,不过那属于警方的管辖范围。老实说我向来对那种事全无兴趣。不知你知不知道,大多数情况下,我对把凶手抓捕归案提不起兴致。无论凶手是逃亡还是有其他打算,只要不累及第三者,我向来都是袖手旁观的。因为我的工作是找出真相而非惩罚。不过,仅限于你,我不能这么做。你是地道的恶魔,如果放任不管,不论还得牺牲多少人,你肯定还会继续绑架、杀害妇女。你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所以,虽然我不情愿,但在你没被关进监狱之前,我有责任看守你。”
“我知道,你用不着解释了,快叫警察来吧。”
蜘蛛男痛苦得直皱眉,不耐烦地说道。
“洋子小姐,可以麻烦你跑一趟村里的派出所吗?请把巡查找来,顺便在那里给警视厅的波越警部打个电话。”
明智这么一说,本来茫然发呆的洋子这才回过神来,“好,我去。”说完她拔腿就想往外跑。这时,一股不安突然掠过明智的脑际。
“洋子小姐,等一下。”
他叫住洋子,目光炯炯,死死地盯着畔柳博士。
“你老实说,你的同伙平田现在在哪里?”
“东京。”
格斗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再加上枪伤,畔柳博士连开口说话都显得吃力。
“东京?你撒谎。你不会连这最起码的准备都不做,如果你失手,还有他接手,他会替你绑架洋子小姐。”
隔着低矮的树篱,明智放眼眺望附近的田地。一大清早前方的田野看不到一个人影,但是他总觉得那个机灵敏捷的平田,正躲在哪块田地的垄沟阴影里伺机下手,让洋子单独去太危险了。可是话说回来,这是地处僻静、远离人烟的独栋房子,如果一直僵持下去,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人经过。
“我看这么办吧。洋子小姐,你就忍耐一下,拿这把枪抵住他的额头,站在这里看守他。你不用怕,他已被绑得动弹不得,况且腿上的伤也令他元气大伤……如果有人,比方说这家伙的同党出现,威胁到你的安危,那你也别客气,直接开枪射击这家伙的额头,懂了吗?”
明智认为没有比这更万无一失的办法了。洋子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自己让对方受了重伤导致他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感到愧疚,她并不害怕,立刻服从了明智的安排。
明智快步往派出所走去,负伤的恶魔、恶魔虎视眈眈的猎物,两个人的主客位置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颠倒,这情况实在不可思议。
没想到,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明智就离开了十五分钟,在那十五分钟当中,发生了一件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那无法以常识判断,但它确实发生了。
在满是朝露的地面上,滚了一身泥的博士被麻绳五花大绑着,就像一个细长的行李横卧在地面上。看他那窝囊的德行,让人觉得他根本配不上畔柳博士这个威严的名号,实在太滑稽了。
他的小腿肚被打穿了,留下个黑洞,从那里涌出的鲜血滴成一条小河,还顺着小腿不停往下淌。子弹没打到骨头,小腿没有骨折,算不上严重的伤,但那血肉模糊的样子给人一种剧烈的疼痛暗示,再加上他不停地皱眉,低低呻吟。
洋子按照吩咐,蹲着把枪口抵住对方的额头。眼看着自己制造的伤口不停往外冒鲜血,却不能替对方包扎。虽然她生性坚强,毕竟是个女孩子,对她来说这是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一次,腹部被自己的短刀刺伤,另一次,她开枪射到他的小腿,仔细想想,她居然令这个男人两次身受重伤。而她呢,虽然对方执拗地四处追杀自己,但在肉体上,她不仅没受伤,就连另一个目的,也还没有得逞。也就是说,这么理解奇怪是奇怪,但就洋子而言,下场凄惨的不是被猎捕的她,反而是畔柳博士这个捕猎者。
他现在正灰头土脸地躺在她面前,是生是死,全凭她的一念之间,只要扣着扳机的手指头稍微用上一点力,这个罕见的恶贼,令全国人民活在恐惧中的大恶魔,就会一命呜呼。
不,用不着扣扳机。只要这样盯着他不让他逃走,过十几二十分钟,这个男人就会被送交到警察手里,等着他的是可怕的监狱和绞刑架。
这完全超乎洋子想象的主客颠倒的立场,令她深感不可思议,她觉得很可笑。最后,她陷入一种难以言喻、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恐惧的困惑状态中。
她觉得十分焦躁,坐立不安,甚至开始害怕起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恶魔像死去了般沉默着,只有从腿部伤口涌出来的鲜血暗示了他还是一个活物。
洋子再也忍不住了,将手枪往腰带前一插,从怀中取出一条崭新的手帕,蹲在博士脚边,迅速扎好伤口止血,盖住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景象。
当恶棍察觉到洋子正在他的腿部包扎伤口时,身体猛地一抖。等手帕绑好,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你快逃吧,跑得远远的。”
突然间,从洋子嘴里冒出不可思议的话语。她如连珠炮般、歇斯底里地连说了两三遍同样的话。可是,她自己似乎还没领悟到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我已经不想逃了,但我不知你说这话是怎么想的。”
博士忧伤地回答。
洋子听到这里,猛地扑到博士身上,动手替他解开系得很紧的绳结。
“你疯了吗,还是我在做梦?”
博士任由她解开绳子,吃惊地咕哝着。
即使已恢复自由,他也没有立刻起身,只是诧异地仰望着洋子的脸。
“快点,趁警察还没来,你快逃吧。还有,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快走,快走。”
洋子跺着脚催促他。
博士听了,坐起上半身,笑得很不怀好意。
“那么,我就逃走吧。不过,我不想一个人走。”
“啊?”
“我是说,除非带你一起走,否则我不走。”
这一刻,他尽显恶魔本性,厚颜无耻地说着,突然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让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但是,对于这个歇斯底里的女郎的率性之举,他瞬间便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赋予这个心血来潮双倍的价值。
洋子登时犹如噩梦初醒般狼狈不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她的右手被博士牢牢捏住,麻得几乎失去知觉,最可怕的是,用来防身的手枪不知几时也落到博士手中了。
谜一样的殉情
洋子被博士拽着,跌跌撞撞地走在田埂上。这个杀人魔王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种磁铁般的吸引力,不仅是体力上无法相比,更有某种微妙的物质,吸引着洋子,让她毫无抵抗之力。
也不知道博士到底打算逃到哪儿去,只见他大步前往位于半町远外的断崖。断崖下就是多摩川的激流。
转眼之间他们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再也无路可走了,前面就是深达数丈的溪谷。
畔柳博士,也就是蜘蛛男,在离陡峭的断崖边约一两尺的前方停下脚步,洋子也停下了。但是,她已无暇诧异博士古怪的行动,她失魂落魄、杏目圆睁、眼神空洞地望着博士。
“你懂吗?”博士温柔地说,“这就是我打一开始的计划。虽然中途杀出碍事的程咬金,害我多费了一番工夫,不过最后终于还是能按计划进行了。我和你,现在,将从这里跳下去。你不高兴吗?我们要殉情哪。”
洋子茫然地听着,她当然不懂博士话里的意思。她只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出自本能的恐惧,从内心最底层涌起。
“你为什么要替我解开绳子?那是因为你打心底爱着我,在你的潜意识深处,其实早已爱上我了。或许,你的理智告诉你应该远离我,但是你的内心却被我强烈地吸引着。我俩在这里殉情自杀,一点儿也不奇怪。”
博士的这番话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洋子却感到那并不全然是谎言。
博士拉着洋子的手,钻过悬崖边上茂密的灌木丛,下到一个往下凹的狭长地面上,这个平台是山崖边上往外突出的一块岩石形成的,下方再无任何障碍物,一直到谷底都是垂直的断崖。
在繁茂的树荫下,这一带显得有些昏暗,但还不至于暗到看不出躺在角落里的异物。
洋子的眼睛一落到异物上头,立刻发出惊恐的尖叫,急忙往后退。可是博士的手指像黏在她手腕上一样,深深地嵌到肉里,她的身体完全不听她使唤。
躺在那边的是一个从身材到衣物都和蜘蛛男一模一样的家伙。可是,那个男人虽有头却没有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乌漆抹黑、乱糟糟的。(不消说,这就是他们从火葬场里偷出来的那具死尸,前一晚平田把它搬过来了。)
“来吧,这就是我的分身。将和你殉情自杀的是这个分身。恶人做到我这个程度,绝不会只有一条命与一个身体,你瞧,他和我哪里不一样?面孔?就算是我自己的面孔,如果砸烂了也一样。还有,他腹部也有一道被你捅出来的伤疤,腿上的弹孔也是。你看,只要这样……”
博士说着,用他刚才从洋子手上抢来的枪,朝尸体的腿部射了一枪。
“你看,他现在和我没有丝毫差异了。”
恶魔的眼睛闪烁着邪恶的光芒,死死盯着失魂的洋子,随着手腕上的力量逐渐增强,洋子觉得自己的全身也和手腕一样,被一种难以抗拒的强大力量,扯到对方身边。
她已无计可施,犹如置身在最邪恶、最可怕的噩梦中,肉体已完全不听使唤。唯有那颗心,万分焦灼的心仍在痛苦中挣扎。
十天后,这对不可思议的殉情男女的尸体,终于被人发现了。之所以发现得那么晚,是因为尸体坠落地点在人迹罕至的断崖下。而且还卡在岩石与岩石的裂缝中,上面还盖着树枝,若从崖上往下看,连死者的衣角都看不见。
发现他们的是一名热爱钓鱼的村民。一天,他为了钓激流里的鱼,饶了一个大弯,从远处下到谷底,经过那个断崖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岩石的裂缝。
那里,两坨男女的肉块叠放在一起,已经开始腐烂了,嵌在岩石的裂缝之间。
经检验,确定男尸是蜘蛛男畔柳博士,女尸是富士洋子。男方怀里留着一封这样的遗书:
我选择死亡并不代表我向警方及明智小五郎投降,即便在最后的瞬间,对他们,我仍报以最轻蔑的嘲笑。我赢了,我得到了一切。无论是物欲还是名声,甚至这无与伦比的恋人。她打心底爱慕我(你们想必万分惊讶),渴望与我相拥长眠于这美丽的大自然怀抱中。
在这有恋人相伴的坟墓里,在这充满胜利的喜悦中,我欣然步向甘美的死亡国度。
两具尸体的皮肤都已经开始溃烂,连脸形都无法辨认。尤其是蜘蛛男,坠落时似乎撞到岩角,使得他的脸部受到极为严重的损毁。
人们被这出乎意料、急转直下的悲剧结局搞得不知所措,同时也觉得安心。尤其是警方一干高层首脑,大大地松了口气,欣喜肩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警视厅内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士认为像蜘蛛男这样的恶贼,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死亡,心里的疑问迟迟放不下。但H村内自然不必说,其他地方也没发现相似的失踪者。就连东京各大学的解剖教室、医院乃至于其他收容尸体的地方也全都调查过了,并未发现任何疑点。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社会上也没再出现和蜘蛛男犯案手法相同的案件,大家逐渐认同那果然就是蜘蛛男的人生终点。虽然他的同伙平田东一还没被抓到,但现如今,主谋蜘蛛男既然已经死亡,平田应该掀不起什么大浪。
至于明智小五郎对于凶手这意外自杀的看法,没有一个人甚至连波越警部都不知道。
另外,他又在新闻记者等人面前,就恶贼突然死亡的原因以及他不正常的心理状态,援引了自古以来知名犯罪者的案例加以说明,还说得不容置疑。只不过,谁也不敢断言他那样做是否是一种障眼法,显然,我们无法确切了解他内心的真实打算。
波越警部最后一次见到明智小五郎是在发现蜘蛛男尸体的三天后。从此,再也没人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有人猜测他是因为在H村的大意,因此羞于见人。)蜘蛛男的自杀事件与明智小五郎的失踪事件相继发生后,凶手与侦探几乎同时消失了。
波越警部怀疑明智的失踪有特殊意义。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时,明智说过很奇怪的话。
当时,明智顺势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给警部,上面用铅笔写着“浅草区S町××号,福山鹤松”。
“这张纸是我从畔柳博士桌上的便笺纸里撕下来的。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是博士被洋子刺伤、卧床养病期间写的。而这个福山鹤松,你也知道,他是独自承包制作浅草花屋敷游乐园展览人偶的著名人偶师[47]。博士为什么要抄下一个人偶师的地址?这实在是耐人寻味。我总觉得还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说波越先生,你不这么认为吗?”
明智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惜,正巧那时来了一位客人,话题被打断后就不了了之了。原先波越认为蜘蛛男既然已经死亡,他生前在便笺纸上写过什么都已不重要,所以也没太在意。后来回头再想想那些事,觉得明智的话里说不定包含着什么深远的含义。
帕诺拉马②人偶
发现蜘蛛男尸体后大约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十月初的一天,浅草区S町的人偶师福山鹤松的店里来了一位男访客。
西式外套底下是一件蓝底细纹结城[48]单袍,内衬盐濑织锦单层内衫,白布袜配上毛毡草履,挺俗气的,大概四十上下,像是娱乐业小老板。服装还算体面,但这人大概是被烧伤过,半张脸全是红肿的疤,牙龅得厉害,每一颗牙上都镶了金,微笑的时候面目狰狞,那样子让人毛骨悚然。
他说想见店主,递来的名片上印着:
鹤见游园帕诺拉马馆
园田大造
店员心想,帕诺拉马馆肯定要订购和活人一样大小的人偶,于是立刻请他入店。和店主鹤松露寒暄了几句后,园田大造便说出来意:
园田负责鹤见游园经营方面的事务,此次将建造一座帕诺拉马馆。建筑物的外部大体已经竣工了,接下来马上要着手内部装修,需要一批人偶。掺杂用过的旧货也无所谓,总之希望能赶在本月底之前交货。
“我把画好的设计图带来了,大体上我希望是这样的。”
园田说着,摊开设计图。图上画了四十九个姿势各异的女人,而且都是全裸或半裸的。
“四十九个啊,这个月之内恐怕来不及了,何况这么多都要裸体的就更不好办了。”
人偶师被这出乎意料的大手笔订单吓了一跳,歪着头思索一番。
“嗯,你可以拿现成的头部和四肢,再新制作躯体部分就行了。就算看起来不太美观,但放在昏暗的帕诺拉马馆里,不用那么在乎细节,总之只要做齐四十九个人偶就行了。”
两人争论了半天,最后鹤松还是被说服了,在能应急的条件下,接受了这笔订单。由于无法立即估计出详细的价格,园田问清楚大致预算后,开了一半金额的支票。
“后面有人偶工厂吧?我想参观一下。”
谈判结束后,园田临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在规模上,还谈不上是什么工厂,但您要参观的话当然欢迎。”
鹤松就当款待大买主,当下一口答应,立刻带领对方前往工厂。
破旧简陋的木板小屋里,几名工匠正在工作。另一边的泥土地面上,年轻学徒们站成一排,正在替光秃秃的泥塑脑袋漆黄色涂料,工匠则忙着给泥人化妆或者勾勒脸谱,还有人正在贴头发,往眼眶里塞玻璃眼珠。木板小屋里,红色的、白色的头颅散了一地。另一边墙上,挂着白花花的同真人大小一样的手臂,有的张着五指,有的抓向空中,数量多达一二十只,就像白萝卜似的一字排开。
园田大造穿梭其中,兴致盎然地四下观看。
“哇,这玩意儿太刺激了,面孔上居然只有眼珠子。”
那是一个还没上色、也没贴上头发与眉毛、就像石膏像一样的雪白的人头,已镶嵌完毕的眼珠子,活灵活现地仰望着园田。
不过,这里我的本意并非描写人偶工厂里的人偶,而是希望读者注意活人。工厂里,有一名工人的举动不太正常。
当时园田大造的注意力全放在人偶身上,对制作人偶的工人根本就没留心。因此他当然没发现一位年约四十、身材瘦长的工人,当时他正在工厂的一个不起眼角落里调配涂料。他一看到园田,立刻停下调涂料的手,死死盯住对方没有红疤痕的半边脸,像要把那张脸看穿似的。
工人看了园田好一会儿,最后好像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接着他似乎害怕被对方看到,故意把头垂得很低。园田经过他附近时,他更是装出正专心调涂料的模样,弯着腰、驼着背,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园田一走,他便不动声色地离开工厂,不着痕迹地向老板鹤松打听:
“刚才那个男人是来做什么的?”
“您说他吗?他是客户。是鹤见游园帕诺拉马馆的老板,预订了四十九具女性裸体人偶,要求在这个月之内交货。”
真是不可思议,老板鹤松面对这个工人,态度竟像对上司一样恭敬。
工人刨根究底,一再追问园田的事,最后老板还让他看了园田开出的支票。
“啊,感激不尽。不过,没事,是我误会了。谢谢,谢谢。”
工人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工人,他非常开心,不断道谢,接下来就回到工厂去了。
老板鹤松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目送这个新来的工人离去。他不但不用付那个工人薪水,反而从工人那边拿到大笔礼金。老板也不知道他的姓名,打开始就肯定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为了学习制造人偶才来工厂的。不过,这位绅士工人的真实目的,老板一无所知。
伸出魔掌
之后约莫过了一个月,十月底的一个傍晚,E女校(将法语列为正式课程的知名女子中学)一个名为和田登志子的四年级女孩,正独自走在神宫外苑宽敞、蜿蜒的小路上。她刚听完在青年会馆举办的音乐会,现在正往家里走。本来有朋友同行的,但由于两家的方向不同,于是在会馆前分了手,之后独自走在这黄昏的冷清公园里。
如果在两个月前,她肯定不敢独自穿过这凄凉的公园,或许就连音乐会都不敢去听。因为她和里见芳枝、里见绢枝及富士洋子等人长得极为相似。换言之,她也是被蜘蛛男的传言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东京女孩之一。
出会馆的时候人实在太多,出来的时候又有些晚了,再加上出来后她和朋友热烈讨论了一番犹在耳边萦绕的音乐带来的感动,因此等到她踏上归途时,周围几乎已经看不到其他听众的身影了。
随着街灯的光线越来越明亮,暮色迅速变浓了。伸展的曲线勾勒了草地的边界,路灯的光线打在稀疏的草木背面,显得特别深邃。
登志子不是胆小鬼,但还是感到有点害怕,胸口禁不住冒出冷汗,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一路小跑起来。
省线车站就在不远处,那边的灯光特别明亮,车站前的树林浮现怪异的黑影。随着她前进的脚步,那团黑影好像正往空中攀升。
登志子蓦地回过神来,发现那丛树林里的一个暗影摇摆方向和她的脚步并不相同。这难以理解的现象吓得她一下子停下脚步。她停下后,树丛黑影也随之静止,但那个影子却还在移动,并且缓缓朝她逼近。
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登志子这才看清原来那只是个高个子的西装青年。他的影子和树丛暗影混在一起,所以看起来才格外怪异。
登志子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不久之后,这次不是她多心,是真的发生了可怕的事。那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似乎不是偶然路过的行人,倒像是早就躲在那丛树影中等着她走近的,眼看对方从她的正对面包抄过来,她往右闪他就往右靠,往左闪他就往右移。“这是个流氓”,想到这里,登志子根据过去的经验,强打起精神装出神色自若的样子,目不斜视地朝她要走的方向继续前行。然而,这个青年和以往的流氓不同,并没有因此退缩。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挡路,但擦身而过时,他用微小但令人心惊肉跳的力量戳了戳她的手臂,
“喂。”他低语。
登志子心想这可怎么办?不巧的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大声呼救的话远处的人估计也听不见,很明显,跑是跑不掉的。
“你别不说话呀,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陪我走走就行了。”厚脸皮的年轻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我赶时间,没空。”
登志子用一种若有似无的微弱嗓音拒绝,便想迈步离开。
“你是逃不了的。”
青年的双手执拗地攀上登志子的肩头。
“你想做什么!”
登志子拼命挣扎。
“不做什么,只是向你表达敬意。”
说着,年轻人猛地自后方反剪她的双手,把他的脸靠近她的。这是个执拗得不可思议的拥抱,可以感受到男人湿热的呼吸。
“来人啊!”
登志子终于发出哀号。
于是,几乎就在她哀号的同时,
“浑蛋!”
传来一个男人强而有力的怒吼。当她回头时,他的身手多么利落啊,小流氓竟然已被摔到地上了。
救命恩人是个身穿藏青色织纹和服、头戴鸭舌帽的青年。他将对手摔倒还不甘心,又一下子骑在对方身上,握紧拳头就是一顿狠揍。
“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
小流氓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乖乖挨打。
“真是个没用的家伙。算了,这次就放过你,快给我滚。”
织纹和服青年一松手,小流氓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让你虚惊一场了。这一带不良分子很多,不小心点会有危险的。”
和服青年转身面对登志子,温柔地说,口齿清楚伶俐。之后,登志子不住道谢,但青年似乎没听到她说的似的。
“你刚听完音乐会要回家?”
他问。登志子点头称是。
“我也是。S先生的小提琴演奏会我向来不错过……我送你一程,你要搭省线吧?”
凑巧登志子也是S先生的乐迷之一,获救的感激加上趣味相投的同好,令她对这名青年萌生一股好感。
两人并肩走向车站。路上他们聊音乐,聊得欲罢不能,最后俨然成了要好的朋友。走到亮处后,青年相当高级的服装,得体的言行举止,强壮的手臂,讨人喜欢的开朗容貌,这一切都强烈地吸引了登志子。
等电车时,两人甚至互相交换了住址、姓名及就读学校。这才知道他是R大学划船社的选手,子爵最上家的嫡长子。
“我要到目黑,你要到池袋,所以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到新宿。”
青年说,登志子也依依不舍地答道:
“那当然好。”
两个小时后,目黑车站附近一家小咖啡店的昏暗角落里,两名青年头碰头地窃窃私语着什么。
“看来进展顺利。”
身材修长的西装青年说,他就是先前在外苑摸黑偷袭登志子的家伙。
“这下子等于一百两已经到手了。到今天为止已弄到三百两,这份工作真不赖。”
另一个回答的人,太惊人了,那不正是刚才击退这个流氓、自称最上子爵嫡长子的和服青年吗?怎么会这样,难道这是两人串通好的?
“这招实在很老套,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上手了。小姑娘完全上钩了吧?”
“哼哼,那当然,我是谁啊。”
“喂喂,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也不替我想想,又挨揍又被恐吓,脸都丢光了。”
“哎,别这么说,这都是为了生意。”
“说到这里,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不会出错吧?”
“放心。十一月三日是假日,那天我会在家里举办音乐会,那位小姐也会出席。我已和她约好,到时候开车去目黑车站接她。说到十一月三日,正好就是那天,绝对万无一失。”
“哦?你动作还真快。”
“我好歹是个子爵呢。这年头贵族公子最吃得开了,骗她们非常容易。那么,我先通知平田兄这个好消息。”
自称最上的青年起身离席,走进电话间。
“平田兄”是谁呢?考虑到和田登志子是蜘蛛男偏爱的那一类型,平田兄很可能就是蜘蛛男的同党。如此说来,这两名青年耍弄的老套花招,恐怕也是受了蜘蛛男畔柳博士的指使。先前说到平田东一出面召集了一批老混在一起的社会流氓、混混,进行大规模诱拐女性的计划,这估计是计划的环节之一吧。
读者想必记忆犹新,之前野崎捡到一份东京地图,上面标了四十九个记号。畔柳博士当时暗示,那标明的是即将遭到蜘蛛男毒手的候选者住址。如此看来,自称最上的青年的诡计,正好呈现了绑架四十九人虐杀计划的一小部分吧?四十九人,啊,说到四十九人,一个月前造访人偶师福山鹤松的那个半边脸都是红疤的神秘人物,同样也订购了四十九具女性人偶。这会是个巧合吗?该不会这后面就潜藏着残暴没有人性的蜘蛛男令人战栗的恶毒计划吧?
此外,最上青年在不经意中说出了“说到十一月三日,正好是那天”这不可思议的话。那天到底意味着什么?那天,该不会是怪物蜘蛛男最后一桩重大犯罪、超乎想象的淫虐地狱公之于世的日子吧?
非常诱拐
与此同时,东京都内各区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恐怕平田东一在他们中间拥有较大的号召力,再加上蜘蛛男给他们提供了不可抗拒的高额报酬,于是这些长着一张张帅气面孔的不良青年,非常积极地参与到这次的行动中来。
至于手法,和自称最上的不良青年的手法大同小异。不外乎是利用艺术、学识、爵位或男性的健康体魄等吸引对方,再加上极为巧妙的演技(诡计)。而上钩的女性,无一例外地与这些不良青年定下“十一月三日”的约定,相约当天共赴音乐会、电影院或是去近郊踏青。啊,“十一月三日”那天,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到底会发生怎样的恶行呢?
十一月二日到了。然而,就算平田麾下的不良青年人数再多,就算他们再帅气、鬼主意再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勾引将近五十名女性终究比较勉强。十一月二日也就表示“十一月三日”这个大日子即将来临,可是还有将近二十名女性没有拐到手。
凡事考虑周到的蜘蛛男不可能事先没料到这一点,他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有十足的把握能在最后阶段将剩下的女孩一举弄到手。
他的命令一下,平田青年便通过电话秘密通知,传授给手下数十名不良青年秘密行动方案。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分头前往市内十几个地方,各就各位。
只不过,作者无法把他们“大诱拐”的每一个细节都详细记录下来,而只是选出其中的一个例子。读者读完这个例子后,想必能意会其他案例的脉络。
住在东京的人几乎每晚都会听见十万火急的消防警笛声,谁也不会觉得奇怪。火灾自古被称为“江户之花”[49],这一传统流传至今,人们对火灾早已麻木了。无论是住在芝区的人、住在麦町的人或是住在神田的人,每晚都能听见火警呼啸而过。在东京,每逢火灾季节,每晚各区都会发生十几起小火灾。
十一月三日那晚也是,虽说距离火灾季节还有些早,但东京市内有十几个地方同时发生了火灾。早已习惯火灾的东京人不觉得奇怪,因此并不起疑。报纸也几乎没当一回事,但在这看来微不足道的小火灾背后,却隐藏着举世震惊的阴谋。事后听闻真相的市民,对恶魔超乎寻常的奸计都发出讶然的惊叹。
那天晚上,在十几个地方几乎发生了相同的事件。一一记录就没意思了,作者决定只列举发生在牛込区H町的事件为例,读者可以借此类推剩余同类事件的状况。至于说到这牛込区的案子……
那是个月黑风高、时不时刮点儿风的暗夜,有几道黑影穿过黑魆魆的暗夜,像一群被风吹来的黑夜怪鸟,徘徊在H町的黑色木板围墙边。一个、两个、三个……他们偷偷地聚在一起耳语一阵后又分散四处,紧接着又聚在一处,最后再次分开。
深夜两点,当巡逻员警的脚步声走远后,其中一人“咻”地从垃圾箱后面蹿出来。那是个把暗夜色的黑衣当做保护色的年轻人。他把眼睛贴在黑板围墙上的一个小洞上,弯腰偷窥院内。
小洞彼端是一个宽约两间的狭长形内院,最里面主屋的木板墙黑黝黝地耸立着。窗户上没有灯光透出,四下一片漆黑,但青年却眼尖地看到木板墙面的墙角放置着一整袋木炭。
青年竖起耳朵,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屋子的正门口传来一声口哨,紧接着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相同的口哨声,那正是青年等待的暗号。
他利落地擦亮一根火柴,点着一小团棉花,然后抡起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手上那仿若幽魂般的磷光便越过围墙,在空气中逗留了一会儿,直直落到主屋木板墙边竖立的整袋木炭上。
青年再次弓身透过小洞观察里头的状况,只见宛若流萤的幽微火光落到木炭上后,一开始十分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似的,很快幽幽的蓝色火光就转为艳红色。火星引燃了木炭袋里浸泡了煤油的木屑。鲜红的火焰犹如蛇信,一口一口舔舐起主屋的木板墙来。
二十分钟后,从这栋屋子的三面墙上冒出滚滚浓烟,鲜红的火舌蹿过黑暗的天空。黑暗中突然传来“失火了!”的悲惨叫声。
三名纵火青年在正门口集合,等着大门打开。
屋里的人终于醒过来了,乒乒乓乓的开门声,女人的尖叫声,还有人撞上拉门的声响,接着是跌跌撞撞冲到马路上的四名男女。
“失火了!失火了!”的悲痛叫声,刺耳的狗吠声,平日难得一用的防火钟突然响起来了。
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敞开了,大家一起往外冲,有些人叫嚷着,但不知道他们在嚷什么。有些人往外搬家当,看着火焰大背景前仓皇失措四处奔逃的影子,活像皮影戏里的一群皮影,最早起火的那栋屋子门前已乱成一团。
惊慌失措的一家人跑散了,找不到父母的美丽女孩,孤身一人冷得浑身发抖,却只能干着急,望着烈焰和乱成一团的人群发呆。
这时三名纵火青年中的一人,悄悄凑近女孩身后,用大得吓人的声音嚷嚷:
“小姐,这里危险。快,快,令尊正在找你,快跟我过去。”
他大声嚷着拉起女孩的手,硬是把她拉向一町之外的街角去了。
那里停着一辆汽车。之前那纵火三人组的另两名青年,已打扮成司机和助手坐在里面。这是多么不计后果的手段啊。为了诱拐一名女孩,他们竟然不惜让好几间房子化为灰烬。这种匪夷所思的做法,除了蜘蛛男绝对没人想得到也做不出来。
女孩没时间思考,头脑一片混乱的她就这样被推上车。车子走了十町后,她还是没察觉,等到她发现时,嘴里被塞了东西,想求救也喊不出来了。
这个女孩,不用说,自然与富士洋子及蜘蛛男看上的女子长得极为相似。
那晚,在东京市内各区共十几个地方都发生了类似的纵火和诱拐事件。蜘蛛男就通过这个手段,成功虏获了预定计划的四十九个人。
恶魔的美术馆
十一月一日晚上,鹤见游园帕诺拉马馆里结束了人偶安装及装饰工作。十一月二日,接受了娱乐管理部门的相关审查。四日当天,正式招待画家、文学家、评论家、新闻记者等各界知名人士数百人,举行华丽又隆重的开馆仪式。
只有帕诺拉马馆的开馆仪式,才能满足蜘蛛男最后的虚荣心。他打算借助这场史无前例、凄美绝伦的大屠杀,为他的暴虐行径谢幕,为他的恶魔生涯锦上添花。
三日深夜,确切来说是四日凌晨三点——也就是在平田东一手下的不良青年进行纵火、诱拐行动后不久。园田大造(正是蜘蛛男,畔柳博士)独自坐在帕诺拉马馆的观众席上,出神地欣赏着他依据自己的创意打造出来的奇怪光景。
在这里,超越现实的空间,穷极视野地展现出一个完全的世界,它有一个身在现实世界,却又忘却了现实世界——只能和梦幻相比的不可思议的宇宙。
直径约十五间的圆顶建筑物内部,拉起一整片无接缝的帆布,泥土地面未铺设木地板。观众席上往外伸出的顶棚挡住了天花板,上方装设了人工照明,这小小的诡计,让人忘记了自己身在建筑物内部,呈现在眼前的是无垠的旷野。这是永不消逝的海市蜃楼。
这个幻境空间的绝大部分,都被死亡的蓝与鲜血的红诡谲交错的光影妆点着,不断铺陈出鲜活残酷的地狱图。血腥的血池、沸腾的滚水、针山、刀山,像无数条毒蛇吐着蛇信,交错成熊熊燃烧的、红黑相间的地狱之火,在这里面,无数个少女的蓝色的、苍白的裸体在挣扎、抽搐、蠕动着。
可以说,那些都是用苍白的肉块堆积而成的人山。前方四十九具是真正的人偶,后边数不清的裸女,则是妖艳扎眼的油画。但帕诺拉马馆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实物与画像之间看不出分界,放眼望去连绵不绝的一堆堆肉块,而她们又像真正的女尸,立体、动态地蠢蠢蠕动着。
浓稠的血池中,孤零零的假人头像鲤鱼一样大张着嘴巴,仿佛痛苦地喘着气。
在刀山边上徘徊的裸女们蓝色的肉体丰满又富弹性,一点儿都不像死尸。人偶光滑的肌肤在蓝光与红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苦闷扭曲的身体看起来不可思议地性感和妖艳。
另一边,有一群在半空中翻踢、挣扎在跃动的火焰中做无谓抗争的无数只年轻玉足,这些少女以倒栽葱的姿势投身熊熊地狱之火中,她们的头颅与胸部隐没在地下。
那些姿势各异、泛着蓝光的肉块,如纠缠在一起的蛆虫,绵延不绝,直到溶入后方乌云密布的天际。
这是多么惊悚的景象啊,这根本是恶魔的演出,没想到竟能通过审查,准许公演。不过,这是因为主办者事先准备了狡诈的诡计。主办方花言巧语,鼓吹帕诺拉马馆的重点不在于地狱种种惩罚之苦,而在于想如实呈现救苦救难的神佛降临的景象。也就是说,是为了强调信弥陀方可得永生,所以才添加了地狱百景,可说是一幅劝善惩恶的地狱极乐图。
的确,在背景的高处,飘过一条紫色的电光拖曳而出的长条紫云,用金粉描绘的三尊佛像格外耀眼醒目,同样用金粉描绘的佛光悬在佛祖脑袋后方,一直辐射到远处的刀山与血池里的亡魂躯体上。
蜘蛛男园田大造,对于他亲手创造的邪恶至极的艺术,看得心醉神迷。但当他蓦然回神,才发现不知几时,心腹平田已站在他背后的黑暗中。
“您还真是看不厌啊。”
平田带着挖苦的微笑说。
“我刚才还在想象,真人取代人偶后,她们痛苦挣扎的情景。”
半边脸都是红肿疤痕的园田大造,龇着神乐舞里的狮子一样的大金牙回答说。
“您马上就能亲眼看到了,一切都准备好了。按照计划四十九个人一个也不少,全部关在暗室里。到时只要把她们赶到这里,剥掉衣服,和假人调换就行了。”
“那些女孩情况怎么样?”
“手脚都绑上了,嘴巴也堵住了,想挣扎也挣扎不了。她们在暗室中,就像一堆叠在一块的行李,只能不停扭动。到时把那边的门打开,把人拖到这里就行了,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丫头反抗得了。”
“很好,很好。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你那边也准备好了吗?”
“那当然。把钱付给那些帮忙的家伙后,还剩了五千圆左右。我会拿这笔钱尽情玩乐上半个月,再追随您而去,到时候我们在地狱重逢吧。”
“别这么说,你为什么不逃走呢?你甚至可以搭飞机去中国。我并不想拉你共赴地狱。”
“好,等哪天我有了兴致会这么做的。”
“再不然,像我这样拿硫酸毁了自己的容貌,也可以安全待在东京的。”
“那个也等我兴致来了再说。我讨厌现在决定明天的事,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平田东一果然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他们开始拆卸处理人偶。在这个帕诺拉马馆入口处那宛如隧道的暗道两侧,各有一个像仓库一样的空房间。其中一间关着四十九名牺牲者,而另一间打算储放人偶。
这是平田最后一次帮助蜘蛛男,两人忙得汗流浃背,不停往返在帕诺拉马大厅和置物间。
人偶光滑的肌肤和性感的曲线让他们在搬运的时候甚至误解那并非没有生命的人偶,可见做工多精良、效果多逼真。不过绝大部分都是些质量不过关的、凑数的拼装货,只要稍微用一点儿劲,头颅或手脚就会松脱掉落下来。其中也夹杂着像粗壮如弁庆的男人身体,却在上面安插着女人头颅,再在外面套上宽松白衣鱼目混珠的。
“奇怪。我记得这边应该还有一具人偶,博士您什么时候搬走的?”
平田环视人偶全部搬走后空荡荡的大厅,高声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碰过那边的人偶。”
“这就怪了,又不能自己走路,难道凭空消失了吗?不太对头呢。”
平田脸色古怪,滴溜乱转的眼珠子四下张望。
蜘蛛男园田大造也被平田影响,不知怎的暗自一惊。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犹如飞掠而去的恶魔,闪过他的心头。
“哈哈哈。”然而,他突然笑了出来,“别吓唬人了。是你想太多了。我刚刚还在那个房间数过人偶的数目,是四十九具,那是你的错觉。这里光线昏暗,背景上又密密麻麻地画着同样的图画,难免会看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园田不知为何激动起来,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听起来,不像对平田说而是说给自己听。
“八成是这样吧,大概是把没有的东西看成有的了。不过,帕诺拉马馆还真是诡异,连我们都会产生错觉。”平田心虚地环视四周。
“算了,别再说了。”蜘蛛男挥了挥手,强装快活地说,“来吧,好戏在后头。我那些可爱的四十九个女孩取代人偶的时候来了。你能想象那一幕吗?我剥下那些女孩的衣服,像对待畜生一样拿着鞭子把她们赶到这里,然后施放毒气。黄色的毒烟会像生物一样匍匐在地面,逼近所有的女孩。你不觉得现在耳边依稀传来惨叫声吗?白色肉块仓皇逃窜,那真是七彩的垂死裸舞。疯狂的死亡之舞后,美丽的女孩们将会不得不配合这个地狱背景图,露出抽搐、扭曲的苦闷表情。有的趴在血池畔,有的倒在针山脚下,雪白的身体从青色变成紫色,最后僵硬着不动。”
他露出满嘴的金牙,像恶魔似的笑了起来。那种笑容,看起来与全景地狱图是如此相得益彰。对他的坏事套路早已习惯的不良青年平田也因为他此时的形象太过瘆人而吓得全身寒毛倒竖,不由得把脸扭了开去。蜘蛛男继续陶醉地自言自语:
“就等明天了。明天下午一点,将有几百人前来观赏我最后的杰作。而且,他们都是拥有卓越评论眼光的名流专家,他们将会看到我打造的令人惊叹的世界。他们将会到隐藏在这小建筑中的另一个宇宙旅行。他们终将理解什么叫‘邪恶之美’。而我将亲自担任这地狱世界的解说员。你们瞧,这些人偶,制作得多么精巧啊。看这小嘴,这玉手,这美腿,解释着的时候,我会掀起女孩们的嘴唇,抬抬她们的腿,捏捏她们的皮肤。一个接一个,展示四十九名女孩——你们看,这个也是,看到没有,这个也是——就这么边说明边展示。啊,那时候,观众将会是一副怎样被吓破胆的表情?一切好像就在眼前。”
在蓝红交错的光线中,蜘蛛男犹如妖怪的面孔正泛着愉快的笑容,从咧开的大嘴里流泻出来自地狱底层的笑声。
侦探人偶
帕诺拉马馆位于游乐园的一角,另有出入口,即便不入园也可以参观帕诺拉马馆。这个自由的出入口,也成为了他搬运那批数量惊人的牺牲者的秘密通道。
刚和蜘蛛男道别的平田青年,也是利用了这个出入口,因此并不担心被人看到,他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黑暗中了。
蜘蛛男园田大造目送平田青年离去后,“哐啷哐啷”拉上出入口沉重的拉门。为了避免有人进来闹事,他“铿”的一声上了锁。就这样,在门户紧闭的宽敞的帕诺拉马馆中,除了四十九名牺牲者以外,就剩下蜘蛛男一人。
他手持细鞭,走进外表看起来像储藏室,实际是暗室的房间里。
不久,这群外貌肖似的美丽女孩,一个个被解开绳子,拿掉嘴里的布,一下下尖锐的鞭子声后,一丝不挂的她们被赶到暗室外。在这四十九人中,有人眼看死期将至大哭大叫,有人像死人一样趴在地上,有人满怀强烈敌意,扑上去揪住蜘蛛男。但即便集她们四十九人之力,也无法对抗蜘蛛男手上的枪和鞭子。在鞭子及枪口的威胁下,除了钻进通往帕诺拉马馆那条漆黑、狭窄宛如隧道的洞穴之外,别无选择。
那场面实在滑稽,裸女们宛若成群被驱赶的家畜,鱼贯走向帕诺拉马馆大厅。
穿过漆黑的隧道后,她们的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个红与蓝交织的梦幻世界,是诡异阴森的地狱景象。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四处响起,但她们身后的鞭子毫不留情,在众人互相推挤下她们甚至无暇驻足。
“想喊就尽管喊,不过,你们的声音传不出去。就算传出去了,也不会有人听见,这里可是在广阔游乐园的森林中。”
蜘蛛男用比女孩们的尖叫音量还要大的声音吼道,他不停鞭打着每一个人,将裸女赶到适当的位置。
鞭子声,乱舞的肉块,此起彼伏的尖叫组成交响乐,愉悦了恶魔,他咧嘴露出凶恶的金牙,畅怀的笑声响彻整个帕诺拉马馆。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蓝红交织的渲染光影下,一幅由活人扮演的人间炼狱图正在上演。
此时,刚才关着四十九具人偶的漆黑储藏室中,发生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状况。
躺在角落的一具人偶——那是在彪形大汉的躯体上套一件宽松的白大褂,再随便找了个女人的脑袋安上,那是鱼目混珠的拼装货之一。此刻,它居然像上了发条一样,在黑暗中突然起身。
不仅自己站了起来,它还推开旁边成堆的假人,弄得“咔咔”作响,沿着墙边走了出去。白衣人偶出了门口,穿过隧道,好似梦游症患者,不知不觉中潜入帕诺拉马馆大厅里。
假人把散乱的黑发拨至耳后,红色光线打在他如白墙般的面孔上。大概觉得光线刺眼,那对玻璃眼珠不停眨动着。接着,紧绷着的唇角似乎微微一动,人偶的脸庞露出嘲弄的诡异笑容,那光景实在难以形容。
原来,那不是人偶,而是一个大活人。在四十九具没有生命的人偶中有一个活人。刚才平田的怀疑是对的。这具活的人偶不待别人搬动,自己就悄悄走进储藏室去了。
这具奇怪的人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绕到蜘蛛男背后,并像影子一样跟在他后头,随着蜘蛛男的身形移动而飞速移动。蜘蛛男压根儿没发觉,他被眼前四十九具令人眼花缭乱的肉块迷惑了,只顾着拼命挥鞭子。
机会终于来了。当蜘蛛男暂时停止四处移动的时候,人偶伸出手,只见他的指间有一团像是棉花的白色物体。他以电光火石之速,把那团白色物体捂在蜘蛛男的口鼻之上。十秒、二十秒……蜘蛛男软绵绵的身体倒进人偶的双臂之间,麻醉药令恶魔陷入了昏睡。
不能这样,快,快。心底有个焦虑的声音不断呐喊着,蜘蛛男与睡魔战斗一番后,胜利的他终于睁开蒙眬的黄色双眼。
四十九名女孩仍然还在哭喊着,不知该逃到哪儿,地狱之火丝毫未见减弱,还在熊熊燃烧着,地狱之水翻腾着、咕嘟咕嘟往外冒,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变化,显然昏睡的时间很短。蜘蛛男瞥了一眼手表,由于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几时开始昏睡的,因此无法从手表获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
“啊,我只是因为太高兴了,所以才头晕目眩的,没什么。”
蜘蛛男以为这段期间才过了几秒钟,所以完全没发觉诡异人偶和麻醉药的事。不过,他其实已睡了一个多小时。之所以认为才过了几秒,是因为四十九名女孩在怪人偶的指挥下,进行了巧妙的伪装。在那一个小时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具怪人偶又是谁,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这些暂时不深入,蜘蛛男园田大造踉跄着站了起来,为了让所有的女孩都站到适当的位置上,他又继续鞭打着怒吼了一阵。四十九名女孩虽然又哭又叫,这回倒是意外老实地听从他的命令。
“好了,女孩们,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该是疯狂舞蹈的时候了,你们就尽情疯个够吧。尽情地——”
蜘蛛男的话才说到一半,他自己就像疯子似的冲进隧道里,从外面“砰”地把门锁上,再绕到帕诺拉马馆的布幕背景后面,那里有一个像箱子一样的小房间。他钻到那个小房间里,从最上头镶有玻璃的圆窗向外偷窥,帕诺拉马大厅一览无遗。四十九名裸女的香艳肢体尽收眼底,在蓝红交错的光线中,不停扭动着。
蜘蛛男发出了野兽般的狂笑,面部由于亢奋涨红着,他啧啧地舔着嘴唇,万分愉快地按下小房间墙上的小按钮。按下去之后,他把脸紧贴在圆窗的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场内的变化。
按钮与设在场内观众席地板下方的杀人毒气装置相连。只要一触碰按钮,那里面的两种药水就会自动混合。
不一会儿,观众席下面的黑暗中,无数条像蛇一样的黄色烟雾昂起头接连不断地爬出来。它们在地面上匍匐前进,向四面八方扩散,蛇与蛇重叠交错,最后化为一团黄色的烟波,徐徐向四十九名裸女逼近。
被毒烟吓坏的女孩,纷纷发出惨叫,缩起身子攀在背景布幕上。然而,毒蛇迅速逼近她们的脚下,脚踝、小腿、大腿、臀部、腹部,沿着肌肤不停住上爬,她们跳起了蜘蛛男所谓的疯狂舞蹈。
这是一场四十九具柔软胴体与杀人毒气抗争的沉痛战役。女孩们被烟呛得猛烈咳嗽,但恐惧的手捏不住她们发自胸口深处的尖叫,她们的狂醉之舞由于失去节奏而变成癫狂之舞。四十九具裸体纵横交错来回奔跑的壮观场景,令蜘蛛男的欢喜到达绝顶。
黄烟越来越浓,覆盖了地面与圆形背景的布幕,最后爬上圆形天花板,从顶上的通风口逸出屋外。蜘蛛男偷窥的玻璃窗口,也由于置身在云雾中,终于看不见场内的全貌。但是,当疯狂奔跑的众多裸女紧贴着窥视窗快速跑过时,烟雾中巨大的肉体隐隐被放大了数倍,仿佛云中巨人,或者水族馆里的怪鱼,淫乱得令人毛骨悚然。
只是,纵使蜘蛛男,也无法尽情欣赏这不可思议的景象太久。黄色毒烟不分敌我,钻过墙壁空隙,也开始侵入他藏身的小房间。正因他熟知这种毒气的特性,所以单是看到一缕轻烟便已吓得发抖。他连忙拿起手帕捂住鼻子飞快冲出小房间,跑过走廊来到帕诺拉马馆外。他把出入口的大门狠狠关紧后,在恐惧的驱赶下离开建筑物,全速跑进另一头的森林中。
对于仅凭意志力摆脱睡魔纠缠的蜘蛛男来说,这一顿狂奔终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当他跑进森林,往草地上一倒,尚未完全失效的麻醉药再次控制了他的神经。
他就这么躺着,仰起脖子眺望帕诺拉马馆那栋建筑。在隐隐泛白的天空下,那栋黝黑耸立的圆形建筑顶端,袅袅升起黄烟。啊,在那圆形屋顶下,四十九块扭曲的肉体瘫在地上,如实显示了她们垂死前的苦闷挣扎。想到这里,他感到满足,也觉得悲哀。他仰起的脖子颓然垂落,这历代罕见的恶魔终于堕入了深沉的梦乡。
大团圆
快到中午时,园田大造雇用的帕诺拉马馆警卫和售票员来上班的时候,发现了正在林中熟睡的他。
蜘蛛男被工作人员叫醒,知道开馆的时间快到了,慌忙打开帕诺拉马馆的大门。此时毒烟大部分虽然已经由通风口排出,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禁止警卫入内,亲自打开了所有的门窗,让残留的毒气排出。蜘蛛男自己也坐在建筑物外面的售票处,在观众抵达之前,监视进出的所有人员。
在他教导接待人员待客之道之际,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相较于发出的数百封邀请函,实际到场的人数还不到百人。但是,看到其中有K片厂厂长K氏和警视厅的波越警部时,蜘蛛男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事后才知道,这两人来此有别的用意。)还有知名的作家和新闻记者,还见到了以怪异画风闻名的新秀油画家。
蜘蛛男园田大造换上事先准备好的礼服,带领宾客到帕诺拉马大厅。众人毛骨悚然地穿过黑暗的隧道,出了隧道,是环形观众席。馆主客气地为场内无处安置椅子的不周而道歉,请求宾客暂时站在原地。
为了营造异度空间的氛围,帕诺拉马大厅几乎漆黑一片。除了幽暗的萤火——如燃放着的地狱之火——外不见任何光线,整个大厅阴森可怖。站在黑暗中的客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在脑海里描绘一幅幅幻象图,他们预感到可能会看到恐怖的景象,这令他们异常紧张。
之后,随着蜘蛛男逐一按下各个开关,厅内渐渐亮了起来。先是渲染死亡氛围的蓝,接着是热血奔腾的红,最后是飘浮在天空的紫色的云,云上面端坐着金色的如来。
如果凝神细看,还能看到刀山、血池以及沸水滚滚的地狱。触目所及还有数不清的蛆虫和蠢动的裸女堆积成山。观众中间“啊、啊”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最令众人惊奇的是最前排裸体人偶痛苦挣扎的姿态。那里有从人体构造上来看完全不可能的各种各样的奇怪姿态。即使再自由放纵、厚颜无耻的舞蹈家也绝对想不到、摆不出这种舞姿。胆小的观赏者由于其过于残酷、过于淫秽,不由得转过脸去。
可见蜘蛛男有多么得意。
他站在观众面前慷慨陈词了一番。他陈述自身对“邪恶之美”的看法,说明这帕诺拉马馆是如何具体地表现了他的看法,并且表示他自己正是邪恶的艺术家,而这个帕诺拉马馆就是邪恶之美的最高殿堂。
致辞完毕后,他推开栅栏,走到帕诺拉马馆大厅的泥土地面上,走近一个定格了的、痛苦挣扎的人偶身边。
“话说,我最呕心沥血的杰作,就是这些人偶的肉体。这是受到地狱苛责而扭曲的年轻女子的美丽姿态。请看,这些死人光滑的肌肤、水嫩的弹性。”
他一边露出诡异的微笑,一边抓着人偶的上臂高高举起。然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观众,冷不防放开那只手,这是为了展示真实肉体不可思议的弹性。
然而,怎么回事?人偶的手臂狠狠撞到胴体上,发出“咔啦咔啦”的陶瓷撞击声。只有那具假人忘记收起来了吗?不、不、不,不可能有那么荒唐的事。蜘蛛男狼狈不堪,抓起旁边那具人偶的头颅,为了确认其脸上痛苦的神情,猛地往上一扭,结果那颗头颅居然应声扭下。这也不是真人,同样是具陶瓷人偶。那么,刚才在毒烟中疯狂跳着垂死之舞的那群女孩的尸体究竟到哪里去了?
蜘蛛男的惊慌已到达顶点。
他慌忙冲向第三具人偶,试着抓起人偶的手臂,确认到底是陶瓷人偶还是真人偶。意外的是,那不是人偶而是流着温暖血液的活人。虽然身穿白衣,化了妆又戴着长长的假发,但那人显然是一名男性,那结实的肌肉里蕴藏的力量让你感受到男性的强壮。
蜘蛛男大吃一惊,惊慌失措地踉跄了两三步。
不用说,这正是之前令蜘蛛男昏睡的古怪自动人偶。男人偶霍地立了起来,艳红的光线照在他扑满白粉的脸孔上。红彤彤的脸孔,紧抿的嘴唇,紧闭的双眼徐徐睁开,越来越大,炯炯有神的双眼死死盯着蜘蛛男,扭曲的双唇发出诡异地奸笑。
“你是谁,你是谁?”
蜘蛛男伸出双手遮住对方犀利的眼神,胆怯地呻吟起来。
“你猜不出来吗?对这个声音没有印象吗?”
男性人偶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了。是你。明智——小五郎。混账东西,你居然……”
巨人与怪人再次相向而立。四只眼睛里燃起的敌意散发出剧烈的光芒,像要咬烂对方的身体似的。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瞪了对方许久。在场的观众也渐渐领悟了事情的原委,紧张地直咽口水,保持沉默。
扮成古怪假人的明智小五郎终于开口了:
“哈哈哈,你不懂吗?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出现?你一定正在苦苦思索,却不知该如何解开这个疑问吧?说穿了很简单,我利用了你的疏忽。首先,你抄下人偶师福山鹤松的地址却扔在桌上没收走。其次,你没发现我假扮成鹤松人偶工厂的工人,订购了四十九具裸体人偶之后,竟然还叫我到这里安装人偶。我能够看穿你张扬的诡计,就没什么奇怪,而是理所当然的了。哈哈哈,明白了吗?”
“那么,是你把那些女孩的尸体与这些假人调包了的?”
蜘蛛男在瞬间的惊愕平复后,恢复与生俱来的厚颜无耻,从容不迫地问道。
“什么女孩的尸体?”
明智故作诧异地反问。
“当然是被我的毒气毒死的那四十九位小姐的尸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还被蒙在鼓里啊。这真是天大的误解。幸运的是,你并未犯下杀人罪。这么说你可能还不明白,换句话说,你刚才在这里睡了一下。你或许以为只是一下子,但其实你睡了一个小时以上。只要有一个小时就足够了。足以将观众席地板底下的毒气发射装置,改装成剧场舞台使用的无害发烟装置;也足以说服四十九位小姐,请她们吸了那无害的烟雾后做出痛苦挣扎的模样。”
“你是说,那都是她们演的戏吗?”
蜘蛛男面临骤变,难以置信地大叫。
“一点也没错,那些女孩不愧是你看中的人,全都有一流的演技呢。哈哈哈。趁着你在林中熟睡之际,那些女孩全都被父母领回去了。这时候她们八成正在向父母叙述昨夜至今的冒险吧。安排好这些后,我再布置这些假人取代了那些女孩。我这一手,也说明了我不是完全不懂欣赏‘邪恶之美’的男人吧?”
接下来的沉默,延续了很久很久。
众人看着一代恶徒蜘蛛男露出了凄惨、痛苦与绝望的表情。
蜘蛛男纹丝不动,立在原地瞪着明智小五郎,可他的右手指尖却以肉眼察觉不到的速度,一点一点爬向腰间的口袋。那里面装着手枪。
对此,明智仿佛毫不知情,仍立在原地。危险啊,危险。
精明的波越警部察觉了此事,他翻越栅栏冲了过去,迅速扑到蜘蛛男背后。可惜,只一瞬之差,手枪已握在恶贼手中,冷冷地反射出金属的光芒,观众席传来“啊”的惊叫声。
“不用担心,我可没说要你们的命。我输了,彻底败在明智的手下了。我要从这儿逃走确实非常容易,可是我已无意再逃。承受这失败的耻辱就已经够了,我要自行了断我这恶魔的一生。”
真令人意外,蜘蛛男没把枪口对着敌人,反倒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慢着!”
波越警部大吼一声,扑上去想抓住他持枪的手,却迟了一步,啪——手枪响了。
但“咔嚓”声后却没有白烟冒出,更没有子弹喷出。蜘蛛男根本没倒下,他惊愕地呆立在原地。
“用不着担心,子弹早就被我卸下了。”
明智满面笑容地挑明实情。
最可怜的要数蜘蛛男。他为这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气得脸色铁青。看到这情景,人们不由得颤抖起来。因为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像此时的蜘蛛男一样狰狞可怕的面孔。
“浑蛋!”蜘蛛男爆发似的怒吼一声,猛地扑向明智。
可是,冷静的明智不可能令发疯癫狂的蜘蛛男为所欲为,他迅速跳开,摆出防备的架势。同时,波越警部和混在观众之间的三名刑警也一同张开双臂,保护明智。
当他们为了保护明智而集中到一起的时候,机会来了,蜘蛛男的真实意图暴露出来了。他假装扑向明智,却突然改变方向,冲向五六间之外的刀山。
那里倒插着数十把刀剑,蜘蛛男迅如脱兔,纵身一跳,张开双臂,嘶吼一声,整个身体啪的落到了锋利的刀剑尖上。
波越警部等人赶到时,恶贼早已停止了呼吸。其中一把剑从正面刺穿了他的心脏。
在场的人都不敢正视这残酷的一幕。就连明智小五郎,也嘴唇发青地把头转向了一边。
举世罕见的恶贼蜘蛛男,现在也变成了一具柔软不成形的物体。这物体落在刀山之上,在其黑礼服的脊背上,像一只大刺猬一样长出十几根刀剑尖,从根部咕嘟咕嘟往外冒出发黑的液体。
就这样,学者杀人魔蜘蛛男,也真是因果报应,竟在他创建的帕诺拉马馆地狱的刀山上,亲手将自己处以极刑。
(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注 释
[1].此处蜘蛛男特指佐藤勇吉,与下文的蜘蛛男怪物不是同一个人。佐藤自称魔术师,明治十一年(1878)起在东京各个剧场演出。身长二十一厘米,头与手脚却长约二十三厘米,而且手脚还能叠成三折。除了躯体与躯干的比例怪异以外,他的眼神闪烁,似乎总在窥视着什么,上述特征让人联想到蜘蛛。
[2].位于东京都台东区浅草的娱乐街,有各种剧场和娱乐场所。
[3].一寸约为三厘米。
[4].公用电话的旧称。
[5].换算成月薪等于六十圆,当时基层巡查的初任薪水,月薪大概四十五圆。
[6].日本的长度单位,一町约等于一百零九米。
[7].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一米八。
[8].日本长度单位,一坪约为三点三平方米。
[9].弁庆是镰仓时代的英雄豪杰,他把兵器都背在身上带着走,号称七大道具。
[10].与《黑暗中的蠢动》主角同名,不过这是乱步任职鸟羽造船厂时的友人姓名。这位朋友后来前往东京投靠当时在本乡团子坂经营旧书店的乱步,两人还一起开过中华拉面店。
[11].福尔摩斯与华生初次邂逅在《血色的研究》中,那个阶段他似乎不问喜恶,案子不问大小一概承办。但是,后来名声日渐响亮,他就只根据自己的兴趣接案子了。
[12].福尔摩斯曾在短篇小说《红圈会》中,根据报纸私事广告栏上的对话破解了一起犯罪事件。
[13].在昭和三年(1929)的阿姆斯特丹奥运会中,人见绢枝(1907—1932)参加了女子八百米决赛,并获得日本女性运动员在奥运会上的第一块银牌。里见绢枝名字的灵感或许正源于此。
[14].乱步作品中频频露脸的警部,在《猎奇的结果》(1931)、《魔术师》(1931—1932)、《黄金假面》(1931—1932)等书中也十分活跃。后来被恒川警部、中村警部取而代之。
[15].法国诗人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的童话集中有一个名为《蓝胡子》(1697)的故事,故事中的杀人恶魔杀害了六名妻子,被第七任妻子揭发。在《蜘蛛男》中,凶手在信上自称“蓝胡子”,从未使用过“蜘蛛男”,而报纸也不曾使用过这个称呼。不知“蜘蛛男”这个绰号究竟从何而来。
[16].亨利·迪塞尔·兰德鲁(Henry Desire Landru,1869-1922)。兰德鲁是个强盗杀人犯,骗诱许多女性到他的别墅,先夺取她们身上的饰品、金钱等财物后再将其杀害,并将遗体烧毁,据说被害者多达两百人。一九一九年,兰德鲁被捕判处死刑。因其作案手法而被称为“蓝胡子”。
[17].现在江之岛的新江之岛水族馆,于昭和二十七年(1952)开幕。不过故事发生时,江之岛尚无水族馆。
[18].扁平状金属制烟管,便于随身携带。
[19].这个时候,波越警部等人应该还不知道里见芳枝的遇害地点。
[20].一圆出租车的简称,只要目的地在市内,都以一圆计价。大正十三年(1925)在大阪试行,大正十五年(1927)引进东京,继而在全国推广。后来由于出租车数量增加及经济不景气,也会有客人杀价打折。昭和十二年(1938)起采用距离跳表收费,但这个名称保留了下来。
[21].昭和四年(1930),东京市汽车总数为一万一千两百三十一辆,其中营业乘用车(出租车)有六千二百五十辆。至于汽车的价格,福特A型新车要价一千五百圆。
[22].应该指松竹株式会社,创立于明治二十八年(1896),集戏剧电影制作、配给、放映为一体的公司。大正九年(1921),松竹进军电影制作领域,拥有京都的下加茂片厂、东京的蒲田片厂以及后来的大船片厂。文中的K片厂应是指蒲田片厂。
[23].大正十三年(1925)至昭和五年(1931)由文艺春秋社发行、古川绿波编辑的电影月刊。昭和五年转让给绿波后停刊。
[24].《朝日新闻》从大正三年(1925)至昭和十二年(1938)间发行的电影月刊,昭和十三年(1939)年起改名为《电影朝日》。
[25].根据当时的治安警察法,政治集会不涉及政治但被判定有可能妨害秩序时,警察署有权派遣制服警员临场监督,以便取消讲谈议论的内容,此时设置的警员座位即为警官席。不过,实际上所有的集会都设有警官席。
[26].Mon Paris(1927),法国歌舞电影。昭和四年二月十四日(1930)于邦乐座、松竹座上映。是Star flm制作的彩色电影,由乔埃·法兰西斯导演,艾雷娜·阿利叶、安德烈·鲁格主演,约瑟芬·贝克等人特别客串。
[27].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英国评论家、散文作家。早年过着不务正业的放荡生活,与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等人结识后步入文坛。他的作品《论谋杀》(Murder Considered as One Of the Fine Arts)对乱步产生了影响。
[28].Glass Stage,为了更好地利用太阳光线,摄影棚用玻璃屋顶和墙壁搭建而成。早期的电影拍摄都在这种摄影棚里。
[29].为了区别意指女服务生的女Boy,明治时代开始使用男Boy这种称呼。
[30].乱步常用的障眼法。
[31].马车车夫,本名岩渊熊次郎。大正十五年(1927),被小酒屋的酒女吉泽惠欺骗,愤而杀死吉泽及其情夫小酒屋老板,并在伤害刑警后逃入山中,历经四十天逃亡后,自杀身亡。乱步、横沟正史、甲贺三郎等人都参加了《东京每日新闻》主办的“熊公合评会”这场座谈会。
[32].本名妻木松吉,自大正十五年(1927)至昭和四年(1930)间,利用深夜潜入东京都中野、大久保一带的住宅区偷窃财物,之后还对该区居民传授防盗心得及看门犬的饲养方法,直到清晨第一班电车发车后才离去,因此获得这个绰号。警方根据现场指纹将其逮捕,处以无期徒刑。战后,颁布新宪法时获得特赦出狱。
[33].太刀山峰右卫门(本名老本弥次郎,1878—1942),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以怪力无敌著称的大相扑横纲选手。
[34].小田原评定乃战国大名北条家的重臣会议。丰臣秀吉征伐小田原时,北条方面迟迟无法决定应战策略,因此后人用这个比喻没有结论的冗长会议。
[35].位于长野市元善町的寺庙,也就是被称为善光寺参拜的阿弥陀信仰之灵场。这里最著名的就是借双手摸索,绕行琉璃台阶下方暗廊一圈的“绕行戒坛”。乱步在随笔《某种恐怖》中提及他曾造访此地。
[36].The Pit and the Pendulum,爱伦·坡于一八四三年发表的短篇小说。
[37].自大正中期起,不良青少年组成社团闹事,渐渐演变成社会问题。他们恐吓、盗窃、欺诈、吃白食,时髦的青年男女成为最大的受害者,政府于大正十一年(1923)颁布了少年法,以期对其形成约束。这类组织如新义团、血樱团、新暗团、坂本团、三田团、白金团、毒蛇团、三光团等。
[38].现在的东京车站饭店。大正四年(1916)东京车站内由精养轩承包开业,内有五十六间客房,昭和八年(1934)十月改由铁道部直营,同年十二月改称东京铁道饭店。昭和二年(1928),带浴室的单人房一晚六圆五十钱,不带浴室的一晚三圆五十钱,西式早餐一圆五十钱,午餐两圆五十钱,晚餐三圆,日式料理两圆五十钱。来此住宿的多半是公务员、议员、军人。这里还是《怪人二十面相》(1937)明智侦探和二十面相初次对决的舞台。
[39].日本内阁成员的正式名称。
[40].掌管日本政府机关内务省的大臣。内务省于一八七三年成立,一九四七年废止。是日本明治到二战时期最重要的中央部门。
[41].特指发生在《一寸法师》中的事情。
[42].当时的警视总监是文官高等考试及格的高级官僚,但多半就任警视总监前后担任官选的县知事或市长,或在警视总监引退后成为贵族院议员,官僚与政治家的区别很不分明。尤其是在《蜘蛛男》连载开始前在任的第三十一任警视总监(在任期间为昭和二至四年)宫田光雄,于大正九年(1921)当选众议院议员,大正十三年(1925)被天皇敕选为贵族院议员后就任警视总监,因此极可能是乱步笔下赤松总监的模型。赤松总监在《猎奇的结果》中也曾出现。
[43].大正十二年(1924)东京大地震发生后,日本的电话开始引进自动交换方式。到了昭和二年(1928),座机电话机登场。过去必须把电话号告诉接线生委托接线生找人,这时候机器已直接连上电话。文中“铃—铃—好像故意跟人作对”这段描写想必就是指这种情形。
[44].一八七一年,日本公布了新货币条例,把“两”等同于“圆”,一两等于一圆。
[45].以守墓、下葬为业的贱民,火葬时负责烧尸。
[46].在立川—奥多摩(旧冰川)之间运行的铁路。明治二十七至二十八年(1953—1954)间,立川—日向和田间的青梅铁道通车。之后逐惭延长,昭和十九年(1945)加上御狱—冰川段同时也收归国有,变成青梅线。
[47].乱步曾造访过替浅草花屋敷游乐园制作人偶的人偶师山本福松,但他没参观过人偶工厂。②帕诺拉马(Panorama)是一种展览装置,在半球形圆顶内画上背景画,再在背景画前面放上大小不一的人偶及模型。利用透视原理,让观赏者看到类似眺望户外的辽阔风景时才能看到的景象。日本于明治二十三年(1890)首次于上野公园公开展览。
[48].茨城县结城地区生产的传统丝织品,坚固耐用。后来,随着线纹的精致化,变成轻柔的高级品。
[49].原出自“火灾与打架是江户之花”,这句俗谚形象地表现了江户城的特征。那时候,从乡下来打工的男性比例居高,因此经常发生斗殴事件。另外,木造房屋密集导致火灾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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