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东南走-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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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是老师。

    大姐已经人到中年。伴陪大姐走着人生,进入中年的有两样东西:骨病和教书。病是大姐人生之路上最常见也最难逾越的深渊;教书是大姐人生之路上最不可缺欠的拐杖。教书在大姐,占了她很大一块生命的黄土薄地,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而骨病从大姐十三四岁始,就是她生命之河中从未断流的浑浊。

    我曾多次写到,童年于我最强烈的印记之一,就是大姐在病床上不绝于耳的腰痛的哭唤。不记得我十几岁以前,上房的窗台上,有过什么时候断过为大姐熬过的中药的药渣。每次放学走进我家的院落,我第一眼要看的,就是窗台上有没有新倒的药渣。好在那泥土的窗台,从未使我有过意外的失望。因为每天都有新的药渣,那药渣中就肯定有几颗做药引熬过的红枣。那熬过的药用红枣,是我少年饥饿的一种味美的填补。

    在我们家里,父母的家教甚严,但不知为何没教出我从小叫哥、唤姐的习性。叫哥唤姐,我总是直呼他们的名字。有次我又去窗台上拣吃那熬过的红枣,大姐便抓了几颗未熬的枣子给我,母亲见了,说让他唤声大姐再给他。于是,大姐便把那枣子擎在空中不动,等着我的一声费力的喊叫。然僵持半天,我终于还是没能叫出那声大姐的天伦之音。这时候,僵持中大姐的眼角有了泪水,把红枣塞在我的手里说:我也不配做姐,人家的大姐最少能给弟弟做一双鞋穿,我却终年有病,拖瘦着家里的日子。从那一刻起,我是决计再也不唤大姐的名字了,决计一定要叫她大姐了。然而,决计归决计,在时光又快快慢慢流逝了十余年后,我却最终还是没能面对大姐,唤出她一声姐来。

    大姐的病渐有好转,是在我十余岁那年。那年的那天,我从学校回家,突然看见去省会治疗数月的大姐,端端地坐在我家院落的阳光里,人虽瘦得如一把柴草,脸上却漾荡着甜润的喜色。她见我回来,慌忙从口袋抓了一把小糖给我。随大姐去省会陪病回来的母亲在一边就望着我说,快叫大姐,你大姐的病好了。

    自心里去说,我是本要叫的,然而,却是仍然没能叫出那声大姐来。就那么拙拙地立着,仿佛一段没有生命的木头。可等我去接那把小糖时,母亲却又厉声说:日后你大姐要教书了,是老师了,你再唤她的名字,而不叫大姐,我就不让你端碗吃饭了。听说大姐要做老师,尽管是民办,尽管是教小学一二年级,也仍使我浑身生满了惊愕和敬意,并怀上了对大姐从未叫过大姐的深深的歉疚。我没有料到,在我还没有学会唤姐的时候,大姐却成了老师。我知道我没有力量支配我的笨嘴叫姐,是更没有能力叫她一声老师的。于是,就常常地偷看大姐,躲着大姐,期望和她有更少的说话的机缘。

    学校是在镇外的一个苹果园里,离我家二里三里。从此,我就朝朝暮暮地看着大姐,刚丢下饭碗,就慌忙往学校走去;学生都还在路上,她已经早早地到了学校,立在教室的门口,翻看她要讲的课文或讲义;放学之后,学生都已到家端了饭碗,大姐才拿着课本或夹着学生的作业,摇着她虚弱的身子,蹒跚在从镇外回家的小路上。大姐走路时,时常拿手扶着她那从小疼痛十几年,最后到遥远的省会做了四个多小时手术的腰,就像扶一截将要倒下的枯树样。这让我担心,她的手离开腰时,会不会突然地倒在地上。在最初那段她教书的日子里,大姐除了每天往腰上贴着膏药外,她很少说到过腰疼腰困的事。父母千方百计地让她去教书,也只是为了她在乡村有一份轻松的活计,并不是为了她成为一个好的老师去。可料不到到了年底后,大姐竟回到家里说,学校期终考试,她班里的学生在全校平均分数最高。母亲说,你别教书累犯了腰病哦;她说累是累了些,可你教书总不能误了人家孩子的前程呢。母亲说,你有病,站着讲课累了可以坐着嘛;她说,当老师的坐着,那在学生们面前像个什么样。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会再次累病的;她说不会的,我的病好了,除了刮风和下雨,已经没啥儿感觉了。

    然而,不幸还是被母亲一语言中了。二年后,大姐在一次辅导学生升级考试时,昏倒在了讲台上。抬至医院内,才发现她的腰上、肩上、肘上、手腕,几乎身上所有的关节处,都贴有黑黑白白的土膏药,花花一片,如雨前浓浓淡淡的云。望着那云白云黑似的土膏药,我立在病床前,心里有一种滚烫翻动着,如同缓缓流动了一河夏天的水。这时候,大姐醒过来,动了动嘴,吃力地睁开眼,望着床边的开水瓶。

    我说:“大姐,你喝水吗?”

    大姐忽然扭过头,眼角噙了泪,拉住我的手问道:“你叫我姐了吗?”

    我盯着大姐瘦脸上泛出的浅红,朝她点了一下头,大姐的嘴角便有了很淡很苍黄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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