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6短篇小说卷-日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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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则臣

    从西宁出来,一路往高处走。天高地迥,阳光也好,出门前朋友建议我涂上效果最好的防晒霜。他不用,他长住西宁,习惯了高原上的紫外线,脸上有两团微微的红。“有反应吗?”他问。我们坐在车里,五月初的青海植被刚刚绿起来,高速路边的树叶子小得谨慎。“心跳稍有点快。”我说。

    “乍来都这样。到日月山你反应会更明显。”

    朋友开车,把一首叫《鸿雁》的歌声音开得很大。我喜欢在世界屋脊上听见辽远的大声歌唱。日月山海拔四千米,内地来的人基本上都觉得氧气不够用,会心慌。我有点心慌,但不是因为缺氧。我想此刻我妹妹一定有点心动过速,我感到了她的那种心慌。我们是孪生兄妹。她在北京,正准备嫁人。她让我来日月山看一个人。我该对那个叫扎西的藏族小伙子说点啥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妹妹说,“你要什么都不想说,就说,你是我哥。他会明白。”

    我见过那个叫扎西的藏族小伙子的照片。他和我妹妹站在西宁街头,坐在青海湖边,站在布达拉宫脚下,坐在大昭寺前,每个人跷起一只脚独立于八角街边的大风里。在这些照片上,我妹妹吊在扎西的脖子上,她张大嘴开心地笑,露出了好看的牙齿。在这些照片上,扎西的确是个帅小伙,他笑得比较节制,像个康巴汉子。

    “哥,你记着,他是长头发。”

    我没理她。在这个问题上我大致站在父母一边,谁让我是当哥哥的呢。早出生一个半小时那也是哥哥。我不喜欢她在嫁人之前还想到一个叫什么扎西的男人。他们俩不可能有戏。旅游结个伴儿还可以,结婚过日子,我爸妈说:肯定不行!事实上也如此,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在缺氧的拉萨、西宁和日月山生活,她的心肺功能先天不好,还吃不了羊肉。“你要跟着他牵一辈子牦牛,在跑几天都看不见一个人的地方放牧?”爸妈说。我妹妹哭了。

    “哭了就赶快回来。”我接过电话。

    那是两年前,我妹妹还住在日月山下扎西家的小平房里。

    我妹妹回来了,拉杆箱里的一部分行李还舍不得全拿出来。

    “还想走?”我妈把她的心电图报告抖得哗哗响,指着窗外的中关村大街,“走了你就不用再回来了!”

    我来的时候,没让爸妈知道。到机场妹妹又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哥,他是长头发。”

    “他是长头发。”我跟朋友说。

    “管他头发长短,”朋友说,“日月山上牵牦牛的没几个。你看这天,阴了。”

    阳光不见了。天低下来,几乎就在天垂下来的同时,落下了雪。“这可是五月了!”

    “谁说雪就得在正月里下?”朋友点上一根烟,递给我一个酒壶。我不开车,拧开盖子,喝了一小口青稞酒,一道尖锐的火线直入肺腑。“你要待这里,会发现六月照样下雪。”

    青藏高原六月里的确会下雪。我妹妹最初就是听说六月里青海下了雪,才急匆匆地想来看一看。她到西宁时,雪已经化了,但在水井巷里遇到扎西。在西宁市那条著名的美食街上,我妹妹突然对烤羊肠有了兴趣。她站在烧烤摊子前有点迈不开步。她不太吃羊肉,怕膻味,更少吃动物的内脏,但那个傍晚鬼迷心窍就想尝尝烤羊肠。她对烤串上一截截硕大的羊肠正犹豫,一个长头发的藏族小伙子走过来,买了两串,一串递给她。

    “谢谢,我吃不完。”我妹妹说。

    “吃多少我请多少,”长头发的藏族小伙子说,“剩下的我吃。”

    我妹妹只吃了一截烤羊肠。然后两人就分手了。第二天她才知道那人叫扎西,她在日月山上又见到了他。三个牦牛客都想让我妹妹坐他们的牦牛,骑上去照张相也行,照一张十块钱。一头牦牛叫了一声,我妹妹吓得赶紧跑,缺氧了,她立马觉得心跳异常。一个男声说:

    “上来吧,一分钱不要,想去哪儿都行。”

    我妹妹转身看见了扎西。

    “烤羊肠”扎西笑了,牙很白,像日月山顶峰上的雪。他牵的白牦牛有两只优雅地弯曲的角,牦牛的脑门上顶着一朵大红绸子扎成的花。

    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苍茫。我在车里都感到了气温在一寸寸下降。初夏走了,春天也走了,冬天跟着一场大雪杀了一个回马枪。

    “这种天气他会不会牵着牦牛回去了?”

    朋友说:“你见过哪个藏族兄弟怕过雪?”

    车在世界屋脊上继续跑,以一种缓慢的角度往更高的高原上爬升。因为下雪的缘故么,路上的车好像突然都躲起来了,半天才能见到一辆。黑的羊白的羊,黑的牦牛和白的牦牛,在路边的铁丝围栏里贴着地皮啃还没来得及大面积绿起来的草。放牧的人骑着马在往营地跑。雪纷纷扬扬,高速公路像腰带一样打起了弯。“喏,”朋友说,“那就是日月山。”

    我把日月山想高了。我以为日月山一定壁立千仞险峻高拔,应该是奇峰迭起般的十万大山,事实上她就是比高原更高的隆起、隆起、再隆起,她的隆起和攀升安静、从容、柔和,有种风起云涌但又漫不经心的升高的力量。她是高原上的高原。我知道她是圣山、神山,尚未被大雪覆盖的日月山裸露着赤红色的沙土山坡。我们的越野车沿山道蜿蜒前行,车窗紧闭,但我能感到车外大风正紧,如朋友所说,我的呼吸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朋友宽慰我,别紧张,日月山也是山,大风雪天当地人呼吸也不会顺溜。我用抽取式纸巾擦车窗上雾气,有两个藏族同胞正牵着披挂鲜艳的牦牛从山上下来,还好,来得及看清他们的脸,都在四十开外,而且不是长发。

    从接受妹妹的嘱托开始,我其实暗暗希望只是来一趟而已,见不着最好。那个叫扎西的男人走亲戚了,云游四海了,或者干脆下落不明。抱歉,我丝毫没有咒他的意思。我只是想,日月山之行对我妹妹、对我,最好还是把它局限为一个仪式。既然是仪式,走完了就完了,如此而已。但在这个大雪天,我在希望白跑一趟的同时,隐隐地又担心见不到人。我把车前的挡风玻璃擦了擦,舒了一口气,雪帘后面还有牦牛和人的影子。

    停车场上只有一辆车,很可能是工作人员的。卖藏饰和旅游纪念品的摊子全撤了。有一个摊主正往箱子里装他的假古董,一边装一边用带口音的普通话问我:

    “兄弟,要狼牙吗?便宜了。”

    我侧着身子对他摇摇头。顶着风雪说话根本喘不过来气。买了票,朋友让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风帽戴好,他就待车里了,日月山他来几十回了。看,那是日亭,那是月亭。当年文成公主赴吐蕃和亲,走到日月山,思乡心切,回望长安,把皇后送给她的日月宝镜拿出来照,竟在镜子里看见了京城长安的繁华盛景,且惊且喜且悲,情不自胜,宝镜脱手,摔成了两半。一半为日,一半为月,日月山就这么来的。你看那雕像,就是文成公主;还有那块石头,对,就那块,“回望石”,文成公主就是在那地方回头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朋友相当于把旅游指南简要地背诵了一遍,就关上车窗抽烟了。

    不知道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以后,是否习惯粗粝动荡的游牧生活。她喝得惯吐蕃的酒么?吃得惯带膻味的牛羊肉么?从长安到这里,千万里也,车辚辚,马萧萧,文成公主硬是走过来了。我用围巾围住鼻子和嘴,只剩下一双眼睛看世界。好像整个日月山就我一个游客。此外就是一个磕长头的藏族老人,走几步扑通跪倒,舒展开身体匍匐在雪地上,起身,走几步,再跪倒,匍匐。他的脸是一块静默的黑石头。

    经幡在远处的山坡上被风拉成了一张张满弓,艳丽的红白黄绿蓝在浑浊的雪雾中也没那么抢眼了。我沿台阶往日亭上走,因为亭子旁边有一头可供观光的白牦牛,看不见牦牛的主人。上两个台阶我就停一下,调整好呼吸的节奏再走。这个节奏是妹妹告诉我的,她说是扎西总结的经验,要不她那样的内地女孩,在青藏高原上早歇菜了。扎西的节奏很管用。我登上了日亭,牦牛客躲在背风的地方搓着两只手。五月天手伸到风里,没准也能结上冰。那人五十多岁,也可能四十多,长头发,胡子也不短。衣服很久没洗了。

    “照个相吧,天不好,五块钱。”他说,“你看山东边,那是农业区;山西边,畜牧业区,一边照一张,十块钱,有纪念意义。日月山是分界呢。”

    我站在日亭边上往四周看了看,大雪飘扬。除了风雪,整个世界像日月山一样安稳不动。

    “兄弟,照一个吧,”牦牛客说,“除了我这个,没第二头牦牛啦。”

    月亭在西,比日亭低。一个人影没有。

    “您认识一个叫扎西的人吗?”

    “叫扎西的人多得很。我就叫扎西。”

    “我说的是叫扎西的年轻人,也在日月山上牵牦牛。”

    “照个相吧。今天还没开张呢。”

    我掏出十块钱递给他,我不想照相。

    “那不行。”他笑眯眯地收了钱,把我往牦牛身边拉。“一定要照,不照我哪能要你钱。”我告诉他,手机没电了,照不了。他就让我骑到牦牛身上,他自己退两步,用两只手冻僵了的大拇指和食指拼成一个取景框,对我说,“看这里,笑一笑。笑得好。咔嚓。好啦,照完啦。”

    我根本就没笑,就算笑他也看不见,围巾之外只剩下两只眼。但从牦牛背上下来我就笑了。

    “谢谢你啊,小兄弟,”他说,“今天开张了,回家老太婆不会骂我了。我走啦。”他牵着牦牛真往山下走了,“对了,你要找那个小扎西?你看那边的山道上有没有。他不喜欢让他的牦牛站着给人照相,他喜欢让你骑在牛背上,他牵着满山道走。再见啦!”

    我从日亭上下来,爬到月亭上,一路留意山道上的活物。早上我给扎西家里打电话,应该是他妈妈接的电话,说一早扎西就牵着牦牛上山了,带了干粮,通常傍晚才会回来。藏族的兄弟是不怕雪的。扎西喜欢在外面跑。我妹妹说,扎西散步能散出去二十里地。

    站在月亭边上,我才看见另一边的山道上站着一头牦牛。雪还在下,要不是牛头上的红绸子和牛背上色彩鲜艳的坐垫,那头白牦牛就被大雪遮蔽了。因为牦牛在,我费力地在它周围看了半天,才看见一个坐在地上的人,他衣服的颜色像沙土,身上的落雪也在隐藏他的形状。他是最后的希望。日月山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扎西了。

    在我走到他面前的十几分钟里,牦牛摇了两下头,甩了三次尾巴,他像文成公主雕像一样动都没动。

    我说:“兄弟,走两圈?”

    他抬起头,光头,没戴帽子。就算他头碴顶多五毫米,我也知道他就是扎西。他比在我妹妹照片里的时候黑了一点,也老了一些,脸上出现干燥的皱纹。扎西的身上落满了雪。他没说话,从盘腿的坐姿直接双腿交叉站起来,站起来的一瞬间两腮的咬肌动了动。依然像个康巴汉子。他调整好牦牛位置,掸去坐垫上的雪。

    “怎么走?”他问。

    “随便。走你最喜欢走的那条线。”

    我骑在牦牛上,看着他在左前方牵着缰绳。他穿一双靴子,可能是出于习惯,因为一大早出门时天很好,而他的衣服在风雪里看上去有点单。腰间缀着个老黄铜做的阴刻雕花铜环,直径两个半厘米,铜环下肯定不会有流苏。这是我妹妹的风格。

    “能介绍一下日月山吗?”我说。

    “你想知道什么?”他没回头。

    “随便。挑你喜欢说的。”

    “哦。”他摸了摸牛头,抖落红绸子上的雪。“您肯定听说过文成公主的故事。她的日月宝镜掉到地上,碎成了两半,东边的半块朝西,映着落日余晖,西边的半块朝东,照着初升的月光,所以,这里叫日月山。”

    然后是沉默。牦牛的四只蹄子和他的两只脚踩得山路上的雪咯吱咯吱响。一头牛,两个人,我们孤零零地走在日月山的风雪里。

    “你是本地人?”

    “嗯。睁开眼看见的就是日月山。”

    “没想过去西宁?”我说的是到西宁生活。

    “过去想过。”

    “现在呢?”

    “不想了。”

    “为什么?”

    “日月山好。”

    “那,北京呢?”

    他停下来,扭了半个头看我,也可能根本没看到我就把脑袋转回去了。好像我说的是外语。“北京?”他用方言说了这个词,笑了一声,“太远了。”

    沉默。

    “这么大雪你怎么还不回家?”

    “这么大雪你不也来了么?”他说,“不需要的时候,牦牛没用;需要的时候,没它可能会出人命。”

    “其他人都走了。”

    “那是他们。”

    “干这个,够吃么?”

    “看怎么吃。”

    雪还在下,不像要停的样子。他的头上落了一层雪。我们围着山路绕了一圈,把该看的景点都看了,回到原地。“还走吗?”他问。

    “你还愿意走?”

    “你是客人,你说了算。再走一圈也没问题,不加钱。”

    “那再走一圈。不用往景点绕了。”

    他牵着牦牛继续走。我想在新的一圈里决定,是否该跟他说点啥。走了半圈我也没想到该怎么开口。我就盯着他的光头看,雪簌簌地落,仿佛日月山的雪全落他一个人的身上了。这一圈也快到头了。我觉得浑身发冷,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风还是有办法往身体里钻。朋友在车里应该很暖和,他可以开足空调的暖风。我看了一下停车场,我们的越野车只剩下一个被雪覆盖的车的轮廓。传来三声喇叭响,朋友已经等急了。

    “冷么?”我问。

    “还行。习惯了。”

    他说话让你无可奈何,你必须不停地找一个新话头才能把交谈进行下去。“日月山好在哪儿?”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停下来,想了想,说:“地老天荒。”

    终点到了。我不能再在牛背上待下去了。跳下牛背的时候我拉下围巾,露出完整的一张脸。按照扎西式节奏调整了呼吸以后,我才说:“你看我长得像谁?”

    “你自己啊。”

    “我的意思,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笑了笑,“一个游客”。

    原载《收获》2016年第1期

    点评

    这是一篇十分精致的小说,结构简练,人物明晰,情节也没有过多的起伏,就像作者所推崇的海明威的写作理论,更多的内容和寓意在文本之外或者文本背后,文本只不过是浮在海面上的十分之三部分而已。解读这篇小说,我觉得没法从故事出发,因为故事不过是一个引子,更意味深长的内容在故事的结束处才刚刚开始。身在北京的妹妹对于扎西的惦念不只是对于一个人的惦念,是对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的怀念,在日月山,有无数个扎西,生活在日升月落的高原地带,他们秉持着一种与“北京”截然不同的生活理念,是这种特殊的理念让妹妹难以割舍、难以忘怀。实际上,小说通过妹妹与扎西的遥遥相望引出了两种文化和生活理念的对峙与碰撞,扎西对于“北京”的拒绝和对日月山的坚守是对自身生命态度的坚持,这种坚守倔强而坚韧,甚或夹杂着一些悲壮的意味。因为这样的生命理念,他只能把“我”看作是一个游客,这是他的态度,也是他的立场。由此可以看出,这个有着地老天荒品质的异域传统有着多么动人的力量。在风雪中,“我”主动撤下的面纱也可看作是一种态度的转变,一种被打动或感染之后的主动靠近。走进日月山,不想归去的不仅是妹妹,“我”,还有众多在都市文明驳杂的光晕中缺氧的一大批人。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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