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戏剧作品:《枫树湾》、《朱丽小姐》(获第四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最佳男演员奖)、《人生感受》、《吁天》等。
王毅:其实在影视成名之前,你已经在话剧舞台上被公认为好演员了。
张国立:我说过:“我的天地在舞台上。”若干年前,在电影、电视上总是找不到我,因为形象不符合当时的条件。其实我出道很早,1974年就已经开始拍电影了。后来像唐国强、陈剑飞他们这种形象才可以,那时候我们没有戏演。我就坚持演话剧,也能乐在其中。那时候演话剧就像工厂里的工人上班一样自然,每天到点就去演。不像现在,告诉你什么大明星在演戏,什么大导演在排戏。我演这么多年戏,总是没有第二个人选,老是一个人扛着。我最早在西南铁路文工团,也是在话剧团,后来调到四川人艺也是话剧团,又从四川人艺调到现在的中国铁路文工团,现在还是铁路文工团的演员。排了很多年话剧,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当然我觉得现在话剧也不是不好,也看了很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不同。
1983年的时候,四川人艺是什么样的状况?
四川人艺是中国八大剧院之一。那时候四川人艺有儿童剧,我记得那时候白灵也是儿童剧的演员,她演一个什么小老虎的剧,穿着一身老虎皮天天演戏,摸爬滚打的。也是每天骑个自行车,很自然地来上班来演出,演完第二天又继续演。这个戏演得差不多的时候,下个戏的排练计划已经排出来了,大家看名单都很自然。不像现在。当时所有演员都希望能够有一个自己的角色。公布角色,谁在A组谁在B组,剧院基本还要搞一些平衡,不可能这个戏是A组演员,下个戏永远都是A组演员。当然也有主要演员和次要演员之分,可能在排的时候,在领导眼里你弱一点,演出的时候会给你A组和B组场次调整过来,但那时候还是搞平均主义。所以不断地演出,在铁路文工团的时候演了很多话剧。我从22岁开始担纲大话剧的男主角,那时候演的是《枫树湾》,是湖南话剧团推出的。那时候推出的戏像样板戏一样,基本全国都排。然后又排了《杜鹃山》,基本上都是属于同一个题材的。
那时候还没粉碎“四人帮”吧?
我们那时候排是在“文革”中的。当时我们演戏讲究“三突出”,要讲革命表演理论。
在那之前你系统地学过表演吗?
我的老师是一个右派,是列斯里导训班的,被打成右派以后分到铁路系统的火车站上当检票员。文化大革命后期的时候,他才被调到铁路文工团当导演。但是之前我已经被团长推荐给他,一直跟他联系。在这个过程中,他让我读了大量的书。那时候书很难拿到,他给我写了一个书录,我会照着这个书录在资料室找很多书。他告诉我要读易卜生的剧,要读莎士比亚的剧。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莎士比亚,但是“文革”后期有一段时间开始卖书,我们就照着他说的买。而且他特别有意思,他给我们排了很多片段,有很多戏我没有演过,但是片段都排过,都是因为跟这个老师。我排过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的片段,排过《威尼斯商人》的片段,排过易卜生《娜拉》的片段,他会用各种各样不同的戏剧片段来培训我们。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后来大部分人都不干这个了。
是天天上课吗?
一周上三节课,到他们家里,因为没有排练厅。那时候最有意思的是,他教育我们看书、写笔记,排戏写笔记。因为是铁路文工团,我们很方便到北京来看戏,我们写一张免票就可以来看戏。他要求我们看完戏以后给他写笔记,让他看。我记得《茶馆》我看了不下七次,每次我都学他们,刚开始我记不住,后来我发现很多人都拿小手电,我们那时候买一个细小手电很困难,找了很多地方买一个细小手电,把手电咬在嘴上,看着戏就开始记东西。看完回去给他。
记剧本还是记表演?
对表演的感觉都记。英国老维克剧团来演我也专门跑过来看。那时候我看了很多北京人艺的戏,包括好戏到北京会演的时候,我们都会来。
这位老师后来给你排过戏吗?
排过。他叫边迅仁,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他让我这么一个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人,跟他四年受了一次正规的训练。那个训练是非常有意思的。那时候很少有人做小品,我懂得什么叫小品,我们开始做发现生活小品,他给我们不断地命题,让我们交作业。我跟了他四年。后来落实政策以后,他调到铁路文工团,当我们的导演,也正式地排过戏。那时候他给我太多的东西,现在说起来话剧演员不一定要这样做,但是他给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我太多好的东西了。我现在开始带表演专业研究生的时候,只要我把他讲过的东西,再给孩子讲一遍,我觉得他们得到的内容,顿悟的那种感觉,比我年轻时候更强烈,因为现在的孩子更聪明。
你1983年到四川人艺,1987年就得了梅花奖?
对,是1987年得了梅花奖,是第四届。当时《朱丽小姐》排完以后,到北京首都剧场演出,我觉得是我一辈子都很难忘的。站在首都剧场舞台上,我一直都很紧张。整个戏演完以后,我觉得我有很多段的戏不知道怎么过去的,可能我没有演还是怎么着,后来我问别人,我说我是不是有两段戏没有演?他们说都演了,没有问题,而且演得特别好。我记得演完后曹禺在贵宾室里和我们见了面,他非常兴奋,和我说了很多话,第二天让我上他们家去。他给我写了很多话,有一段话让四川人艺给收了,有一段我还存着,是毛笔写的。他当时在后台跟我说话,说完话写在节目单上送给我,他说:“你演的角色是异常成功,观众将会长久地记住你精湛的演技。”第二天我到他们家去,老爷子觉得意犹未尽。当时我记得北京人艺副院长通知我说一定要去。因为曹禺院长对外面剧目都会夸,因为要给予鼓励,因为曹禺院长是一个大师。但是让上他们家去,一定是因为他很兴奋的,希望你都要知道,一定要去。第二天就和副院长到他们家里,他给我写了一个条幅,头天晚上就写好了,他写:“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另一颗心宽容。”当时我没有特别的感觉,他一直在和我聊戏。我觉得那时候对我来说进北京演了一次话剧,是一个挺有意思的经历,而且我进了北京人艺的剧场,那时候演话剧的人都认为北京人艺的剧场是一个艺术殿堂。
一直到调到北京来以后,我只在中国铁路文工团演了一台话剧,是我们团原创的戏。事后我觉得我们铁路文工团的话剧,有很多老演员确实非常好,但是随着年龄大了,他们都陆陆续续退休了。我觉得要支撑一个话剧团体,或者支撑一台戏,从各种行当来说,生旦净末丑得具备齐了,四梁八柱得有,没有这个话剧很难排。当然团里也找过我,希望我能够演话剧,但是我后来没有演的原因也确确实实因为我们团的话剧已经不整齐了,演起来很吃力,但我一直很喜欢话剧。
因为我的本单位话剧没有演,乃至于事后有很多团体,包括北京人艺林兆华、李六乙他们都约过我演,但是我都没有应的原因是我自己是铁路文工团的话剧演员,本团的戏没有演,我不好意思到外面去演话剧。但是现在演员越来越打破院团组合了,实际上要综合很多合适的人选来演一个戏。我想我早晚有一天会演的。
我曾经也动过一次心,在“非典”前,我曾经跟(邹)静之,还有王刚和(张)铁林一起讨论过一次演话剧版《铁齿铜牙纪晓岚》。当时我们特别想排一个话剧,排一个新状态的,电视剧出来是这样的,但是我们想排一个舞台剧。本子写出来了,突然“非典”来了,我们没有办法集中排练,就夭折了。夭折了以后,我们把很多情节都用在“纪晓岚3”里头,话剧就放弃了。但我想话剧对我来说还有无限的留恋,我觉得演话剧我具备这个条件,因为我喜欢演戏。所以一直到纪念中国“话剧百年”的时候有一个机会,我真的没有时间,但是我应了。陈薪伊导演让我演一个叙事者,当今演员身份的叙事者,当时她想让我贯穿到底,通过这个人的叙事,把一个时期一个时期话剧的领军人物介绍出来,后来她分若干个段落,只把一头一尾和中间一个“腰”给了我。我确实没有时间排练,但是我希望执行导演能够把舞台告诉我,把整体气氛告诉我,把他们排练的方法告诉我。后来我在青岛拍戏的时候,执行导演带着舞台模型,带着他们的排练片段,用DV把我的位置拍下来,我通过录像看到我的整个调度。我只有一天的时间赶回来,第二天晚上演出,我头天晚上赶回来,走了一次台。虽然很仓促,但我也是欣慰的,参加了一次“话剧百年”的演出,而且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演出。
这几年的话剧你都会看吗?
看过很多,北京人艺的话剧我看过几台,小剧场的我也看过几台,但是属于商演的那种我看得少,因为确确实实我没有时间,看话剧我觉得需要时间。本来约的是和陈道明、葛优我们三个人一起看《暗恋桃花源》,因为我看过台北最早的李立群那一个版本。我已经回到北京了,后来剧组有点事情让我急着回去,我也没看成,后来他们两个去了,我没去。
你现在带表演系研究生,现在学表演的这些孩子,跟你当时学表演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吗?你刚才说他们有聪明劲儿。
因为现在表演的机会更多,有很多孩子在上学之前有很多老师,包括家里头找人辅导,现在的考生都很让人惊讶。我们十七八岁的时候,没有这么多表演意识,可能就是一块木头,学校老师来招人的时候,可能看这个人整个形象、气质和聪明劲儿,一两个点判断这个人可不可造就就收了。现在的学生们通过很激烈的竞争才能进到学校,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有表演天赋,也很有表演方法,但是这个东西条条大道通罗马,殊途同归。现在的孩子他们比我们过去聪明。但是由于机会越来越多,给他们的影响和诱惑也越来越多,所以有时候往往他们静不下心来,老想着他们心目中的目标。我们那时候讲究两句话,第一,你在学习期间要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第二,当你可以走上舞台的时候,有一句话叫“认认真真演戏,老老实实做人”。现在可能这一切,好像都不太适应。现在要讲究的是这个行当就是一个争名逐利的行当,所以你必须得出人头地,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不出人头地永远没有人知道你,所以它不一样了。因为我在重庆大学带研究生,有时候我跟他们在一起谈演戏的感觉,真正考研究生的孩子,他们希望真正研究表演,因为他们愿意做老师。我年轻的时候记了很多笔记,现在翻过来看的时候,我还觉得起码有一点是可以告诉研究生的,不管你记的水平如何,满篇有俩字是:执着。这种方式体现了一种执着,我们那时候对戏,包括看一个剧本,包括老师给你排一个片段,都会有大量的记录,自己把心里的感受都写下来,还有这种文章,我们那时候挺执着。现在的孩子也很执着,但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目的性更强。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演话剧会演成全国都知道的演员,不可能;只能说在这个圈子里这个演员不错。你想想你演一场话剧才有多少观众?能在这个地方,说你是话剧团知名演员这已经很难了。谁会想到我要每天去上电视,我要去演电影,不会去想这个。而现在不大相同。
但是说实话,还是挺尊重目前这种状况,踏踏实实一个戏一个戏地去导,一个戏一个戏地组织。因为现在是商业状况,张艺谋这么大的导演,他也不会排斥去用明星,他的演员结构也不一定是准确的,但是他要用明星。陈凯歌这样的导演也会拍这样的戏,几个武生凑到一起,这在戏剧里是挺忌讳的,但是他也要用明星。包括很多从事一辈子话剧的人,也去搞这样那样的戏,因为在现在是一个话题人物,管他演过戏还是没演过戏,就要用这样的演员,这也无可厚非。因为现在就是一个文化商业氛围,但是我觉得演话剧的演员真的挺难。因为到了舞台上从大幕拉开那一刻起,戏剧的整个节奏、调度、爆发力、台词的功底都靠一个一个演员扮演一个一个角色来推进。大家哪一个环节扣得不好,这个戏整个儿就踩了沙子地了。本来是一步步掷地有声往前走,到了您那儿踩了沙子地,一下子这个戏不好玩了。
你跟你的儿子张默谈表演时会说哪种话,是去争名逐利还是要去认认真真演戏,踏踏实实做人?
我当然跟他讲,还是用老套的方法,老师怎么教我的,我怎么教他。他也受过正统的戏剧教育,他这方面的教育还是扎实的。有时候演戏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也会跟我来聊。我用我的方式跟他聊。可能张默会觉得我们的想法都很老,但是我觉得演戏对待一个角色和人物,其实对我来讲,坚持到今天,我依然乐在其中。我永远都没有把握一下就进入这个角色的内心,一下就能和这个角色同呼吸、同感受,我不可能做到。但是我永远都在慢慢靠近他。当我真的感觉已经是他的时候,我要跟他告别了,因为又有下一个人物需要我去靠近。所以我一直跟他讲这种感觉,这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吸引我的,干这么累,我还觉得有兴趣,就是因为我永远没有找到一个方法说,今天我拿到一个角色,明天我就是他了,不可能。所以我说都不要着急,到现在,我演了三十多年戏了,我还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觉得我已经是他了,我已经把握这个人物了。都是突然有一场戏,我觉得我是他了,然后我就自由了。这种感觉要靠积累,因为你不断地在和一个陌生的人物接近的时候,你不断地去演各种各样角色的时候,这个量的累积也会引进质的飞跃,只要你是执着的。
这个过程舞台上更容易体现出来,因为每天都会演同一个角色,好像跟他在一起,但是影视有可能你还没找着,这场就拍过去了。
所以说我认为这就是我的感受,其实我们在排话剧的时候,我也给张默讲,最大的一个兴趣点,实际上就是适应。因为每一个演员的状况,每一个舞台上发生的事情,每一天观众的反馈都是不一样的,你永远都在适应,这是乐趣所在。不是说我今天这个东西规定好了,我就一成不变,其实每天都会抓到新的感受,这是话剧点燃你最大的乐趣。也许今天一个演员演戏,兴奋了一点,也许今天的掌声使所有人都兴奋了,这时候是什么状况;也许每天这个地方的剧场都有反应,今天没有,这是什么感觉?我觉得台上的演员一定是有感觉的。因为谁也不是角色,不管你演到什么程度,你也不是他,因为你要用你自己的身体,用你自己的意识去控制这个人物。也许你的对手今天打了一个磕巴,错了一句词,你怎么办?你说他错词了我不管,我还得从这儿演起,那你这个演员就不行,你体会不到这种乐趣了,你只能是一个不断地拷贝,一个不断重复自己的人。所以我觉得演话剧也有它的乐趣所在。但是拍电影、电视其实也可以,电影当然更讲究的是瞬间的真实和造型感,你也可以去体会,去找到摄影框之外的一种交流感觉,也是一样的。这种东西你的基本功得扎实,控制人物和把控人物的能力得扎实,不是说上来就什么东西都会,不可能,因为你会顾此失彼。一个人能够做到不顾此失彼,我觉得表演境界就挺厉害。
你拍的电视剧版《我这一辈子》,之前的同名电影是石挥自导自演的,他是话剧皇帝,你准备的时候,看过他的表演没有?
没有,我只是事后看了一下。因为每一个时代都有大师,每一个时代都有你活着和你死后不同的评价,所谓盖棺定论。我听别人跟我谈过,说石挥的电影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小说,受当时年代的影响,也加了其他的东西。当然电视剧和电影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而且当时的演员和现在的演员也不是一个时代气质。那个时代的东西,包括李默然的邓世昌,包括《聂耳》,包括《八女投江》,从表演角度来讲,都觉得他们演戏太过。包括赵丹和于蓝演的《烈火中永生》,可能看来看去,你觉得只有一个人的表演现在人们还都欣赏,那就是当年的方舒,她是一个孩子,她的表演更让你舒服,但是我觉得他们表现出了一代人的精神气质,这个东西是我们谁也学不到的,而且演都演不出来。
后来看石挥的表演,你觉得有大师的成分吗?
当然还是有了。我现在也没有办法来表述这个东西。那个时代出了很多大师,不是石挥一个。包括像赵丹、崔嵬这些演员,包括田壮壮他爸,他们演戏那种感觉都是相当的棒。那个时代也有不同风格的演员,包括石挥。但是我们已经回不到那个时代了,不管你怎么样,很简单,包括《红楼梦》,它不是长久的。二十年前一帮孩子们经过两年的培训以后,他们拍了一个电视剧,现在再找一拨儿人,不用选秀,找一拨儿所谓的明星来演,也出不了那个气质、那个氛围。一个时代就是一个时代,什么叫有时代的烙印?这个烙印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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