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戏剧作品:《桃花扇》、《一仆二主》等。
王毅:你当年是从上海人艺调到中央实验话剧院,那是因为什么?
石维坚:我是1951年进的上海人艺,那时候黄佐临在上海办一个上海人艺的演员培养学馆。在英国的时候他就想办,但是解放以前没那个机会。解放后上海人艺成立了,黄佐临是副院长,夏衍是院长,所以他有机会了就办那个学馆。我是首届学馆的学生,当时也是2000多人考50个,就这么进的上海人艺。
1956年中央戏剧学院办了一个导演干部训练班,一个表演干部训练班,我觉得这个在中国话剧史上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到台湾去,他们就说大陆的演员水平高,为什么?我想了几个理由:一个是解放前最优秀的艺术家、话剧演员、导演、编剧,都留在大陆了;另外解放之后,我们引进来派出去,最早派出去的是解放前就出去的,他们都回来了,像孙维世,解放后出去的像陈颙、张奇虹。那么导训班和表训班就是请进来的,后来电影学院也请进来,上海戏剧学院也请进来,这样对我们水平的提高非常好。导训班和表训班毕业,演出轰动全国。这个班是全国各地各个剧团一些主要的骨干出来学的,完了就要回去。这个时候,孙维世、欧阳予倩这几位写了信给中央、给总理,然后就说留下一部分人来成立一个新的剧院,就是中央戏剧学院实验话剧院。
当时,剧院里留下来的演员,都是好样的,于蓝、田华,像演《钢铁战士》的张平,演《新儿女英雄传》的姚向黎这些大明星、大演员,他们本来都是话剧演员。还有部队有好几个大校,一授军衔都大校。没人跑群众,到上海去找了七个年轻演员,上海人艺五个,上海戏剧学院应届毕业生两个,我是那五个当中的一个,上海戏剧学院应届毕业生,一个是游本昌,还有一个后来在话剧院当副院长的杨宗镜。但是我们来了之后,孙维世是总导演兼副院长,并不是就是让我们跑群众,好像招一帮龙套,她作为剧院里的新生力量培养,非常重视。
我演的第一个戏《同甘共苦》,是实验话剧院的建院剧目,我演一个中将家里头的通讯员,在里头就一句台词。第一次演的时候,我上场紧张,那么多大演员,孙维世在那儿一坐,大演员上场一句台词没有,那些大演员,上十几次都没上对。
他们也紧张?
不是,就是没走对,就一个上场。孙维世讲出了理由,一听是不对。那个气氛很严肃,也很严格,我上场的时候紧张,下台阶的时候,那个台阶是临时的,我一晃差点儿没摔一个跟头,孙维世哈哈大笑,然后我就说台词,其实很简单的一句台词,孙维世就笑。我说你笑什么?她让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又说了一遍,她说这不挺好吗?她说你为什么摔跤,因为你太不熟了,你想想你一天到晚来回多少趟,你排戏之前走,走到你把眼睛闭起来都不会摔跤,就走对了。后来我真的走了,整个戏上演了,导演作总结,居然在总结里表扬我这一句话。然后跟着说了一句话: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这就成了我们的座右铭,就成了对我们的要求。
后来我们通过一系列的很多东西,比如当时我们团支部自己搞的晚会,大家朗诵,因为没有多少实践机会,朗诵诗、台词独白什么的,后来孙维世给起了名字叫《理想晚会》。就是自己想演什么角色,可以在这儿展现你的才华,而且孙维世自己来看。
你演得好,底下的角色就派你了。剧院演的戏让我们自报,自报在很多单位都属于有名无实的,但我们实验话剧院是真的。当时我报了两个角色,一个《桃花扇》里的侯朝宗,一个《一仆二主》里的男主人弗罗林多。1959年春节,《一仆二主》我就上了。游本昌也在那个时候演了一个角色。我们这些人演出,不是一次都上,今天你上,明天他上,但是我们每一个人上戏,孙维世必来看。到了1961年,排《桃花扇》,我演侯朝宗。吴坚老师手把手地教我,棍怎么用,剑怎么用,斗篷怎么用,形体怎么站怎么坐。午间休息的时候,让我穿上走走,我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他说穿上,要不然不习惯。
《一仆二主》连排的时候,孙维世看完了之后,因为我各种东西通通会,可是那时候受批评了,都会了,位置也走对了,台词也对了,可是心里没东西,空的,光有形式没内容了。等到《桃花扇》,我慢慢改了这个毛病,有内涵又没有外面了,就是川剧里说的,茶壶里的汤圆,满肚子货倒不出来。孙维世又把我叫过去。后来实验话剧院就休了一次假,10天,他们到颐和园去休息了。我就留在剧院,一天没休息,请了一个川剧演员,就是后来川剧《金子》的导演、重庆川剧院的院长,我就请他一点一点给我抠。孙维世当时说了一句话,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不想演主角的演员不是好演员,所以你要有理想,鼓励我们。所以我们当时来是为了龙套来的,但是到这儿是作为一个新生的力量,从导演就非常重视培训我们。
你觉得表演这个行业,是不是在实践中学的东西更多,因为你之前也在佐临身边学了那么长时间,但是更多的东西还是要在舞台的实践中积累?
你问的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我这两年思考的问题。因为我从教学的角度说,从演员成长,我们过去就没考虑过富连成的教学制度有什么先进的东西,好像一提戏曲就是旧的。戏曲演员、老艺人,那些都是旧的,都是落后的,我们是新文艺工作者,这才是先进的。现在我想想富连成的制度科学,学生一进去就上台演戏,有的时候一天两场,然后回来再学,天天排队上剧场。我爱人是北京戏校首届毕业生,她们那时候每个周六和周日都有演出。现在一学期都不一定有,这个我觉得是错的。演员要在台上实践。黄佐临是这么做的,我们刚进学馆,剧院演戏,我们就到后台了,跟着跑群众,有的就在里头演角色。我们一个同学,15岁就演80多岁的,还有一个同学就演年轻的男主角,我们这些人都是工人甲乙丙丁。我们还要搬道具、搬布景,学这些技术,有的就帮着搞灯光,实际上这样一个过程就熟悉了舞台。舞台感从哪儿来?就是演戏,干这些活,慢慢慢慢就有了,所以你说得特别对,演员是需要在舞台上滚的,还有演员真的成熟需要戏不断地往前压,一个戏一个戏让他演,才能培养出来。滚出来的,压出来的。
《桃花扇》演出时场场爆满,这种成功是不是跟你学过戏曲有很大的关系?
有,我们在上海人艺学的时候,学舞蹈,现代舞、芭蕾、宫廷舞、民间舞,《白毛女》的一个编导是我们的舞蹈老师,还请了白俄教我们乌克兰舞。另外专门给我们请了南昆的传字辈教我们。我们的老师叫张传芳,铁嗓钢喉,他们那时候演的《断桥》,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到了北京继续学,像北昆的白云生、韩世昌,他们演的《游园惊梦》一些,我都看过。另外马祥麟教过我们,北昆的人又来教我们。从那个时候的上海也好,到北京也好,我们这些演员每天早上要起来锻炼的,除了自己锻炼之外,要有集体的训练。每天都得有一个小时,早上起来要做功课。欧阳予倩老院长提出了一个口号,话剧要和戏曲拉手,然后带着我跟我们剧院一个女演员,到荀慧生家里去拜师,非常重视。各地来的戏曲都去看,我们也买不到票,就买退票,特别一些名演员的演出,盖叫天、周信芳、厉慧良、裘盛戎,包括李少春的《将相和》,我都是买退票看的。那时候有这种风气,欧阳予倩就不用说了,像金山对戏曲很迷恋,而且修养也相当深。
现在的话剧你还看吗?
也看,但是平常看得不多,说老实话有一些我也不喜欢。
是觉得现在演员的水准降低了,还是不满意表现手法?
不是演员的问题,也不是说水平的问题,我觉得是追求的问题。话剧百年的传统和将来的发展,我想这传统里头,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话剧的诞生和发展,它都不是离开时代的,民族的命运,人民的疾苦。话剧是应运而生的,发展的。话剧的发展还有一条,就是观众的好恶。你不管观众的好恶,我觉得不对。这个话说了有些人会觉得太“左”,好像一提主旋律有人就会斜着眼睛看你,实际上我觉得是偏见。我到英国去考察,英国的艺术节相当多。在布莱顿,他们艺术节的兴衰,兴旺的时候是反映当前观众关心的热点;如果都搞历史了,离当前远了,它是衰落的。他们总结经验的一条规律,人家那没有说主旋律。后来我们访问伦敦艺术节,也说这一条。这不是偶然的,所以我们现在有些话剧,有些人太强调本体,本体意识,强调要有新潮的观念,要现代派,后现代,搞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应不应该搞?绝对是应该搞的,但是最最首要的,还是应该搞中国老百姓最关心的。否则离观众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观众圈子越来越小。
为什么过去的话剧在农村里都那么受欢迎呢?这个形式农民也没见过,他为什么欢迎?因为你谈的是他的事,他关心。我在青艺当院长的时候,1992年,第三届中国艺术节,我们到云南去,带了《哈尼姑娘》和《火神与秋女》等三台戏去。在云南演了48天,48天里头我们在路上走了12天,真正演出36天,演了63场。到一个地方本来是一场,后来加到一天演三场,因为时间在那儿,本来定的时间下一站还有,只好在有限的时间里加场次。最后演得我们有个演员宋洁突然哭了,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等她哭完问她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知道是累的,累得不知道怎么自己就哭了。
老百姓不喜欢话剧吗?不能这么说,我们在云南省话剧院的剧场演,场场满,而且是爆满,场场都要加凳子,因为你演的东西大家关心。当时包括小品,原来我去剧院之前,小品属于自生自灭,没人管,我去了之后,就把小品列入剧院的生产计划内。当然有人反对的,一个大剧院搞小品,觉得太不上台面了,我说老百姓喜欢,观众喜欢,我们就应该做,问题是我们拿什么小品给观众。后来证明我们的小品,专家、群众反映都好,认为大剧院演出来的小品是高品位的,是大剧院的品位的。我们的小品观众看了也哭也笑,也许一个小品是又哭又笑,都有,反映很强烈。因为那些问题都是很现实的,很贴近生活的,都是观众关心的一些热点问题。我们不断地丰富,不断地淘汰,不断地选更优秀的来充实。话剧将来要辉煌,要记住民族的命运,人民的疾苦,观众的好恶,要把这个记在心上,去这么做,这个是过去留下来的传统。
孙维世导演对你的影响还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比如说演《桃花扇》,她看了好几遍。总理就来看过两遍,第一次看了一半,后来又看了一半,她都陪着。每一次来,上台都给我提点意见。她有的时候说上次说的你改了,有进步。有一次我印象最深的,她说演员应该每天都在这个角色里,都要追求新的东西,有新的想法和创作。她就举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伊·米·莫斯克夫演的《沙皇费多尔·伊凡诺维奇》,他都70多岁了,还始终保持着演出青春。什么叫演出青春?就是每天还有新的创造,不是在那儿重复。她跟我说,你应该演反派,不要以为自己是小生,不行的,要演反派,演闹剧、演喜剧、正剧,不能只演年纪轻的。为什么?她说只有这样你路才能宽,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演小生的,你就在小生这条路上往下走,你的路越走越窄。
后来我演电影,《八仙的传说》,演吕洞宾,那个电影里吕洞宾要变化,除了自己之外还变四个人,等于五个形象,一个是吕洞宾本人,一个是年轻的秀才,一个是八九十岁的老翁,还有一个不识字、贪婪自私的农民,还有一个算命先生走江湖的,没什么真话,但是好像句句都在说真理一样。我这个戏化妆上就下了很大功夫,跟化妆师一块儿研究,拍完戏回来就试妆。最后不仅区分开,表演也很生活、很自然。后来记者问我,我说我把它区别开,得感谢孙维世在我年轻时候的教导,现在我回过头来看,更觉得她的话对。所以孙维世对我们的培养,不是一般的培养,不是给你一个角色,或者是催你用功;是替你想到你几十年以后。我在一个戏里演过五个群众,有的时候还能找点戏出来,就是没台词也能找点戏出来,有的连这点戏也找不出来,但是妆我就化得不一样,所以我们那时候给自己起个名字,孙维世是总导演,我们是总演员,因为哪出戏里都用我们几个演员。总演员姓“本院”,本院演员,没有自己的名字。
但是认真,把群众当主角演。今天回过头来看,非常有好处。现在有些年轻演员,一演群众,他们觉得自己不演主角,在这儿就是瞎耽误工夫,整个就是陪人家玩,浪费青春。说老实话,看你怎么做,看你怎么对待,这很重要。你认真对待了,像我们走过那么长的演员道路,再回过头来看,我觉得没亏待你,你自己认真了,生活不会亏待你的,教会了你很多东西,所以孙维世说了一句话,最重要的学习是实践中的学习。哪怕在一个戏里跑一个群众,比你读一本书都重要,当然她鼓励我们读书,不是不鼓励读书。因为在实践当中有真切的感受,和读书的时候不一样,原来读书是空的,有了实践再读书,原来没看到的东西又看到了。她去世太年轻,48岁。
在解放区,现在常常提到,过去讲华大三部,她那个时候搞的戏《一场虚惊》是轰动的,然后《保尔·柯察金》、儿艺的《小白兔》。她当导训班的班主任,那时候欧阳山尊他们都是学员,她是班主任,《一场虚惊》是她翻译的。《万尼亚舅舅》也是她是翻译的,另外她是青艺的总导演。《万尼亚舅舅》,现在也是难以逾越的一个高峰。金山、路曦这样的演员,现在简直太难找了。金山国语不标准,但是他的台词可以灌唱片。路曦的台词也是可以灌唱片的。前几天奚美娟在电台听到过路曦讲《万尼亚舅舅》台词,觉得真棒啊。路曦要现在考戏剧学院都考不进去,个子矮、大扁脸,真是考不进去。现在有的规定不见得合理,特别是话剧,不是舞蹈,相貌不是美女,但照样是大演员。
孙维世那时候重要的戏,比如《同甘共苦》,是可以载入史册的,要从方方面面来看,但从演出来说,绝对是好的。舒强是男主角,于蓝是女主角,还有一个刘燕瑾同志。
1958年,总理让我们下乡,到生活当中去。我们从乡下回来,汇报演出,剧协都请我们去演,因为我们这台东西,让大家感觉到泥土的芳香。后来老院长就建议,国庆十周年把这个戏作为献礼剧目,叫作《桑阳河畔喜事多》。七个片段组成了一个戏,可是作为献礼剧目,怎么都觉得缺点什么东西。孙维世是总导演,她加了一个尾声一个序幕,舞台都是稻穗那些东西,沿幕整个是丰收的景象。当中加了两个吹唢呐的老头,一个张平,一个石一夫,用这两个老头做一根线,把这些事串起来。再一看,不一样了,包括我们原来演熟了的戏,本来是小喜剧,她一排连我们都笑得在地上滚,实在憋不住了。
电影学院的专家,还有苏联的专家,搞理论的专家,提到孙维世都说是天才,在苏联影响挺大的。
孙维世在排演场充满了魅力。在她的排演场,是用不着做规定的,不准打毛衣,不准谈买大白菜、买自行车,或者看报、看书,不用。坐在她的排演场里头,不可能干别的事,你就会完全被她导戏的话语,那个氛围吸引住了。她的表情都是千变万化的,特别有魅力。孙维世的笑很特殊,笑是那种透明的,心里没有事的,你就觉得没有人会那么笑。我演的《天云山传奇》,从她身上吸收了好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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