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以前,晚饭后,大哥、大嫂都会到父母这边来,围着火塘,闲话家常,跟我谈谈村里新近发生的事情,以及村干部在低保、养老金等问题处理上的不公平。但这次却不一样,他们都没有过来,在他们的家里,电视的声音开得老大,不动声色。
火塘边,父亲和我,还有姐姐,都闷头坐着,不说话。母亲和妹妹,干脆就在厨房里的灶头前烧起一小堆火,偶尔谈几句什么悄悄话。
在这个陈旧的老房子里,气氛似乎越来越沉重。我不知道,父亲、母亲、大哥、大嫂,还有姐姐、妹妹,他们在想什么。
没办法,这事既然已经提出来了,还得拿出来说,并且要说清楚,说到一条路上。不然,这种气氛可能要这样持续下去,不知要持续到何时,甚至有可能永远也驱散不了家庭气氛中的阴霾。
我走到厨房里,请母亲和妹妹到火塘边来。母亲和妹妹,也不抬眼看我一下,说了声“要得”,做出准备起身的样子来,但没啥具体的动静。
我又转到大哥大嫂的门口,请他们来这边坐坐。大哥大嫂互相望了一眼,大哥才慢腾腾地对我说:“坐,还是怕不坐了!”我说:“来一下吧!”大嫂说:“你去吧,我们马上就来。”我回到屋里,母亲已经坐在火塘边了。妹妹、大哥、大嫂也陆续地来到了火塘边。父亲用火钳拍了拍火塘里柴疙瘩,让火燃得更旺一些,我却感觉不到进一步的温暖。
火塘边上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低垂着头,有的弄着脚上的鞋带,有的用手抱着膝头,有的摆弄着手里的手机。父亲中跷着二郎腿,虽然有点高高在上的气势,但他却把脸转向了没有人坐的那个角落。
此时此刻,火塘边的六七个人,生养我们的父亲母亲,血肉相连的兄弟姊妹,彼此之间,像陌生人一样,不知道是不想看彼此一眼,还是没有勇气那样做。
火塘里燃着旺旺的柴火,火塘上空的空气似乎是凝固的。我想打开这种尴尬的局面,但面对此情此景,真的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我给父亲递了支纸烟,他说我这高档烟没劲,不浪费我的。于是,父亲掏出自己的烟袋,裹了一支蓝花烟。
大哥接过我手里的烟,点燃后,狠狠的吸了几口,继续低头不语。妹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了,也不说话。我看见,大嫂本来想跟姐姐搭话的,可姐姐的目光刚一接触到大嫂的目光,就又低下头去了。看来,没有人想打开目前这种僵持的局面,大家都在熬着。
“你们咋都不开腔!”终于,父亲把一支蓝花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不紧不慢地在火塘边的石头上磕了磕烟斗,发话了。
我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父亲。“看着我做啥?”父亲说。“有啥想法,都跟老子说出来,闷着有屁用,趁现在你们都在。”
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好像还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这样威严过,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有点心虚的样子。
“一个银戒子,就弄成这样,要是真有个什么金银财宝,那还不闹翻天了。”父亲继续说。“说吧,你们都说吧,要咋整?”
母亲一直低着头,没有发话,看也不看大家一眼。
“我本来说不来了的,她二舅(依着外甥女称呼我)硬是喊要来一趟,我把戒子带来了,现在还给妈,至于该给谁,那是你们的事,只要不给我就行了,就是给我,我也不要了的。”姐姐说。“这事是我们不对,不该悄悄接妈给的东西。”
“退就退,我也退。”妹妹说着就从指头上蜕戒指。“也没啥稀奇的,我看了一下,心想,是妈给的一个念想,就戴在手上了。”
姐姐从包里掏出一个用纸裹着的小包,拆开后,将里面的戒子拿出来,递给母亲。同时,妹妹也将从手指上蜕下来的戒子,递给母亲。
母亲有点不知所措,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又收回来呢?母亲没接。姐姐和妹妹把手伸在空中,缩不回去。
“让我看看,这究竟是啥古董?”看这情形,得有个人出来解围,于是,我从姐姐和妹妹手中接过戒子,拿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
大哥也顺手拿去了另外一只,拿在灯光下看。
戒子是银白色的,放的时间久了,色泽有点暗淡。我往戒子的内侧看,隐隐约约看到几个字——柒成银,一九六六。
大哥随便看了一下,就将戒子放回我手里了。估计,他对这个也不懂,看不出啥门道来。
我说:“上面写着,是银子的,不过纯度不是很高,七成银,现在的银子纯度都达到百分之九十九了。”
没人说话。
我拿着戒子,倒惹祸了,因为我不知道下步该怎么做了。
一直闷着不说话的大嫂,终于发话了。
“妈,你说,这戒子是哪来的?”大嫂问,“这不是我们心境小。”
“哪来的,反正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母亲说。“老乡说这是古董,就真的是什么古董,老娘就这点东西,当然是古董了。”
“是不是哟?”大嫂说。“我听说,婶婶也有这种一对戒子。”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管它哪来的,现在退给你们了,以后就归你们了,我们不要了。”妹妹说。“妈身体不好,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姐姐说:“就是,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不关妈的事。”
“两个妹子,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弄个清楚,该给你们的,就得给你们。”大哥说。“也没得好大个事,说清楚了,大家也不要往心里去。”
“给我们也不要了,还是留给你们好。”妹妹说这话,是明显带着情绪的。
“这戒子,如果是妈的,那给你们,我们也没意见。”大嫂说。“如果是祖传下来的,那就该传给我和他二婶才对。”
果然,大嫂说的,就是奶奶跟我讲的有关“名分”的问题。
“戒子的来历,你们问你们爸去。”母亲说,“我觉得,这东西给谁都没错,你们都有的,错就错在你们两兄弟不晓得,这是我这个当妈的错,我心想,你妹妹那么远,难得回来一趟,那天趁你姐姐也在,就先把她们的给她们了,你们两兄弟的,我是打算哪天我不行了,再给你们的。”
“几十年了,说是古董,也说得去,我看,就是古董,几十克银子也值不了几个钱。”父亲顿了顿,说。“你妈手头的古董,都是我年轻的时候背生意卖的,当年在县城一共打了四个,你奶奶拿来分的,我和你二叔一个两个,说是给我们结婚用的,就是拿来送给你妈的,你二婶那两个就是你二叔送的。”
大家都沉默了。
父亲接着说:“你妈手头的簪子,那是后来买的,以前我也不太清楚,那天你妈拿出来,我看了看,也没啥稀奇的,不过,这是你妈的心意。”
“也不是什么古董嘛,才几十年。”我想调节一下气氛。“你们看这做工,全是手工做的,也没得现在的做得精致。”
“拿来我看看,这是啥子古董。”大嫂说着,就从我手里拿过一枚戒子,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下,好像也没有发现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母亲说:“你们说咋整就咋整,手板手心都是肉,我没有偏袒的意思,错就错在我头上,人老了,不中用了。”
妹妹说:“反正还给你们了,管你们咋整,不关我们的事了。”姐姐也说:“本来就不该给我们的。”我问大哥大嫂的意见。他们也低着头,不说话,继续沉默。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像我一样,觉得这事有点小题大作了。
“我是外面进来的,本来不关我们的事,只是,只是……”大嫂想表达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问题摆出来了,总得有个解决方案。我跟母亲说:“你说咋整就咋整?”“我老了,说话不管用了,你们都在,你们自己商量。”“爸,你的看法呢?”“我没啥看法,谁都该给,给谁都没错。”
父亲没好气地说。“大嫂呢,你说咋整!”我又问大嫂。“咋整,该给我们的就给我们,该给她们的就给她们,我就没意见,他二婶怕也是这样想的。”看来,大嫂的立场是明确的。“她倒不在乎这个事情。”我走的时候,也确实跟妻子商量过这事,她说她不管我们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别把她牵扯进去。
“她有是她的,老人给的,是个名分。”大嫂说,“你们(对姐姐和妹妹说的)也不要觉得我这个做大嫂的小见,我说的是个理,这祖传下来的东西,都传到女儿手头去了,那他两弟兄算哪门子事,人家说起都不好。”
大嫂一再表明她的关于“名分”的立场,看来这两枚戒子不收回来是不行的了。而这,却是我不想看到的场面,毕竟,戒子都已经送出去了,而且都戴在手上了。姐姐和妹妹回去,在婆家谈起这事,那可是很丢人的事情,那我们这娘家兄弟的脸往哪儿放呢!这,也是“名分”问题,不知道大嫂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我说:“这事传出去怕也不好,人家说起也丢人,妈,你的东西,你看咋整就咋整。”
母亲起身,去了卧室,折腾了一会儿,将那两枚发簪拿出来。
母亲说:“四样东西,都在这儿,你们几个都在,都给你们了,以后老娘也懒得跟你们拌。”
我说:“这样吧,这四样东西,我们正好四姊妹,刚好一人一样,大的先拿,一人拿一样,你们看要得不?”
姐姐说:“我不要。”
妹妹也说:“我也不要。”
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古董,我相信我们都买得起这点东西,连金的都买得起,但这是妈的一点心意,留给我们做个念想的。”
姐姐和妹妹还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要,你们要吧!”
好久没发言的大哥说:“要得,一人一样,小的先拿。”
你看这事,又不好处理了,谁都怕先拿,而且还有人不要。难不成,为这事还要抓阄?
父亲终于熬不住了,说:“一人一样是对的,你妈本来就是这样想的,只是她的做法确实有些不对。”
姐姐还是说:“我不要。”妹妹也说:“我也不要。”“你们不要的话,那我下次一个买个金戒子给你们,我这后家兄弟可丢不起这个脸。”我这话,说的是我的心里话。当然,我这话,既是说给姐姐和妹妹听的,同时也是说给大哥和大嫂听的。
大嫂听到我这么说,头低得更低了。妹妹说:“你买金戒子我也不要。”我说:“不要不行,必须要,要么在这里选一样,要么等我买金戒子给你们。”父亲对着妹妹说:“就按你哥说的办,你选吧!”妹妹说:“那,大的先拿。”大嫂用手肘碰了一下大哥,示意大哥拿一样。大哥又碰了一下大嫂,意思是喊大嫂去拿。大嫂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戚戚地说:“那我先拿了。”于是,大嫂将一枚发簪拿了起来,放到了大哥的怀里。大嫂拿了之后,本来在我前面还有姐姐,但我却先伸出手了,把剩下的那枚发簪拿了起来。母亲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几样“古董”,绷紧的面部表情逐渐舒展开来。
火塘上空凝固的空气,逐渐开始解冻,火塘里散发出来的暖意,开始缓慢地在陈旧的老屋里四处流动。
(作者现供职于永善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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