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问斜阳(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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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燕儿的婚姻只维持了六个月。当我酒醒之后,我就知道又错了,又大错特错了!燕儿并不坏,但,她没受过教育,又出自风尘,我和她几乎无话可谈,没有一点点心灵的交通。我常常不相信自己会娶她,从微珊到燕儿,我的婚姻是每况愈下,我痛恨自己,厌恶自己已达极点。燕儿不笨,她知道我娶她,只因为我醉了。六个月后,她也耐不住寂寞,主动提出离婚,我给了她一笔钱,了结了这件事。然后,我开始沉思,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已经完全迷失了。我想,如果我不把自己找回来,我迟早会进疯人院。于是——我去了印度。”他幽幽地看她。“以后的事,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好久。从他那浓黑的头发,看到他那虬结的眉头,从他那黝暗的眼睛,看到他那满是胡子茬的下巴,从他那大大的喉结,看到他放在棉被上的手……她这长久的注视使他心慌而意乱了,他忍不住问:

    “你在看什么?”

    “一个传奇人物。”她说,抬起睫毛,两人的眼光又接触了,她低问,“在印度,你没遇到过印度女孩吗?”

    “噢,”他怔了怔,“当然有,怎么呢?”

    “好险!”她说,“你很可能再娶个印度女孩!”

    他的脸色转红了,因她的调侃而红了

    “在印度的蛮荒里,你喝不喝酒?”她又问。

    “喝的,也喝印度人的酒。”

    “更险了!如果喝醉了,说不定把母老虎母猩猩都娶回来了!”

    他睁大眼睛瞪她。

    “你……”

    他说不出话来,狼狈、惭愧、而无地自容。

    “你在嘲笑我!”终于,他怅然地说,“我早知道不该去提那些事,它们只会帮助你来轻视我!”

    他回过头去,站起身子,想离开这房间。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

    “你去哪儿?”她问。

    “去客厅。你可以睡一睡,”他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和冷淡。“明天一早,我就让晓芙送你回家。”

    她拉住他不放手。

    “客厅里还有谁?”她问。

    “没有人呀!晓芙和冠群睡在客房里。”

    “那么,你去客厅做什么?那儿又没女孩子在等你!”她仰起头,满面嫣红,双目如醉,面颊如夕阳烧红的天空,眼光像黑夜闪烁的星辰。“你要走开,从我身边走开……”她幽幽地说,声音轻柔如原野的微风,吐气如兰。“你看过太多女孩,又娶了好多女孩,所以,我在你眼光里,轻微得像一粒沙尘,渺小得不如一根小草。我自己也知道,我幼稚、无知、任性,又一相情愿!可是,顾飞帆,你命中注定会有女孩子缠你,你……你……你……”她嗫墙着,脸更红了,羞涩、腼腆,却柔情如水。“你无法轻易摆脱我!”

    “访竹!”他喊,热烈、激动、心脏狂跳。他回过身来,一下子就坐在床边,迅速地拥她入怀。“访竹,我还能再爱吗?我还有资格吗?还有资格吗?你那么好,那么纯,那么年轻,我有资格吗?我有吗?”他一迭连声地问着,“你不轻视我吗?不把我看成怪物吗?”

    “哦!”她叹息着,“我轻视的!”

    “是吗?”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发上,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他不敢去看她那光洁的脸庞。“轻视我?”

    “是的!”她低语,低而清晰。“轻视像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不敢面对你的感情!而我……”她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这颤抖使他悸动。“你不知道我是多害羞的,多被动的,多保守的!而我,当感情来临的时候……我……我还有勇气去拨十二通电话……然后,让别人来侮辱……”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唇,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让她的脸仰向他。他的眼光闪灼地盯着她,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

    “别再说!”他喉咙沙嗄,“别再说!那个混蛋并不是侮辱你!他只是——怕害了你!他自卑,怕伤害你!他那么怕伤害你,就只能说些混账话了!但是,他——受过报应了!”

    她被他蒙着嘴,不能说话,她的眼光在问他:

    “是吗?”

    “是的,是的,是的!”他急促地,一迭连声地说,“他受过报应了,从那一天起,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懊悔与煎熬中度过,你不知道他有多苦!你不知道!”

    她的眼睛绽放着光彩,有泪珠流转,“水是眼波横!”她的眉头微蹙着,“山是眉峰聚!”

    他的手从她嘴唇上移开,她唇边涌现一个微微的、动人的、细腻的微笑,他盯着那笑容,不由自主地俯下头去,几乎带着种虔诚而神圣的心情,把嘴唇轻轻轻轻地盖在那个笑容上面。

    【第七章】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杯由甜酒和蜂蜜混合起来的饮料;香醇,甜美,醺然,而温暖。少喝,让人周身舒泰;多喝,让人醺然薄醉。

    访竹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赌缩在小屋中听音乐,不再把自己深埋在书堆里,不再为不相干的人掉眼泪,不再和访萍起任何争执。她变得温存,爱笑,爱脸红,对每个人都浅笑盈盈。她浑身上下,都满溢着某种看不见的幸福,她也毫无吝啬地顺手把幸福抛撒给别人。她会无缘无故地拥抱父亲,亲吻母亲,再用自己最好的衣服去打扮妹妹……甚至对访槐,她都关心备至。知道访槐追女朋友追得很苦,她甜蜜地叹着气,贡献她自己的意见:

    “你有没有试过把情书写在落叶上给她?”

    “把情书写在落叶上?”访槐哇哇大叫,“这是二十世纪呢!”

    “二十世纪的女孩,和十五世纪都一样,”访竹悠然出神地说,“爱情永远一样:有三分诗意,三分疯狂,三分幻想,再加三分激情!”

    “你爱过吗?”访槐追问。

    访竹微愣,眉端带笑,眼角含颦。然后脸颊绯红着,翩然转身逃跑了。访槐笑着对父母说:

    “我打赌,她在恋爱!”

    醉山和明霞也明显地看出来,访竹变了!前一天还哭哭啼啼诅咒发誓……后一天就盈盈含笑如沐春风……是谁让她变了?是谁有那么大力量,让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在一夜间变成温顺可人的小天使。明霞有些想打电话问晓芙,又怕此事与晓芙完全无关,反而弄得别人心生疑惑。亚沛比较理智,他很合理地推测:

    “访萍,你姐姐是不是常常留在学校里了?”

    “是呀!”访萍说,“她下了课总有理由留在学校忙到晚上才回家!”

    “不知道是哪个男同学的福气了!”亚沛笑着。“知道吗?访萍?恋爱会传染!我们的亲密一定刺激了访竹,所以,她也会很快地接受某个男孩。唉!”他忽然夸张地叹气,“你瞧,她最近变得更美了!美得让人着迷。当初,唉,我真该一箭双雕,把你们两姐妹都追到手才对!”

    “啊呀!你说些什么鬼话!”访萍大叫,顺手拿了一本杂志,卷成一卷,劈头就对他打过去。“你做梦,你还想追我姐姐呢!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副蛤蟆相,顶多配配我,怎么配得上我姐姐……”

    亚沛慌忙逃开,用手去挡那杂志,访萍只是一个劲儿地追着打,亚沛绕着客厅的沙发逃,访竹绕着沙发追。亚沛边逃,嘴里还不住口地开玩笑:

    “别打别打,再打,母蛤蟆就没有公蛤蟆了!”

    “什么母蛤蟆?”

    “你说我是蛤蟆相,只能配你,你当然是母蛤蟆了!人家是龙凤配,咱们就叫蛤蟆配……”

    “你……你……你……”访萍一怒,干脆把手里的杂志卷对着亚沛的脑袋砸过去。亚沛闪开,那杂志卷不偏不倚地落在小茶几上,把上面一个细瓷花瓶打到地上,“眶啷”一声,花瓶跌得粉碎。同时,屋里的醉山夫妇都惊动了,全奔出来惊问:

    “什么事?什么事?”

    访萍和亚沛互相观望,访萍红了脸。亚沛忙不迭地笑着弯腰:

    “刚刚不知从那儿跑进来两只蛤蟆,蛤蟆打架,把花瓶给打倒了。”

    “蛤蟆打架?”醉山困惑地。

    “得了得了。”明霞笑着拉住醉山。“咱们别去管蛤蟆打架吧,做我们的事去!”她回头瞅着访萍,似笑非笑地。“你最好转告那两只蛤膜,打破了花瓶不要紧,可别把电视也砸了。”

    醉山会过意来,瞅着小两口只是笑,笑得访萍和亚沛的脸都红了。醉山说:

    “我看,不是蛤蟆打架,是螃蟹打架,不但是螃蟹,还是煮熟了的螃蟹呢!”

    “怎么讲?”明霞不懂。

    “不是煮熟的螃蟹,怎么会脸红呢!”醉山说。

    明霞笑了,访萍和亚沛是更加脸红了,真是像一对煮熟的螃蟹了。

    在纪家,访萍和亚沛正充分享受着他们的青春和欢乐。同时,在顾家,也有另一番滋味。

    访竹斜倚在沙发中,冠群和晓芙也统统在座。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本来,飞帆想喝点酒,但是,访竹鉴于他以前有连醉两周,醉到去“结婚”的“发昏”程度,央求他最好戒酒。于是,飞帆连点滴小酌,都不太敢了。而访竹,自从有“血腥玛丽”的经验,更是滴酒不沾。晓芙端着那杯翠绿而透明的茶,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不禁点着头,瞅着访竹微笑。

    “访竹,幸亏有了你,否则,我们在飞帆家里,想喝杯茶可是件难事!你不知道这人有多懒散,住了几个月的家,可以没茶叶、没开水、没煤气,连书报杂志……都找不到!”

    “不是懒散,”飞帆解释着,他正斜倚在窗前,站在那儿,带着种深深的、沉沉的激情,注视着斜靠在那儿,眼波盈盈如醉,眉端清秀如画的访竹。“只是没有情绪。你不了解,那时的我,只算半个人,连半个都不算,因为连那半个都是半死不活的。”

    “现在呢?”晓芙调侃着,从沙发里站起来,把茶杯放在桌上,她那心直口快的毛病又来了。她一直走到飞帆身边,盯着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恋爱了呢!我以为……什么不够格的女孩你看不上,好女孩你又配不上!哦哦,飞帆,任何话都不要先说得太满,你瞧……”

    “晓芙!晓芙!”冠群很快地打断她。“你又来了!就不能少说几句吗?”

    “少说几句?”晓芙睁大眼睛。“你不记得那天我被飞帆给堵得无话可说?他那副严肃样儿,那副郑重样儿,那副不动凡心的样子,还说什么除非微珊……”

    “晓芙!”飞帆及时喊,对晓芙一揖,深深到地。“你包涵一点,要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晓芙轻轻一笑,去看访竹。访竹正深思地看着他们,若有所触。晓芙心里暗暗一惊,这孩子敏感细致,实在不该在她面前提到微珊的。真的,自己就不能少说几句吗?为了掩饰失言,她仓促地转向冠群:

    “走呀,你不是要我陪你去打小蜜蜂吗?”

    “好呀!”冠群的兴趣被勾起来了。“要不要大家一起去?飞帆,我现在可以和你赌,一块钱一分,要不要来?敢不敢来?”

    飞帆对他摇头。

    “不敢?”冠群问。

    “不是不敢,”飞帆说,“是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说……”

    晓芙扯住了冠群的胳膊,往门口拉去。

    “你这个呆子!”她说,“一天到晚说我不懂事,我看你也不见得懂事。飞帆现在对小蜜蜂没兴趣,我们走吧!你知道什么叫‘朋友’?该留的时候留,该走的时候走,这就是朋友!”

    冠群会过意来,跟晓芙走向门口,访竹站起来,送到门口,始终没说什么话。晓芙在大门前停住了,伸出手去,她怜惜地摸摸访竹的下巴,那种女性的直觉又发作了,她轻声问:

    “有心事吗?访竹?你怎么不像平常那样高兴?”

    访竹勉强地笑笑,摇摇头。

    “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晓芙问。

    她再摇摇头。

    “对我,不该有秘密吧?”晓芙说。

    “不,”她开了口,真挚地凝视她。“我知道微珊的事,”她终于说出来。“你不必忌讳。微珊,一定很美很美很可爱很可爱吧?”

    晓芙怔住了。该死,就知道不该提微珊。

    “是的。”她仍然坦白地回答。“不过,微珊的事早就过去了。你选择了一个怪人,这人命中多事,你如果要接受他,就必须连他的过去一起接受!”她正色说,抚摸她垂在胸前的长发。“恋爱中的第一大忌,是去翻老账!访竹,享受你的现在和未来吧!也给他你的现在和未来吧!因为……他的过去,并不快乐。”

    晓芙和冠群走了。

    访竹关好门,回过身子来,望着飞帆。当然,飞帆也听到了晓芙的话,他始终就站在门边。他们彼此对望着,望了好久好久,然后,访竹一下子就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抱着她,用下巴贴着她的头。她在他怀中轻轻颜抖,哑声说:

    “哦,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嫉妒她!我嫉妒她!我真的嫉妒她!”她的颤抖引起他全心灵的怜惜和感动。

    “都是过去的事了,访竹。”他柔声说,“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我们都不要再去想,好吗?”

    “她是——你唯一追求过的女人。”她低语着,“这就是我嫉妒的原因,她是唯一的!”

    他推开她,惊愕地去看她的眼睛。

    “别忘了你自己!”他说。

    她垂下眼睑,卑屈地看着地下。

    “你没追过我,是我主动的。我常想,有一天——你会为这个而看不起我!”

    他用双手捧起她的面颊,仔细而深沉地注视她,专注而恳切地注视她,然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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