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昨夜之灯(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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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珂,不管你懂了没懂,不管你了解不了解。叶刚这一生,永远不可能摆脱他弟弟和他儿子的阴影了!他怎么敢结婚,他怎么敢要一个家!他怎么敢真正去爱一个女孩子!我就是被他爱的例子!他不敢!尽管他是热情的,是充满诗情画意和了解力的,他却不敢爱。有一阵,听说他流连于歌台舞榭,可是,他绝不能在那种女孩子身上得到满足,他心灵上一直追求一份完美,一种雅致的、高贵的、飘逸的、性灵的美!像雨雁。可是,雨雁对他的家庭太清楚,对我也太清楚,雨雁没有让自己陷进去。而你,雪珂,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叶刚完了。”

    叶刚完了?雪珂更加苦恼地去看忆屏,心里已经相当明白了,明白得让她心悸而心痛了,但,她仍然苦恼地等待着忆屏的分析。

    “你,就是他要的那种女孩!他一直在追寻的那种女孩!”忆屏抬高眉毛,眼睛明亮,泪水仍然蓄在眼眶内。“如果他没真正爱上你,就是他和你两个人的幸运,你们逢场作戏一番,再彼此不受伤害地分手!如果你们真正相爱了,哦,雪珂,我不能想,我不敢想。和叶刚恋爱是不能谈未来的,如果你谈了,会要了他的命!当他必须武装自己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只咬人的野兽,而当他咬伤你的时候,他会更重地咬伤他自己……”

    雪珂听不下去了,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忽然间,叶刚就像一张报纸般在她面前摊开来,上面所有的字迹,大大小小,都清清楚楚地呈现着,每个字,每条线,每个标点,都那么清楚,那么清楚!她脑中闪电般忆起那两次的争吵。闪电般忆起当自己长篇大论说要个丈夫,要一群孩子,要个家……他的眼眶也曾一度湿润,他的心也曾深深感动,但是,但是,但是……老天哪!雪珂用手抱住头,老天哪!她对叶刚做了些什么事?孩子,家庭,婚姻,儿孙绕膝!她要他给不起的东西!人生最简单、最起码该拥有,而他却给不起的东西!老天哪!自己还说过些什么?她疯狂地回想,疯狂地回想;你的恋爱是谈出来的!去掉言字旁就没有东西了!哦。叶刚,叶刚,叶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来刺伤你?叶刚!叶刚!叶刚!她心里狂呼着这个名字,发疯般地狂呼着:叶刚!叶刚!叶刚!转过身子,她冲出那间小屋,往楼下身去。忆屏在后面喊了一句:

    “慢点,还有一句话!”

    雪珂站住,回过头来。

    “如果你爱他,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你不能有孩子!不能有个正常的家!”她点点头,平静了,平静得像一湖无风的止水,“好了!你去吧!帮我把大门关好!”

    她返身走回室内,立刻,她轻轻地、柔柔地、温温存存地唱起儿歌来了:

    睡吧,睡吧,

    我可爱的宝贝!

    阿娘亲手,轻轻摇你睡。

    静养一回,休息一回,

    安安稳稳,睡在摇篮内!

    ……

    雪珂无法再站立下去,无法再倾听下去,她开始冲下楼梯,穿过客厅,她飞奔出去。

    雨雁像弹簧般跳起来,追出大门,她伸手一把抓住那茫茫然在街上乱闯的雪珂:

    “你要干什么?”

    “找叶刚去!”她喊着,痛楚而激烈地喊着,“我要找叶刚去!”

    【第十七章】

    雪珂疯狂般找寻着叶刚。

    他不在单身公寓里。

    他不在办公室。

    他也不在父亲家。

    狡兔有三窟,他一窟也不在。雨雁一直陪着雪珂,开车送她到各处去找。她们开车去阳明山,不在看灯海的地方;开车去海边山头,不在看日出的地方;开车去音乐城,不在音乐城;开车去常去的餐馆咖啡厅,不在,不在任何旧游之地。

    夜来了,雨雁累得垮垮的。

    “我送你回家去。”雨雁说,“这样找是毫无道理的,台北市太大了,他可以躲在任何一个角落。这样找,找三天也找不到,办公厅说他好多天都没上班了,他父亲也没看到过他,他可能离开台北,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用送我回家,”雪珂下了车,“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走。”

    “我最好送你回去!”雨雁有些不安。

    “不。我保证我很好,我想散散步。你去吧!我爸爸一定在找你了。”她把雨雁推上车子,掉头就走。

    雨雁目送她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消失在那灯火辉煌的街头上,她无奈地摇摇头,开着车子走了。

    雪珂独自在街道上无目的地闲逛着,每个孤独的身影都引起她的注意。叶刚,你在哪里?叶刚,你在哪里?叶刚,你在哪里?行行重行行,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遇到一个电话亭,就进去分别打三个电话,单身公寓没人接。办公厅下班了,值班职员说他不在。叶家的人答说没回来过。无论打多少电话,都是杳无消息。夜,逐渐深了,街头的霓虹灯一盏盏熄灭,她两腿已走得又酸又痛,进入最后一个电话亭,先打电话回家给裴书盈,只简短地说:

    “妈,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你在哪里?”裴书盈焦灼地问。

    “不要担心!妈,我很好很好,可能晚些回来,你先睡,别等我!”

    匆匆挂断电话,再轮流拨另外三个号码。一样。找不到人。她站在暗夜的街头,看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街车,有叶刚的车子吗?有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美的句子,好美的意境,好美的“惊喜”!她左一次回首,右一次回首,街道还是街道,街车还是街车,街灯还是街灯。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她发现自己走进了叶刚的公寓,上了楼,她机械化地走到那间房门口,明知里面没有人,她仍然按了好几下门铃。四周静悄悄的,夜已深,大楼里的住户都重门深锁,她面前这道门也锁着,她走不进去。但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整个下午到晚上,她“追寻”了几千几万里!几千几万个世纪!叶刚,你在哪里?叶刚,你在哪里?叶刚,你在哪里?她用背靠在门上,身不由己地,她慢慢地滑下来,坐在门前的地毯上。

    用手抱住膝,她蜷缩在黑暗里,走道上有一盏小灯,刚好光线照不到这儿。她把头倚在门上,她想,我只要休息一下,在最靠近叶刚的地方休息一下。她实在太累太累了,不止身体上的疲倦,还有精神上的疲倦,不止疲倦,还有失望,越来越深的失望,越来越重的失望。叶刚,让我见你!让我见你!让我见你!心中呐喊千百度,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居然坐在那儿睡着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叶刚居然回来了。

    当叶刚走出电梯,拿着房门钥匙,走到门口,看到雪珂时,他完全呆住了。她蜷缩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苍白的脸孔靠在膝上,长发披泻下来,遮着半边脸,密密的睫毛垂着,眉端轻轻蹙着,眼角湿湿的。他的心脏猛地一阵抽搐,他蹲了下去,凝视她,用手指轻轻轻轻地去抚摸她的眼角,泪水沾湿了他的手指。他闭闭眼睛,摇摇头,是幻想!他再睁开眼睛,她仍然睡在那儿,一定睡得极不舒服,她蹙着眉欠动身子,蓦地,她醒了。张开眼睛,她立刻看到叶刚的脸;做梦了,她想,对着梦中的脸笑了。梦里能看到叶刚,还是不要醒来比较好,她立即又闭上眼。泪珠沿着眼角滚下,她唇边却涌着笑,嘴里喃喃低语:

    “叶刚,我好像找到你了,好像……”

    叶刚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眼眶立刻湿了。弯下腰,他抱起雪珂,打开房门,他抱着她往房内走。这样一折腾,雪珂真的醒了。

    她扬起睫毛,发现自己在叶刚胳膊里,他的那对深邃如海,热烈如火,光亮如灯,漆黑如夜……像森林,像日出,像整个宇宙的眼睛正对自己痴痴凝望。她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想弄清楚这是否真实的,还是自己在做梦?叶刚抱她人房,关上房门,开亮了吊灯。那灯光闪熠了她的眼睛,她把头侧过去躲那光线,一躲之下,她的唇触到了他肩上的衣服;她知道是真的了!顿时间,千愁万恨,齐涌心头,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张开嘴,她想也不想,就对他肩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恨死他,恨死他,恨死他!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

    叶刚被她咬得身子一挺,他低头看她,泪水正疯狂地奔流在她脸上,她死命地咬住他,似乎要把他咬成碎块。他不动,心灵震痛着,眼眶涨热而潮湿着,他让她咬,让她发泄,他就是那样抱着她,目不转睛地痴望着她。她松了口,转头来看他了,想说话,呜咽而不能成声,泪水流进头发里,耳朵里……他把她放在床上,坐在床边,他凝视她,拿出一条手帕,为她细细地拭着泪痕。然后,他就蓦地拥紧了她,把她的头压在胸前,让那泪水烫伤他的五脏六腑。

    她忽然推开了他,向后退缩着靠在床头上,她满脸泪痕狼藉,头发零乱地披在胸前,沾在面颊上。她的眼睛,和泪水同时激射出来的,是火焰,能烧毁一切的火焰。水火同源。这是两口深井,两口又是火又是水的深井,叶刚心碎地看着这两口井,淹死吧,烧死吧,死也不悔,死也不悔,死也不悔。

    “叶刚!”她喊了出来,终于用力地喊了出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把你自己变成魔鬼?为什么对我那么凶恶残忍?你不知道你在谋杀我吗?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道你毁掉我对你的印象比任何事都残忍吗?你怎么敢这么做?你怎么敢?你怎么忍心这样做?难道我对你还不够迁就,还不够认真,还不够知己吗?你有任何痛苦,你自己去承受,我连分担的资格都没有吗?你骂我,你贬低我,你侮辱我……你以为这样我就撤退了,从你生命里隐没了,你就没有牵挂,没有负担,没有责任感了吗?好!”她任性地一甩头,跳下床来,往那落地大窗冲去,“我跳楼!我死掉,看你是不是就解脱了!”她毫不造作地推开窗子,夜风扑面而来,吹起了她一头长发。她往阳台上冲去,叶刚吓坏了,扑过去,他死命抱住她,拖回床上来,她挣扎着,还要往那落地大窗跑,于是,他迅速而狂乱地把嘴唇压在她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苦恼而热烈地盯着她,眼神里是无边无尽的凄楚和怜惜。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低哑地问,“我已经好几天没回这里了,我知道你在找我,办公厅的职员说的,他们说你打了几十个电话了。你知道吗?我回到这儿来只是想静一静,考虑我要不要打电话给你,或者是……”他深深地蹙拢眉头,“一走了之。”

    她惊悸地抬眼凝视他,这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她见过杜忆屏了,根本不知道他所有的底细,所有的苦衷,她都明白了。他只是从家里和办公厅里,知道她在找他,以为她是在感情上又一次的屈服,以为她不过是“委曲求全”而已。

    “一走了之?”她问,“你要走到哪里去?”

    “美国。”

    “哦,美国。”她点点头,“美国不是天边,美国只是个国家,现在人人可以办观光签证,去美国并不难!你以为到美国就逃开我了吗?我会追到美国去!”

    他盯着她,眼睛湿润,眼珠浸在水雾中,那么深黝黝的,那么令人心动,令人心酸,令人心痛!

    “雪珂!”他费力地念着这名字,“我值得吗?值得你这样爱吗?我那天说了那么多混账话以后,你还爱我吗?我值得吗?”

    她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没说话,只是那样长长久久,痴痴迷迷地注视着他,这眼光把他看傻了,看化了。他狼狈地跳起来,去倒开水,把杯子碟子碰得叮当响,他又跑去关窗子,开冷气,弄得一屋子声音,折腾完了,他回到床边。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继续痴痴迷迷地看着他。他崩溃了。走过去,他在床前的地毯上跪了下来,把双手伸给她,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他挣扎着,祈谅地说,“我一定是疯了!我偶尔会精神失常一下,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哦,你知道的,你故意说的。”雪珂轻声说,坐到床沿上,把他的脑袋捧在自己膝上,让他靠住自己。一时间,她有些迷糊,有些困扰,有些害怕……是的,害怕,她真的害怕。她想说出他的心事,她想揭穿所有谜底,但是,突然间,她害怕起来了。这么久以来,从相识到相恋,他用尽各种方法去防止她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带她去见他的父亲,他的家人。他宁可把自己变得那么可恶,也不肯说出自己的苦衷。他那么处心积虑地隐瞒,她能说破吗?她能吗?她正在犹豫不定中,他已经苦涩而不安地开了口: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故意去伤害你。每次让你伤心,比让我自己伤心还痛苦一百倍!说过那些混账话,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杀了,千刀万剐地杀了!哦!”他痛楚地叹息,“雪珂,我不知道怎么办,你问我要不要你,你不了解,你不了解……我多想要你!多疯狂地想要你!生命里没有你,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不了解……”

    “我了解了!”她冲口而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真正相爱的人不能有秘密,真正相爱必须赤裸裸相对。她忘了害怕,忘了恐惧,忘了人性中,对自身缺憾的“忌讳”,她忘了很多很多东西,很多她还不能体会的,人类心灵深处的奥秘。她冲口说出来了,“我都了解了,叶刚,我见过了杜忆屏。”

    他大大一震,立刻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顿时变成灰色,他的身子僵住了,眼光僵住了,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他坐在地毯上,直视着她,整个人都成了“化石”。

    她有些心慌了,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石头般僵硬,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她急促地去摸索他的手指,急促地去摸他的头发,急促地去摸他的面颊,急促地一口气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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