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望夫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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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忠提了水过来,康秉谦接过水桶,对着夏磊就哗啦啦地一淋。

    夏磊浑身湿透,连打了两个喷嚏,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坐在地上,他满头滴着水,惊痛地注视着满院子的人,知道自己又闯了祸。

    “你给我进祠堂里来!”康秉谦沉痛地说,“我们一起去见你爹!”他一把拉起夏磊。

    夏磊走进祠堂,一看到父亲的牌位,不由得双膝点地,扑通跪倒,泪盈于眶了。

    “爹!”他悲痛地喊着,“请您在天之灵,给我力量,给我指示!告诉干爹,我真的不要让他伤心呀!”

    “牧云兄!”康秉谦也对牌位注视着,“我该拿他怎么办?管他,他说他不是我的亲生子,不管他,他就这样令人痛心啊!”

    “干爹!”夏磊拜倒于地,一迭连声地说,“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21 留书】

    这天晚上,夏磊彻夜无眠。

    坐在书桌前面,他思前想后,痛定思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扬起笔来,他写下一封信:

    干爹,干娘:

    在这离别的前一刻,我心中堆砌着千言万语,想对你们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回忆我自从来到康家,就带给你们无数的烦恼,我虽然努力又努力,始终无法摆脱我与生俱来的一些习性,一种来自原始山林的无拘无束。因而,我成长于康家、学习于康家,却从不曾像梦华梦凡般,与康家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

    其实,我心里也是很苦闷的,自幼,我在山林中来去自如,养成孤傲的个性。在康家成长的过程中,却时时刻刻,必须约束自己。总觉得干爹义薄云天,才收养了无家可归的我!所以,我毕竟是个“外人”。有时,竟为此感到自卑。这样,当“自卑”与“自卑”在我心中交战时,我竟变成了那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了!那样一个不可亲近的人了!

    干爹、干娘!其实,我的心是那样热腾腾的,我深爱你们,深爱梦华梦凡,以至天白天蓝和康家所有所有的人!这份热爱竟也困扰着我了!不知爱得太多,是不是一种僭越!于是,热腾腾的心往往又会变得冷冰冰,欲进反退,欲言又止,我就这样徘徊在康家门前,弄不清自己可以爱,还是不可以爱!干爹啊,个中矛盾,真不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或者,在久远久远以后,你终究会有了解我的一天!

    带着忏悔,带着不舍,我走了!干爹干娘,请相信我,有朝一日我会再回来的!请不要以我为念!我将永远永远记住你们!希望,当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们会更喜欢那个蜕变后的小磊I别了!恭祝

    健康幸福

    儿磊留字

    夏磊把信封好,放在一旁。想了想,又提笔写下:

    梦凡:

    我带走了你送我的陀螺,这一生,我都会保有它,珍藏它!

    请为我孝顺干爹干娘,请为我友爱梦华天蓝,请为我报答胡嬷嬷、康勤、眉姨、银妞、翠妞……诸家人。尤其,请为我——特别体恤天白!别了!愿后会有期!并千祈珍重!

    兄磊留字

    夏磊把两封信的信封写好,搁笔长叹,不禁唏嘘。把信压在镇尺下面,他站起身来,看着窗子,天已经蒙蒙亮了,曙色正缓缓地漾开。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苍凉的灰白。

    夏磊提起简单的行囊,凄然四顾,毅然出屋而去。

    【22 马厩】

    追风静静地伫立在马厩里,头微微地昂着,晓色透过栅栏,在马鼻子上投下一道光影。夏磊拎着行囊,走了过去,拍了拍马背,哑声地低语:

    “追风,十二年前,我们曾经出走过一次,却失败而归,才造成今日的种种。现在,我们是真正地要远行了!”

    追风低哼了一声,马鼻子呼着热气。夏磊把行囊往马背上放好,再去墙角取马鞍。这一取马鞍,才赫然发现,马厩的干草堆上,有个人影像剪影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梦凡!”夏磊失声惊呼,“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梦凡站起身来了,慢慢地,她走近夏磊,慢慢地,她看了看马背上的行囊,再掉头看着夏磊。她的眼光落在他脸上,痴痴地一瞬也不瞬。她的声音也是缓慢的,滞重的,带着微微的震颤:

    “要走了?决定了?”

    夏磊震动地站着,注视着梦凡,思想和神志全凝固在一起。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昨天半夜,你被爹叫进祠堂以后,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梦凡缓慢地吸了口气,“兄妹一场,你要走,我总该送送你!”

    “你……”夏磊终于痛楚地吐出了声音,“你已经料到我要走了?”

    “哦,是的!”梦凡应着。“十二年了,你的脾气,你的个性,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阵子,我们都经历过了最重大的选择,面对过最强大的爱和挣扎,如果我曾痛苦,我不相信你就不曾痛苦!”夏磊怔怔地站着,眼光无法从梦凡那美丽而哀戚的脸庞上移开。

    “昨夜你喝醉了,”梦凡继续说,“你大闹康家,惊动了家里的每一个人!你的醉言醉语,不知道今天还记得多少?但是,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你说我是第一个给你陀螺的人,我害你一直转呀转呀转不停。我手里拿着鞭子,每当你快转停的时候,我就会一鞭子挥下去,让你继续地转转转……”

    夏磊心中绞起一股热流,眼中充泪了。

    “我这样说的吗?”

    “是的!你说的!”梦凡凝视着他。“我这才知道,我是这么残忍!我一直对你挥着鞭子,害你不停地转!我真残忍……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这样对你!请你,原谅我吧!”

    夏磊强忍着泪,紧紧地盯着梦凡。

    “我想,我不该再拿着鞭子来抽你了,如果你不想转,就让你停吧!但是,经过昨夜的一场大闹,经过爹对你的疾言厉色,经过在祠堂里的忏悔,再经过酒醒后的难堪……知你如我,再怎样也猜得到,这次你是真的要走了!如果连这一点默契都没有,我还是你所喜欢的梦凡吗?”

    夏磊眼睛眨动,泪便夺眶而出。

    “所以,我来了!”梦凡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强而有力。“我坐在这儿等你!面对你将离开我,这么严重的问题,我没有理智,也无法思想,所以我又拿着鞭子来了!”

    “梦凡!”夏磊脱口惊呼了。

    “我不能让你走!”梦凡强而有力,固执而热烈地说,“我舍不得让你走!你骂我残忍吧!你怪我挥鞭子吧!我就是没办法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夏磊再也无法自持了,他强烈地低喊了一声:

    “梦凡呵!”

    就往梦凡冲了过去。这一冲之下,梦凡也瓦解了,两人就忘形地抱在一起了。经过片刻的迷失,夏磊震惊地发现梦凡竟在自己怀中,他浑身痉挛,一把推开了梦凡,他踉跄后退,慌乱地,哑声地喊了出来:

    “瞧!这就是你挥鞭子的结果!你这样子诱惑我!这样子迷惑我……不不不!梦凡!我这么平凡,无法逃开你强大的吸引力……我终有一天会犯罪……我必须走!”

    他拿起马鞍,放上马背,系马鞍的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着。梦凡泪眼看着他,面如白纸。

    “不许走!”她强烈地说。

    “一定要走!”他坚决地答。

    “你走了,我会死!”她更强烈地说。

    他大惊,震动地抬头盯着她。

    “你不会死!”他更坚决地答,“你有爹娘宠着,有胡嬷嬷、银妞、翠妞照顾着,有梦华天蓝爱护着,还有天白那么好的青年守着你,你不会死!”

    “会的!”她固执地,“那么多的名字都没有用!如果这些名字中没有你!”

    夏磊深抽了口气。

    “梦凡,你讲不讲理?”

    “我不讲理!”梦凡终于嚷了出来,“感情的事根本就无法讲理!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爹和娘不重要了,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什么国家民族,我也不管了!我这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你,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夏磊倒退了一步,心一横,伸手解下马缰。

    “对不起,我必须走!”

    梦凡急忙往前跨了一步,终于体会到夏磊必走的决心了。她昂着头,死死地看着他。

    “你一定要走?我怎么都留不住你了?”

    “是!”

    “那么,”梦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深深地抽了口气,“让我送你一程!”

    【23 旷野】

    旷野,依然是当年的旷野。童年的足迹似乎还没有消失,两个男孩结拜的身影依稀存在。不知怎地,十二年的时光竟已悄然隐去。旷野依旧,朔野风寒。旷野的另一端,望夫崖伫立在晓色里,是一幢巨大的黑影。

    夏磊牵着马,和梦凡站定在旷野中。

    “不要再送了!”夏磊再看了梦凡一眼,毅然转头,跃上了马背。“梦凡!珍重!”

    梦凡抬着头,傲岸地看着夏磊,不说话。

    “再见!”

    夏磊丢下了两个字,一拉马缰,正要走,梦凡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凄绝的声音,诅咒般地说了出来:

    “你只要记得,望夫崖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夏磊浑身颤栗。停住马,想回头看梦凡,再一迟疑,只怕这一回头,终身都走不掉!他重重地,用力地猛拉马缰,追风撒开四蹄,扬起了一股飞灰,绝尘而去。

    梦凡一动也不动,如同一座石像般挺立在旷野上。

    追风疾驰着,狂奔着。

    夏磊头也不回地,迎着风,策马向前。旷野上的枯树矮林,很快地被抛掷于身后。

    “你只要记得,望夫崖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梦凡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他控着马缰,逃也似的往前狂奔。

    “望夫崖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梦凡的声音,四面八方地对他卷来。

    他踩着马镫,更快地飞奔。

    “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

    梦凡的声音,已汇为一股大浪,铺天铺地,对他如潮水般涌至,迅速地将他淹没。

    “变成一块石头!变成一块石头!变成一块石头……”

    几千几万个梦凡在对他喊,几千几万个梦凡全化为巨石,突然间耸立在他面前,如同一片石之林。每个巨石都是梦凡傲然挺立,义无反顾的身影。

    夏磊急急勒马。追风昂首长嘶,停住了。

    “梦凡呵!”夏磊望空呐喊。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掉马回头,他对梦凡的方向狂奔回去。

    “不要变成石头!请求你……不要变成石头!”

    他边喊边奔,但见一座又一座的“望夫崖”,在旷野上像树木般生长起来。

    他陡地停在梦凡面前了。

    梦凡仍然傲岸地仰着头,动也不动。

    他翻身落马,扑奔到她的身边,害怕地,恐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猛烈地摇撼着她。

    “不要变成石头!求求你,不要变成石头!不要!不要!不要……”

    梦凡身子僵直,伫立不动,似乎已经成了化石。夏磊心中痛极,把梦凡用力一搂,紧揽于怀,他悲苦地,无助地哀呼出声:

    “我不走了!不走了!你这个样子,我怎能舍你而去?我留下来,继续当你的陀螺,为你转转转,哪怕转得不知天南地北,我认了!只要你不变成石头,我做什么都甘愿!”

    梦凡那苍白僵硬的脸,这才有了表情,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颊滚落。她抱住夏磊,痛哭失声。一边哭着,她一边泣不成声地喊着:

    “你走了!我的魂魄都将追随你而去,留下的艇壳,变石头,变木头,变什么都没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夏磊哽咽着,语音沙嗄,“你的躯壳和你的魂魄,我无一不爱!你的美丽,和你的愚蠢,我也无一不爱呀!”梦凡震动地紧偎着夏磊,如此激动,如此感动,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追风静静地站在他们旁边,两人一骑,就这样久久、久久地伫立在广漠的旷野中。

    【24 天白】

    这天晚上,夏磊和梦凡一起烧掉了那两封留书。

    既然走不成,夏磊决心要面对天白。

    这并不困难,夏磊看着那两封信,在火盆中化为灰烬,掉头凝视梦凡。“我只要对天白说,我努力过了,我挣扎过了,我已经在烈火里烧过,在冰川中冻过,在地狱里煎熬过我反正没办法……我只要对他坦白招认,然后,要打要骂要惩罚要杀戮,我一并随他处置……就这样了!这……并不困难,我所有要做的,就是去面对天白!只有先面对了天白,才能再来面对干爹和干娘!是的!我这就面对天白去!”

    梦凡一语不发,只是痴痴地、痴痴地凝视着他,眼中绽放着光彩。

    应该是不困难的!但是,天白用那么一张信赖、欢欣、崇拜而又纯正无私的面孔来迎向他,使他简直没有招架的余地。在他开口之前,天白已经嘻嘻哈哈地嚷开了:

    “你的事我已经知道哩!统统都知道了!”

    “什么?”他大惊。“你知道了?”

    “是啊!”天白笑着,“梦华来我家,把整个经过都跟我们说了!我和天蓝闻所未闻,都笑死了!”

    “梦华说了?”他错愕无比。“他怎么说?”

    “说你喝醉了酒,大闹康家呀!”天白瞪着他,眼睛里依旧盛满了笑。“你对着康伯伯,又行军礼,又鞠躬,又作揖……哈哈!

    有你的!醉酒也跟别人的醉法不一样!你还把梦华当做是我,口口声声说拜把子不是拜假的!”天白的笑容一收,非常感动地注视着他,重重地拍了他一下。“夏磊,你这个人古道热肠,从头到脚,都带着几分野性,从内到外,又带着几分侠气!如果是古时候,你准是七侠五义里的人物!像南侠展昭,或是北侠欧阳春!”“天白,”他几乎是痛苦地开了口,“不要对我说这些话’你会让我……唉唉……无地自容!”

    “客气什么,恭维你几句,你当仁不让,照单全收就是了!”天白瞪了他一眼。“其实,你心里的痛苦我都知道,寄人篱下必然有许多伤感!但是,像你这样堂堂的男子汉,又何必计较这个?康伯伯的养育之恩,你总有一天会报的!你怕报答不够,我来帮你报就是了!你是他的‘义子’,我是他的‘半子’呀!”

    夏磊凝视天白,应该是不困难的,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怎样回去面对梦凡?

    夏磊不敢回康家,冲进野地,他踢石头,捶树干,对着四顾无人的旷野和云天,仰首狂呼:

    “夏磊!你完了!你没出息!你懦弱!你混蛋!你敢爱而不敢争取……你为什么不敢跟你的兄弟说——你爱上了他的未婚妻!你这个孬种!你这个伪君子……”

    喊完了,踢完了,发泄完了他筋疲力尽地垂着头,像个战败的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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