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街道拐角那扇老旧的木门接连迸出两声“吱呀”,虽然嘶哑,但一开一关,崭截利落。王利生出现在单层石阶上,屋檐的阴影正好罩住了他的瓦片脸。他的眼睛跟脸部正面一样,比寻常人要凸一些;隐隐透露着小学生罕有的狠厉之色。满街明晃晃仿若刺刀的阳光,只不过让他微微眯了下眼。但他也没有立刻趿着烂凉鞋走到街上去,而是扯开喉咙唱起了《霍元甲》的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虽是童音,却并不清脆,像面小破锣在响。当他唱到“开口叫吧,高声叫吧”,街口侧对面那两扇朱漆剥落的大门从中间裂开条尺把长的空隙,探出一个溜圆的脑壳来。瞟了这圆脑壳一眼,王利生唱得更加大声。过了片刻,李满生从大门后弹了出来,着地后即模仿黄元申摆了个架势,然后左右开弓,嘴里“霍霍”有声,最后来了个腾空飞腿,落地时身子一晃,差点把脚崴了。
王利生已经唱到“万里长城永不倒”,这时钱元也耸着肩膀从屋里出来了,慢吞吞地沿着石阶向他走过来。唱完“要致力国家中兴”,王利生就住了嘴,看着两个聚拢到面前的伙伴。虽然都是读四年级,但王利生比李满生高了差不多一个头。钱元如果不是喜欢弓着背,倒比王利生矮不了两片瓦。他的小尖脸上单皮眼直眨巴,瞅着王利生,却不说话。
李满生说,我们弹玻璃球么?
钱元说,你昨天弹输得只剩一颗了,哪还有本钱跟我们弹?
一颗也可以弹。
想得美。你输反正只输一颗,赢了就是赚到的,哪个跟你弹?想扳本,多弄几颗来。
要么我们玩滑轮车。
王利生摇摇头,现在太晒了。我们到河里洗澡去,回来再玩滑轮车。
要得,洗完澡我们还可以去大桥冰厂喝碗绿豆沙。
你身上有钱么?
李满生把两边的短裤口袋都翻了一遍,现出张绿色的两毛票来。
你呢?
钱元把手探进右边裤袋,神色略显紧张地说,我有一毛,却并不把钱亮出来。
我身上还有五分钱。一共只三毛五分钱,两碗都买不到。
钱元说,干脆再喊个有钱的人去。
那就去喊张东,他身上没得一块也有五毛。
李满生说,就怕他不肯。
王利生眼睛显得更凸了,我去喊,他还敢不去?
李满生说,那也是,要不是我们罩着他,他肯定天天要被姚小强他们欺负。
姚小强还会怕你?主要是靠王利生罩着。
见王利生眼睛横向自己,李满生忙笑咧咧地说,那是的。姚小强在班上只有王利生奈得何。
姚小强总以为别人都怕他们蔬菜场的人,猖得很。
李满生说,蔬菜场的人打架还是齐心。
再齐心也没有我们街上的人厉害。你看喽,我迟早要打他顿饱的。
单挑你肯定打得赢,就怕他喊人。
我不晓得喊人?我只要喊“豹子”去,看哪个敢动一下。
那是,“豹子”要是去了,保证他们吓得尿裤子。
连公安局的人都怕他。他跟我堂哥是结拜兄弟,好得共一条短裤穿。
你堂哥也是个大角。
那是,他打架兴带铳的。
……
钱元说,我们去喊张东吧。
张东家位于前进街中间地带,是这条街上最早拆老屋修新房的。虽然每天都要经过这里,但当挨近这栋楼房,仰望着墙体上熠熠生辉的马赛克时,三个人仍然感到压抑。盯着那扇刷了绿漆的铁栅栏门,李满生说,不晓得他妈妈在家么?
钱元说,他爸爸妈妈白天都在店子里做生意,一般不会回来。
不在就好。他妈妈是个刀子嘴,我有点怕。
王利生说,又不是真的拿把刀子对着你,有什么好怕?说完就去敲铁门。敲了几下后,他听到屋里有碎碎的脚步声向门边凑近。铁栅栏门后还有扇朱漆木门,张东的声音从木门后漏出来,是哪个?
是我,王利生。
过了片刻,木门开了,现出一张白净的丝瓜脸。
你在屋里做什么?
看连环画。
跟我们玩去。
玩什么?
到河里洗澡去。
张东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暗淡下来,要是我爸爸晓得了,肯定会把我打扁。
现在大人们要么出去了,要么还在睡觉,我们不讲,哪个会晓得?
迟疑了片刻,张东说,我奶奶在家里。
又没看到她。她在哪里?
她还在里屋睡午觉。
那还不好,你快出来!
见张东还在迟疑,李满生和钱元都催了起来。张东终于把铁门打开了。
你身上带了好多钱?
做什么?
等洗完澡后,我们去大桥冰厂喝绿豆沙。
我只有五毛钱。
我们有三毛五,买四碗吃,还可以剩五分钱。
李满生说,五分钱可以买包红姜。
钱元说,那还不如买酸萝卜,比姜要多些,好分些。
王利生说,我喜欢吃姜些。
钱元说,听你的。反正姜比酸萝卜还好吃些。
李满生嘴巴响了一下,似乎那用盐腌制的红姜已经被撕下一小片,轻轻地贴到舌头上。
八月午后临城的资江浩大而宁静。几艘矮瘦的平头船躺在临近老码头的水面上,微微地有节奏地晃动着。那艘略显高大宽敞的渡船和守渡人一样,无所事事,昏昏欲睡。李满生说,那些小船没人守,我们去玩一下么?
钱元说,你没看到它们都被铁链子拴着,划不远。
我早就看到了,还要你讲。我们就玩一下,不要划多远。
张东说,还是莫玩了。
李满生把目光调到王利生脸上。王利生说,听大人讲,码头底下的水很深,万一翻了船,我们就惨了。
你不是学会游泳了吗?
我是刚学会,还没游熟。你们都还是些秤砣,要是掉到深水里何解办?说完他就半转过身子,往临河的老街走去。钱元和张东立刻跟上。李满生一边慢腾腾地启动步子,一边向码头下面回望了两次。王利生喊他快点,他才加快步伐,很快就超越了钱元和张东,跟王利生并肩而行。
临河的老街是半边街,靠河的这边是没有房子的。脚下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在泥土中时断时续,有的铺得不是很稳当,踩上去会发出一声瘪响。王利生脸上本来有股狠气,但到这里却消隐了,神态有点像三好学生,连说话的声调都明显低了——这条街上的小孩比他们更野,打起架来手里敢夹钉子的。更何况每条街上都有一两位大角,连王利生的堂哥都不会轻易去招惹,只有“豹子”这样的人物才能通吃。直到上了大桥,王利生才重新把下巴扬起。不时有股风从江上撞过来,除了王利生的平头岿然不动外,其他三人的头发都被吹成野草状。李满生不管不顾,觉得头发被这样吹着很爽快——没有被风吹的时候,他那头乱发也比野草强不到哪去。钱元和张东每被风光顾一次,都要用手理一理头发。
钱元说,我下次也要理个平头。
王利生哼了一声,你讲了好多次了,每次还不是理个西式头。
主要是我妈妈要我理的。
你理个平头回去,未必她还不煮饭给你吃?
饭是会煮的,就怕挨耳光。
打耳光算什么,我家里是用棍子打。
李满生说,我家里是用皮带抽。
王利生瞄向张东,你家里呢?
张东目光低了下去,主要是拧耳朵。
难怪你的耳朵这么大,怕是被拧大的。
李满生和钱元立刻发出讪笑声。
两只大而薄的耳朵开始发红,张东却不吭声——姚小强嘲笑他的耳朵时,他敢回嘴,因为王利生在旁边。现在王利生嘲笑他,他却连嘴都不能回了,只在心里暗下决心,等洗完澡买绿豆沙吃的时候,那碗最满的不让给王利生。
李满生笑完后,又斜着眼睛看着张东,这两只耳朵配你的丝瓜脸,真是配绝了。
耳朵全红了,张东说,那还没有你的眼睛和鼻子绝。
蒜头鼻上那双豆豉眼顿时射出两道光来,李满生捏着拳头,喝道,你骨头是不是发痒了?
张东往后退了一步,瞅着他那只捏紧的拳头。
王利生拦住李满生,算了。
钱元拍着李满生的背,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
李满生松开拳头,要是别人,我根本不会这么客气,先打两拳再讲。
钱元说,你就是猛。
王利生说,他只这高,不猛一点别人不会怕。
李满生说,我只是矮一点,当真打起来钱元还打我不赢。
钱元比你会打架些,你比他猛些,两个人差不多。
他就是狡,专门从背后卡别人脖子。
钱元嘿嘿笑了两声。
我堂哥讲,打架就是要又狡又猛。
所以你打架全班最厉害。
那还用讲。
钱元说,是全年级最厉害。
笑得露出黄黄的大板牙,王利生挺着胸脯率先下到桥尾右边的石阶上。石阶被过往人的脚步磨得光溜溜的,两边又没扶手,他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也就顾不得维持东方小学四年级第一高手的风范,勾着头小心地走完剩下的近二十级石阶。到了资江边,因为临桥一带岸边的水还是很深,他又带着这支小分队往上游方向走了半里路。路的左边是稻田,在辽阔的绿色中隐现着鹅黄色;右边是突兀下降的草坡,连接着无数鹅卵石铺展而成的河滩。王利生带头溜下草坡,冲到滩地上。待他勒住步子,李满生射到了他的前面。四个人中最先脱下衣裤、甩下鞋子的也是李满生。王利生喝道,莫忙,先活动一下,再用水擦一下身子,不然容易抽筋。然后带头做了几下伸展运动,又掬起水擦洗胸脯和小腿肚。钱元学王利生的样,比他做得还细致一些。李满生在王利生监督的目光下,很潦草地做完准备运动,第一个迈着鸭步走进水里。瞥见张东衣裤还没脱,蹲在滩上翻鹅卵石,王利生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有没有铜钱。
风传有人在河滩上捡到古代的铜钱,王利生也曾经找过,却一无所获,这时却说,做生意的就是做生意的,只想着找钱。
不跟他争论,张东继续翻石头——铜钱没有找到,却拈出块带青色花纹的瓷片。他直起腰,将瓷片在阳光下晃了晃,你们看,这像不像古董?
钱元凑过去瞄了两眼,看是好看,就是不晓得是古代的还是现在的。
王利生说,这样的瓷片河边万千,你干脆全部带回去,要你爸爸摆在店子里卖,看哪个会来买么?
张东把瓷片放进裤袋,我带回去要我爸爸看一下。
钱元问,你爸爸认得古董?
反正他很会看东西。
那也是。我爸爸讲,你家里进的货就是比别的店子要好一些。
莫啰嗦呢,快到河里洗澡去。
张东脱下短袖白衬衫和西式短裤,叠成方块摆好,衬衫工工整整地躺在短裤上,衬得旁边王利生和李满生那堆皱巴巴的衣服愈显凌乱。因为担心水面下的鹅卵石间探出瓷片来,他步伐慢而轻,一路碎碎地探进水里,离岸边丈把远时,腰部触水,他便停住了。虽然阳光烙得水面发热,但一寸之下水便是清凉的。为了躲过阳光的砍杀,张东索性坐在河床上,只留下一个脑袋在水面转动。有轻微的漂浮感,但又坐得稳,他觉得这样很舒服。唯一担心的就是会有螃蟹路过此处,怀疑自己故意挡道,一生气就亮出大钳子来。为此他尽量把身子缩紧,以免挡道。不料虽然没惹到螃蟹,却招来了李满生的嘲讽,你们看张东,他怕是在澡盆洗惯了,跑到河里来也坐着。
钱元嘴角撇了撇,露出的讥讽之色比李满生的话让张东更难忍受。
王利生拖长了声音,你快起来,我们打水仗。
听到打水仗,李满生两眼顿时放出比太阳更强的光。他和钱元都不愿跟张东一边。王利生摆出老大风度,点了张东的将。喊了开始后,钱元一反慢吞吞的做派,飞快地向张东发起攻击。李满生就只好跟王利生对阵了。只见一扇一扇的水在阳光下旋舞、碰撞,伴随着他们的喊叫声、笑声,迸散成无数或大或小的珠子。水里的鱼蟹被搅得晕头转向,四面乱窜,年龄大一点的差点闹出了心脏病。螺蛳家族不像鱼蟹们可以举家迅速逃遁,只好仰仗护体神壳来抵挡这些野蛮的光脚板。对泼了好一阵后,张东力乏,举手投降。王利生和李满生却斗得正酣。李满生头发全湿了,勾着头,半闭着眼睛,对王利生泼来的水并不躲闪,只顾一把接一把地掬水上击——这跟他打架的风格完全一致。王利生却是讲究躲闪的,但在水中转动不如陆地上灵便,所以也被李满生兜头泼了几把猛的。不过他毕竟手快,渐渐占了上风,却不防钱元从后面发起进攻。王利生侧身来了个横站,非但两手分别迎敌,还不时起脚踢水。这一新鲜招式立刻引来李满生的模仿。单纯模仿也就罢了,这小子居然还敢有所创造发明,竟然连环起脚踢水,那两只臭脚快要踢到王利生身上来了。心里陡然腾起把火,王利生捞住他的右脚,往上一提一放,李满生就栽进水里。等王利生反转过身子,钱元已经逃到两米开外,举起双手,献出乖巧的笑容。
李满生爬起来后,大叫,你乱来!
哪个叫你们两个打我一个。
是张东先投降的,怪不得我们。
见三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张东未免有点胆颤心惊,连忙说,我们还是学一下游泳吧。
李满生说,对,王利生你要教我们。
王利生眼睛往上翻,傲然说,你们想学会游泳,先要学会在水里憋气。起码要憋两分钟。
两分钟算什么,我可以憋五分钟。
钱元冷笑一声,李满生,你吹牛也莫吹得太凶了。
你看喽!李满生说罢,用两手食指塞住耳洞,深吸一口气,倒头入水,一颗黑不黑、白不白的屁股斜对着天空绽放。王利生很想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虽然忍住了,但心里毛痒痒的不太好过。钱元和张东在一边数数。当张东数到六十,钱元数到五十五时,李满生那个圆脑壳就从水中弹了出来。他顾不得抹去从头发里淌下的水,大口地吞吐着空气。
一分钟都没到,还讲自己可以憋五分钟。
那他还是憋了一分钟呢。
王利生说,李满生,你讲话吓得人死。
我在家里洗脸的时候,经常在脸盆里练憋气,有时是可以憋五分钟。
你看表的么?
我哪有表?只在心里数数。
我看你是一下当十下数。
耸了耸鼻子,李满生偏过头,对钱元说,你莫笑,看你能憋好久。
反正比你憋得久。张东,你替我数数。说完,钱元就蹲下身去,口鼻没入水中,两只耳朵却留在水面上。
你看他的耳朵,尖得好像狗一样。
看着那两只尖尖的耳朵,王利生突然很想揪住这两只可笑的耳朵,把它们扯得跟兔子一样长。不过还是忍住了,心里又是好一阵难过。
张东数到五十七的时候,钱元直起身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后,他对张东嚷道,你数得太慢了。
明明是自己不行,还怪别人数得慢。
横了李满生一眼,钱元一时找不到话来回,就对张东说,你来憋一下看。
张东学钱元的样,只把口鼻没入水中。李满生和钱元两个都替他计时。结果无论按谁计的时,他都超过了一分钟。李满生和钱元都不承认这个事实,一致质疑张东偷偷把鼻孔抬离水面。
随便你们何解讲,要得么?
见张东这样说,李满生和钱元都有些讪讪的。
这时有只渔船从上游滑了下来。几只鱼鹰在船舷上蹲成一排,连长长的大钩子嘴都排列得很工整。李满生双手围成个喇叭,对着鱼鹰们喊了声“喂”。但鱼鹰们都盯着水面,对他的热情招呼充耳不闻。矮身从水底抓起块鹅卵石,李满生瞄都不瞄,就掷了过去。方位还是对得准,但在离船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就被江水收了回去,只爆出一朵气息微弱的水花。在鹅卵石落水之前,一只鱼鹰抢先射入水中。等到石头溅起的水花刚消失,那只鱼鹰已浮现水面,嘴里叼着一尾半尺多长的鱼。那鱼拼命甩动躯干,在阳光下甩出一波又一波的银光,脑壳却被鱼鹰的大嘴巴钳得死死的。渔夫探出根竹竿,将那只鱼鹰接引上船后,一手抓过鱼篓。鱼鹰张大了嘴巴,那团银光便跌入黑黄色的篓中。李满生张着嘴巴,直着脖子,呆看着这一幕。等到渔船漂远,他才发出感叹,鱼鹰好狠。
钱元说,狠是狠,就是有点傻。要是我,先把鱼吞到肚子里再上船。
瞪了他一眼,王利生说,就只你聪明些。鱼鹰要是吞得落,早就吞下去了。它的脖子被渔夫用草绳捆住了,根本吞不落。
钱元说,它不晓得游走啊,还是不灵性。
王利生说,它又没有手,哪个替它解开绳子?
我替它解,只要它每天替我叼一条鱼。
你想得美,解开它就不听你的了。
那也是。
张东说,其实它很可怜。
李满生说,它又不要上课,也不要考试,还没有我们可怜。
王利生说,我恨不得放完暑假就接着放寒假。
钱元说,我也不想上学。
张东苦着脸说,还有半个月就要开学了。
提到开学,四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愁云惨雾。王利生哀叹一声后,恶狠狠地说,我们要抓紧时间,发狠玩。
李满生说,你快教我们游泳喽。
王利生不再推辞,往前走了几米,等水位到了胸膛处,就停了下来,侧转过身子,对着大桥方向往前一扑,手脚齐动,像只笨拙的大青蛙,倒也游了十几米远。往回游的时候,他是先站住,转过身子,才重新发动。等他游了过来,李满生就走到他面前。王利生又做了一下示范后,就托住他的身子,往前移动。李满生手脚乱舞,折腾出一片哗哗声,看上去颇具劈波斩浪、畅游大江的声势。王利生突然松了手,他立刻像块铁板一样沉了下去,呛了好几口水。
你松手的时候先讲一声,要得么?
就是要趁你不晓得的时候松手,才学得快。
再来一次。李满生说完就扑倒身子,王利生只好又托住他。等到放手时,李满生又沉了下去。
不行不行,你的身子绷得太紧。
钱元高声说,我来。
王利生托着他游了两次,钱元在他第二次松手后,竟游了两米远,站起来后,得意地看着李满生。李满生转过头去,装做没有看到他的杰出成就。不过等到张东学的时候,钱元便颇有黯然失色之感了——张东在王利生第一次松手后,居然就游出了三米。
李满生大声说,张东,要得啊,看不出你有这么狠。
张东站稳后,转过身子,挠了挠脑壳,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钱元哼了一声,他比我们轻些,容易浮起一些。
偏着脑壳悟了悟,李满生往江心方向挪动。
王利生喝道,你小心些,莫掉到深水里去。
等水盖住肩膀,李满生就停住了,转过身说,这里浮力大很多。你过来教一下我。
沉默了片刻,王利生说,你还是过来学,那里太危险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没在深水里游过,王利生板着脸说,我喊过你的,你不听,到时掉到深水里莫怪我。
你不过来就算了,我自己游。李满生说完就侧过身子在水里扑腾起来。看来那里浮力确实大,他打了两米远的水,才沉下去。过了十多秒,那颗湿淋淋的圆脑壳才冒出水面。
抹了一把脸后,他大声说,这里好游很多。你们快过来喽!
钱元和张东都看着王利生。王利生摇摇头。
你们都是胆小鬼。李满生说完,又倒身入水。这一次他没游成直线,而是偏江心方向。扑腾了三米远后,先露出水面的是一双乱舞的手。过了片刻后,才看到他的脑壳在水面闪了一下,但马上又不见了,只看到水花四溅,像是有条大鱼在水里翻腾。
王利生大喊,你快往岸边游!
钱元说,他怕是听不到。
张东说,你快去救他呀。
王利生往前游过去,却不是朝江心方向,而是沿直线往大桥方向。等游到跟李满生落水处平行的地方,他落脚站住,对着已恢复平静的水面大喊李满生的名字。
钱元和张东走了过来,扯开喉咙喊了一阵。张东喊着喊着就现出哭音,李满生,你快上来啊!李满生,你快上来啊!
钱元喊道,李满生,你莫吓我们!你快上来,我们要去吃绿豆沙了。
王利生最先停止呼叫,铁青着脸说,他游偏了,掉到深水里去了。
张东说,你去深水里找一下他吧。
找不到了,他肯定被水冲走了。
那何解办?我们回去会被打死。
钱元突然尖叫起来,你们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王利生和钱元看到下游二十多米处有个黑点在水里若隐若现,而且慢慢地往岸边方向移动。张东第一个朝那边跑。但脚底的鹅卵石又滑又硬,水的阻力也不小,非但跑不快,而且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在水中。王利生先是斜横着跑到水只能围住小腿肚的地方,再沿直线往前跑。钱元也学他的样。两人很快就超过了张东。等到张东变换路线,喘着气追上他们时,王利生已经冲进齐肩深的水中,把李满生拖到水只能没脚踝的浅滩上。张东看到他的嘴唇变成了紫黑色,肚子鼓胀得吓人,顿时哭了起来。王利生跪在水里,两手按了几下李满生的胸脯,又去掰他的嘴,却怎么也掰不开。钱元蹲下去,伸出一个指头贴在李满生的鼻孔处,过了十多秒才撤回,脸色煞白地说,他没气了。
张东一边抽噎一边说,要不要喊大人来?
王利生站了起来,他已经死了,喊来也救不活了。
张东身子颤抖起来,就是你!要喊我们来河里洗澡。
你们是自愿来的,我又没逼你们。
钱元跺了一下脚,莫争了,要得么?说完后,他又低头看了一会李满生的尸体,再抬头看着王利生,你讲何解办?
王利生咬了一会下嘴唇后,往岸上望去。岸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衣服躺在河滩上,像一些被剁开的风干的尸体。
没有人看到我们。
钱元点点头。
你帮我抬他的脚。
钱元捉住李满生的脚,感觉像在搬石头。
抬起尸体后,王利生就往河江方向挪动。
你们在做什么?
你莫叫!再叫我就把你打死。
王利生的目光凶得像只疯狗。张东觉得他真的会打死自己。关上嘴巴后,他突然间觉得很冷,很冷,便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子缩了起来。他看到李满生的尸体浮了起来,那张熟悉的脸半没入水中,很快就看不清了。
到了水浸肩膀的地方,王利生要钱元松了手,然后横着把尸体往前用力一推。水流带着李满生慢慢地移动,往大桥方向漂去。
他会不会怪我们?
我要他莫到深水里去的。
他妈妈肯定会来我们家里吵。我们会被打死的。
反正没人看到我们一起出来。我们就讲不晓得他到哪去了,晓得么?
就怕张东讲出来。
他不敢讲的。
王利生先转过身,朝张东走去。张东还是缩着身子,像只冻僵了的大虾子。
到岸上穿衣服去。
张东没有动。
钱元拉了拉他的手臂,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我们行喽,等一下被别人看见了不好。
张东用失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还是没移脚步。
王利生搂住他的肩膀,我们到岸上去,商量一下回去何解跟大人讲。
打了个寒噤,张东抬头瞅着王利生。
王利生被他那种空洞洞的眼神瞅得心里发毛,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低声说,李满生反正死了,救不回了。
张东又哭了起来。
钱元看着他,又转头望了望江面,眼睛红起来。
王利生勾着头,鼻子不时抽动一下。
远处突然传出一声凄楚的叫声,像是鸟啼,又像是人声。三个人都寒毛直竖,抬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移动僵硬的脖子,朝四周缓缓扫视。
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我们快行。王利生说完,拔腿就走。
钱元小跑起来,只是不好意思超过王利生。
张东也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跟了上去。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变得又沉又僵,走得很费力。上岸后,王利生和钱元已穿好了衣服。在王利生的脚下,横躺着李满生皱巴巴的衣裤和磨得快断掌的凉鞋。
钱元把张东的衣服捧到他面前,你快穿,莫冻出病来了。
王利生说,你回去莫讲是和李满生一起出来的,也莫讲是跟我们在一起,就讲你是一个人到外面玩。
张东目光茫然,动作机械地穿着衣裤,仿佛对王利生的话充耳不闻。钱元皱着眉头,你听到么?只有这样讲,我们才不会挨打。晓得么?
嗯。
王利生说,要是被别人晓得了,我们每个人家里还要赔钱。
在学校里还要挨老师批评,还要公开做检讨。
觉得自己像要垮掉了,张东说,我求你们莫讲了。我再也不跟你们出来了。
钱元说,要得,要得,只要你瞒过这件事。
王利生说,你快穿好鞋子,到了桥上我们就分开行。
张东不再做声。
从岸边到桥上,他们走了很久,主要是因为张东走得慢,王利生又不敢甩下他。上了桥,王利生回过头,我们先行了。
张东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望着江面。
钱元拍拍他肩膀,你要记得呢。然后加快脚步,跟上王利生。两人走到桥头的时候,又回望了张东一眼。他还只走到桥中。
他不会讲吧。
不会的。他爸爸妈妈最小气了,要是赔钱,还不打死他。
我们现在到哪去?
我们要慢点回去。先去吃绿豆沙。
你和我加起来只有一毛五,何解吃?
你莫管,反正保证我们一个可以买一碗。
瞟了他一眼,钱元闭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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