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狼怕摆手,狗怕弯腰。--汉族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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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只液氮罐摆在生田教授面前,罐子里边分装两颗眼球。一只中国人的眼睛,一只狼眼睛。

    “生田君,一会儿还有人送来眼球。”

    小松原到达奉天的前二十分钟,林田数马才对生田教授说。

    “噢?”生田教授一愣,“你是说还有人按你的命令,弄一颗眼球送来?”

    “双保险嘛!”林田数马说得轻松,“两颗眼球你用起来有选择的余地。”

    生田教授的心被沉重的东西坠了一下,随便就摘下一个健康人的眼球,竟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就是说眼球移植的事,除了我们三人,有了第四个人知道……”

    “我让开原黑龙会的人弄的,你放心,他们的纪律严明,不会走露半点儿消息。”林田数马把握地说。

    二十分钟后,两颗装眼球的铁罐送到生田教授手上,他要选一颗带到手术台。

    室内就剩下他自己,他逐一打开罐子,第一只是外甥小松原送来的,狼眼摘取得很专业,适合手术要求。

    第二只罐子打开,生田教授惊愕:看得出眼球是胡乱地抠下来的,带着很多不属于眼睛的皮肉。医生对待人体的器官很少带有感情色彩,权当一部机器上拆卸下来的一个部件,不然他就很难使用手术刀切下去。即使这样,生田教授对这颗眼球给予极大的同情,一颗年轻人的眼球他看出来,说不准男女,是男是女好端端的眼球强暴下来,也是件悲惨的事情。

    “该死的刽子手!”生田教授心里骂道。

    医生救死扶伤,有人却给人造成伤害,拆东墙补西墙,补墙还说得过去,拿两个健康人的眼球去补一个人的伤眼睛就没道理啊!

    “林田数马装上狼眼比较合适。”医生的良心使生田教授做出一项决定:给林田数马移植狼眼。

    一时间,林田数马在生田教授心里就是一只纯粹的狼。

    手术秘密下进行,主治医、麻醉师、护士都是生田教授精心挑选的。生田教授是怎么样把蓝狼眼装在林田数马的眼睛上,是整体还是全部,具体技术细节至今也不被外人所知。

    “队长,很成功!”护士推林田数马回病房,说。

    林田数马动手术的眼睛缠着厚厚的绷带,七天后才能打开,另一只眼睛照常工作。

    林田数马凝望护士的眼睛。

    护士莞尔一笑。

    “你的眼睛真好看。”林田数马赞赏道。

    “是吗,谢谢。”

    走廊还有一段,他们的谈话还可以抻长一点儿。

    林田数马提出了个护士听来十分怪异的问题:“你们女孩子通常怎么看人?”

    “我没听懂队长的话。”护士说。

    “哦,我是说怎么看男人,是不是与男人的眼睛有所不同?”林田数马绕圈子解释,不能直白地说出来。

    护士愈加糊涂,只好摇头不答。

    林田数马没再问下去,小松原已在病房门口迎接他:“队长。”

    躺在床上的林田数马,趁护士离开的机会,说:“女孩子的眼睛看世界一定很特别。”

    “一定是。”小松原顺应着说。

    “她们喜欢花儿,看花儿颜色一定鲜艳。”

    林田数马说出一串一定。

    “队长,我留下护理您,还是回亮子里?”小松原问。

    林田数马说:“这次你为我治疗眼睛出了大力,我准你七天假,在奉天好好玩玩。等我眼睛拆线你来医院,看我的情况到时候再决定。”

    “是!”小松原自然高兴。

    小松原盘算着难得的七天假日怎么过。到舅舅家住,白天上街去玩,到戏园子看看戏。

    小松原换上便装,从舅舅生田教授家出来,坐人力车在奉天城街上行走。透过车窗,欣赏慢慢退后的街景。

    行人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松原喊:“停车,快停车。”

    “还没到四平街。”人力车夫说。

    “停下……车!”小松原说。

    小松原追了上去,恐怕认错人,他一直追到那人身边,叫他:“朴成先,朴成先!”

    朴成先停下,转头见小松原,略微吃惊:“是你?”

    “你怎么在这儿?”小松原也觉得奇怪,“你们不是回老家了吗?”

    “唉!”朴成先叹气,“摊上事,走不了啦。”

    小松原不知道朴成先摊上什么事,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愁眉苦脸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君,您说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朴成先哭腔说。

    “啊!”小松原大吃一惊。

    “美玉的右眼珠让人给抠去了。”朴成先伤心,眼泪扑簌簌地落,喃喃地:“她没了一只眼睛。”

    “谁干的?”小松原问。

    朴成先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呀?”小松原追问。

    “是……太君,不说了。”朴成先不敢说。

    “说吧。”

    “浪人,日本浪人。”

    “怀抱战刀,穿着……”小松原描述一下黑龙会的人穿着打扮和佩戴,“文身。”

    “手臂上文条青龙。”朴成先说。

    黑龙会的人抠下朴美玉的眼球,做什么?小松原顿然醒悟:哦,也是为林田数马……他问:“你们在开原出的事?”

    “是,开原。”朴成先说。

    昨天火车头在开原站停下,上来的肯定是黑龙会的人,他手里的罐子装的正是朴美玉的眼球。

    “朴美玉到底没逃出这场劫难。”小松原自言自语地说。

    朴成先迷惘地望着小松原,日本人不主动说的,还不能问。是他说有人要女儿的眼睛,督促自己带她赶快逃跑,他晓得内幕。

    “她怎么样?”小松原问。

    “正在医院治疗,剩下的这只眼睛保住保不住都很难说。”朴成先眼里充满着忧虑。

    小松原没再说什么,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我走了太君。”朴成先与小松原道别。

    在那个年代,一个素昧平生的日本兵能做到如此程度也就破天荒了。在不可一世的日本人眼中,中国人的一条命与一只蚂蚁无二。有的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小松原站在原地没动,他眼睛瞟着朴成先走过街去,对面是一家医院,显然,朴美玉就住在那所医院里。

    蹓蹄公狼叼着一把匣子枪,那种二十响的枪也有人叫它王八盒子,威力蛮大的。花膀子队的炮头大块头使用它多年,从它膛里喷射出去的子弹,曾经击毙过几条狼。

    蹓蹄公狼叼它回来干吗?总不至于别在腰间吧!

    与吃自己同伴的花膀子队血战一场,咬死的人比死掉的同伴多。它在人类落荒而逃后,率群返回野狼沟,从横躺竖卧的尸体中,找出同伴。

    “腹葬!”蹓蹄公狼下达了命令。

    狼的丧葬风俗很独特,人类的海葬、天葬、火葬、土葬……它们都觉得不够悲壮,不够深刻,采取了腹葬。

    腹葬,将死去的同伴吃进肚子里,让死者的血脉继续在生者周身流淌,灵魂一起生生不息。

    一只老狼的一生,不知要吞下多少个伙伴,可能其中就有它最亲的人--妻儿老小。

    十几只与花膀子队厮杀而死的狼顷刻之间葬入狼腹,吃掉伙伴不是为了果腹,为了纪念,真正意义的当食物,是下面啃吃人的尸体。

    八九十只狼抢食人尸的场面--群狼分尸,它们有着高超的剔骨本领,竟能啃得一丝肉都不剩,剩下的是白花花的骨头,卢辛见到的就是这些狼啃食过的骨头。

    嗷呜!嗷!--

    蹓蹄公狼扬起脖子对月,顿时噑叫声响彻云霄。

    众狼随之,爱音格尔荒原笼罩在一片悲怆哀噑之中。

    韩把头站在玻璃山上,眺望月光下的香洼山,那里寂静无声。狼的嗥叫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狼今晚怎么啦?”吴双一旁说。

    “不像是祭月。”韩把头说。

    狼在月亮升空的时候,对着月亮噑叫,是极平常的举动。猎人时常听见它们噑叫的声音。

    “今晚肯定不是,像葬礼。”韩把头说。

    狼的葬礼韩把头没亲眼见过,他却目睹过一个乌鸦的葬礼。

    一只死乌鸦横尸沙丘上,它的身边围一圈乌鸦,乌鸦首脑站在一旁,嘎呀嘎呀地致悼词,历数逝者生前的丰功伟绩。致毕悼词,乌鸦首脑衔起死者送到一个水泡子里实行水葬,乌鸦结群在水泡子上盘飞,向遗体告别,叫着寄托悼念之情。

    “难道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人闯入咱们的地盘?”吴双说,他怀疑有人在偷猎白狼。

    猎帮十分讲究先来后到,所谓先来的吃一口,后来的啃骨头,香洼山有白狼群是韩把头发现的,他带狩猎队来这里,在香洼山对面的玻璃山扎下窝子(安营扎寨),按狩猎帮之间的规矩,这个地盘就是韩把头的。

    “韩把头的趟子!”后来的猎人走到此会这么说。然后自觉躲开,另寻其他打猎的场子。

    “喂子也打了。”吴双说。

    韩把头夏天来到玻璃山,第一件事就是打喂子。

    “吴双,你带几个人去打喂子。”韩把头吩咐下去。

    新到一个场子,猎人都很兴奋,去打喂子争着抢着去。

    吴双挑选人手,直奔香洼山。

    “我们用什么打喂子?”猎人问。

    “黄羊子。”吴双说。

    打什么样的喂子,是鹿是黄羊子要根据所要猎的目标而定,譬如猎熊,要打鹿作为喂子,用腐烂的鹿引来熊。

    “打狼用什么?”一位年轻的猎手问。

    这个问题提得不愚蠢,就是经验丰富的猎手,也不是张口便可以回答的问题。狼的习性不同于起其它动物,不是自己猎获的动物,轻易是不吃的,死物就更很少着边儿。

    “张三(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这句老话,从侧面说明了狼一般情况下,是不吃死尸的。因此用猎其它动物放喂子的方法来对狼,未必奏效。

    “我们打喂子,并非为了招引来狼。”吴双说。

    年轻的猎手听吴双的话,如坠五里雾中。

    吴双吃透了韩把头的心思,打喂子目的不在引来狼,事实上也引不来狼,狡猾的狼会把人为的喂子当成陷阱,不但不会到喂子附近来,还会避而远之。

    身为狩猎队的把头,经验丰富的韩把头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常识性的错误他不会犯的。其实,打喂子还有另一个意义,就是告诉别人,他们在香洼山一带狩猎,香洼山是他们的领地。

    “没人闯入咱们的场子里来。”韩把头十分自信。

    狼噑声没持续多久,荒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韩把头躺在暖乎乎的狼皮褥子上,抽烟。那个狼卵子皮烟口袋,垂吊在烟袋杆上,悠荡着,他的心也被悠得很远。

    “嘻!好雄壮。”索菲娅笑,毫无羞涩地看着韩把头,瞟了他的裤裆一眼。

    韩把头搭一眼索菲娅,某阴暗处有什么东西不安分起来。不过他控制住,深深地隐藏了。

    “狼一定厉害。”索菲娅说,语言有挑逗的意味。

    韩把头清楚地记得索菲娅的眼神,他没接触过几个女人,但是对女人的感觉十分准。一个女人向自己暗示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

    “球……球!”索菲娅把狼男性的东西说得大胆。

    枪--球!韩把头吃惊女人也如此称谓。狩猎队几年前过年有一个趣闻:

    过年,霍家爷仨儿学着别的猎户样子贴春联,自己不会写。

    “我给你们写一副对联。”吴双主动说。

    霍家爷仨儿高兴,求之不得。

    吴双握着毛笔,望着霍家爷仨儿构思了一会儿,大笔一挥写了一副对联。

    “好,好!”霍家爷仨儿瞧着对联,恭维地连连说。

    吴双说:“贴上吧!”

    求来一副对联霍家爷仨儿自然高兴,回来贴在房门上。

    鞭炮响过,猎户们相互拜年,来的人看着霍家对联,窃笑。

    “爹,他们怎么看着咱们家的对联笑?”小儿子警觉。

    “写得好嘛!”霍爹说。他对吴双会吟诗作对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称吴双是倒笔邪神。

    “不对呀,爹。”小儿子越发觉得不对劲儿。

    “有什么不对?没错!”爹固执己见。

    “我去问韩叔。”小儿子跑去找韩把头。

    韩把头听后,好生奇怪。

    “谁见了都笑。”小儿子说。

    韩把头想了想吴双与霍爹的关系,论着吴双朝霍爹叫姐夫,是远房的亲戚,按照当地风俗,姐夫和小舅子可以开玩笑的,深一点浅一点都无所谓。

    “我去看看你家的对联。”韩把头想到了什么,来到霍家。

    韩把头一见门上贴的对联,忍俊不禁。

    霍家爷仨儿见韩把头也笑了,感到对联出了毛病。

    “怎么啦?”霍爹问。

    “你们不认得对联上写的什么?”韩把头问。

    霍家爷仨儿同时摇头,霍爹说:“我们爷仨儿,一对半瞪眼瞎。吴双这坏东西写了啥?”

    韩把头把对联内容念给他们听。

    上联:一门无福三根棍。下联:父子爷仨六个球。横批是:刀枪临立。

    “狼叫,又有枪声,我还是带人去遛遛场子。”吴双放心不下。

    每年都有不懂得狩猎规矩的人,擅自闯入他人的场地,去阻止或驱赶是完全必要的。

    “你去吧,我来驯鹰。”韩把头说。

    吴双捉到了两只海东青需要驯服。

    “眼球”的同一个话题,在同一个城市里展开。

    满铁医院里,林田数马满脑子飞翔着眼球,酷似当今三维动画的飞球。眼睛临近去掉纱布,他激动不已。

    “我将有一只女孩的眼睛!”他无比自豪。

    林田数马被推出手术室,他一直在想象那只眼睛望世界的感觉。女孩子的视觉一定很特别。

    “快一点儿!”他盼望早一点儿去掉绷带,有些迫不及待。

    生田教授来查房。

    “生田君,我将看到什么?”林田数马问。

    “应该和常人一样?”生田教授说。

    “所有人的眼睛视物体都一样吗?”

    “没差别!起码理论上是这样的。”生田教授说。

    生田教授的回答,并没抹杀掉林田数马对植入的那只眼睛的特别期盼。他坚信不移人的眼睛视物有差别,漂亮的眼睛和丑陋的眼睛看人一定有所不同。

    “祝贺你明天就可以看见东西了。”

    昨天,生田教授做完检查,对林田数马说。

    林田数马因“眼球”激动得一夜未睡。

    另一家医院里,一个失去眼球的女孩子痛苦万分。

    “美玉……”朴成先握着女儿的手。

    朴美玉一只眼睛缠着绷带,准确说是一只有眼无珠的眼睛,或不称其为眼睛的眶。

    “医生说我剩下一只眼睛,爸爸,是吗?”朴美玉问,还抱有恢复完美的幻想。

    “是,孩子!”朴成先说。

    “为什么呀?我的眼球还能找回来吗?”朴美玉几分稚气地说。

    眼球,不是件普通的东西,被谁谁拿走或偷走,有物归原主的可能。这是一只鲜活的眼球啊!即使找回来,还装得上去吗?

    “你们需要就抠我的眼珠吧!”朴成先跪在黑龙会的小野面前说。

    小野霜着一张杀气的脸。

    朴成先继续哀求,以一父亲的名义向刽子手哀求。

    “放过我女儿,她才16岁啊!”

    小野目光朝有人严密看守的房间飘扬一下,朴美玉关押在里边。

    “我的眼睛……”朴成先请求用自己的眼珠代替女儿的眼珠。

    “你的眼睛不美丽!”小野说。

    朴美玉挖眼睛时并没大叫,朴成先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他看到女儿捂着眼睛从里面踉跄而出,指缝间流出的血如鲜花绽开……女儿因眼睛美丽而遭破坏,许多事物就是因为美丽引来杀身之祸!

    “我女儿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朴成先经常这样自豪。

    令朴成先自豪的东西,被毒恶的目光盯上,小野是在开原小镇为林田数马寻找美丽眼睛的时候,在那条古老的街道上发现朴美玉父女的。

    那时候,朴成先正带着女儿逃亡。

    “我们今晚能到二姑家吗?”朴美玉怀着对二姑家葡萄的向往,把仓惶的逃亡当成了一次旅行。

    二姑家的葡萄架对她充满着十几年的诱惑,一种叫做红眼睛的葡萄,缀满枝头。

    “瞧,我侄女的眼睛!”二姑指着葡萄,说。

    成熟的葡萄像一双美丽的眼睛,亲戚们见葡萄经常想到朴美玉眼睛的美丽。

    不知道叫小野的日本人在一个世纪初叶的中国北方的小镇上,冷不丁发现一双美丽的眼睛,他把美丽的眼睛看成是什么?武士的心通常比他怀抱的铁器--刀硬,或许他认为眼睛长在人的脸庞和葡萄结在枝上没什么不同。

    “葡萄熟了吧?”朴美玉再次问起父亲。

    “快走!”朴成先催促女儿加快脚步,他们正走向大车店。决定他们今晚是否能到达目的地,看大车店是否有去乡下的拉脚大马车。

    与亮子里比,开原是个大镇子。朴美玉对面前的镇子充满好奇,外面的世界精彩,好玩!危险,不测什么的她丝毫没感觉到,快快活活的。

    古镇的商贸景象,没理由让一个女孩子去胆战心惊。

    “冰糖葫芦!”

    “地瓜,热乎的!”

    朴美玉对吃的并不感兴趣,林立的买卖店铺令人目不暇接,招招的店幌磁吸着她。

    “走,美玉!”朴成先有一种直觉,像似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们。

    身后三三两两的行人,绑架者小野的脚步还很遥远,他的身影还没出现在朴成先的视野里。

    朴成先一边催促女儿,一边不停地回头观望。

    挎着筐的两个女人,摞补丁衣物对隐藏的某部位茁壮成长起作用,它还是张扬出来,并没影响街人对她胸前的想象。

    “关东女人身板真汹势!”朴成先过去这样想过,现在他没那么想。在亮子里火车站,他在南闸楼当值,月夜他听见一女人在干硬的沙地上排泄,白花花的东西大面积朝着他的方向。开始他没看出女人的用心,一次次目睹白花花,朴成先遇热蜡烛一样慢慢地软化。

    女人钻进狭小的闸楼,他们本也不需要太大的空间。

    在火车经过的空隙里,关东女人展示她茁壮成长的部位。朴成先领略了丰腴,粗粝的丰腴。

    “火车来啦!”丰腴说。

    朴成先依依不舍地去扳道岔。

    丰腴是突然消失的,不知道原因根本没有原因,白花花的丰腴再也没出现。关东男女的故事多是没头没尾,没有结尾的故事倒让人难忘。朴成先在开原街头偶然遇到的女人,至少有三分之一部位相像。

    大车店没有去乡下的车,连捎脚(临时搭乘)的车也没找到。

    “今晚我们住下。”朴成先做出选择。

    一次致命的选择。

    小野是半夜潜入大车店的,冰凉的刀架在朴成先的脖子上。

    “要你女儿活命就别出声,乖乖跟我走。”小野威逼着。

    朴成先和女儿就这样遭到绑架。

    “我是一个扳道岔的穷工人……”朴成先说。

    小野说:“不要你的钱。”

    朴成先惑然,绑架不为勒索钱财?他说:“往日无怨,近日无愁。我一个扳道岔的,咋会得罪什么人呢?”

    小野说:“你别乱猜,绑你们自有绑你们的道理。”

    一颗美丽的葡萄被摘走,朴成先心在流血。满架的葡萄被摘走别说是一颗,就是一筐,就是一车,那也没什么值得惋惜的,架上结满葡萄。女儿的葡萄只两颗,摘走一颗,整个人都破坏了。

    小松原在医院徘徊,他知道朴美玉住在里边。这个鲜花一样的女孩,她在他心里就是爱音格尔草原上一朵红月亮花,鲜艳夺目……他不敢想失掉一只眼球的朴美玉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她?不去看?小松原无法做出选择。

    一个日本兵,在那个奉天城里的傍晚做出选择,似乎不很容易。其实,小松原终没迈进医院门槛的原因,是他要永远珍藏一个美好的形象,一个素昧平生女孩的形象。

    不去见她,美好的形象就不会被破坏。

    “舅舅,我们队长还叫黑龙会的人摘下一个人的眼球。”在生田教授家,小松原说。

    生田教授看到外甥悲伤的面容,猜到什么。问:“你认识受害者?”

    “一个铁路工人的女儿。”小松原语调沉重。

    生田教授神色严肃起来,他亲眼见到过那只眼珠。自语:“作孽!不可饶恕!”

    “舅舅,我们队长用了她的眼睛?”小松原问。

    生田教授摇摇头。

    小松原立刻复杂起来,没使用朴美玉的眼珠是他所希冀的,可是队长装上只狼眼睛,他会不会知道自己给他弄的是狼眼睛呢?

    “这件事只我一个人知道,你不用担心。”生田教授安慰外甥。

    小松原心有余悸,队长是怎样的人他十分清楚。他问:“那只狼眼睛……”

    “已经成活,林田数马的手术成功了。”生田教授说,“明天他就可以看见东西了。”

    卢辛和索菲娅的两匹坐骑在秋天里行走,像两叶孤舟漂流在草海上。他们在傍晚见到了沙坨顶那棵老榆树。

    “哦,一马树!”卢辛喜悦。

    索菲娅瞻望,百年榆树上空有乌鸦盘旋,嘎哇嘎哇地叫。

    “我看到一棵树。”她说。

    “其实就一棵树,这里没第二棵。”卢辛说,“因此才叫一马树嘛!”

    如此人迹罕至的荒凉地方,索菲娅表示怀疑。问:“他们会在那里吗?”

    卢辛放眼望去,坨洼上空漂浮着雾气,白色间有深色的烟雾弥漫,这是炊烟了。

    “你瞧,他们在生火做饭。”他说。

    生火做饭?索菲娅感到有点危言耸听。

    卢辛教导她如何在氤氲中辨别出烟气和雾气,在此之前,他教她如何在喧嚣中辨别出马蹄声。

    “马蹄声我懂,铁雷教过我。”索菲娅提到她不十分愿提到的人。

    卢辛望着她,说:“铁雷真混,舍得你让他的弟兄……”他说了一个最粗俗的字。

    索菲娅回敬了那个字。

    “所以你杀了他。”

    索菲娅婉转地说:“但愿我别以同样的理由杀了你。”

    “我想不会。”卢辛说。

    卢辛没猜错,项点脚狼口余生的带花膀子队员压在一马树。

    “唉,没剩下几个弟兄。炮头引来狼,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百多只狼包围了我们,大家正在饮酒过节,枪支没在身上……”项点脚向卢辛讲了遭狼袭的全部经过。

    卢辛缄默。

    “到了这里人是安全了,连子(马)又出了毛病。”项点脚说。

    “连子怎么啦?”卢辛一惊。

    “晕倒了几匹,始终没醒来。”项点脚如断手指,连心地痛。

    胡匪最爱两样东西:马和枪。

    一个胡子生命的长短,往往取决于他胯下马的忠诚程度。一匹刚烈、智慧、忠诚的马,可以使主人化险为夷。

    项点脚亲历了大柜快枪朱三和一匹黑鬃马的故事。

    --搅动起的滚滚沙尘遮天蔽日,枪声、爆炸声、厮杀声响彻荒原。这是入春以来官府军警组织的最大规模的围剿,也是胡子快枪朱三自从拉起绺子以来遭到的最惨重打击和追杀。

    两天前,快枪朱三得到密报:亮子里镇军警联合行动,将要攻打老巢。

    “大哥,快拿主意吧!”大敌当前,二柜顺风耳显得有些惊慌。

    曾以快枪出名、又以快枪报号的大柜朱三,老练而沉着。他慎重地考虑所处的境况:老巢虽有坚固的炮台,子弹充足,其高墙深院可与敌对抗。但面对有准备、有预谋,敌我相差悬殊这一事实,归终吃亏的必是自己的绺子。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何况荒原深处有一个秘密巢穴可藏身。于是朱三决定:“立马挪窑子(转移),因为风紧(事急)。”

    很快,马队集合完毕,能带走的都上马背。踏着灰朦朦的月光向目的地进发,打算在天亮前赶到。

    按照胡子的规矩,冲锋陷阵在前的是大柜、二柜。此刻,快枪朱三首当其冲,始终策马开路,率队疾驰。他的坐骑是本绺子最好的马:一身枣红,黑鬃黑尾,鸽脖虎膀,尤其额间那星烁烁闪光,让人感到骁勇刚烈的同时又感到此马的英俊宝气,它不止一次救了主人的命。故此快枪朱三与黑鬃马之间便有些神秘,外在的表现他特喜欢它,喂它鸡蛋,指定专人伺候--梳理毛管、洗澡、挠痒……朱三统率了他的百十个弟兄,黑鬃马成为它同类的偶像和领袖,即使在刀光剑影、子弹呼啸、血肉横飞的战斗中,只要听到黑鬃马那气贯长虹的嘶鸣和踏碎关山的蹄音,就紧紧跟上去……

    “黑鬃马通人气。”项点脚说,绺子里的人都这么说。

    人们记得许多关于黑鬃马忠诚的往事,也记得它与主人朱三那段爱恨构成的历史:在绛紫色晚霞中朱三扛着沉重的榆木犁杖,后面是一匹怀孕的老母马,他这样做完全是为减轻犁了一天的地、已疲惫不堪老马的重负,尽管那副犁杖压在瘦削的肩头很沉但他情愿,老母马犁地、拉车成为朱家的主要成员,更重要的是朱三孤独时就对老马说话……黑鬃马这个漂亮的小马驹出生第九天的夜晚,胡子进村掠走老母马,黑鬃马思念母亲嘶嘶呼唤中朱三就簌簌落泪。他仗着胆子找胡子要马,说马驹太想念它的娘啦,结果挨一顿马鞭子抽,善良之心遭到鞭挞。胡子再次进村抢劫,屯人见胡子大柜骑着朱家的老母马。

    一种愤恨悄然埋进朱三心底。

    不久,又一使朱三恨骂不止的消息传来:他最恨的那绺胡子被警察消灭,唯有大柜逃脱了,警方说是一匹老马救了胡子大柜的狗命,它跑得快如闪电。

    忽一日,老母马气喘喘地跑回家,半截缰绳说明它是挣断缰绳逃跑的,全家人为老马归来欢喜,朱三却闷闷不乐,觉得那未卸的马鞍和系在额头的镶银装饰扎眼,刀子一样地割心。于是,他霍霍地磨了两个时辰的刀。

    第二天,村里很多人家飘出炖马肉的香味。朱三的爹响亮地骂儿子:“挨千刀的三驴子,哑巴畜牲懂什么?你给我记住,老驴老马整不过你,老天爷还有眼呢,早晚遭报应。”

    朱三的爹没见到朱三遭报应就撒手人寰。爹一死,孤儿朱三骑上黑鬃马加入绿林行列。几年后就报号当上大柜,今非昔比,腰间缠红布的笤帚疙瘩换上德国造的净面匣子枪,破棉袄换上了团龙团凤绸锻马褂。风餐露宿鹤唳风疾,啥最亲?一是马二是枪,特别是像黑鬃马这样通人气的马,拥有者实属福分,确切说是生命。血雨腥风中朱三和黑鬃马相依为命……

    马队在疾驰。黑鬃马额上的星放出一种神奇的白光,让朱三看着心里踏实。冰凉的露水飘飘洒洒,他不时从脸上抹去,警惕的目光四周逡巡。

    忽然,从左侧的小树林里闪下光亮,朱三断定有人在抽烟,他果断命令:“开花!(分散)”

    “大哥,”二柜顺风耳说,“我齐把草(弄个明白)!”

    “扒虎扒虎(看看)也好!”朱三立即拔了字码(挑选人)一起和二柜顺风耳去了。

    灵捷的黑影摸向黑黝黝的树林,顷刻枪声大作,只听二柜高喊:“快踹(走),花鹞子(兵)把线(路)占啦。”

    原来,联合剿匪指挥部怕朱三绺子闻风逃走,决定在总攻击前派兵埋伏胡子可能经过的地方,防止逃窜,胡子撞到枪口上,伏兵立即做出反应,紧紧咬住目标,拼命追杀……从月升中天到东方泛白,双方都有伤亡。

    胡子遵照大柜朱三的命令,化整为零--分成数股,分由四梁八柱率领,突出包围后在预定地点会合。

    最惨的是朱三这股,一开始就被两个正规骑兵班咬住,十二个弟兄相继落马毙命,只剩下负伤的快枪朱三光杆司令一人,他后面十几个骑兵追杀,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前面那片黄蒿甸子,钻进茂密的蒿草中也许能躲过这场灾难。

    哒哒,震耳欲聋的狂射,快枪朱三觉得左臂一阵麻酥,很快鲜血顺袖口流下,持缰绳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只好用嘴叼住缰绳,靠头摆驾驭坐骑,右手挥枪还击。

    一驰近的兵士被击毙,身子折下马背脚还别在蹬里,被狂奔的马拖拽着,其状异常惨烈而悲壮。倘若那可怜的兵士骑的是黑鬃马,它就会立刻停下来……身受数处枪伤境况十分危险的情况下,朱三仍然生着这样的感慨,他似乎没注意到危险、死亡已向自己步步逼近,子弹也仅剩下两颗,黑鬃马通身是汗,腹部两处轻伤。它拼命朝前奔,跳跃一道水沟时几乎跌倒,极力找到平衡后又继续向前。又是一阵枪声,快枪朱三再次中弹,落下去,血浆使他看到一片鲜红的世界,现在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官兵的马蹄声渐近,听到沙哑的声音:“包围前面那块黄蒿甸子,那个胡子落马了。”

    黑鬃马你在哪里啊?伸进嘴里的拇指和食指怎么也撑不起两唇和腮,根本打不响唿哨。朱三眼一闭心一横,听命由天,他十分沮丧地倒在地上。绝望中他听见稔熟的马啼叩地声音,黑鬃马出现在面前,它用湿湿的嘴唇拱拱朱三的手,前蹄焦灼地蹴地,其用意是催他快起来。事实上他很难站起来,既便站起来也难爬上马背。

    朱三悲怆地对心爱的马说:“你走吧,找到弟兄们,转达我的意思,让二柜顺风耳接替我坐第一把交椅,告诉他们我不行啦。”

    黑鬃马似乎不愿听主人说这些,扬头见数匹马奔来,它明白自己该怎样救走主人,卧下身来,朱三便吃力地爬上马背,尔后它站起身,选择一条安全的退路奇迹般地甩掉荷枪实弹的官兵。

    几天后,它找到了快枪朱三的绺子。

    众胡子见他们大柜已死在马背上数日。

    荒坟上筑起一座新坟,二柜顺风耳按照胡子的规矩举行了葬礼。

    一切进行完毕,顺风耳命令马队立刻出发。鞭子、马刺此刻都失去了威力,匹匹马纹丝未动,胡子不约而同朝后看去,只见黑鬃马伫立快枪朱三坟头,前蹄蹴地,悲痛地哀嘶。

    “我去牵走它。”项点脚说。

    “不!”二柜顺风耳掏出枪,说:“它不会离开他,那就成全它的心愿吧!”

    枪响,黑鬃马倒在主人坟头。

    卢辛为这个故事感动,马背上行走的岁月里,和所有胡子一样,他与马结下了生死情谊,项点脚说马病了,而且还不止一匹,因此他很着急:“走,看看去。”

    四匹马躺倒在柳蒿荫凉下,几个人守在身边。有人用蒿草当甩子,为马哄赶蚊蠓。

    “大当家的。”花膀子队员与卢辛打招呼。

    “怎么样?”卢辛蹲下身来,问。

    “死了一匹。”花膀子队员说。

    卢辛查看遍马,对项点脚说:“得去找兽医。”

    项点脚说:“我去亮子里接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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