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狼皮椅子上的韩把头猛然坐直身子,他问:“他们去香洼山干什么呢?”
“打狼,”林田数马说,接着补上一句:“打白狼。”
花膀子队要去香洼山打狼,这个消息让韩把头不安起来。狩猎队迁至玻璃山,就是冲香洼山里的白狼群来的,准备今年冬天围猎。
“听说香洼山是韩把头的场子呀!你们早下了喂子。”林田数马婉转地挑拨。
狩猎的规矩,先来后到,谁占的场子,他方不可随便进入的。
“看来,花膀子队要搅你们的场子啊!”林田数马继续挑拨。
“这不行!”韩把头终于坐不住了。
此前,林田数马游说几个时辰,怂恿韩把头去剿杀花膀子队,韩把头迟疑不决。狩猎队去和土匪打,尽管不怀疑守备队相助,也难免伤亡。捕杀大型动物也有伤亡事故,但那毕竟损伤很小。
“他们打死你兄弟。”林田数马几次提到卢辛的人打死刘五。
刘五之死,一棵复仇的种子在韩把头心田埋下了,已发芽,经林田数马一挑唆,仇恨速成苗儿,猛蹿猛长。
“你要是去打他们,我给你们提供一挺轻机枪。”林田数马说。
马队最怕机关枪,这一点韩把头清楚。
韩把头迟迟下不了决心。
林田数马瞟一眼小松原,暗示他劝说韩把头。
“花膀子队叫狼吃掉大半,剩下十几人,正是报仇的好机会。老把头,去干掉他们吧。”小松原说。
韩把头听进去小松原话的每一个字,朝年轻的日本兵点点头。他本该问守备队长的话,却问了士兵:“你们为什么不去消灭他们?”
小松原侧头望下队长。
林田数马说:“我们是外国人,在你们的土地上动枪动炮,怕引起外交冲突……”
韩把头听明白了,林田数马说他们只是铁路的守备部队,不便直接出头,但可以暗中帮助消灭花膀子队。
“一马树的沟壑仅一个出口,我的守备队埋伏在那儿,哪怕是一只蚊子逃出来,也要被消灭。”林田数马说。
林田数马离开狩猎队下山,立即做了动武准备。
他们商定夜晚出发,用夜幕来做掩护,悄悄接近目标。
花膀子队一点都没察觉,韩把头的狩猎队已经看见月光下的那棵孤零零的榆树,就是说离土匪的宿处数步之遥了。
卢辛睡得很沉,上半夜的疲倦要在下半夜得到恢复,索菲娅挪开他横在她胸口的胳膊,他全然未知。
索菲娅拿上香,她要在今晨出发前给神灯上最后一炷香,做最后一次祈祷。
项点脚躺在马肚子底下,进入一马树以来,他一直这样睡。他是这只队伍中今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者,他沉思默想的是花膀子队未卜的前途,进了大青山暂时摆脱追杀,新的困难立刻出现。人地生疏,马上就进入冬季,弟兄们身上的御寒棉衣还没落实……会不会遭附近官府的围剿。
坐骑忠诚地站着不动,减少声音以免惊扰主人睡眠。事实上,项点脚根本没睡,头枕着草地,耳朵贴在地面上,像一只夜晚护院的狗。
嗵,嗵!脚步声响起。
项点脚抬起头来,觅声音望去。是索菲娅,他发现她夜里经常一个人出去,去给神灯上香。
“女人啊!”项点脚叹息,重新躺下来。
荒原的风冷嗖嗖地刮来,项点脚偏下头,望眼天空。觉得时间还早……睡一会儿,他强迫自己睡一会儿。要赶的路很漫长,充满惊险也说不定。
“上!”韩把头命令。
狩猎队员匍匐前进,不担心他们会惊动猎物。终年累月的捕猎,练就了比动物还狡猾、脚步轻如风中飘纸。
项点脚是在睡意朦胧里听见轻盈脚步的,他虎跃而起,用那只长腿勾住马镫,燕飞上去,未等抖缰绳,坐骑带他向土丘下狂奔。
一个胡匪跟上来。
砰!
与项点脚并驾齐驱的那个胡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穿过胸膛,他在还有力气的时候,极力转过身,想看清是什么朝他开枪。也许他看到了,也许没看到,生命陡然琴弦一样断了,他再也不能向世人叙述他看到的东西。
项点脚也在此时跳下马去,连滚带爬地钻入红柳丛。低矮的柳树遮掩不住他,做了这样的选择有其道理,逃生的明智抉择。这儿有个废弃的狼洞,以前他来过见过,至于此时洞里是否有狼什么的,慌不择路顾不上了,一头钻进去,即使喂了狼,也比死在打狼人枪口下有尊严。
卢辛死在铺位上,连动都没动弹一下,和他平时睡姿差不多。狩猎队员像打一只藏匿洞穴里的兔子,朝洞里开枪,抠了“窝子”。
其他的土匪也在睡梦中丧命,马都幸存下来,韩把头事前交代,万不得已不准打马,土匪的马好,留下狩猎队用。
枪声平息下来,林田数马断定事情已解决,便带守备部队赶过来。
“你的大大的厉害!”林田数马表扬了韩把头一句,率队离去。
韩把头并没走,他的人在打扫战场,待天大亮时再走。
“日本人说卢辛有个女人,怎么没见到她啊!”吴双说。
吴双的话提醒了韩把头,使他想起这一节:“啊,对呀。她应该和卢辛睡在一起。”
卢辛自己在柳条墩子里,身边有女人的衣物。
“她是和他,在一起。”韩把头说。
“一定躲藏起来了。”吴双朝四周望望,黑乎乎的一片,见不到半个人影。他喊:“喂!你出来,我们不会难为你一个女人家的。”
没有任何回声。
“天亮再找吧。”韩把头说。
狩猎队等到天亮再走还有一件事要做:韩把头吩咐埋葬花膀子队的尸体,不能让他们暴尸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打死不要的动物都埋上,何况是人啦。
东方泛起鱼肚子白。
索菲娅因去给送子娘娘去烧香躲过劫难。枪响时,她刚点燃一炷香。她目睹了花膀子队在枪口下毁灭,完全有机会逃走,她没逃走。
卢辛生死不明,她必须知道结局才肯离开。
索菲娅走到供奉的神灯前,身上还带着装卢辛的体温,刚从他的被窝和紧紧拥抱中走出来。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给我们一个孩子吧!”索菲娅祈求着,磕头,她作揖磕第二个头时,她蓦然感到肚子里有动静,是她渴望已久的动静。
“谢谢菩萨,谢谢菩萨!”索菲娅惊喜。
这是一个在荒草甸子间,在马肚子底下诞生的生命,他(她)的血管里一定流淌着青草和枪弹味儿的液体,土匪的血肯定是黑绿色的。
砰!砰!砰!
骤然的枪响,惊得索菲娅目瞪口呆。
转瞬间,花膀子队被歼灭。
索菲娅出奇地平静,没掉一滴眼泪,她在恪守一个诺言。
“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用眼泪给我送行,我不喜欢!”卢辛说。
“我不掉眼泪。”她说。
现在索菲娅做到了,一个面对她的心爱人死去而不哭,可见这个女心有多硬,有多么可怕!
晨曦中,韩把头见一个女人以常态的步履朝自己走来,先是愣怔,继而是惊诧:“是你?”
索菲娅也惊异,她没说“是”,而是沙哑地笑笑。
韩把头顿觉脊梁骨发凉,在动物面前他有过胆怯,那是倒在他枪口下垂死的动物,眼里蓄满鄙视的东西。他见过许多动物临终前不像人类那般惨淡的哀光。
“我亲手埋葬他行吧?”索菲娅仍出奇的平静,她问韩把头时,瞥眼他的腰间,那儿垂吊着狼卵皮烟口袋。
韩把头感觉腰间有块石朝下沉坠,他的心也随之往下坠落。
“行吗?”这次索菲娅用眼睛问他。
韩把头点下头。
索菲娅走到柳树墩子前,先摘掉一些系在树枝上的野花。分开浓密的枝条,凝视一会儿,再次向韩把头走来。
站在韩把头身边的吴双一根神经绷紧,手悄然伸入怀里,那儿有件铁器。
索菲娅距离韩把头两步远的地方站住脚。她说:“请给我一点马尿。”
马尿?吴双暗处的手松懈下来,他问:“你要马尿做啥?”
“给他洗洗脸。”索菲娅说,“不能让他带着血迹上路。”
韩把头目光向远处扬了一下,那儿有一小小的水泡子。
索菲娅也望眼那水泡子,说:“他喜欢马的气味。”
“你去给她接吧。”韩把头吩咐吴双。
一座新坟在索菲娅面前堆起,骑在马上的韩把头对吴双说:“我们走!”
“等等我!”一声呐喊。
奔驰的韩把头勒住马,转过身,见索菲娅疯似地跑来。
“她要干什么啊?”吴双大惑。
狼王蹓蹄公狼面前有一把净面匣子枪,它从几十里地外的野狼沟叼回来,放在洞里边,闲暇的时候它就守着,凝神这件铁器。
年轻的狼王在想什么?
野狼沟之战,蹓蹄公狼表现出色,它已不愧狼王称号,其勇敢和智慧胜父亲独眼老狼一筹。
蹓蹄公狼目击花膀子队的大块头使用铁器夺去族群里的五条生命,便对那喷火的铁器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决心抢夺一个。这个心愿在扑倒俄人大块头后得以实现。
“啊!”大块头与狼肉搏时发出狂叫,动物语言高度浓缩就是狂叫。有时狂叫足以吓退敌手。
对于蹓蹄公狼,这招不灵。它盯着的不是大块头两片厚厚的嘴唇,毫不惧怕那吓唬的喊叫,目不转睛地盯死他手握的铁器。
打光子的匣子枪就如一个泄光淫意的嫖客,空荡荡的躯壳没有任何威力,它挫败成了一块真正的铁器。
拳脚对牙齿的短兵相接,吃亏的是大块头,狼牙的锋利一般的器物难以抵御,尤其是发怒的狼,打不败它牙齿的最好距离远一点。
伤痕累累的大块头,血正全方位地迸出体外,他的躯体在缩小,在变轻,之后蒲公英种子似的飞飘。
蹓蹄公狼扑倒他,没对奄奄一息的大块头咬上致于死地的一口,以狼的胜利者心情,投给失败者蔑视的笑。它去夺他手里的铁器。
大块头无力扞卫男子汉的尊严,却以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攥住匣子枪,蹓蹄公狼没料到垂死者会不肯撒手对他来说已没任何意义的铁器。它叼住枪嘴,用它拖动一头牛的力量夺枪。
“咦?”蹓蹄公狼惑然。
匣子枪长在大块头手上一样,要想夺下来,就得把他的手和肢体分开。这种事狼经常做,肢解猎物谁都有这样的本领。
大块头弥留之际把力量都集中在手臂上,他要带着那把匣子枪去另一个世界,是不是再当土匪他不知道,那个世界也一定有仇人、有狼,需要匣子枪。
蹓蹄公狼毫不迟疑地咬断大块头的手腕,匣子枪还攥着,死者痉挛的手与匣子枪同在一起。它分离匣子枪不得不咬断手指,一根、二根、三根……
蹓蹄公狼叼回洞里来一支匣子枪。
杏仁眼爬过来,挨在狼王身边,和它一样的姿势,下颏搁在前爪上,一起凝视匣子枪。
洞外的山风撼动洞口旁作伪装(遮蔽物)的树,发出喧嚷的哀叫,一节断枝摇摇欲坠,只剩下树皮连结着。
蹓蹄公狼的眼里充满哀伤,野狼沟虽然取胜,但毕竟死了十几只狼,凯旋归来狼王高兴不起来。
戒备是狼的天性,蹓蹄公狼没被胜利冲昏头脑,它在想人类会不会来报复。
“会的!”蹓蹄公狼想。
杏仁眼安安静静趴在狼王身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它在怀念一个同类,一个永生难忘的情侣。
狼也有清闲的时候,作为一代王后,杏仁眼有着特殊地位和特权。譬如它可随便走出安乐窝--那个宽大的宫殿--洞穴,随心所欲地做些事。
在香洼山间遛弯儿,杏仁眼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它觅声而去。山脚下,临近河边它猛然站住。
一堆白骨呈现,日晒、风吹、雨打,骨头干裂了,有的断碎了。
杏仁眼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白骨,嗅了嗅,味道熟悉而亲切,它知道这是谁的遗骸了。
呜!嗷呜!
一种遏止不住的哀嚎,顿时响彻云霄。
独眼老狼在天有灵,定会听到情人的哭泣。怀念情人在独眼老狼的生命之火将要熄灭时异常强烈。
为王的岁月里,最让它喜欢的当属杏仁眼。小鸟伊人的样子常使独眼老狼统领族群的疲惫中得到放松和慰藉,江山美人……独眼老狼为拥有而自豪!
独眼老狼杀死大角马鹿,拖拽到香洼山脚下,它实在没一丝力气,已不可能将自己捕获的大型动物带到众狼面前,生命一点点地离开躯体,声音像鸟儿一样飞走,整个骨架慢慢地散花。
“我就这样的死去了吗?”独眼老狼平静地想。
它尽量抬高头,用那只独眼瞻望领地,寻找那棵向东北倾斜的树,爱音格尔荒原终年刮西南风,树木躯干向东北歪斜。属于自己的巢穴前的树不仅躯干向东北歪斜,树脖也歪向东北。
此时此刻,它视物不十分清楚,混沌一片。
一个生命总是带着一点什么希望走,独眼老狼的愿望可以理解。但似乎很难做到:希望杏仁眼认认真真地想它,并且在另一个世界等它的到来。
杏仁眼走到独眼老狼白骨前,倾听死者对生者的诉说。它是听到了,眼里噙满泪水……
距离杏仁眼不远的榆树后面,蹓蹄公狼在注视王后的一举一动。它看清了它在做什么,很有绅士风度,宽容它,不去惊扰它,让它专心凭吊和怀念。
杏仁眼开始扒土。
蹓蹄公狼知道它要埋葬白骨,便过来帮忙。
杏仁眼没拒绝,和它一起埋葬骸骨。
蹓蹄公狼回到领地,做出一项决定:离开香洼山。
一群白狼群在狼王蹓蹄公狼的率领下,借着浓浓夜色的掩护下山,悄悄向爱音格尔荒原深处迁徙。
哇!韩根儿哭声很响亮。他的哭很准时,分秒不差地在三毛愣星升空时候。关东人记时不喜欢用钟表(也没有钟表),看天,有这样的谣谚:
大毛愣出来,
二毛愣撵,
三毛愣出来亮了天。
韩根儿成了狩猎队的钟表,报时器。
“天亮了,起来!”一个人往起轰另一个人。
“早呢,再睡会儿。”一个人懒洋洋地说。
“韩根儿都哭啦。”
“哦,我怎么没听到啊!”
“装,你听到韩根儿哭声,天亮了。”
大清早,在狩猎队听到这样说不难。
韩根儿在去年成为韩把头的儿子,他母亲是索菲娅。
索菲娅的肚子在玻璃山上一天天隆起来,确切说是在韩把头的狼皮褥子上鼓起来,到了第一场雪降临,韩把头右眼直观地便可以看到那座如雪的山跳动。
“动了,他动了。像一只兔子!”韩把头观望藏匿在山坡里的一只野兔。
“动啦。”索菲娅迎合地说。
“一定是只公兔。”韩把头深入一步想象。
“你那么努力操练,该和你一样性别。”索菲娅说。
她使用了“努力操练”的词汇,在他们之间有着特别的意义。这个特指他在狼皮褥子上的特殊事件。
狩猎队灭掉花膀子队,韩把头率队往回走,索菲娅突然撵上来,拦住韩把头的马。
“你?”韩把头觉得她的行为怪诞。
“带上我,我跟你们走!”索菲娅说。
韩把头愣怔地望着索菲娅,不知所措。
“我跟你们走。”索菲娅口气坚定,目不转睛地看着韩把头。
韩把头倒希望有这种结局:消灭花膀子队,干掉卢辛不伤害他的女人,那时韩把头还不知道卢辛的女人是他们谋过面的索菲娅,而且他见过就没忘记她,腰间掖着的狼卵皮烟口袋是她亲手缝制的。
“杀掉她的男人,她一定恨我。”韩把头客观地想。
“我跟你走。”索菲娅已经说得很具体了。
韩把头将信将疑,目光向卢辛的坟包飘扬一下。
“在山上我就想和你走了。”索菲娅提起铁雷那次绑架,显然让韩把头去回忆他们愉快的相识。
索菲娅即使不提这一节,韩把头也会去回想那件事。事实上,他已经见到她就走回到往事的河流,愉悦的事件河水一样漫湿他干涸的心。这个女人没忘记他们相识的事,还牢牢地记忆。无疑,她想跟自己走是真心。
吴双干咳一声,韩把头理解这声咳嗽的含意。
韩把头稍微想想,决定道:“给她一匹马!”
一个狩猎队员牵来匹从花膀子队缴获的马,索菲娅并没立即上马,眼盯着一匹白眉马,对韩把头说:“我骑那匹。”
“把白眉马牵过来。”韩把头吩咐。
索菲娅要的白眉马是她的坐骑,是卢辛送给她的。
到了玻璃山,韩把头叫人给索菲娅腾出一间房子,并说:“炕给烧热乎一些。”
“不对劲儿啊!”韩把头的屋子里,吴双说。
“嗯?”韩把头摘烟口袋的手突然停住。
“我觉得日本人玩了我们。”吴双说。
玩这个词在关东的语言中,和耍、坏、挑拨同义。如果说你让人玩了,或给人玩了,便有些上当受骗、受侮受辱的意思。
“此话怎讲?”
“守备队与卢辛有仇,打冤家他们不去,却让我们……”吴双说出自己的怀疑。
韩把头不那么看,去打卢辛是为死去的弟兄刘五报仇,不存在受人一秉,更谈不上被人玩的问题。
吴双不是见风使舵的人,但他是聪明人,能看出眉眼高低的人,把头不那么看,自己也没必要坚持。出于他们的友谊,一件事他还是忍不住要说的:“那个女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韩把头觉得吴双的问话奇怪。
“我是说索菲娅留在队里吗?”
“留去由她定。”
韩把头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吴双还是听出沉重,索菲娅与韩把头的关系微妙。
“狼卵皮烟口袋!”吴双蓦然想到那个东西,一个女人的故事,或者说一个女人在两年前就被韩把头掖在腰间了,如今活现在面前,他会对她怎么样,再没想象力的人,也能想出他们的结局。
“弟兄怕她冲走猎物,我向山神去请罪。”韩把头说。
每个狩猎队的图腾崇拜不尽相同。
韩把头从老猎人--爹手中接过枪,其实是一段枪形的桃木。桃木,人们认为它可以避邪。他成为狩猎队把头时,将这段枪形的桃木作为神供奉起来。
桃木枪摆在神案上,韩把头跪在案子前,口中念道:
老祖枪神,多多原谅,
弟子收留一女子,
保佑她带来好运,
让她供奉你……
韩把头作揖、上香、磕头。
夜晚,韩把头虚掩的门吱呀声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直奔狼皮褥子。
白狼皮在那个夜晚,承载着一对燃烧的肉体。若干年前,它包裹的肉体--尖嘴巴狼王,曾经对短尾狼燃烧,绝不比韩把头和索菲娅逊色。
“我……”韩把头渴望地。
索菲娅发烫的嘴唇火花在闪烁:“继续操练吧!”
一句从骑兵军官卢辛那儿学来的军事用语,移花接木到床上,雨后鲜花一样绽放。
“继续操练!”韩把头说。
韩把头喜欢操练,狩猎队把头的卧室里,操练持续不久。她说:“你打住了物。”
“物?”韩把头惑然。
“你的枪很准。”索菲娅诙谐地说,“再加上日夜射击!”
“喔!”韩把头翻然醒悟,又惊又喜:“是吗?”
“是!”索菲娅肯定地说。
韩把头掰着指头算时间,狐疑:“不会是卢辛的老底?”
“不是。”索菲娅说。
老底,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坚决予以否认。
韩把头没有多少生育方面的知识,男一样女一样,就那么的那么,就能生孩子。他想自己和一个女人操练数日,“猎物”出现自然而然。
“是你的种!”索菲娅说。
韩把头接受了这个说法,自己的那杆枪不能老打臭弹吧?
猎物出现的时候,韩把头产生短时的怀疑:宽阔的脸膛和大嘴,尤其是高大的鼻子,没一点韩家刀刮脸型的痕迹。
“谁强烈孩子长的就像谁。”有人这样说。
既然如此,孩子长得像母亲不足为奇了。
韩根儿有一点像韩把头,那就是响亮的哭叫。
韩把头的襁褓时代以哭名声村子,都知道韩家的孩子最能哭,全屯子都能听到。
“嚎出大肠子头子!”村人不雅地评说。
现在,韩根儿已有几个月大,哭声更大。
猴年三月二日夜,亮子里镇突然响起鞭炮声。很多人莫名其妙不年不节的,放什么鞭炮。当然,人们在后来永远记住这个日子,却与“沦陷”和“国破”连在一起。
小镇鞭炮响后,守备队改成亮子里镇宪兵队,林田数马现在是宪兵队长。
三月二日夜的酒宴小松原没吃好,他一直胆战心惊的,晚宴上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小野来干什么?”小松原扪心自问。
林田数马把小野尊为座上宾,其原因大概只小松原他们三人明白,与眼球有关。
当初,林田数马派他们两人分别去弄眼球,小松原暗地放走朴美玉,和韩把头合谋弄只狼眼球交差,本以为拯救了无辜的女孩朴美玉,却被小野抠去了眼球。这个天大的不幸和巧合,对小松原来说,预示着巨大的危险。一旦小野讲出他弄的眼球是一个叫朴美玉的,那他弄的眼球又做何解释。林田数马不会给不忠诚的人任何解释机会的。
“怎么办?”小松原惶恐。
出于安全的考虑,新年酒宴没在镇上的酒楼举行,放在守备队部里,特请了亮子里镇上有名的厨师掌勺,酒宴很丰盛。
“坐过来!”林田数马叫小松原。
小松原腿有些发颤地走过来。
“坐,坐在小野君身边好了。”林田数马指定座位。
小松原仍旧战战兢兢。
“干杯!”小野举杯。
同小野干了杯酒,小松原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发现林田数马神色有什么异常,放下心来喝酒。
当晚,小野没有走。
“小野君,你看我的眼睛。”林田数马指着置换的右眼问:“是你弄的那颗眼珠吗?”
小野凑近林田数马,借着煤油灯望过去。
“是吗?”
小野摇摇头。
“看仔细。”林田数马睁大眼睛。
“肯定不是,这只黄绿。”小野肯定地说,“我弄的那只眼球简直就是一粒黑葡萄。”
“噢?”林田数马皱眉。
“我想给您弄一只黑眼睛装上……”小野的话被打断。
“不!”林田数马不让小野说下去,看出他心很烦。
林田数马的卧室静下来,窗户外的风声裹着沙子摔打窗玻璃,发出乒乓的声响。
许久,林田数马问:“能找到那个小姑娘吗?”
“事情过去一年多啦。”小野说,“队长如果需要的话,我去找。”
林田数马没立即表态。
小野换了一下抱刀的姿势。
“小姑娘的眼睛像葡萄?”
小野答:“黑葡萄。”
林田数马揉了下眼睛,说:“你去找吧。”
“是。”
“要秘密进行。”林田数马叮嘱。
小松原不知道林田数马和小野密谈了什么,但很想知道是否与自己有关。
在两个冬天里,小松原一直关注着小野的出现,似乎福祸都由这个小野带给他。然而,小野从秋天的早晨走出守备队部,在大门口有意无意瞥小松原一眼,再也没有出现。
“你去玻璃山找韩把头,弄两张狼皮。”林田数马对小松原说。
“是。”小松原乐意这个差遣。
林田数马对小松原说,他的夫人要来探亲,还带来他的儿子一木。怕他们母子睡不惯关东的火炕,弄来两张狼皮给他们铺。
算起来小松原近两年没见到韩把头,消灭花膀子队后,狩猎队围猎香洼山那群白狼了吗?韩把头的狩猎队两年里都干了些什么,这都是小松原想知道的。
今年的雪特别大,农历十月初的一场大雪就封了山,基本隔断了与山下的联系。
狩猎队特开了一条下山的道,但因凶险没人走。韩把头储备下了足够一个冬天的食物,转年春天雪融化下山前不愁饿肚子。
“上山的路很难走,我给你备了一匹骡子。”林田数马说。
两年里他一直等待小野的到来,小野一直没带来被抠去眼珠的女孩,只有一种结论:小野没有找到朴美玉。
置换的眼睛和他已经成为一体,同左眼睛一样为自己工作。他开始满意这只右眼的功能,它在夜晚表现更为出色,竟然能看物体白天一样清楚。
“那有一只草狐狸。”林田数马带小松原夜里去查岗,骑在马上他指着一片草丛说。
小松原努力看去,草丛黑乎乎的,哪里有什么动物。
“它在望着我们。”林田数马说得有鼻有眼。
“队长,我没看见。”小松原实话实说,不敢撒谎。
为证明什么,林田数马说:“你向那儿开枪。”
小松原朝草丛瞄准,未等开枪,“扑楞”蹿出个动物,迅即逃走。
“有只狐狸吧!”林田数马得意地说。
林田数马暂把追查小松原弄虚作假的事放在一边,至少这只眼睛的功能他很满意。
夫人不只是来探亲,她来看看生活环境,说不准要定居下来。之前,一个被史料称为伪满洲国的傀儡帝国诞生。有段民间小调这样唱:
二更月正东,
长春改新京,
拉出个皇帝坐朝廷,
欺压老百姓……
关东军的高层有林田数马的亲戚,已向他透露,日本准备永远占领中国的东北。满铁的医院、学校陆续建立,儿子来了可以到满铁学校去读书。
林田数马在信中讲了关东的火炕,夫人担心凉着儿子,他说弄狼皮给他铺上,一定让他们睡得暖暖和和。
“最好是熟皮子。”林田数马说。
狼皮经过加工叫熟皮子,皮板才软乎,睡着才舒服。
“一定要白狼皮,夫人爱清洁。”林田数马详详细细地交代。
“报告!”一个士兵进来。
林田数马抬头看士兵。
“报告队长,骡子牵来了!”士兵说。
“嗯。”林田数马一挥手,士兵退出去。
小松原请示:“队长我可以去了吗?”
“早点回来,下周一我们去四平街接夫人。”林田数马说。
“是!”
小松原骑着骡子开始出发。
皑皑大雪覆盖着山体,根本就找不到路,沟壑、陷阱随处可见,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骡子走走停停,积雪过膝,深的地方拖到它的肚子,骡背上的小松原脚落进雪里。
照此速度,小松原日落前未见得能到狩猎队的驻地。
“要是遇到狩猎队的人就好了。”小松原幻想着。
大雪封山的日子,谁会轻易下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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