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都说了些什么?-向孔丘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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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们回到唐朝,回顾一下唐朝的历史。

    那个被武则天命令建造大佛的僧人怀义,实际上是武则天的情夫。讽刺的是,他是为了方便出入宫廷和女皇约会才出家为僧的。他还一度以将军的身份带兵远征匈奴,可以说权势熏天。

    但政治利益远比男女感情更重要。几年以后,武则天认为怀义失去了使用价值,命人把他杀掉了。

    政治家们考虑的都是一己私利,翻脸比翻书还快。

    必须依国主才能立法事的中国佛教,也就在政治的阴晴变化中,无力地屈从着命运。

    武则天临终的时候,李氏家族发动政变,夺回了权力。武则天兴佛抑道,继任的李氏皇族自然要兴道抑佛。

    武则天自称弥勒菩萨下生,她的孙子,唐玄宗李隆基颁布了《禁断妖讹等敕》。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人“白衣长发,假托弥勒下生,因为妖讹,广集徒侣,称解禅观,妄说灾祥。或别作小经,诈云佛说,或辄蓄弟子,号为和尚。”——说有些人假装是弥勒佛下生,进行各种犯罪行为,应该一律禁止。

    李隆基本人很亲近道教。他和他的爷爷唐高宗都把老子封为“皇帝”,从此,老子的寺庙也就被称为某某“宫”。李隆基又把道学列入了科举考试的范围,利用政治权力扶植道教。

    李隆基晚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一度攻占了帝国首都,唐帝国几近灭亡。叛军军纪极差,战火所到之地,军人烧杀掳掠,严重破坏了社会生产力,对寺院经济造成了很大打击。

    唐帝国原本极为开放,李世民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他宣扬各族平等,一改中国传统的大汉族主义,朝臣将军中任用了不少外国人。

    但开放必须建立在自信的基础上。

    人越弱小,就越小家子气。民族越弱,民族情绪就越强。安史之乱中,叛军首领安禄山是胡人。这场战争彻底打击了汉民族的自信,安史之乱后,汉人日益自卑敏感。

    来自于“夷狄”的佛教,也受到了民族情绪的牵连。安史之乱平定五十多年后,韩愈写了著名的《谏迎佛骨表》,对佛教大肆批评。在另一篇文章《原道》中,韩愈言辞更为激烈,他要求对佛道二教:“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要求出家人还俗、烧经书,寺庙充为民用。这是主张用暴力剿灭宗教。

    又过了二十多年,唐帝国发生了著名的“会昌法难”,皇帝李炎大规模取缔寺庙,强令僧人还俗。

    会昌法难的动机和宇文邕灭佛类似,都是因为佛教对社会经济的影响过大[1]。也和李炎本人喜欢道教有关。李炎为了亲近仙人,修建了一座高近50米的“仙台”。因为需要用土堆台,挖土后留下了一个深坑。一位当时在唐朝求法的日本僧人记下了一段恐怖的传闻:

    传说皇帝觉得那深坑令人恐惧不安,于是想假借举办法事的机会,把附近僧尼诱骗来,砍下他们的头来填坑[2]。

    【二】

    排佛运动关闭了大批寺庙,僧人们没有了可以依赖的经济组织。我们前面说过的中观、唯识、天台、华严各宗,都有极为复杂的理论。只有受过多年教育的知识分子,在良好的环境下才有条件慢慢研习。随着寺院经济被大规模破坏,僧人们失去了研读复杂佛理的环境,甚至一些珍贵的佛经在排佛运动中彻底遗失了。

    只有禅宗受到的损失最少。

    禅宗不依赖于佛经,不需要学习者受过高等教育。传习的过程简单,不需要固定的寺庙。

    印度僧团禁止僧人参加劳动[3],但很多中国禅师认为,日常生活就是修行,其中也包括了劳动。禅师百丈怀海制订了著名的《百丈清规》。规定僧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把劳动当做僧人必须尽的义务。在这样的规定下,“寺庙影响社会经济”这个朝廷灭佛的最大动机就不成立了。而且禅僧可以脱离施主自力更生,因此在排佛运动中受到的经济损失最小。

    因为这些原因,禅宗在会昌法难后逐渐成为中国佛教界影响力最大的宗派。

    禅宗的流行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季羡林先生对佛教颇有微词,在谈论佛教发展的时候,他经常会用到“天国入场券”一词。在他看来,佛教的发展史可以用一言蔽之:

    “天国入场券,越卖越便宜。”

    他说:

    天国入门券,越卖越便宜。法相宗(引者注:即慈恩宗)的入门券卖得贵了一点,所以买的人就少。它以后的华严宗和禅宗,就便宜得多。华严宗宣扬,进入佛国不必努力苦修,不必等到遥远的将来,只要在眼前改变一下对现实世界的看法,立刻就可以成佛。禅宗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最有名的,也是最简便便宜的。禅宗流行的时间特别长,地域特别广,难道是偶然的吗?

    这个规律,挺符合佛教发展史的:

    大乘代替小乘,小乘必须出家才能修行,但是大乘可以在家当“居士”,要受的戒律比小乘的更宽松一些。小乘只能修成阿罗汉,大乘则讲人人(除唯识一阐提外)都可以成佛。

    慈恩宗的快速没落是因为它太复杂,学着太累了。天台讲一念之间就能包括三千世界,一念可以成佛,更容易了,就比慈恩宗更兴盛。

    禅宗讲不用修行,立刻就能成佛,自然又更容易了。

    喜欢佛教的朋友或许会觉得这个观点是种冒犯,未免阶级史观的味道太浓了:似乎是在说宗教就是“麻痹劳动人民的麻醉剂”,“麻醉效果”越好的宗教就越容易流行。

    我也认为,把阶级史观用在宗教上是有问题的:

    佛教追求的是彼岸的世界,现实世界的财富地位对于一个真正的佛教徒来说毫无留恋的理由,自然也不会在乎什么“阶级利益”。更何况毁谤佛法是重罪,真正的佛教徒当然不会冒着下地狱的危险,只为了取悦百姓而故意歪曲佛经、降低修行的“难度”,这显然得不偿失。

    但是,“天国入场券”的说法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为什么呢?

    我们说过,大乘佛教主张教徒不仅要救自己,还要普渡众生。所以大乘僧人大都努力向大众传法。玄奘取经的时候,就是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的法。

    有趣的是传教的场面。

    我们印象里,似乎应该是很严肃的:有个高僧在台上说法,信众在底下安安静静的听。

    其实不是。

    宋人钱易在描述前朝长安时,说:“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小者在青龙,其次在荐福、永寿。”[4]

    前面说过,玄奘在中国创立的宗派叫做“慈恩宗”,这个名字来自于玄奘常年主持的寺院大慈恩寺。宋人这段话里,前面的“慈恩”指的就是大慈恩寺,后面的几个名字也是当时长安的寺院。

    这段话是说:长安城的寺庙,是当时戏曲演出最集中的地方。

    这可不是说戏曲演出只在庙外,而是寺庙本身就是戏曲演出的场地。唐朝皇宫里的皇家演员,就经常到寺庙中表演佛教歌舞[5]。连皇室公主都偷偷去慈恩寺看过戏[6]。

    寺庙不只是提供表演场所,还有自己的舞蹈队伍,自己组织演出。北周的寺庙就常年养着乐队[7]。隋朝的清禅寺,让寺里的仆役学习歌舞,在节日的时候公开表演[8]。

    而且在古代,唱戏还不仅仅是文艺演出。伴随着唱戏,还聚集了各种艺人、商贩。戏场其实是古代最热闹的商业和娱乐场所。

    也就是说,长安时的寺庙,就相当于今天的商业街,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徐家汇,是全城最繁华的商业街。

    这不是有人在故意破坏佛门清净,这是佛门自己想要的效果。

    在中国北方,很多地方都有办庙会的传统。庙会相当于民间的大型集体娱乐活动,里面有大量的文艺表演,也有小吃和小商品出售。

    庙会庙会,里面有一个“庙”字。庙会来源于寺庙,是因为古代寺庙在宗教节日期间,经常公开举行一些盛大的宗教活动。这些活动不仅是单纯的宗教仪式,还包括令人眼花缭乱的杂耍、魔术、奇装异服的表演[9]。古人记载当时的场面是“辟邪狮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场面有点类似于今天的节日游行[10]。

    古代人缺少娱乐项目,赶上如此视觉奇观,自然趋之若鹜。每次庙会都会集中大批百姓围观,也就形成了热闹非凡的集市。

    您或许会不满:

    佛寺搞公开的宗教活动,吸引信众我们理解。但是宗教活动也应该有一定的分寸,有必要魔术杂耍一起上吗?有必要把宗教娱乐化吗?

    这倒不是僧人的错。不是僧人不想收敛,而是在吸引信众的宗教活动中,佛教还有一个厉害的竞争对手。

    佛教僧人要是不搞出这么多花样,就会被道教超过了。

    韩愈在《华山女》一诗中描写了女道士当众讲经的场面。

    诗中说:“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说讲经场面非常火爆,堪比今天围观女明星。

    又说:“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说这个女道士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皇室都要召见她。

    为什么女道士讲经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呢?恐怕她的性别和外貌是一个重要原因。韩诗描写女道士的容貌是“白咽红颊长眉青”,是个大美女。而且不难想象,她演讲的内容也一定是大众喜欢听的。

    隋唐时代僧人说法,讲经内容已经有了“僧讲”和“俗讲”之分。

    所谓“僧讲”,是指面对专业的僧人,用佛教术语老老实实地讲解佛理。

    所谓“俗讲”,就是面向普通百姓的公开演讲。

    俗讲的目的是吸引普通百姓,就要求不能演讲枯燥的理论,而改讲生动有趣的宗教故事。这是一种十分考验技巧的表演。

    唐人的记录中,多次提到了一个叫做文溆(xù)的僧人,“城中俗讲,此法师唯第一”[11]。

    他之所以这么成功,首先是他的声音很好听,感情充沛。《乐府杂录》说:“其声宛扬,感动里人。”

    其次,他讲的内容特别合大众的胃口。赵璘《因话录》中说文溆“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12]

    赵璘是个传统儒生。当年草根相声刚崛起的时候,“主流相声界”攻击他们所用的理由,也不过就是“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由此及彼,不难推想,文溆所俗讲的内容自然是大众喜闻乐见的。

    之所以文溆要这么讲佛经,是因为宗教在大众中的传播,很像是民间曲艺家在集市上唱对台戏。

    百姓不会去耐心学习各宗各教的教义,他们只凭着一己兴趣,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信。选择的标准,自然包括演说人长得好不好看,声音好不好听,讲的是不是大众喜欢听的通俗故事[13]。当然,也包括信了该宗的“好处”够不够多。

    不仅佛教要和道教竞争,佛教各宗之间,各庙之间也要竞争。假如你自视甚高,不愿意如此屈尊去取悦百姓,那么彼长此消,随着其他宗对信众的努力争取,你这一宗就会失去底层信众。如果你这宗又不能“依国主”,不能取悦帝王,那么就会像失去了皇室支持的的慈恩宗一样,很快就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14]。

    我们之前讲的佛教义理,是以逻辑为线索讲的。谁的逻辑完备,谁的推理比前辈更彻底,谁就能在佛学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但是佛教作为社会组织,其发展一直处在各宗和各教之间的残酷竞争中。这有点像大自然中的物种进化,物种是“适者生存”。宗教在大众中则是“好处”多者生存。

    在我们之前讲过的各宗中,禅宗不用出家、不用坐禅、不用念经、不用守戒律,只需要一瞬间就能顿悟。显然修行得更容易,更自在。

    用葛兆光先生的话说:“(学禅的士大夫)坐在此岸世界极尽声色伎乐的享受,又可以在彼岸世界预先登记入场券,即可兰若谈禅,又可坐禅论事,真是妙不可言!”[15]

    所以禅宗能够在各宗的“竞争”中最后获胜,成为今天最普及的佛教宗派之一。

    但这么说有个漏洞,您发现了吗?

    【三】

    这漏洞就是,如果单从“好处”大小上来讲,显然慧能以后的禅宗的“好处”是最大的:

    修行者不用坐禅、不用守戒律、不用念经,只说几句答非所问的话,棒喝几下,就算修行成功了。

    然而我们今天进入禅寺,绝大部分的禅寺都和传统寺庙一样,僧人要辛苦坐禅、要严格守戒律、要勤奋念经,对佛祖也十分恭敬。和上一章纵欲骂佛的狂禅比,要更辛苦多了。

    为什么是禅宗中比较保守的一派留了下来,而修行更轻松的狂禅却消失了呢?这不符合前面讲的规律啊。

    答案是,在从汉到清两千年的时间里,中国一直尊崇儒家道德。在朝廷的鼓动下,通过对孔孟的吹捧,全国包括文盲村妇在内的每一个社会成员都是儒家礼教的拥护者。中国百姓的任何行为,必须首先服从于儒家道德。在接受宗教时也不例外。

    举几个例子。

    在中国的民间文化中,有这么几个不太守戒律的和尚:

    济公,喝酒吃肉。孙悟空,跟了唐僧当了行者后还打杀强盗。鲁智深更是喝酒吃肉兼杀人无数。

    以佛教的标准来看,喝酒吃肉、杀人害命,这些都是非常严重的大罪。按照戒律,以上几位非但不是得道高僧,恐怕还会到受恶报惩罚。

    然而这几个出家人在中国百姓中都是很受欢迎的正面人物。

    这是因为,喝酒吃肉、打杀坏人,这些行为并不违反儒家道德,行侠仗义反倒是儒家所提倡的。

    以上几个人中,犯戒最严重的是鲁智深,他还不像孙悟空那样杀人是为了惩恶。鲁智深在战争中杀人,所杀的人可未必都有该死之罪。但老百姓还是喜欢他,为什么?因为鲁智深忠义双全啊!忠,忠于宋江;义,义于兄弟。忠义这两条在儒家道德中最重要,就因为鲁智深满足了儒家的道德要求,他杀人犯戒,干下在佛教看来天大的恶事,老百姓却还当他是好人。

    另一个有趣的证据是,济公、孙悟空、鲁智深他们喝酒吃肉、杀人放火,可没有一个人犯色戒。在中国传统故事里,色戒是坏和尚的标志,任何和尚只要犯了色戒,就是坏人,就该死。

    《水浒传》里,鲁智深杀人还可以坐化,可以修行完满,而“揽着一个年幼妇人”的崔道成、和潘巧云偷情的裴如海就都是坏人,就活该被打死。在《西游记》里,孙悟空杀了六个盗贼并没有受到菩萨的训斥,猪八戒在“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那里起了色心就受到惩戒。这道德标准在佛教里并不能讲通。在佛教看来,犯淫戒当然不对,但没有凶杀重。犯淫戒有害于自己的修行,但毕竟没有伤害别人,而五戒之首的凶杀却是剥夺了别人的生命。可为什么在中国老百姓这里,是淫邪而不是杀人,偏偏成了区分好坏僧人的标准呢?

    这是因为这里的“淫”指的不是普通的性行为,而是违反了儒家道德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对于儒家来说,没什么比三纲五常、男女大防更重要的了。“淫”是对礼教的直接破坏。而凶杀呢?只要杀的是坏人,是不违反礼教的。

    也就是说,中国古代百姓在接受佛教的时候,其道德观沿用自儒家。

    中国百姓接受的佛教,其实是个“以儒家道德为基本原则”的佛教。

    儒家的另一个道德底线是尊师尊长。之前讲的济公、孙悟空、鲁智深,虽然他们犯了种种戒条,但他们全都保持着对佛祖、对长辈的尊敬。济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孙悟空对唐僧贫嘴归贫嘴、礼数不缺,见了菩萨、佛祖更是恭敬有加。鲁智深对自己的师父智真长老也是非常讲礼数。

    有趣的是,刚才说孙悟空打死了六个匪徒,随后不久,孙悟空就受到了观世音菩萨“紧箍咒”的惩罚。然而,观世音菩萨要惩罚孙悟空并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而是因为他不听唐僧的话。也就是说在《西游记》看来,不听老师的话要比杀人严重多了。

    在狂禅看来,这就没道理,尊敬佛祖并不是必须遵守的戒条。但这点叛逆在中国百姓那里就行不通了。这是因为尊敬长辈属于三纲五常的范围,是儒家最看重的道德。

    所以在今天的禅宗寺庙里,我们看不到“呵祖骂佛”的狂放行为,看到的是长幼尊卑有序、僧人恭敬有礼的儒家式寺庙。这并不违反上述“‘好处’多者能生存”的宗教竞争规律。因为严格来说,中国传统百姓最能接受的,是“在遵守儒家道德的前提下‘好处’最多的宗教”。符合这个标准的,正是一个剔除了“呵祖骂佛”等狂禅行径的禅宗。也就是我们今天在寺庙里最常见到的禅宗。

    当然,光遵守儒家道德还不能显出禅宗的“好处”来。

    您现在了解了禅宗,是因为我们从中观学一路讲下来,破除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一步一步地破除理性,最后才能明白禅宗那看似莫名其妙的言行举止的实际意思。

    然而,普通百姓谁会去进行这么复杂的哲学思考呢?

    老百姓需要的,是更容易的“禅宗”。

    今天如果普通人到庙里和僧人聊佛法,僧人一般不会去讲义理复杂的中观唯识,也不会强调累世修行的漫长,他们最可能说的,是一些讲因果报应的小故事,以及“放下比拿起更难”之类看上去很像是禅宗公案,其实形似而神非的人生小感悟。

    有一个在好莱坞电影中被用了很多次的故事。说有个老和尚往杯子里倒水,倒着倒着水满了。对面的人就说,大师,别倒了,水已经满了!于是老和尚就说教道:人的心灵就像这个杯子,只有倒空,才能盛下更多的东西。

    这故事很像是个禅宗公案。要说从表面上,我们真看不出这故事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来,顶多就是学到了“岁数再大的人您倒水的时候也应该看着点儿”之类的生活常识。只有禅宗微言大义的公案故事,才可能让这个故事蕴含额外的含义。在电影中,求道者大彻大悟的反应,也非常像禅宗追求的顿悟。

    但是现在大家应该都能看出来,这个故事其实不属于真正的禅宗公案。这个故事和禅宗的出发点并不一样,它并不是想要破除人的理性思维,不过是想引出“把内心倒空”这一句格言来罢了。

    那禅师为什么有话不直说呢?这不是故意不好好说话吗?

    禅师意味深长的“你的心太满了得倒空了”,和老娘抽了你一扇子说“你小子就是吃多了闲的别想那么多没用的你就脚踏实地点儿吧”,这不是同一个意思么?只是前者多了一副意味深长的假面具而已。

    其实,我们在生活中接触到的,大部分打着“悟禅”名义的小段子,都属于前者。表面上讲了一个类似于禅宗公案的小故事。其实这故事只是为了引出最后一句人生格言。而这些格言的内容,多半是类似老庄那种“物极必反”之类无比正确的废话,或者是“人活着是为了快乐”之类是个人就知道的生活常识。

    对于废话和常识,你看完之后当然会觉得它说的对,但其实什么有用的知识也没学到。只不过因为这些没用的话外面加上了一层“悟禅”的外衣,才让人们战战兢兢,不敢拆穿了它的真面目。就像那满街的人,都不敢说皇帝没穿衣服一样。

    不过,和正确的废话比起来,更可气的是根本不正确的话。比如“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擦肩而过”。就请喜欢这句话的大哥大姐们想想,这事能成立么?一个回眸和擦肩次数为500比1的世界那得多么变态啊。而且从逻辑上说,回眸之前不得先擦个肩么?难道说为了保持这个比例,众生在每次擦肩以后,都得原地不动回眸500次才算完成任务么?

    您们在被自己感动之前,先过过脑子行么?

    然而,这类伪装成禅宗的心灵小感悟能够广为流行,恰恰说明了大众喜欢的不是哲学思考,而是浅显易懂的人生格言。

    听一个有趣的小故事,然后被告知一个一听就懂的小道理,然后就以为自己已经获得国学中精深的知识,提高内涵了。

    这样的学习方式多美好啊!

    禅宗的理论,正好给偷懒者打开了一道方便的大门。

    反正禅宗公案中的禅师们不也是胡言乱语几句就纷纷大彻大悟了吗?那我这里还有感悟小故事呢,还讲做人小道理呢,不比那些莫名其妙的公案更有意思多了!

    今天,我们翻开各种讲禅宗的畅销书,我们聆听各种禅宗专家的演讲,最终听到的总是哲学理论居少,人生小感悟居多。对一事一物的具体建议居少,正确的废话居多。

    你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到困惑,你问大师:我该上班还是该追求理想?大师回答你:追问真实的内心,放下心灵的包袱,要学会在世俗的烦恼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纯粹。

    你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感动,连自己刚才想问什么问题都忘了。

    妈妈的话哪有大师的可爱?妈妈只会说:连工作都没有,实现个屁理想!先找着工作再废别的话!

    你乖乖的滚去上班了。

    听那些大师们的所谓“禅机”,还不如多听妈妈们唠叨几句实用呢。

    把禅宗庸俗化不只是市井百姓的专利。

    这是因为投机取巧是所有人的天性,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

    苏东坡和佛印斗嘴的故事广为大众所知。

    比如佛印说苏东坡像佛,苏东坡说佛印像牛屎。苏小妹就对苏东坡解释说,佛印说你是佛,说明他心中有佛,你说人家像牛屎,说明你心中只有牛屎。苏东坡就觉得自己输了。

    这样的对白很像是禅宗的公案。“心中有何物,眼中就看到何物”的理论也很像是禅宗和唯识学的观点。

    然而我们不难看出来,这种对话既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知识,也不像公案一样力图破除人们的理性思维。

    只是耍耍小聪明,抖个机灵而已。

    【四】

    禅宗摒弃狂禅还有另一个原因。禅宗已经没有任何拘束,任何的行为都可以是修行的一部分。那么,那些属于知识分子的禅僧,为什么不去做一个被主流社会接受的儒生呢?

    这就好比你是一个普通人,你有很好的工作,很讨领导喜欢,也有和睦的家庭、亲密的朋友。这一天你想修禅了,你拜访了一个禅师询问怎么参禅。禅师告诉你,你做任何事都是修禅,只要没有刻意就行。你呵祖骂佛也行,好好上班过原来的日子也行。

    那你会去选择剃个光头逢人说“我出家了”让领导侧目吗?你会选择到马路上去大声骂佛让不理解你的人觉得你是神经病吗?既然做任何事都是参禅,那么我为什么要破坏原有的生活呢?我该怎么生活继续怎么生活就是了。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儒学是古代知识分子绝对不能违反的思想。

    那么禅僧们何必非要不忠不孝呢?

    中唐的僧人宗密说,孝道是佛教和儒家共同的思想:“儒释皆宗之,其惟孝道矣。”[16]

    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禅师藕益智旭更厉害,说:“儒以孝为百行之本,佛以孝为至道之宗。”[17]

    ——说孝道不仅仅是佛教核心思想之一,而且还是佛教最高的思想。

    另一个身为明末四大高僧的憨山德清作诗说:

    “佛本多生孝道人,常持一念奉慈亲。若将孝道求成佛,万行无如此念真。”[18]

    ——说孝道对佛教是极为重要的。

    还有更厉害的。

    为了阐述孝道对佛教的重要性,北宋禅师契嵩专门写了一篇《孝论》。他说:“夫孝,诸教皆尊之,而佛教殊尊也。”

    ——就是说,佛教不仅尊敬孝道,而且比儒教等其他学派还更尊敬!

    还有更厉害的。

    藕益智旭说:“但律制比丘,应尽心尽力孝养父母,若不孝养,则得重罪。”[19]

    这回不仅仅是从口头上赞扬孝道了,藕益智旭说应该把孝道放到佛教戒律里,不尽孝就应该治重罪。

    契嵩说,“夫孝也者,大戒之所先也”,要“以孝而为戒之端”[20]。

    ——他说,遵守孝道是佛教最重要的戒律!

    佛教原本的戒律中,最重的几戒中没有讲孝道的。而契嵩为了宣扬孝道,干脆把戒律给改了。

    后来,孝道不仅在戒律中占有了一席之地,甚至还有僧人对孝道进行理论研究,把孝道分成了“出世间孝”和“世间孝”。前者指的是让父母一起修行佛法,后者指的就是儒家的孝道。

    但这些还都不是最猛的。

    固然佛教要破除亲情,但好歹亲情源自人的天性,所以佛教没有完全否认孝道。比如大乘根据轮回的理论,推理出“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的结论,从而说明应该有慈悲之心的道理。

    相比对父母尽孝,对君王尽忠就更远一层了。原则上,僧人没有必要膜拜世俗的权贵。

    《梵网经》上说:“出家人法:不向国王礼拜,不向父母礼拜。六亲不敬,鬼神不礼。”所以慧远说“沙门不敬王者”。

    但是中国的皇帝们能容得你么?

    北魏帝国采用行政手段干涉佛教,设立了一个名为“道人统”的官衔,用来管理国内的僧人。设立僧官的目的是为了加强朝廷对宗教的管理,那么这个僧官肯定要找一个和权贵走得近、肯听话的人来当。

    朝廷选的是一个当时很有名的,叫做法果的僧人。

    法果果然不辜负期望,见到帝王就恭敬礼拜[21]。

    就有人质疑:你一个僧人怎么能这么势力,礼拜帝王呢?

    你猜法果怎么说?

    法果说:咱们的皇帝多圣明呀,对佛教的支持多大呀,他就是今天的佛啊!所以我怎么是在礼拜权贵呢?我礼拜皇帝就是在礼拜佛啊[22]!

    这马屁卖得又狠又聪明。

    欧阳修《归田录》里记录了这么个故事:

    说赵匡胤到一座庙里烧香,见到佛像,赵匡胤就问名僧赞宁说:我是不是应该拜佛啊?

    赞宁说:您不用拜。

    赵匡胤问:为啥不用拜啊?

    赞宁解释说,释迦牟尼不是已经离开我们的世界了吗?释迦牟尼是过去佛。您啊,您是今世的佛。今世的佛不用礼拜过去的佛呀[23]。

    赞宁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赵匡胤如果想拜佛的话,见到佛像不用问直接拜就是了。他都已经站在佛像面前,还在问什么该不该拜,那其实就是不想拜,想让赞宁给他找个台阶下呢。赞宁不仅“适会上意”,而且心思转的很快,立刻就把这台阶找到了。

    所以这事办到赵匡胤心眼里去了,“微笑而颔之”,以后再见佛像都不礼拜了。

    前面这些对帝王的恭维,都是把帝王奉承为活佛。虽然有拍马的嫌疑,但好歹潜台词是佛祖比皇帝大,没有否认佛祖的地位。

    但为了顺从帝王的统治,有时候佛的地位都可以降一级。

    晋朝的时候,有人攻击佛教不忠不孝,朝廷官员何充为佛教辩解说,僧人们“每见烧香祝愿,必先国家”——说僧人烧香的时候,把国家放在佛祖的前面。

    这还只是外人为佛教的辩解之词,不是第一手证据。

    《古尊宿语录》记录了宋朝僧人杨岐方会讲法的情景。

    在讲法前,杨岐方会先拿起一炷香,说:这一炷香,祝当今皇帝圣寿无穷!

    又拿起一炷香,说:这一炷香,祝本地知府、各位官员升官发财!

    最后才拿起一炷香说,感谢自己的禅宗老师的教诲之恩[24]。

    您看这贺词。第一先恭维皇帝也就算了,我们也能理解。

    第二条还轮不到佛祖,恭维的竟然是地方官;不仅是知府一个人,还捎带上其他官员;祝福的内容还不是早脱苦海之类的佛教理想,竟然是升官发财这么世俗的东西。

    第三条呢,终于轮到佛教了。可礼拜的还不是佛祖,而是自己的老师。所迎合的,还是儒家尊师尊长的礼教。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僧人们在迎合儒家上做得有些过分了,也可以理解成是为了顺应社会习俗,不得已的妥协,最终还是为了发展佛教嘛。

    可要是从理论根基上崇尚儒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五】

    大众和知识分子把禅学庸俗化,当成了感悟小故事和机智小对话,这虽然让人无可奈何,但对佛教本身的威胁还不大。

    更紧要的是,既然禅学已经毫无规则,可以任意解读,那么禅学还有什么保留的必要呢?

    中国传统学术有三大体系,儒、佛、道。

    这三大体系原本是各讲各的,互不兼容。可是在中国古人看来,佛道儒三家理论各有优点,割弃哪个都舍不得,要是能把三家理论合一,那就太妙了。

    但三家的理论差距太大,要融合就得歪曲。

    传统的佛学家当然不会答应。

    道安坚决反对“格义”,玄奘冒着生命危险求取真经,他们都是希望能保持佛教教义的纯洁性,不能让佛教被随意理解、发挥。

    然而,当禅宗认为不需要依赖佛经、认为任意行为都可以参禅后,一切都控制不住了。

    最简单的融合方式,是机械的比附。

    儒家讲“仁、义、礼、智、信”,这叫做“五常”。就是“三纲五常”中的那个“五常”。

    佛教有五条最基本的戒律,叫做“五戒”,内容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道教中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

    就有人把这“五常”、“五戒”和“五行”一一比附。比如说佛教的“不杀生”就等于儒家的“仁”,你对别的生物有仁爱之心,自然就不忍杀生了。“仁”又属于“五行”中的什么,等等。以此来论证儒、佛、道的根本道理都是相通的[25]。

    这么比附当然很牵强。

    比如“五戒”的每一戒都可以属于“礼”——一个尊守儒家礼教的人怎么可能去犯五戒里的那些错误呢?

    也可以说“五戒”都属于“智”——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明白了儒家和佛家的道理,怎么可能为了眼前小利去犯五戒那些大错呢?都说得通。

    而且佛教有自己的世界观,认为组成世界的元素有四种:“地、水、火、风”,称为“四大”。明显和“五行”说的不一样。

    光比附还不够。

    禅宗以后的汉族僧人们,开始倡导学习儒家知识。

    西林和尚说僧人应该:“以禅教为本业,然欲通文义,识忠孝大节,须先从儒入。”[26]

    ——说要想学禅,先得学儒。

    前面说过,佛教缺乏识字的入门教材,要想具备基础的文化知识,就得先学儒学。所以西林和尚这么说倒没什么问题。

    孤山智圆说,没有儒家就没有稳定的社会,没有稳定的社会,我们怎么能安心学习佛法呢?所以应该“修身以儒,治心以释”[27]。

    以上还是在说,儒学是佛学的基础,相比之下,佛学还是更高一级的。

    但很快就有人说,儒、佛、道各有各的用处,都好。

    就像雍正说的:“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三教就如同三个学科,互不矛盾,都应该学[28]。

    憨山德清说,“为学有三要”,儒、道、佛,“缺一则偏”[29]。

    ——三教都必须学,缺一个都不行。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点过分了。

    说三教各有优势的意思是,佛道儒可以并行不悖,都能存在,学哪个是你的自由。

    但憨山德清的意思是,僧人必须学儒、学道,不学不行。儒、道从选修课变成必修课了。

    佛教倒不禁止信众在学好佛教知识的前提下去学习教外知识。主要是为了开阔眼界、便于和教外思想辩论。但佛教终究是把教外思想看作“外道”、“邪见”的,学习也是为了批判用,怎么能把它们列为必修课了呢?

    但这还不是最过分的。

    从唐宋以后,有大量的佛教高僧,认为佛儒其实就是一家[30],“门墙虽异本相同”[31]。

    比如南宋的禅师大慧宗杲说:“菩提心则忠义心也,名异而体同。”[32]

    “菩提心”是佛教术语,大致的意思是“成佛的愿望”、“成佛的念头”。那说“菩提心”就是“忠义心”是什么意思呢?是说要想成佛就应该有一副忠肝义胆么?可“忠义”和佛性又有什么关系呢?也就是说手下人命无数的关二爷最有佛性么?

    说不通啊!

    明朝的《缁门崇行录》是一本记录古代高僧事迹的书,包括如下几章:《尊师之行》、《孝亲之行》、《忠君之行》。

    这完全是在用儒家标准来评价高僧。

    唐代僧人道宣夸佛教说:“惟佛之为教也,劝臣以忠,劝子以孝,劝国以治,劝家以和。”[33]

    这是在用儒家的标准来评价佛教了。

    我们知道,《中庸》是儒家的经典。前面说的孤山智圆自号“中庸子”,还说“宗儒为本”[34]。简直不知道他是佛僧还是儒生了。

    明朝云栖袾宏的这段话更有意思:

    “三教则诚一家矣。一家之中,宁无长幼尊卑亲疏耶?佛明空劫以前,最长也,而儒道言其近。佛者天中天、圣中圣,最尊,而儒道位在凡。佛证一切众生本来自己,最亲也,而儒道事乎外。是知理无二致,而深浅历然。深浅虽殊而同归一理。此所以为三教一家也,非漫无分别之谓也。”[35]

    ——他说,佛、道、儒三教应该是一家,但是在一家里怎么能没有长幼尊卑呢?然后他将三教比较了一番,结论是佛教是长辈,最厉害。

    这话是在夸佛教吧?

    但你看他的论据是什么?“宁无长幼尊卑亲疏耶”,这不还是在使用儒家的理论吗?

    熟悉金庸小说的朋友,都知道一个叫做“全真教”的道教门派,里面有一个叫王重阳的武功高手,一个叫做丘处机的大侠。

    全真教、王重阳、丘处机在历史上都真实存在。但是全真教并不是纯粹的道教组织。创始人王重阳要求教众同时学习佛、道、儒三家的经典,推崇的是三教合一的理论[36]。

    王重阳有一句名言:“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37]

    他的徒弟丘处机则说:“儒释道源三教祖,由来千圣古今同。”[38]

    后来人们还在王重阳的诗后面接上“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一句,经常被各种小说引用。《封神演义》里,通天教主就说过这话[39]。

    历史上的武当派也崇尚三教合一。创始人张三丰就认为儒、佛、道三家都属于同一个“道”[40]。

    在世界其他宗教看来,“异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事物。西方世界为了消灭“异教徒”,过去打过很多战争,死了很多人。

    然而中国人对儒、佛、道三家的区别,却是一片稀里糊涂。

    我们前面说过,描述慧远、陶渊明、陆修静的《虎溪三笑》,虽然与史实不符,却成为中国绘画热衷的题材,就是因为这故事暗示三教合一,符合中国文人的趣味。

    宋朝的《五灯会元》记录南北朝时僧人傅大士的形状。

    说傅大士穿着僧人的衣服、戴着道士的帽子、穿着俗人的鞋。这打扮在一般人看来,应该叫“不伦不类”。然而《五灯会元》却把这故事当做一段三教合一的美谈来赞赏[41]。

    明清以后,道观里立观世音菩萨像、佛寺里立孔子像的现象越来越多。不仅是老百姓,连很多道士、僧人也分不清哪个神佛是本教的。这充分表现了中国人的客气劲儿:不管是谁家的神佛,多拜总比不拜好。

    比如民国时期,北京地区的民间宗教“理门”,理论基础是儒家的“克己复礼”,崇拜的经文是道教的《清静无为大道》,口中念的“真言”是佛教的“观世音菩萨”。在举行仪式的时候,他们供奉老子,也供奉文殊菩萨和关公。

    结果仪式中还有一个步骤,竟然是会众共同食用道教和佛教都反对的荤食——白煮猪肉[42]。

    不仅民间混乱,知识分子也是一样。

    明帝国皇帝朱见深画过一幅有趣的《一团和气图》。

    这幅画非常有意思。表面上,画中有两个面对面的侧脸人像。但两个人像又共同拼成了一个正面的人像。两个侧脸人像里,一个人头上戴着方巾,是儒生的代表。另一个人头上挽着发髻,是道士的代表。由两个侧脸人像组成的那个正面人像,是个光头,是佛家的代表。

    这幅图后来被改名为《混元三教九流图》,刻在信奉禅宗的少林寺的石碑上。我们今天拜访嵩山少林寺,还可以见到此图。

    少林寺欣赏这幅画,或许是因为佛教人物位于正中的缘故。然而图名中的“混元”两个字,却是道家的术语。

    同是在少林寺的这个院内,还有绘制了“十殿阎罗”和“二十四孝”的壁画。

    “阎罗”原本是印度婆罗门教神话中的人物,后来被佛教吸收,又随着佛教来到中国,被改造成了道教的“十殿阎罗”。这十位掌管地狱的神灵,全是中国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君王将相。结果这十位阎罗又和儒家代表“二十四孝”一起被画在了禅宗少林寺的墙壁上。

    福建省闽东地区的罗江顶头村更有意思,村子里既有佛庙,也有天主教堂。可村里建祠堂的时候,无论是佛教徒还是天主教徒,每个人都得掏钱。祠堂建好了以后,和尚和基督徒们共用同一个祠堂。一个是烧香磕头、一个是鲜花祷告,各用各的规矩,一起干什么呢?一起“祭祖”[43]!

    还是儒家是老大呀。

    这么看来,佛教是被中国文化彻底吸收了吗?复杂的佛教义理最终变成了儒家的一种趣味性补充了吗?佛教消失在了浩如烟海的孔孟典籍之中,只能跟在儒教后面亦步亦趋地尽忠尽孝了吗?

    不,一切还都没有结束。

    注释:

    [1]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三:“今道人私度者几数十万,其中高户多丁,黠商大贾,诡作台符,羼名伪度。且国计军防,并仰丁口,今丁皆出家,兵悉入道,征行租赋,何以备之。”卷一百九十二:“尝建言天下浮屠避傜赋,耗国衣食,请行业不如令者还为民。”刘昫等《旧唐书》卷十八载唐武宗诏书:“洎于九州山原,两京关,僧徒日广,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坏法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居。晋宋齐梁,物力凋瘵,风俗浇诈,莫不由是而致也。”卷一百一十八:“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色役免。”

    [2]释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四:“皇帝宣云:‘搬土之坑极深,令人恐畏不安。朕欲得填之。事须祭台之日,假道设斋庆台,总追两街僧尼集左军里,斩其头,用填坑者。’”卷一百七十四:“自闻泗州有坛,户有三丁,必令一丁落发,意在规避王徭,影庇资产。自正月已来,落发者无算。臣今于蒜山渡点其过者,一日一百余人,勘问唯十四人是旧日沙弥,余是苏、常百姓,亦无本州文凭,寻已勒还本贯。访闻泗州置坛次第,凡僧徒到者,人纳二缗,给牒即回,别无法事。若不特行禁止,比到诞节,计江、淮已南,失却六十万丁壮。”

    [3]鸠摩罗什译《佛遗教经》:“不得贩卖贸易,安置田宅,畜养人民奴卑畜生,一切种植及诸财宝,皆当远离,如避火坑。不得斩伐草木,垦土掘地。”

    [4]钱易《南部新书》。

    [5]刘句等《旧唐书·曹确传》:“可及善音律,……尝于安国寺作《菩萨蛮舞》,如佛降生,帝益怜之。”

    [6]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八:“问:‘公主何在?’曰:‘在慈恩寺观戏场。’”

    [7]释延一《广清凉传·释五台诸寺方所七》:“乐音一部,工技百人,箫、笛、箜篌、琵琶、筝、瑟。吹螺振鼓,百戏喧阗,舞袖云飞,歌梁尘起,随时供养,系日穷年。”

    [8]释道宣《续高僧传·释慧胄传》:“寺足净人,无可役者,乃选取二十头,令学鼓舞。每至节日,设乐像前,四远闻观,以为欣庆。故,家人子弟,接踵传风,声伎之最,高于俗里。”

    [9]李昉《太平广记》卷三四:“时中元日,番禺人多陈设珍异于佛庙,集百戏于开元寺。”

    [10]杨衒之《洛阳珈蓝记》卷一:“辟邪师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腾骧一面,彩幢上索,诡谲不常,奇伎异服,冠于都市。”《洛阳珈蓝记》卷一对景乐寺的描写更令人惊讶:“至于六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以是尼寺,丈夫不得入。得往观者,以为至天堂。……召诸音乐,逞伎寺内。奇禽怪兽,舞抃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士女观者,目乱精迷。”

    [11]释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

    [12]赵璘《因话录》卷四。

    [13]除了竞争信众以外,俗讲还有更现实的目的,就是为了钱。圆珍《佛说观普贤菩萨行法经记》:“即年三月就缘修之,只会男女,劝之输物,充造寺资,故言俗讲。”《资治通鉴》胡三省注:“而俗讲者,又不能演空有之义,徒以悦俗邀布施而已。”释道宣《续高僧传》卷三十一:“别请设座,广说施缘,或建立塔寺,或缮造僧务。随物赞助,其纷若花。士女观听,掷钱如雨。”“每使京邑诸集,塔寺肇兴,费用所资,莫非泉贝。虽玉石适集,藏府难开。及岩之登座也,案邑顾望,未及吐言,掷物云奔,须臾坐没。”释元照《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如今礼诵讲经,或复世俗杂伎,心希他物,通号邪缘。或私畜长财,箱囊盈溢,于己物则一毛不拔,于他施则多积无厌。”李隆基诏令说:“近日僧尼,此风尤甚,因依讲话,眩惑闾阎,溪壑无厌,唯财是敛。”

    [14]慧皎就说过,对待不同的信众,应该有不同的传教方式,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释慧皎《梁高僧传》卷十五:“如为出家五众,则须切语无常,苦陈忏悔。若为君王长者,则须兼引俗典,绮综成辞。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陈斥罪目。凡此变态,与事而兴,可谓知时知众,又能善说。”

    [15]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版,第31页。

    [16]《盂兰盆经疏序》:“始於混沌,塞乎天地,通人神,贯贵贱,儒释皆宗之,其惟孝道矣。”

    [17]藕益智旭《灵峰宗论》卷七,《题至孝回春传》。

    [18]憨山德清《憨山老人梦游集》。

    [19]藕益智旭《梵网经合注》卷七。

    [20]契嵩《镡津文集》卷三。又说:“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至哉大矣,孝之为道也夫。”

    [21]法果和朝廷的关系可见《魏书·释老志》的这段:“永兴中,前后授以辅国、宜城子、忠信侯、安成公之号,皆固辞。帝常亲幸其居,以门小狭,不容舆辇,更广大之。”

    [22]魏收《魏书·释老志》:“初,法果每言,太祖明叡好道,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遂常致拜。谓人曰:‘能鸿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

    [23]欧阳修《归田录》卷一:“太祖皇帝初幸相国寺,至佛像前烧香,问当拜与不拜?僧录赞宁奏曰:‘不拜。’问其何故?对曰:‘见在佛不拜过去佛。’赞宁者颇知书,有口辩。其语虽类俳优,然适会上意,故微笑而颔之,遂以为定制,至今行幸焚香,皆不拜也。”

    [24]赜藏主《古尊宿语录》卷十九:“遂升座拈香云:‘此一瓣香,祝延今上皇帝圣寿无穷。’又拈香云:‘此一瓣香,奉为知府龙图驾部诸官,伏愿常居禄位。’复拈香云:‘大众,还知落处么?若也不知,却为注破。奉酬石霜山慈明禅师法乳之恩,山僧不免薰天炙地去也。’”

    [25]释宗密《原人论》:“佛且类世五常之教,令持五戒。”魏收《魏书·释老志》:“又有五戒,去杀、盗、媱、妄言、饮酒,大意与仁、义、礼、智、信同,名为异耳。”契嵩《镡津文集》:“儒所谓仁义礼智信者,与吾佛曰慈悲、曰布施、曰恭敬、曰无我慢、曰智慧、曰不妄言绮语”这是另一种比附。

    [26]憨山德清《西林大和尚传》。

    [27]释智圆《中庸子》卷上:“岂知夫非仲尼之教,则国无以治,家无以宁,身无以安。国不治,家不宁,身不安,释氏之道何由而行哉!故吾修身以儒,治心以释,拳拳服膺,罔敢懈慢,犹恐不至於道,况弃之乎?”

    [28]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还对三教并不矛盾给予了“论证”。他说,老子、孔子生于佛陀之后的年代,老子的《道德经》、孔子的《春秋》《论语》,都没见过反对佛教的话,所以三家说的都是大致一回事。(《跋曹溪碎钵》:“老子生于佛后,孔子生于老后。我读《道德》,不见其有非佛之言。我读《春秋》、《论语》,亦不见有非佛之言。”)当然,这个论证是不成立的。老子生活的年代不一定比佛陀晚。而且孔子老子的时代佛教还没有传到中国呢。

    [29]憨山德清《学要》:“为学有三要: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此三者,经世、出世之学备矣,缺一则偏,缺二则隘,三者无一而称人者,则肖之而已。”

    [30]相关文字很多,只能引部分。如释僧佑《弘明集》卷三引孙绰《喻道论》:“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外内名之耳。”孙绰是晋朝人,那时中国人对佛教的误解还很多,可以解释成对佛教还有误解。但是之后讲三教同源的人更多。释契嵩《镡津文集》卷十九《礼嵩禅师塔诗》:“吾道比孔子,譬如掌与拳。展、握故有异,要之手则然。”释智圆《闲居编》卷十六《三笑图赞》:“释、道、儒宗,其旨本融,守株则塞,忘笙乃通。”

    [31]紫柏真可《紫柏别集》卷一《题三教图》。

    [32]《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十四。

    [33]释道宣《广弘明集》卷十四。

    [34]释智圆《闲居编》卷二十二《谢吴寺丞撰〈闲居编序〉书》。

    [35]云栖袾宏《正讹集》。

    [36]《全真教祖碑》:“夫三教各有至言妙理,……真人劝人诵《般若心经》、《道德》、《清静经》及《孝经》,云可以修证。”

    [37]王重阳《孙公问三教》。

    [38]丘处机《师鲁先生有宴息之所榜曰中室从而索诗》。

    [39]许仲琳《封神演义》第七十三回。另外,《五美缘》第六回则有“莲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40]《张三丰全集·大道论》:“三教之同,此一道也。儒离此道不成儒,佛离此道不成佛,仙离此道不成仙。”

    [41]释普济《五灯会元》卷二:“大士一日披衲、顶冠、恿履朝见。帝问:‘是僧邪?’士以手指冠。帝曰:‘是道邪?’士以手指恿履。帝曰:‘是俗邪?’士以手指衲衣。”

    [42]李慰祖著、周星补编《四大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34页到第36页。

    [43]李向平《佛教信仰与社会变迁》,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版,《“礼仪之争”的历史痕迹——闽东地区顶头村的宗教生活》,第4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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