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鲁迅先生-永远的憧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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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歪嘴子[2]——《呼兰河传》节选二

    一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地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官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子,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子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

    “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地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厨子就不然了。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为冯歪嘴子隔着爬满了黄瓜秧的窗子,看不见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而后让他故意得不到反响。

    老厨子提着筐子到后园去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就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蹑手蹑足的,提着筐子就溜了,回到屋里去烧饭去了。

    这时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

    “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得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老王。”

    其实后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蜓,蝴蝶随意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地落到花园里来,又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灭了。

    等他发现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园里,他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有二伯一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冯歪嘴子同时也问着有二伯,今年后园里雨水大吗?茄子、芸豆都快罢园了吧?

    他们两个彼此说完了话,有二伯让冯歪嘴子到后园里来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园子里来走走。”

    “有空到磨房里来坐坐。”

    有二伯于是也就告别走出园子来。冯歪嘴子也就照旧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纠缠缠的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棂而脱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罩。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瘸,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秧一干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子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一到了秋天,新鲜黏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黏糕。黄米黏糕,撒上大芸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地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歪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父最喜欢吃这黏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黏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一喊着“黏糕”“黏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黏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

    “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待在那里。

    冯歪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来了。

    一到了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黏糕的。

    这黏糕在做的时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边烧着开水,锅口上坐着竹帘子。把碾碎了的黄米粉就撒在这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豆。冯歪嘴子就在磨房里撒的,弄得满屋热气蒸蒸。进去买黏糕的时候,刚一开门,只听屋里火柴烧得噼啪地响,竟看不见人了。

    我去买黏糕的时候,我总是去得早一点,我在那边等着,等着刚一出锅,好买热的。

    那屋里的蒸气实在大,是看不见人的。每次我一开门。我就说:“我来了。”

    冯歪嘴子一听我的声音就说:“这边来,这边来。”

    二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黏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点,黏糕已经出锅了。我慌慌忙忙地买了就回来了。回到家里一看,不对了。母亲让我买的是加白糖的,而我买回来的是加红糖的。当时我没有留心,回到家里一看,才知道错了。

    错了,我又跑回去换。冯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几片,撒上白糖。

    接过黏糕来,我正想拿着走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

    我想这是做什么,我跑过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开布帘了,往里边一看,呀!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呢!

    我转身就往家跑,跑到家里就跟祖父讲,说那冯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谁家的女人睡在那里,女人的被窝里边还有一个小孩,那小孩还露着小头顶呢,那小孩头还是通红的呢!

    祖父听了一会觉得纳闷,就说让我快吃黏糕罢,一会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里吃得下去。觉得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里边,不单有一个小驴,还有一个小孩呢。

    这一天早晨闹得黏糕我也没有吃,又戴起皮帽子来,跑去看了一次。

    这一次,冯歪嘴子不在屋里,不知他到哪里去了,黏糕大概也没有去卖,推黏糕的车子还在磨盘的旁边扔着。

    我一开门进去,风就把那些盖上白布帘吹开了,那女人仍旧躺着不动,那小孩也一声不哭,我往屋子的四边观察一下,屋子的边处没有什么变动,只是磨盘上放着一个黄铜盆,铜盆里泡着一点破布,盆里的水已经结冰了,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动。

    小驴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里,那小驴还是照旧地站在那里,并且还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样地麻搭着眼睛。其余的磨房里的风车子、罗柜、磨盘,都是照旧地在那里待着,就是墙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来和往日一样地乱跑,耗子一边跑着还一边吱吱喳喳地叫着。

    我看了一会,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十分无趣。正想转身出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一个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经像小冰山似的冻得鼓鼓的了。于是我想起这屋的冷来了,立刻觉得要打寒颤,冷得不能站脚了。我一细看那扇通到后园去的窗子也通着大洞,瓦房的房盖也透着青天。

    我开门就跑了,一跑到家里,家里的火炉正烧得通红,一进门就热气扑脸。

    我正想要问祖父,那磨房里是谁家的小孩。这时冯歪嘴子从外边来了。

    戴着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说话先笑一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他进了屋来,他坐在祖父的旁边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垫着红毛哔叽的厚垫子。

    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

    “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那狗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地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三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叫她们搬,她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首,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敦敦地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

    “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筒,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四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满了皱褶。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

    “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得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

    “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的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

    她那辫子梳得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鬓角上,非常好看。她提着筐子前边走了,后边的人就都指指划划地说她的好处。

    老厨子说她大头子大眼睛长得怪好看的。

    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

    母亲说她:

    “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就娶她,这姑娘真响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则说:

    “哟哟,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几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问她十几岁?已经问了不知几遍了,好像一看见就必得这么问,若不问就好像没有话说似的。

    每逢一问,王大姐也总是说: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给说一个媒了。”再不然就是,“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看吧,将来看吧。”

    隔院的杨家的老太太,扒着墙头一看见王大姐就说:

    “这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

    现在王大姐一笑还是一皱鼻子,不过她的脸有一点清瘦,颜色发白了许多。

    她怀里抱着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为好久不见的缘故,我想她也许是和我一样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开。想要多待一会又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我看她用草把小孩盖了起来,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实看不见什么是炕,乌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来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给占满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父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

    “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父说:“嗯!”

    我说:

    “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

    “嗯。”

    祖父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么的。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那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

    “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官,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

    “男子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扛大个的(扛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着说:

    “对呀!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没四月十八去逛过庙吗?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

    “哪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

    “那算完,长的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官。真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

    第二天,左邻右居的都晓得王大姑娘生了个小孩子。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来探听了一番,母亲说就在那草棚子里,让她去看,她说:

    “哟哟!我可没那么大的工夫去看的,什么好勾当。”

    西院的杨老太太听了风也来了。穿了一身浆得闪光发亮的蓝大布衫,头上扣着银扁方,手上戴着白铜的戒指。

    一进屋,母亲就告诉她冯歪嘴子得了儿子了,杨老太太连忙就说:

    “我可不是来探听他们那些猫三狗四的,我是来问问那广和银号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因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来说,他老丈人要给一个亲戚拾几万吊钱。”

    说完了,她庄庄严严地坐在那里。

    我家的屋子太热,杨老太太一进屋来就把脸热得通红。母亲连忙打开了北边的那通气窗。

    通气窗一开,那草棚子里的小孩的哭声就听见了,那哭声特别吵闹。

    “听听啦,”母亲说,“这就是冯歪嘴子的儿子。”

    “怎么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们大姑娘哪儿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就有点觉景。”

    母亲说:

    “王大姑娘夏天的时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红了。她姑说她脾气大,跟她妈吵架气的。”

    杨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说:

    “气的,好大的气性,到今天都丢了人啦,怎么没有气死呢,那姑娘不是好东西,你看她那双眼睛,多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

    而后在母亲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阵,又说又笑地走了。

    把她那原来到我家里来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来是为了广和银号利息的问题。可是一直到走也没有再提起那广和银号来。

    杨老太太,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

    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

    五

    这事情一发,全院子的人给王大姑娘作论的作论,作传的作传,还有人给她作日记的。

    作传的说,她从小就在外祖母家里养着,一天尽和男孩子在一块,没男没女。有一天她竟拿着烧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给打伤了。又是一天刮大风,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个鸭蛋一次给偷着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沟子里边采菱角,她自己采得少,她就把别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里了,就说是她采的。说她强横得不得了,没有人敢去和她分辩,她开口就骂,举手就打。

    那给她作传的人,说着就好像看见过似的,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为外祖母少给了她一块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里来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该多馋。”

    于是四边听着的人,没有不笑的。

    那给王大姑娘作传的人,材料的确搜集得不少。

    自从团圆媳妇死了,院子里似乎寂寞了很长的一个时期,现在虽然不能说十分热闹,但大家都总要尽力地鼓吹一番。虽然不跳神打鼓,但也总应该给大家多少开一开心。

    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地不辞辛苦,在飘着白白的大雪的夜里,也就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站在冯歪嘴子的窗户外面,在那里候着,为的是偷听一点什么消息。若能听到一点点,哪怕针孔那么大一点,也总没有白挨冻,好作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

    所以冯歪嘴子那门下在开初的几天,竟站着不少的探访员。

    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欢造谣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回家报告说: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风楼似的,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

    老厨子举手舞脚的,他高兴得不得了。

    不一会他又戴上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访了一阵,这一回他报告说:

    “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

    这新闻发生的地点,离我家也不过五十步远,可是一经探访员们这一探访,事情本来的面目可就大大的两样了。

    有的看了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于是就传说着冯歪嘴子要上吊。

    这“上吊”的刺激,给人们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要来这里参观的,或是准备着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杨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内,若算在内也有四十口了。就单说这三十多人若都来看上吊的冯歪嘴子,岂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挤翻了吗!就说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够来,就说最低限度来上十个人吧。那么西院老杨家来十个,同院的老周家来三个——周三奶奶,周四婶子,周老婶子——外加周四婶子怀抱着一个孩子,周老婶子手里牵着个孩子——她们是有这样的习惯的——那么一共周家老少三辈总算五口了。

    还有磨房里的漏粉匠,烧火的,跑街送货的等等,一时也数不清是几多人,总之这全院好看热闹的人也不下二三十。还有前后街上的,一听了消息也少不了来了不少的。

    “上吊!”为啥一个好好人,活着不愿意活,而愿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有趣味无穷,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说开开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马戏的,又要花钱,又要买票。

    所以呼兰河城里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我不知道中国别的地方是否这样,但在我的家乡确是这样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地埋,也不赶快地葬,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

    跳了井的女人,从井里捞出来,也不赶快地埋,也不赶快地葬,好像国货展览会似的,热闹得车水马龙了。

    其实那有什么好看的,假若冯歪嘴子上了吊,那岂不是看了很害怕吗?

    有一些胆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地不能睡觉,但是下次,一有这样的冤魂,她仍旧是去看的,看了回来就觉得那恶劣的印象就在眼前,于是又是睡觉不安,吃饭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后,心里觉得恐怖,而后再买一匹黄钱纸,一扎线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烧了,向着那东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个头,同时嘴里说: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这里香纸的也都打发过你们了。”

    有的谁家的姑娘,为了去看上吊的,回来吓死了。听说不但是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吓死的。吓出一场病来,千医百治地治不好,后来死了。

    但是人们愿意看,男人也许特别胆子大,不害怕。女人却都是胆小的多,都是乍着胆子看。

    还有小孩,女人也把他们带来看。他们还没有长成为一个人,母亲就早把他们带来了,也许在这热闹的世界里,还是提早地演习着一点的好,免得将来对于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访员晓得冯歪嘴子从街上买来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于是就大放冯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气。

    六

    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

    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是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猪毛。到了晚上他吃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父说,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他把馒头挟在腰里就走了。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

    “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粘谷,做黏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老厨子就说:

    “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吧,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

    “他在家里有吃的,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说:

    “还是带上几个吧!”

    冯歪嘴子拿起几个馒头来,往哪儿放呢?放在腰里,馒头太热。放在袖筒里怕掉了。

    于是老厨子说:

    “你放在帽兜子里啊!”

    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

    “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肉,也是这么照办,来了干果碟,也是这么照办。

    冯歪嘴子一点也感不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儿子吃了。

    七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

    夏天,那孩子浑身不穿衣裳,只带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水坑里捉小蛤蟆。他的母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子。他的父亲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驴拉着磨。

    八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欢喜得不得了,嘴都闭不上了。

    在外边,有人问他:

    “冯歪嘴子又要得儿子了?”

    他呵呵呵。他故意地平静着自己。

    他在家里边,他一看见他的女人端一个大盆。他就说:

    “你这是干什么,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他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这样阻止着她:

    “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个鸡蛋,好好养养就身子好起来了。

    他家是快乐的,冯歪嘴子把窗子挂了一张窗帘。这张白布是新从铺子里买来的。冯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没有挂过帘子,这是第一次。

    冯歪嘴子买了二斤新棉花,买了好几尺花洋布,买了二三十个上好的鸡蛋。

    冯歪嘴子还是照旧地拉磨,王大姐就剪裁着花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个鸡蛋,用小筐装着,挂在二梁上,每一开门开窗的,那小筐就在高处游荡着。

    门口来一挑担卖鸡蛋的,冯歪嘴子就说:

    “你身子不好,我看还是应该多吃几个鸡蛋。”

    冯歪嘴子每次都想再买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亲阻止了。冯歪嘴子说:

    “你从生了这小孩以来,身子就一直没养过来。多吃几个鸡蛋算什么呢!我多卖几斤黏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里去串门。冯歪嘴子就把这一套话告诉了祖父。他说:

    “那个人才俭省呢,过日子连一根草也不肯多烧。要生小孩子,多吃一个鸡蛋也不肯。看着吧,将来会发家的……”

    冯歪嘴子说完了,是很得意的。

    九

    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

    其实乌鸦七月里已经来了,不过没有八月那样多了。

    七月的晚霞,红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狮子、马头、狗群。这一些云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没有。那满天红洞洞的,那满天金黄的,满天绛紫的,满天朱砂色的云彩,一齐都没有了,无论早晨或黄昏,天空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八月的天空是静悄悄的,一丝不挂。六月的黑云,七月的红云都没有了。一进了八月雨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白天就是黄金的太阳,夜里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

    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

    鸡鸭都上架去了,猪也进了猪栏,狗也进了狗窝。院子里的蒿草,因为没有风,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没有云,大昴星一出来就亮得和一盏小灯似的了。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

    乌鸦是黄昏的时候,或黎明的时候才飞过的。不知道这乌鸦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黑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上,不一会过去了。终究过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听说那些乌鸦就过到呼兰河南岸那柳条林里去的,过到那柳条林里去做什么?所以我不大相信。不过那柳条林,乌烟瘴气的,不知那里有些什么,或者是过了那柳条林,柳条林的那边更是些什么?站在呼兰河的这边,只见那乌烟瘴气的,有好几里路的柳条林上,飞着白白的大鸟之外,究竟还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说乌鸦就往那边过,乌鸦过到那边又怎样,又从那边究竟飞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们不大知道了。

    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上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让我去看。

    我在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了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母亲。

    灵头幡在前,棺材在后,冯歪嘴子在最前边,他在最前边领着路向东大桥那边走去了。

    那灵头幡是用白纸剪的,剪成络络,网剪成葫菽眼,剪成不少的轻飘飘的穗子,用一根杆子挑着,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么,只好像他扛不动那灵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东边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几乎是看不见,我还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

    十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

    看吧,看他可怎样办!

    老厨子说:

    “看热闹吧,冯歪嘴子又该喝酒了,又该坐在磨盘上哭了。”

    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子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他总说一声:

    “去挑水吗?”

    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

    “豆腐这么早出锅啦?”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

    “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儿子,一天一天地喂着,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来越瘦。

    在别人的眼里,这孩子非死不可。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觉得惊奇。

    到后来大家简直都莫名其妙了,对于冯歪嘴子的这孩子的不死,别人都起了恐惧的心理,觉得,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

    但是冯歪嘴子,一休息下来就抱着他的孩子。天太冷,他就烘了一堆火给他烤着。那孩子刚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难看呢,因为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咧嘴。

    但是冯歪嘴子却欢得不得了了。

    他说:

    “这小东西会哄人了。”

    或是:

    “这小东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个月才会拍一拍掌,其实别人家的孩子到七八个月,都会爬了,会坐着了,要学着说话了。冯歪嘴子的孩子都不会,只会拍一拍掌,别的都不会。

    冯歪嘴子一看见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开眼笑的。

    他说:

    “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

    那孩子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并没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只见眼睛大,不见身大,看起来好像那孩子始终也没有长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两个月之后,和两个月之前,完全一样。两个月之前看见过那孩子,两个月之后再看见,也绝不会使人惊讶,时间是快的,大人虽不见老,孩子却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冯歪嘴子的儿子,绝不会给人以时间上的观感。大人总喜欢在孩子的身上去触到时间。但是冯歪嘴子的儿子是不能给人这个满足的。因为两个月前看见过他那么大,两个月后看见他还是那么大,还不如去看后花园里的黄瓜,那黄瓜三月里下种,四月里爬蔓,五月里开花,五月末就吃大黄瓜。

    但是冯歪嘴子却不这样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给他东西吃,他会伸手来拿。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

    微微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麻花[3]——《呼兰河传》节选三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么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大有,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见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地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向西头都听到了。虽然不买,若走谁家的门口,谁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看看,间或有问一问价钱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花现在是不是还卖着前些日子的价钱。

    间或有人走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的,拿起一个来摸一摸是否还是热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地不生气。

    于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门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闲着,于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没有买。

    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刚刚睡午觉起来,她的头顶上梳着一个卷,大概头发不怎样整齐,发卷上罩有一个用大黑珠线织的网子,网子上还插不少的疙瘩针。可是因为这睡觉,不但头发乱了,就是那些疙瘩针也都跳出来了,好像这女人的发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头。

    她一开门就很爽快,把门扇刮打得往两边一分,她就从门里闪出来了。随后就跟出来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快。像一个小连队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个女孩子,十二三岁,伸出手来就拿了一个五吊钱一只的竹筷子长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这麻花在这筐子里的确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这一个。

    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

    第三个也是拿了个两吊钱一只的,也是个男孩子。

    第四个看了看,没有办法,也只得拿了一个两吊钱的。也是个男孩子。

    轮到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钳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特别大。看样子也不过五岁。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个的都黑得厉害,其余的四个,虽然他们的手也黑得够厉害,但总还认得出来那是手,而不是别的什么,唯有他的手是连认也认不出来了。说是手吗,说是什么呢,说什么都行。完全起着黑的灰的、深的浅的,各种的云层。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无穷的趣味。

    他就用这手在筐子里边挑选,几乎是每个都让他摸过了,不一会工夫,全个的筐子都让他翻遍了。本来这筐子虽大,麻花也并没有几只。除了一个顶大的之外,其余小的也不过十来只,经了他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满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后他说:

    “我要大的。”

    于是就在门口打了起来。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个哥哥,他的第三个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说他的大姐,那个拿着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象了。已经找到一块墙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那大孩子又跳回来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那个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

    落在后边,在号啕大哭。间或也想拣一点便宜,那就是当他的两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经扭住的时候,他就趁机会想要从中抢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几次都没有做到,于是又落在后边号啕大哭。

    他们的母亲,虽然是很威风的样子,但是不动手是招呼不住他们的。母亲看了这样子也还没有个完了,就进屋去,拿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里有一个小泥坑,是猪在里打腻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儿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远。

    于是这场戏才算达到了高潮,看热闹的人没有不笑的,没有不称心愉快的。

    就连那卖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当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边溅起来的时候,那卖麻花的差一点没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兴极了,他早已经忘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几个孩子,则早就不见了。

    等母亲起来去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那做母亲的这回可发了威风,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向着太阳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队来,把麻花一律地解除。

    顶大的孩子的麻花没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个孩子的已经吃完了。

    第二个的还剩了一点点。

    只有第四个的还拿在手上没有动。

    第五个,不用说,根本没有拿在手里。

    闹到结果,卖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阵之后提着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卖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关于那第四个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问题,卖麻花的坚持着不让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结果是付了三个麻花的钱,就把那提篮子的人赶了出来了。

    为着麻花而下跪的五个孩子不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了。

    一个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了其中的一个,用纸裹着拿到屋子去了。她一边走着一边说:

    “这麻花真干净,油亮亮的。”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卖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欢这麻花,于是就又说:

    “是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哩!”

    永远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一一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这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匹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吵。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着祖父读着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

    “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镀金的学说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有宏亮的声音,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势不对,坐着的姿势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

    “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有趣哩!讲给我听听。”伯父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流动笑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我想他很愿意听我讲究。我就高声把那事又说了一遍,我且说且作出种种姿势来。等我说完的时候,我仍欢喜,说完了我把说话时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静等着伯伯夸奖我呢!可是过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写他的文字。

    对我好像没有反应,再等一会他对于我的讲话也绝对没有回响。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压迫,我想我的错在什么地方?话讲得是很流利呀!讲话的速度也算是活泼呀!伯伯好像一块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开他到别的房中去长叹一口气。

    伯伯把笔放下了,声音也跟着来了:“你不说假若是你吗?是你又怎么样?你比别人更糟糕,下回少说这一类话!小孩子学着夸大话,浅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别人更糟糕,你想你总要比别人高一倍吗?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耻,最没出息。”

    我走进母亲的房里时,坐在炕沿我弄着发辫,默不作声,脸部感到很烧很烧。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讲一些关于女人的服装的意见,他说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来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来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从没穿过花色的衣裳。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又过一年,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他终天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

    “上什么中学?上中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

    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听了这话立刻像火山一样暴裂起来。当时我没能看出他头上有火冒也没?父亲满头的发丝一定被我烧焦了吧!那时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我也没有哭。可是父亲从那时起他感到父亲的尊严是受了一大挫折,也从那时起每天想要恢复他的父权。他想做父亲的更该尊严些,或者加倍地尊严着才能压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严起来了;每逢他从街上回来,都是黄昏时候,父亲一走到花墙的地方便从喉管作出响动,咳嗽几声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来渐渐我听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亲一定会感着痰不够用了呢!我想做父亲的为什么必须尊严呢?或者因为做父亲的肚子太清洁?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来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班同学不升学的只有两三个,升学的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她们打网球,学校怎样热闹,也说些我所不懂的功课。我愈读这样的信,心愈加重点。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樱花上学去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坏!”

    父亲说:“有病在家养病吧,上什么学,上学!”

    后来连祖父也不敢向他问了,因为后来不管亲戚朋友,提到我上学的事他都是连话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闷在家中三个季节,现在是正月了。家中大会宾客,外祖母啜着汤食向我说:“樱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当时我好像要流出眼泪来,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来,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说:“他伯伯,向樱花爸爸说一声,孩子病坏了,叫她上学去吧!”

    伯父最爱我,我五六岁时他常常来我家,他从北边的乡村带回来榛子。冬天他穿皮大髦,从袖口把手伸给我,那冰寒的手呀!当他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害怕挣脱着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给我带来,我秃着头两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个货车夫问:“有榛子没有?榛子没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进去,他说:“等一等给你榛子。”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书给我看,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他讲给我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他们自然不愿意听了,一个一个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们齐声说:“你好呵!你有多聪明!比我们这一群混蛋强得多。”

    男孩子说话总是有点野,不愿意听,便离开他们了。谁想男孩子们会这样放肆呢?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有气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看看你的聪明到底在哪里!”

    伯父当着什么人也夸奖我:“好记力,心机灵快。”

    现在一讲到我上学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文学生们太荒唐。”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挟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伯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问:

    “怎么!没有鱼吗?”

    “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

    “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地望着桌面,母亲说:“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着,再过一会,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也不去搔它。

    晚饭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

    “菜市上看见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们叫他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为了贫穷去为匪,只留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

    “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

    “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地有点微笑:“我经过菜市场,一个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呢?过会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

    “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只蜡烛,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么书。”

    “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是妙绝,红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地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着茶香来慢慢地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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