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早晨,云彩像是谁褪下的彩裙,东一件西一件挂在幽蓝的天空。太阳像和月亮刚刚幽会分手的情人一样,在成千上万人头顶依依惜别,空气中弥漫着海棠花的香。公共汽车很快就来了,上了车,眼里全是别人的后脑勺,想自己的后脑勺也在别人的目光里,下意识抚摸了脑后的长发。这时候车拐了弯,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有一只手很自然地扶在了她的腰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这致命的一眼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把林小麦晴朗的心情一下吹得烟消云散。真是难以置信,站在自己身后的竟然是自己分手已经九年的初恋男友魏宏。魏宏看来早就认出了她,他的目光十分柔软,脸上却不动声色。林小麦心跳突然加速,眼里一瞬间充满了泪水,一种温情从车子偶尔的摇晃中传递过来,林小麦身体像被火点燃了一样,向身后飘了过去。那只手在她的腰上徘徊着,慢慢把她揽到了怀里。林小麦漂泊的心像泊岸的船一样,吁了一口气。魏宏把脸埋在了她的头发里,另一只手也汇合到林小麦身上,像是要把她揉碎了一样,暗暗加力,一条腿也曲了起来,稳稳地贴在林小麦身上,林小麦感到了他的膨胀和放纵,他甚至在轻轻摩擦。这让林小麦很不自在了,甚至有些厌烦,这毕竟是她体面生活的城市,她不能这样。于是她迅速挣扎了出来,往前挤了两步,魏宏显然不甘心,也跟了上来,想把身子贴到林小麦身上,林小麦用胳膊肘顶在了他的腰上,拒绝了。
林小麦下车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魏宏也下来了。她走到路边的一棵榕树下,魏宏也走过来。这么多年,他还保持着挺拔的身材,走路的样子也很正规,如果不看他的面孔,穿上军装他依然是国旗班的一个军人。可是九年了,他老了,眼睛里满是疲惫,林小麦不用问就知道他日子过得不如意。
“你怎么来这里了?”林小麦看着他,用目光拒绝他走得太近。他感觉到了,和林小麦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
“我下岗了。去过几个地方,还是觉得这里踏实。也可能因为你吧。”他说最后这句话时声音很小,他可能认为,走到今天,太多的表白会让自己没面子。
林小麦觉得这声音离自己很远,像是听自己幼时伙伴的录音,尽管好奇,终究不是自己的声音,有些漠然。她客气地问魏宏:“干什么呢?做生意?”林小麦想摘一朵榕花,没够到。魏宏笑笑给摘下来了,递给林小麦。林小麦脸上忽然发热,也笑了,两个人都感觉好像又近了。
“你现在还怕黑吗?”魏宏很煽情地问。林小麦以为他的铺子可能太小,羞于启口,所以转了话题,想唤起她的回忆,心里也便有些不以为然。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了。”林小麦忽然有些伤感,她看了魏宏一眼。她不知道在魏宏眼里她的目光是什么,林小麦心里是想告诉他,她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再也回不来。经历了这么多,她已经忽略了过去的岁月,他们之间的一切她不再想了。有多少人在白天会想起夜的黑,她也不会。
魏宏显然心怀幻想,依然说:“我也知道一切都改变了,就是一个心愿吧。我开了一家灯具店。你应该还记得,我答应过你。”过去的日子汹涌而来,把林小麦的心浸泡得柔软酸楚。十多年前,他答应过,有一天会买很多灯,让所有的黑夜都亮起来。可是,就是在一个黑夜,他说他是农村户口,家里人和战友们都认为他们不合适,所以他找了一个农村女孩结婚了,他放弃了等待和努力,领着另一个女孩走了。农村户口,一条永远的银河,把她的初恋轻而易举淹没了。后来她又谈了两个男友,第一个长得很精神,是个工人,说话动不动就“我×我×”的。第二个是个作家,都要结婚了又吹了,因为作家嫖娼被拘留了。这以后她对男人就不怎么太上心了,有人提对象,她去见面就像上街买菜没什么两样。后来索性不见,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过日子。可她心不死,始终认为自己要的那个人在哪里等着自己,用不着心急火燎,说不定哪天在路上一抬头就遇到。
林小麦喜欢看爱情故事。她看了很多描写初恋的文章,她认为那些描写都在粉饰粗鄙的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现实没有诗情画意。她后来和一个教师结婚了,说起来很可笑,她和教师见面的时候,刚开完一个会,会议延长了,她比见面时间晚到了一个半小时,虽然通了电话,她还是感觉有些歉意,没换衣服就去赴约。见面以后,教师很客气地看看她说:“风大,把你的扣子系上。”林小麦穿了那时候很流行的长风衣,低下头系扣子的时候,他伸出手,在林小麦肩上拿走了一根头发,一种温暖的感觉倏忽划过。林小麦父母在外地,一个人在昆山市,看起来在市政府,单位不错,但是兵头将尾,平民子弟,一脑子风花雪月,其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加上认为自己在感情上受过伤害,基本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林小麦就为这样一个普通的细节把自己打发了。林小麦结婚后很后悔,她发现教师有很多让她不能忍受的毛病。结婚第三天的晚上,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抠脚指头,抠完不洗手就过来摸林小麦,林小麦一骨碌就滚到了床边,说什么也不让他碰,两个人为这事吵了半夜;他爱放屁,不分场合放屁,有时吃着饭一歪身子,就是一个响亮的屁,听说他上课都放屁,被学生称为屁大王;最让林小麦恶心的是他爱叫女学生,让女学生站在他面前,说班上一些事,说着说着就会伸出手,替女学生拿下一根头发或者纸屑什么的,这件事做完了,他的谈话就结束了。林小麦知道自己这一步走错了,可是她又找不到充分的理由改变这一切,就格外渴望有一个人,让自己为了他可以义无反顾放弃眼前的日子,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慢慢地,她对家就有了一种厌倦,在家里像霜打了一样,干什么都没精打采,只要一出家门,就精神焕发。除了工作,她是再也找不到让自己有兴趣的事了。
婚后的日子她也想念魏宏,觉得魏宏是自己最动心的男人,可是,见了面,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像翻箱倒柜找一件认为合适的衣服,找到了却发现衣服早已经过时了。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副科长贾宫正说胡秘书长让她十点到单位,参加一个企业的开业典礼。对方不在眼前,她的脸上也是公事公办的表情,一边答应,一边看表,多少有点在魏宏面前显摆的意思。还不错,她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放了电话,她笑了笑,立刻又进入了一个和初恋情人重逢的角色。
“她来了吗?”林小麦问,眼睛看着远处,做出很在乎他妻子的样子。其实,她早已经不在乎了。
“来了。”魏宏显然不愿意说这些。可是,林小麦就是想赤裸裸地让他面对这一切。什么许诺,谁会信。如果不赚钱,你会为我林小麦开一家灯具店,这种浪漫不是他们能玩得起的,谁又能骗谁呢,充其量是生存需求和爱情神话的巧合罢了。林小麦心里有些轻蔑,也不想再耽误工夫,就说:“我要上班了,以后再联系吧。”说完笑笑就要走,魏宏一伸手就把林小麦挡在榕树下。这是多么熟悉的动作呀,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把一只手撑在树干上,另一只手抚摩着林小麦的身体,他高高地俯视着林小麦,让林小麦感觉这一生什么也不再害怕。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她常常想,他的手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会是什么样子,他让另外一个人销魂的时候会想到我吗?可是现在,他来了,带着他的妻子,带着他的家,却要在这里唤醒她的爱。他太小看了林小麦呀。
林小麦毫不犹豫地从他臂下逃走了,头都没有回一下。
快到市政府门口时,老远看见大唐食府饭店的孟老板在东瞅西看,看见她来了,急忙迎上来说:“林科长,最近挺好吧?”
林小麦不喜欢这个人的长相,矮胖的身材,脑袋出奇的大,却长了一双眼角外吊的小眼睛,嘴唇和鼻子要挤在一起的样子,全身任何角度怎么看都是卖肉的。林小麦说:“你在这里探头探脑地干什么?这里可装了监控,你一行一动都有人看着。”
孟老板说:“丫哎,谁不知道咱是守法公民,我来找胡秘书长,门卫说什么也不让我进。”
林小麦说:“胡秘书长一会参加一个企业的开业典礼,你要找他抓紧。”
“我这不来接你们吗?我的大唐食府重新装修了,请领导们过去看看。”
和孟老板一起走进市政府大院的时候,林小麦心情出奇地平静。她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孤傲地照耀着世界,柳枝摇曳,桃花盛开,一辆辆高级轿车陈列着生活的体面,衣着考究的人们相继走进电梯,高大的办公楼透出无形的庄严和隆重。在电梯里,她按下18楼号码,这是多么好的号码,标志着她和魏宏不同的身份和际遇,这是魏宏今生不能到达的地方,人不能到达的地方,爱情能到达吗?穿过人们的肩头,她在电梯如镜的墙面上看到了自己清秀的面庞,细长的眼睛、周正的鼻子和嘴,她不必栉风沐雨就能活得很好,她和魏宏之间共同的岁月,什么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
她先把孟老板领到胡秘书长办公室,顺便问问今天还有哪些工作。
胡秘书长全名叫胡光正,山东大学哲学系毕业,一直在机关工作,从一个县科员做到科长、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后来到城建局当副局长,去年提拔为副秘书长,跟主管城市建设的邢文通市长。
胡秘书长的办公室差不多和别人都是一样的,深褐色的板台,各种红头文件、报章杂志、电话、刻有某某单位留念字样的各式笔筒。有点情调的可能会有个小的盆景,装点出一种特殊身份群体特有的氛围。真皮转椅后面是一墙面的书橱,里面是现代行政管理、企业经营、城市建设论文集等书,也有《交锋》《信仰的旅程》《哈耶克文集》等等林小麦认为层次比较高的书,这一点,就和其他领导迥然有别了。
胡秘书长看见林小麦进来,抬起头问:“贾科长告诉你了吗?”
林小麦说:“告诉了。几点走呀?”
胡秘书长说,“不着急,到时候去吃饭就行了,咱们十一点半走就可以。让你回来是有点事,你先坐吧。”
林小麦招呼孟老板坐下,自己却站到书橱前,故意盯着书看,有意显示自己对书感兴趣的样子。胡秘书长看见了,就说:“喜欢什么书就看,只是要勤借勤还。你是咱们作协会员,不要写那些儿女情长的东西,还是应该写些有分量的文章。咱们这个时代,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林小麦的目的达到了,她就是想让胡秘书长提起她的与众不同。
“现在像您这样还看书的领导太少了。”林小麦有些谄媚地说。
“时代发展太快了,不学习会被淘汰的,咱们邢市长都在学习呀,不学能跟上领导的思维吗?咱们是为领导服务的,按理说应该替领导多考虑一些事情,可是,如果领导想的你都不知道,领导懂的你都不懂,谈何服务呀?”林小麦的恭维显然让胡秘书长得到了心里安慰。林小麦决定乘胜追击。
“说实话,胡秘书长,在我经历的历任领导中,只有您不用任何辅助材料就能写各种公文,而且您的讲话有很强的思辨能力,有时随便整理一下,就是一篇观点新颖、结构严密的文章。这一点,在机关大院谁行呀?”
林小麦像扔掉用过的面巾纸一样,把这些离她的心灵很远的语言扔出口腔,这些话像五月的春风,胡秘书长正襟危坐,脸上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熨帖。她好像看见那些面巾纸飘飘洒洒落在绿叶红花之间,宛然一朵白杜鹃一样。
“孟老板的企业是一个很有潜力的企业,认识这样的成功人士对你今后发展是有好处的。”胡秘书长在向林小麦买好,林小麦就顺水推舟,领了人情。
“我知道您的心意,谢谢秘书长关心,今后还要多帮助,多指点。”林小麦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撒了一个娇,笑着说,“您以后把您认为好的书推荐我看,好吗?山东大学高材生推荐的书肯定能让我超常规发展。”
“爱看书是好习惯,好好干吧,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勤沟通。你抓紧起草亮化工程实施方案,要开拓思维,想一些新招、实招,群众需要,领导认可,琢磨琢磨。”他们又说了一些别的,林小麦就告辞出来。快到楼梯口,邢市长和秘书正回来。林小麦想按照惯例靠右行,可转到右边正和邢市长走了对头,只好转回左边,邢市长此刻也让到了左边,两个又走了碰头,林小麦越发紧张,说:“对不起。”
邢市长笑了,索性站下不走了,竟然看着林小麦说:“大路不走走小路,却只见她那里把我拦阻。”林小麦觉得耳熟,猛然想起这是黄梅戏《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初次见面时的唱词,脸一下子红了。
“真不好意思,邢市长,您请吧!”林小麦说话的时候,看见邢市长眼里都是笑意,知道他心情不错,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放了心,说话胆子就大了。“再不走好像我劫持市长了。”
“哦,说不好谁劫持谁呀,好,我真可以走了吗?”邢市长依然看着林小麦说。
林小麦笑而不答,站着没动地方。邢市长这才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林小麦的心怦怦直跳,按说在政府机关,和领导见面的机会很多,可是,对邢市长她每次见面都会有异样的感觉。
邢市长在武灯县担任县委书记期间,曾经修了一个面积仅比天安门小10平方米的广场,在省内外引起很大轰动,是个很有魄力的人。
说起来邢市长也是军人出身,在部队是连队指导员。只不过他当时是林彪的部队,后来林彪出事后,他就解甲归田,回农村当了民办教师,两年后考上了昆山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在昆山市文教局工作。80年代突击提拔一批有学历的青年干部,他从一个科级干部一跃成为昆山市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林小麦到市政府后,自然会认识各县、市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那是在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各县委书记都上台口头发言汇报,在一群大腹便便的领导中,只有当时的邢书记腰板挺直,步伐坚毅,说话声音格外洪亮,给林小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邢市长到市政府后,林小麦借故去看他,邢市长很高兴,问了一些情况,临走,邢市长说:“小麦,希望你能常来看我。”这话从高高大大的邢市长嘴里说出来,让林小麦心一动,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见邢市长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脸一红,回头笑笑,什么也没说。
今天邢市长用《天仙配》的台词和自己说话,颇有些意味,林小麦觉得她和邢市长之间是有一些默契的。一句不相干的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别人云里雾里,林小麦却是心领神会,被一种喜悦牵引着,却不知道去向,便有一份苦涩梗在心里。望着邢市长的背影,她悄悄用黄梅戏唱腔在心里唱道:“大哥,你带我一同走!”楼道却是漫长的灰色,浸淫着林小麦飘忽不定的思绪。
贾科长看见她进来,很殷勤地问了一句:“你去胡秘书长那里了吗?他好像找您有事。”
林小麦说,刚从胡秘书长屋里出来。说完了才想起胡秘书长说找她说点事,可是,让她一闹腾,什么事也没说。林小麦也不便再去问,看贾科长的意思像是了解一点,就问了贾科长。贾科长吞吞吐吐,很为难的样子。林小麦很疑惑,她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并不知情,这让她的心情很沮丧。官场上不能随便打听事,就摆出听之任之的姿态,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但是,她感觉贾科长在察颜观色,心里很生气,脸上却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胡秘书长让咱们起草亮化工程实施方案,你和城建局、规划局、市容监察大队联系一下,让他们限时报一个方案。”这一招果然管用,贾科长看出胡秘书长什么也没对林小麦说,就做出真诚的表情说:“我也是刚听说。胡秘书长说城建科让女同志当科长,不好开展工作,想让你离开。”
真悬哪,林小麦的官场命运刚才竟然生死一线牵,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扭转乾坤了。她在得意的同时,被失落、伤感、怨恨等复杂情绪撞击得心痛,可是她不动声色地说:“胡秘书长和我说了,个别人想让我离开城建科,可是,他和邢市长都不同意。我和胡秘书长也提出这个要求,我说,我是一介书生,又不能喝酒,想图个清闲,离开城建科对大家都有利。可是胡秘书长说,让我接着干,我说嘛,哪有这样的好事?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这不是以哪一个人的个人意愿为转移的,我再坚持就不知好歹了。”林小麦料定贾科长在这件事上是起过作用的,她故意敲山震虎,让贾科长如坐针毡。她看着贾科长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知道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已经进入半公开状态,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窝里斗是官场最忌讳的,可是,对方已经龇起了獠牙,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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