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受活(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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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入社时在区长的怒斥之后,被从家里抬走了犁耙的一个单眼媳妇也就手姿舞姿地说,表妹,入社时你说让受活人过天堂日子,过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好日子,现在你给大伙解释解释这天堂日子是在哪儿嘛。

    便有几个、十几个的圆全男人和残媳妇们都大声吆喝着说,茅枝你到村头、坟地和沟里看看村里死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坟,数一数山上和沟底有多少装了孩子扔掉的竹篮儿。说这就是你说的天堂呀,这就是你说让人们入的人民公社的天堂呀!也就一言一句,瞎瘸和聋子,都怨声载道,吵嚷得有如洪水滔天,连哑巴也指着茅枝嗷嗷不停。这时候,茅枝的脸便由青亮转成了黄色,虚汗挂在她脸上。二月的日头金光灿灿,没有风,一村落都是无言无语的日光和光秃秃的树。牛被人牵走了,猪被人抬走了,鸡、鸭被人抱走了。村子和死了一模样,除了饿得急慌的人,别的没有什么活物生命了。茅枝望着门外全村的人,有人立站着,有人圪蹴在脚地上,还有媳妇就抱着她那饿得哭不动的孩子随地瘫坐着。

    她打量了那一片村人们,瞟了村街上和门外山上光光秃秃一老苍黄的天和地,觉得头晕得很,天旋地转,便用手扶了门框,让身子顺着门框往地下滑,滑着跪在了全村人的面前说:

    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大伙儿放心就是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就一定咋样让村人入社还咋样让人们退出社。说菊梅他爹石匠半月前已经饿死在床上了。他不肯吃那牛皮袋,他说他当了一辈子石匠,没想到那袋子是他给俺娘儿俩留下的最好的东西。说嫂子们,叔伯兄弟们,那石匠的牛皮袋子还有一半,我回去剪剪分给大伙儿,也请大伙儿帮个忙,拿点力气帮我在村头挖个坑,把石匠埋了好不好。说天暖了,不埋不行了,说我茅枝对不起受活人,对不起大家了,可石匠一辈子是个好人,就看在石匠的份儿上,大伙儿出点力气把他埋了吧。

    茅枝跪着望着村人们说了这番话,说完她就把头勾下去,勾下去向村人们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便有泪挂在她脸上。那脸浮肿发亮,泪珠儿滚滚圆圆,在日头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说完话,磕完头,她便扶着门框立起来,请着让村人们往她家里去。

    村人们便怔着,像没想到似的相互瞟着打量着。

    茅枝就又说算我求了大伙吧,我说话算话,因为我对不起村人们,我已经半月不敢出门和大伙见面了。今儿大伙都来了,我向受活人赌个死咒。说我若不让受活人们重新退社过那自在的老日子,我茅枝没粮了饿死、有粮了胀死,死了生蛆让狗咬,让狼扯,让鹰叼。说只要这场饥荒里不把我茅枝饿死掉,我就一定让受活退出双槐县,退出柏树子公社好不好。说我求大伙了,求大伙帮我把石匠抬出庄子埋了吧,菊梅她还小,她怕死在床上的石匠呀。

    堂弟就首先走进茅枝家,圆全人也都跟着进去了。果然看见大个子石匠在床上挺着身子盖着被,而地上,又架的门板上,却铺着茅枝和她女儿的被窝。菊梅在那被窝里,手里正抓住一条煮熟的牛皮带子吃,吃嚼着,看着进来的庄人们,她的脸上还挂着枯瘦黄黄的笑。

    村人们就把石匠抬走了。埋了石匠,茅枝谢着人们时,她在石匠的坟前朝着受活的人们重又跪下发誓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我不革命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我咋样让咱受活入了社,我就死也要让受活还咋样退出社。

    这就是大劫年的事,这也就是受活庄的历史用语大劫年。

    [3]耳性:方言。即记性。没耳性,是骂那些把不该忘了的事却都忘了的人。

    第五节 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

    茅枝婆没有料到事情会是那样变着曲弯呢,像山脉间含的死道儿,一会儿把你引到了没路的林里头,一会儿又把你引到了挂月的河边上,可一会儿又把你引到没了寸步的崖岸头。这个苏北的中型城市,是和她见过的别旁处地的城街没有两样哩,楼是一样的高进了云里边,许多楼墙又全是玻璃儿,日间里走在那楼下,如是走在一堆天火的边旁呢,能把人油从身上烤出来,且自家能闻到自家头上焦燎了的头发味。街道是宽宽阔阔的,要是晒粮食,麦天里能摊下全世界的小麦粒,秋天能晒下全世界的玉蜀黍。可那宽阔里却是没有一粒粮,一老全的都是人。也都是汽车哩。汽油味还没有耙耧猪圈、牛圈里的粪味香。那是一种热嘟嘟的怪味儿,黏黏烈烈的,猪圈、牛圈的味在乡村是一丝一线的,可这汽油味在城里黏黏稠稠是一团一片儿,马路上有,胡同里有,一老遍地都有哩。好在今儿有了漫天的雨,那黏稠的味道淡薄了,被雨水洗去了。

    一个城市都变得清新了。

    茅枝婆独个儿从剧场子里走出来,独个儿走在这街上,没想到受活人会一冷猛变得不想退社哩。不想离开这出演团了呢。没想到,她从剧院独个儿走出来,立在剧院前的檐下时,雨水白帘子样挂在剧场子的前檐上,落在剧院前的台阶上,她会忽然看见出演团的团长和县里的几个圆全人,立在那雨水里,人似了落汤的鸡,可见到茅枝婆时,他们会都又有一脸的亢奋哩,像在寒冷里见了一堆儿火。她不知晓他们是去哪儿逛窜了,可一看就晓白,他们是逛窜回来,正在雨水里商量啥事儿,见了茅枝婆,那商量就从犹豫中一下确定了,就都朝着茅枝婆走了过来了。

    他们说,茅枝婆,你正好出来了,我们有一样事情想要给你说一说。说县里柳县长来了电话哩,说购列款已经差不多齐毕了,月底你们出演的契书也到了时限了,县里也都同意你们受活从下年的头天开始就不归双槐管着了。说可柳县长说,一切都要遵着民意哩,要我们在带着你们钩头返回双槐前,组织一次受活的民意调查哩。说柳县长说,要受活人举手表一次决,看有多少人愿意留在双槐县,愿意让柏树子乡继续辖管着,有多少人愿意退出这辖管,自自由由过无管无束的日子哩。

    这时候,雨水正下得紧迫着,他们都立在剧院前的台阶下,有的打了伞,有的索性让雨水任意任性地从头上浇下去。横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水淋淋的湿,水汽遮了他们的人气儿,看不出他们说这些话时有啥儿预设呢,看不出他们事前有啥儿商量呢,就像他们刚接了县长的电话就见了茅枝婆,也就由了嘴儿去,顺嘴儿自自然然地说道了。这时候,茅枝婆心里又是咚地响一下,像又有一样重器儿撞在了她那土坯一样的胸膛上。他们不知道受活人是一刚儿在台后举过了手,绝多的因了这五个月的出演,冷冷猛猛都变得不想退社了,都想要双槐辖管了。可她没有说受活人举过手的事,只是望着他们问:

    “受活人的那一半人咋办哩?”

    “哪一半人?”人家问着她,可又接着说,“你说出演一团呀,他们在广东那边已经举手表决过了呢,全团六十七个受活人,没有一个同意退社哩,都要这出演团一辈子不要解散哩,一辈子到一老世界里出演哩。”

    茅枝婆的喉里又被一样东西堵着了,她想说啥儿,却是说将不出来。

    就像这些来组领出演二团的圆全县干们,都看出了茅枝婆的心事样,他们便乘机说了他们的商量打算了,说出他们一刚刚在雨水处地里的筹划了。他们说茅枝婆,咱有话都摊在天底下,说我们知道你一辈子都想让受活没管没束哩,用你们受活人的话是想退社,过一种自在受活的日子哩;也知道受活人这一出演谁都挣了一大兜儿钱,谁都怕退了社就不能出演挣钱了。说你只要想退社,只消答应我们一桩儿事,答应了,我们就可以给县里报着说,受活人举手表决了,人人都同意退社哩,这样你们一回到双槐就是下年了,就可以不归双槐县、不归双槐的柏树子乡辖管了,你们就彻彻底底地退社了。

    这当儿,茅枝婆把目光搁在那些圆全的县干身上去,立等着他们说出要她应答的一桩事情来。

    “其实也没啥了不得,”人家说,“我们来组织出演五个多月啦,累死累活哩,这最后几天的门票钱我们想要自家分了的,只消你在出演登记上签个字,说最后十天因为每天都下雨,出演团压根儿没法出演就行了。”

    人家说:“我们已经给那边的一团商量好了哩,那边也打算这样儿。谁都知晓南方的雨水多,县里没人会怀疑天气不下雨。”

    人家说:“这样我们把门票从一张五百块涨到七百块,你们演员们演一场每人有两把椅子钱,一天每人就能挣到一千多块哩。”

    人家说:“一张门票七百块,这样就得有新的节目哩,有更稀奇节目哩,让他们不看不行呢。”

    人家说:“我们今夜就动身转场换到下家城市里。下家城市是温州。温州没下雨,日头好着哩。”说:“温州百姓比这个城市还富哩,许多人家孩娃结婚是用簇新的一百元的票子在大红的纸上拼出一个喜字儿,再把这和席一样大的红双‘喜’字贴到墙上和大街的广告牌子上;还有许多人家里,老人死了是不烧冥钱的,是一捆一捆烧真的纸钱哩。”

    人家说:“有新奇的节目并不难,除了这些保留节目外,你茅枝婆也给我们出演就行了。你茅枝婆要演压台节目哩。”

    说:“把那一百二十一岁的长寿节目挪到最后边,等台下为一百二十一岁高寿惊异时,我们就用轮椅把你推出来,说你已经二百四十一岁了呢,九胞女是你的重重重孙女,是你家的第九代孙女哩。这个节目就叫九世同堂哩。”

    说:“我们想法儿紧抓紧地把你的户口簿和身份证都给弄出来。你出不出演其实无所谓,你不在出演登记上写那因雨停演的字也无所谓,我们不挣这最后几场的门票钱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让不让你们受活人退社那才是天大的事情呢。”

    说:“想想吧,要同意咱们就连夜转场到温州去,明儿夜就开始在温州出演啦。”

    说:“你演一场可以得三把椅子钱。不行了我们给你四把椅子钱。”

    茅枝婆听了想了想,她就开口说话了。

    说:“我不要钱哩。”

    人家问:“你要啥?”

    她说:“我要个空儿想一想。”

    人家说:“你抓紧一点想,这往温州转场要大半夜的路,天又下雨路滑的。”

    人家就走了。往剧院里边走去了。她就沿着剧院外的马路信步地往前去,瘸瘸拐拐着,既不东瞅,也不西望,只偶尔瞟一眼从身边飞着过了的汽车和飞起的水。因了雨水,这个城市的人都不再出门了,大街上落落空空,像没有人烟的坟场一样儿。脚地上堆着的雨水,白哗哗地朝着地缝里钻,在马路边上留下了许多银白色的旋涡儿。眼前的楼房,在雨水中响出风吹雨打那亮白的声音来,像耙耧山脉的盛夏里,有一坡脸的杨林响在风中样。远处的楼群和房子,陷在了雨雾中,模糊成了一片儿,像瘫痪了在水面上,黑黑灰灰色,有一股烈烈的水汽从那儿漫过来,又漫了过去了。

    茅枝婆真的以为前边是一片洪涝滔天的大水哩,立在那儿仔细地看,却看见那不是淤积起来的水,而是柏油路和洋灰地在雨天泛起的一片芒光哩。却看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有两辆汽车撞在一块了,不知道那两个司机从车上下来说了一阵儿啥,便又各自开着自家的车钻进了雨水里。茅枝婆朝那撞车的十字街口走过去,到那儿不光看到了满脚地都是豆粒似的碎玻璃,还看见那玻璃碴儿中,有一条被汽车撞了的半大的花狗瘫在雨水中,它的血在水中浸漫着,浓浓淡淡,先是黑红,接着艳红,再是粉淡,慢慢慢慢就化在了雨水里边了。

    雨珠落在血水中,发出了油亮的声响儿。从那血水中泛起的红水泡,像那个城市晴天里满街撑起的红纸伞。水泡破了时,如合了伞样有“吱——”的响声儿,只是合伞的响声长,水泡破着的响声短。且水泡破了呢,会有微细一股腥气升上来,到了半空便又被压了下去了。茅枝婆就立在那撞了汽车的一片玻璃儿旁,那一丝一股的腥边上,望着那条狗,那条狗也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求她扶它一把样。

    她想到了她家喂的那些残狗们。

    蹲下去,摸了那花狗的头,又摸了那狗拖在地上流着血的两条后腿儿。她想到了如果一张门票果真能卖出七百块,卖十张就是七千块,一百张就是七万块,一千张就是七十万块钱哩。可她们这两个月的出演从来都是每场最少卖出去一千三百张的票。一千三百张,那就是九十一万块钱哟。九十一万块,除掉给他们受活人的椅子钱,他们最少还有八十五万。八十五万由这八个县里派来的圆全干部分,再加上团里的会计、出纳和售票员、保管员,杂七杂八都算上,除了她们受活的四十五个残人儿,余剩的圆全人其实也就是一拢共的十五个。

    就是说,每演一场这十五个圆全人都能得到八十五万钱的收入哩。

    就是说,她们受活人在台上出演着,每人每天挣两把椅子钱,圆全人每人每天最少平均都能挣到五万多块钱哩。

    就是说,圆全人每天每人平均挣上五万多块,十天十场出演他们每人最少有五十多万块的收入哩。

    就是说,只要我茅枝婆不在那写着因雨停演的字后写上自家的名,按上自个手印儿,他们就不能挣到那五十多万块钱哟。

    也就是说,眼下的事,都取决于我茅枝婆了呢。

    雨是越下越大哩,茅枝婆蹲在那雨水里,蹲在那条狗边旁,她觉得身上有些冷,像浑身上下没有穿一件衣裳样。可茅枝婆也觉得身上有些热,她想到她只要不在那张表格上按下自己的手印儿,圆全人们就得不了分文时,身上便有一股热嘟嘟的东西从下朝上涌动着,到了头上她便觉得浑身有些暖和了,才将身上的冷,便立马被挤得没了踪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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