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受活(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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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聋子就从人群的后边走上来,把裤筒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有人是犹豫不决的,比如那五十岁的单胳膊,他虽独手儿,可却能切葱,能剁蒜,出演切萝卜片儿那节目,他断胳膊单手能把萝卜、黄瓜切得和纸一样薄,比圆全的大厨切得还要快,缘此也是挣了不少钱,然谁也不知他钱放在哪儿的。这时候,一庄人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布衫南边不余着几个了,单胳膊他看了四个窗口上的四张脸,看了看站在北厅堂的庄人们,就回耳房把一个冬天戴的棉帽取来了,把那一个帽耳朵的线拆了,从中取出一大沓儿钱放在布衫上边了。然要站到北边时,窗外的司机冷冷说:“连帽子放在布衫上。”

    他就拿着他的帽子不动弹。

    “司机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嘛,你可记住你是少了一条胳膊的人!”他也就把他的帽子放那儿了。自然哩,他棉帽的那个耳朵硬得如里边塞了板,一看就知道那里边是钱哩。

    受活人已经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有钱的掏了钱,没钱的就说师傅呀,我是真的没钱哩,真的都在哪放着,三天前让人家偷了呢,也就从南过到北边了。那葱蓝的布衫上的钱像一座山样的堆放着,像一捆一束的菜样堆放着,像一片片砖瓦样堆放着。日光是正照在那堆钱上的,把钱上的图案照得五颜六色儿。那钱堆中有一半都是哗哗啦啦地新,簇新的色漆味,如厅屋里架了油锅一样香。说起来,每个人也就朝那放了几千、上万块,也偶有人在人家的目光中不能不往那放了几万块,可堆在一处儿时,竟有那么多。多得使人受了惊吓哩,如看见了一堆金,一座钱的山。受活人,都不去看窗外的人要他们咋样儿,都把目光落在了那钱上,像落在他们亲生儿娃的脸上样,像要过去把他们的儿娃抱在怀里样。都是立着的,只有两个瘫媳妇是瘫在脚地上,相互挤靠着,黑压压,黑压压挤在北厅里。

    “茅枝婆,你过来,”这时候,司机又开口说话了,他大冷声地说,“谁都别动弹,你出来把那钱捆好,一张也别掉,再用你的拐杖挑着递给我。”

    人们就沉在死静里,盯着茅枝婆,仿佛不想让茅枝婆过去样。可是呢,茅枝婆只在那儿微微站一会,也就照人家说的去做了。茅枝婆把那布衫的衣角和衣领对绑着,把两条衣袖对系着,捆好了,还用手提了提,似乎验了她捆得结实不结实。接下呢,她用拐棍挑着要往上举时,又平平静静望着司机的脸,说:“孩娃,我已经过了七十一岁了,是我把受活人领到外面出演的,我把钱给你,你就开开门,让我把他们重新领回到受活吧。”她话说得少气无力呢,像生了一场大病的人,要求着医生给她开出一张好的处方儿。医生呢——那司机说话也变得柔和了,脸上的青冷也成了润红了,他瞟着茅枝婆,看着那一兜儿钱,柔适地说:“接了钱我就把门给开开了。”他说着,还把一串钥匙从口袋取出来给茅枝婆看了看,摇一下,使那钥匙响出叮叮当当声,说:“把钱举上来,我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茅枝婆就极费力地把那一包钱挑起来递到窗口了。

    司机也就不慌不忙地把那钱接在手里了。

    那一切都是那样顺当哩,前前后后间,连说带做用了不到吞下一口馍的工夫儿,如渴时呼地一下咽了一口水,工夫再长也长不过一根针,那钱就到了司机手里了。他还不慌不忙在那半空里,把没捆紧的一个角儿紧了紧,递给身边另一把梯子上的人:“先拿着。”说完了把目光重又移到窗口上,依然从高处望着茅枝婆,还用那样轻淡的口气问:

    “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

    “真的谁的身上都没了?”

    “他们掏时你都看着的嘛。”

    司机不再说话了,把舌头微微伸出口,用上下嘴唇压着舌尖把它重又挤回去;挤回去,重又伸出来;伸出来,重又挤回去,反复几次他的嘴唇就湿了,有了血色了,又把嘴唇绷成一条线儿想一会,轻轻淡淡问:

    “报幕的槐花和那三个儒妮子都是你的亲的外孙女?”

    茅枝婆看了看立在人群前的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不知人家问这干啥儿,就朝人家点了头。

    “多大了?”

    “过了十七啦。”

    “这样吧?”人家说,“我知道你们那儿有好几个胳膊腿都是圆全的,刚才也都吃了馍,喝了水,有一身气力了,为了保证门开了他们不腾闹,你让你的四个外甥女都从窗口爬出来。”人家说,手里有你这四个外甥女,开了门咱们才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些不大一样了。司机脸上那润红眼下又没了,瞬眼间如日光被云遮去了。想一想,好似他话也说得自然哩,含了情理哩。受活人在茅枝婆身后不知啥儿时候朝前挪动了,都从那厅堂到了厅堂中央了。日头已经从纪念堂的前边到了堂顶,又到了后边了。原来从正窗透着的光色,也不知啥儿时里开始从后窗照着了。厅堂里是了柔柔的红色的光。一天间的热闷开始淡下来,凉爽开始在厅堂里散淡着,有了这凉意,人都醒了神儿了。上了岁数的人,就又上前一步和茅枝婆并肩立着了,对窗口上的司机说,孩娃呀,你看看我们屋里的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瘫子,缺胳膊少腿的,有几个圆全人,也都过了六十岁了呢,谁会出去和你闹腾呢?谁敢和你们闹下事儿呢?能让我们出去回受活,你让我们给你们跪下都还要感激不尽呢。

    “别说闲话儿,”司机扭头看了看天,说,“你们到底让这四个姑女出来不出来?”

    便都不再言说啥儿了,都把目光落到槐花和三个儒妮身上了,落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茅枝婆的脸上是厚着一层白灰的,嘴角的纹儿一牵一动着,把满脸的纹脉都拉得松松紧紧了,像一张蛛网遭了风袭呢。她不知该不该让她的外孙女们出去哩,不知外孙女们愿不愿先从那窗口爬出去。厅堂里,是又一次连一丝的声息也没了。落日从厅窗照过来的声音,和外面的知了在落日中叫着一样响亮呢,谁人的耳朵里都有叽叽、叽叽的声响儿。就在这井深样的死静哩,槐花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大声说:

    “我出去,出去死了也比憋在这儿受活哩。”

    说完了,她竟独自把窗下的桌子往窗前推了推,把那三条腿的椅子放到桌子上,让少腿的那边靠在房门上,自个儿爬上桌,爬到椅子上,胳膊一伸,外面的圆全男人抓着她的手,就从那窗口把她拉了出去了。

    榆花也爬着出去了。

    四蛾子也爬着出去了。

    只有瞎盲妮子桐花还依在茅枝身边站在那,茅枝婆就对人家说:“她是瞎子呢。”人家说:“瞎子也得出来哩,瞎子你们才心疼。”这时候桐花就离开外婆说:“婆,我啥也看不见,我没啥可害怕哩。”说完她就朝门口走去了,茅枝婆就扶着瞎子桐花到了那桌旁,把她扶上桌,扶上椅,让人家像抓小鸡一样把她从窗口抓了出去了。

    该做的都做了,该给的都给了,该说的都说了。就等着人家开门出去了。可是哦,到了这当儿,那领头的司机脸上先自飘过了浅浅一层笑,那笑是和夏天油菜地的菜花一样黄灿烂烂的,又照人,又傲艳。他笑着一冷猛就对着厅堂里的受活人们大声说:“他妈的,还想耍我们圆全人,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信你们把钱全都掏了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着钱。你们铺下的砖头里,厕所的墙缝里,水晶棺材下边和墙角里,到处都还藏着你们出演的钱,对你们说……”他忽然就吼着叫了起来了,把嗓门扯得如城门一样宽大了,“对你们说,你们不把这些钱从门缝塞出来,我今夜就让人都来享受享受槐花的漂亮呢,让人在日落前把这三个儒妮子的圆全身子破了呢。”

    说完后,他就从梯子上立马下去了,如一个人沉在了水里样,一晃人就没了影儿呢。

    落日呢,也就一如往日样红淋淋地从后窗照满厅堂了,照在受活人的身上脸上了。

    絮言:

    [1]井拔水:即刚从井里提拔出井口的冷水。

    [3]歇晌:即睡午觉。

    第七节 门开啦——门开啦——

    天是压根儿地黑将下来了。

    钱也都一丁一点地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谁的身上、屋里都不再藏着一分一厘了,先是瘫媳妇把她最后几天出演挣的缝在袖口的钱塞到了外边去,后是聋子马把他藏在那块双层铁皮夹缝中的钱塞到外边去,末了,待哑巴把他压在铺底砖下的钱取出来塞到外边后,所有人的钱便都塞到外边了。这也就到了日落了,后窗上连一抹儿红色也没了,在人们等着开门时,那在门口收钱的人却只往门里递了几句话。他唤着说:

    “喂!天黑啦——你们明儿再走吧,再在纪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儿走时我们把你们每人半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唤完了,也就一切都归了大静了。

    夜像往日样落下来,潮润的湿气浸到纪念堂的各个耳房了。说是天黑着,让明儿再说走不走的事情哩,然到了这时候,却谁都没有力气再说啥儿了,谁都没有力气再想啥儿了,仿佛开不开门,走与不走都变得与自个没有关联了。

    都回到了各自的耳房里,都躺在那儿望着耳房的天花板。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清浅的浅绿色,和人们的脸色一模样。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问着一句啥,像是累极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等待着,也随事情任意发落着。以为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到了夜饭不久后,庄人们却都听到从纪念堂外边老远的处地传来了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尖刺刺的唤叫声,像从山的那边或沟底传来血淋淋的哭闹样,那声音又冷又凉,死去活来,可又断断续续,像酷冷的冬天里,从河里漂下的冰凌撞击呢。间或着,还能听见圆全男人狂喜的大喊声:“来干吧,她们人小眼儿小,又紧又受活——谁不干谁后悔一辈子!”唤话后,紧跟紧又响起一阵儒妮们更加尖刺厉厉的青唤和紫叫。听着那声音,受活人先是惊一下,后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阵一阵去逮着听着那尖叫,末了便都涌到茅枝婆的耳房里,就都看见茅枝婆的屋里灯光白亮,白亮里,她倚着墙角呆坐着,听着那哭闹,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脸上掴打着,像在掴打着别人的脸,像在掴打一块风干的枯木板,一边打,一边用她老沙的嗓子骂: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她的耳光和骂声把外边儒妮子的哭声、闹声遮掩下去了,极像响在门前的瓢泼大雨,把门外的唤门声挡了回去样。她已经过了七十一周岁,已经是那样的人老年衰了,那样的打自个,骂自个,就让受活人谁都心里难受哩,就都慌忙过去拉劝她。

    和她同睡在一间耳房的瘫媳妇,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

    “婶呀,没人怪你哩。”

    “婶呀,真的没人怪你一句哩。”

    庄人们就都赶了过来了,把茅枝婆拉着劝着了,让她安静下来了。可待她静着了,外面的叫声竟也没了。一个世界都如死了样,只有外边星月游移的响动,一丝一丝从窗缝流进来。

    这模样,又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里,不言语,不说话,不动弹,在等着明儿天赶快到来哩,只有断腿猴一入夜坐卧不宁呢。他说他妈的,一冷猛喝了圆全人的生水拉肚子,便一夜外耳房跑了好几趟。便把列宁水晶棺下地坑里柳县长那水晶棺上的九个纯金镶字从那棺上用钉子全都撬了下来了。从此后,他就是受活最阔绰的人家了,在受活今后的日子里,活得人五人六,是一个非凡非凡的人物了。

    然熬至来日里,到天还没亮时,不知小儿麻痹的孩娃起床干啥儿,从纪念堂的门口那,就传来了他的大唤大叫了:

    “门开啦——开门啦——”

    “门开啦——开门啦——”

    人们便都叮咕隆咚地从铺上爬起来,瘸的、拐的、瞎盲的,都冲着、撞着朝纪念堂门口跑跳过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妇被撞到墙角额门出血了。聋子马没有听到唤,可他看到人都朝门口拥着时,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两扇红漆大门四脸张开着。早时的风像从城门吹进样刮进了纪念堂的大厅里。天色还是蒙蒙的白。纪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条上有水亮一层光,两边的松树和柏树,在朦朦的光色里,是一团拢着一团的黑。和一冷猛地从地洞、狱屋出来样,受活人都立在纪念堂门前揉了眼,还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仿佛要把天给揽在怀里样。就在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儒妮子,说快找找桐花、槐花吧,找榆花、蛾子吧。

    便都从石磕台上朝着磕台下边跑。

    立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卖售杂货的空屋子里找着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屋子里丢满了圆全人离开时扔下的空碗、筷子、衣物啥儿的。有一股污脏的剩菜、剩饭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哩。她们在那一排屋子里,衣裳都被脱光了。脱光了,身上一丝不挂着,被分开在四个屋里捆绑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两间屋里的两张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两间屋里的两张椅子上,桐花、榆花和四蛾儿,三个儒妮子,她们不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还因为人儿小,下身被圆全男人的物件给撑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间、腿下都有一大摊儿腥气扑鼻的血,像流在那儿殷红黏稠的水。为了不让她们叫,她们的嘴里呢,也都是塞了她们自个的布衫和裤子。四蛾子的嘴里是塞了她自个的裤衩儿。庄人们找到她们时,天亦大亮了,蒙白成了透明的白亮啦,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她们的光亮嫩微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过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脸上却没有她们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着一层潮润烂烂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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