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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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如骤然大开的戏园门,都踏着积雪涌过了树南,白花花挤在了雪线这一边。

    司马蓝又一次扯着嗓子叫:

    “既然都想活过四十岁,那就从明儿开始,各家各户都把积存交出来,有钱的交钱,没钱了卖树,卖猪,卖粮食。无论家里有没有病人,凡有棺材的一律拉到集市上卖掉。村里规定,最近几年村里无论谁死,都只能用席卷,不能用棺材埋,省下钱到集市上买锹、买锤、买炸药。我已经请人算过了,这一次凑不过三千块钱,就他妈别想开工修渠引水——谁家要是有钱不交,有家什不让用,我要不把他家房子烧了我不当这村长——哪个男人有恋家恋妻怕出力出汗,不肯去工地,我要不找几个光棍、傻子把他媳妇奸了,你们去司马家坟上把我爹司马笑笑的坟挖开,将我爹的骨头晾到山梁上——哪个女人敢拖男人的后腿,三天两头去工地找男人回来耕地收庄稼,我不把她孩娃捏死,等竹翠怀了孕,她生一个,你们就捏死一个,让我司马蓝断子绝孙……”

    第十九节

    鲜花飞舞或两个女人

    开工修渠的半年之后,耙耧山脉漫卷了腥鲜的青稞气息,一些未开的野花苞儿,在后山坡和麦田的行间,急得摇头晃脑,骂爹骂娘。开放的野花和村落里的几株杏桃一道,红浪浪的笑语,在胡同里东蹿西跳,跑马占地地抢占着世界。

    蓝四十去挑水,穿过胡同时,草气和花香冲撞在她的桶上,呼呼啦啦,一副空桶里盛满了红绿味儿,少说比往日的季节重了十余斤。到村间井上时,她忽然看见杜竹翠立在井台上,两桶水已经打好,挑起来往她这边一步步地走过来。就在竹翠弯腰挑水时,身子一弓一直间,蓝四十的眼睛哐啷一声,被竹翠的肚子撞上了。竹翠怀孕了,肚子挺得山峰一样,十里八里就打人的眼。蓝四十立在路旁,断定竹翠果然鼓起了肚子时,眼睛里针刺刺的苦疼热辣辣如烧红的尖锥扎在了眼球上。

    竹翠挺着她的肚子走过来,水担子在她矮瘦的肩上音乐样响。

    她把目光瞟在竹翠的肚子上。

    竹翠说,你挑水呀四十姐?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厚厚实实堆得花叶样一片一片往下掉。

    蓝四十没有说话。

    蓝四十一直盯住在她的肚子上。

    待竹翠走远时,她看着竹翠的后身,发现竹翠的肩、背、腰和屁股弯成了一张弓,又舒展,又柔和,每走一步,屁股都要左扭右摆,舞蹈般动人而又诱惑。她肩上的空桶滑在地上了,桶里装满的青稞气息流得满地都是。

    几日之后,司马蓝从水渠工地回来,在村口碰到蓝四十去锄小麦,他们彼此愣着,司马蓝冷不丁儿说,四十,不是我不想娶你哩,我没法儿呀,我想当村长,我还老想着你爹和我娘,想起来我的手就捏成拳头了,就想打人了,蓝四十却是不说话,乜了司马蓝一眼,把一口吐沫吐到他面前,转身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司马蓝怔怔地立着,如一截雷击后的断木桩。

    到了夏末,司马蓝和村里的男人们都还忙在工地上,一个村落都是女人和孩娃,忽然一夜杜竹翠在家里千呼万叫,尖厉且深刻,女人们都朝那叫声拥过去,脚步声惊涛骇浪。蓝四十被那叫声和脚步声惊醒之后,一快二疾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门,又突然站下了。

    她在院子里一直默默地站到天亮。到东山梁泛出深厚的银白时,竹翠的叫声停下来,村落里宁静成一片时,有两行泪悄然地滚落在四十嫩粉粉的脸上。

    这一天,她满了十八岁。

    就在她满十八周岁的这天早晨,她深怀着失落,走出大门,看到村里杜姓的痴狗儿,二十七岁了,仍长得如牛鞭杆儿一样细微,挎了一个竹篮,竹篮里岔出几把稻草,魂灵一样从竹翠家里荡出来,一蹦一蹦地到了她的面前。

    她说你干啥去狗儿哥。

    痴狗儿笑笑,把他那沉甸甸的一篮稻草往胸前晃一下,说司马家的孩娃死了,我竹翠妹头胎就生了个死娃,还是男的哩,小鸡儿和一粒青豆样,你看他的鸡儿吗?

    蓝四十愣一下,刚刚心里井深水冷的落寞忽然之间不知流荡到哪去了。她闻到了面前那篮稻草的香味,闻到了稻草下的死婴的血淋淋的腥气。她想过去撩开那稻草看上一眼,可到了近前时,伸出了手却又缩回来。她问司马蓝知道吗?狗儿说早产一个月哩,他还以为竹翠没到坐月子的时候呢。她说竹翠在家哭没有?

    狗儿说,哭天唤地,手把墙皮都抓落了。

    她不说话,木木的立着不动。立过一会她忽然跑回家,从床头抱出她盛衣服的小箱子,一尺宽,尺半高,二尺长,涂了深绿色。还在那箱里放了一件她的绿底红花的洋布衫,说狗儿哥,这孩娃知道我四十心里的苦,他是为了我才早来世上一月死了的,你把他装到这儿埋到竹翠家对面坡地上,回来我给你打三个荷包蛋。

    杜痴狗儿傻傻地站着没有动,说竹翠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哩。

    四十说,五个荷包蛋,他是一条命,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一动不动地呆站着,说人家给我两毛钱,让我扔到十里以外哩。

    四十说,七个荷包蛋,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说,一大碗我就埋到村前去。

    四十说,你去吧,竹翠一出门能看到哪儿你就埋到哪儿去,坟堆要像大人的坟堆一样大,再在那坟前坟后栽一些野菊花,喇叭花,一串红啥儿的,让竹翠一出门就能看见那花草中间黄爽朗朗的大坟堆。说去吧狗儿,埋完了我给你烧一海碗荷包蛋,再烙两个葱花大油饼,给你四毛钱。杜痴狗儿听了这话,眼睛如睡醒后猛然开了屋门样,哗啦啦一亮,用舌尖舔舔嘴唇,抱起那个小木箱就又返身往竹翠家门前走去了。

    将近一个月后,竹翠从床上坐起来,闻到了一股鲜红烂漫的香味,她倚桌扶墙,挪到窗前,看到了对面山坡上有一片盛开的鲜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六色五颜,浓烈的腥香味儿,潺潺汩汩在她的鼻子底下和唇间叮当作响。在那一片花地中间,则隆起一堆黄土,土堆尖上,有一朵碗大的白花,花蕊是一团褐色。那白花没有枝秆,没有绿化,独自在土堆上开得无所顾忌,如火如荼。竹翠眯着双眼,似要弄清那朵白花如何就独自烂漫了似的,弄清那片本来是一片蒿草、毛草和杂乱礓石的地方,如何就成了一片花圃,她从屋里走出来,扶上院落的大门时,痴狗儿如被人送来了一样,背着一捆牛草走了过来。

    “狗儿哥,那对面坡地咋就有了一片花呢?”

    狗儿说:“栽的呀,四十让我栽的呀。”

    竹翠说:“那中间的一堆儿是啥?”

    狗儿说:“你的孩娃呀,四十让我埋到那,埋到你一出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哩。”

    狗儿说着就走了,耸耸肩头的一捆牛草,说四十给我烧了一大碗荷包蛋,给了我五毛钱,我咋能不听她的把你家娃儿埋到那里呢?竹翠没有再和狗儿说啥,她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目光再一次碰到那碗大的白花时,她的目光如落在石面上的紫柳青杨般响一下,被弹将回来了。她心里骤然明白,那不是一朵白花,那黄的也不是白花的黄蕊,而是她头胎男娃坟头上压下的一张白色的冥纸。

    杜痴狗儿走了。

    竹翠大病一场,在病床上躺着她想,我要连着怀孕哩,我要像我爷杜拐子让女人生孩娃如猪下崽儿一样生,一年一胎,生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给她四十看一看。

    竹翠从病床上挣着起来梳妆打扮了一番,给婆婆打声招呼便到六十里外的工地上寻她的男人了。

    第二十节

    杜岩之死

    一

    杜岩猛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睡到棺材里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挡头,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个奠字,一年多来,这副棺材都在屋里散发着发亮的油漆气息和烤湿板时的浅红色温馨。在乡里烧了半辈子饭,月月从工资中抽出一块、几块放在床头墙缝的塑料袋,几十年过去了,就买了这副棺材,虽不是最好的,可也是谁见了谁羡,忍不住说有这副棺材,活一辈子值了。然而,司马蓝却硬是要派人来把棺材抬去卖了,说灵隐渠工地上连买根纲钎的钱都没了。

    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潮润。杜岩在院里的阳光下,看着一只刨食的母鸡,听到了日光落地时似乎发出了细微的雨声。他抬头朝天上看看,感到了脖子里的裂疼如谁在扯着他的喉管,把手伸进喉里去摸,摸到了那肿胀的亮块如一个鸡蛋卡在喉咙中间。我该死了,他想,也许就死在这几日里。这么计算着自己的生命,他从凳上起来,去抓一把玉蜀黍喂鸡子,又给圈里的几只羊抱了一捆豆棵,便出门来到了村街上。

    村街上安静得能清晰地辨出日光中哪是空气、哪是飞尘和响动。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到工地修渠去了,女人们在家侍弄田地,照料村落。一条一条的村街,在寂静中如丢在地上无人拾捡的腰带。他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从这条胡同走进那条胡同,除了碰到了一只狗,就仅碰到了一个七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娃。他说你还站不直腿吗?孩娃怔怔地望着他,手里拿了一个白纸叠的风车轮子,说我的轮子转得欢哩,你一来他就不再转了。杜岩有些惊愕,往后退了一步,那风车果然转起来,靠近孩娃一步,那风车就戛然止住了。以为是挡了风向,在孩娃三尺远近绕了一周,那风车就是死下了不动,可站在三尺之外任何一个地方,它都转得旋儿旋儿的。

    也就只好走了。

    走了就想,我是果真该躺进棺材去了。女儿竹翠不仅嫁了,第二胎藤也快该生了;大孩娃杜柏虽还没有结婚,可到公社接班,做了政府的通信员,每日去邮局取几张报纸,给书记烧一壶开水,至多再把到公社大院玩耍的孩娃赶出院落,工作也就完了,清闲,干净,还天天和领导交往,每月领十七块五的工资,这景况找一个镇上的媳妇成家是很容易的事。没什么再可忧愁的了,唯一担心的是村里来人把棺材抬去卖了。

    回到家里,杜岩上了厕所,清理了身子里的闲杂,看看天,看看地,扫了一眼房子和羊圈鸡窝,走进上房,把架棺材的两条凳子一点一滴地挪着,就把棺材从山墙下挪到了西屋正央。最后,把棺材盖子打开,往棺材底儿上铺了几张报纸,一床薄褥,放了几件冬暖夏寒的衣服,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他在乡里退休前乡长送给他的一个小闹钟,书记送给他的一个用旧的袖珍收音机。收音机是坏了的,书记说一拍就响,他试了果然一拍就响,便很感激地向书记鞠了一躬,握了手。做完了这一切,欲要躺进棺材时,忽然发现了那闹钟本来好好的,滴滴答答,走得有春有秋,天长地久,可这会儿放进棺材它却不再走了,和他走近那孩娃的风车风车就不转了一样。

    杜岩有些诧异,伸手把小闹钟从棺材里取出,那闹钟一到棺材口上,它就又清清白白响了起来,麦芒似的秒针一步步走得均匀而又轻快,震得杜岩拿钟的手一颤一颤。木呆呆地盯着闹钟走了一阵,他又把钟伸进棺材。一伸进去针就停下,一拿出来,针就滴答有声。这样反复几下,他把钟放在桌上,从棺材头上取出那破损旧坏的袖珍收音机打开,发现收音机在棺材外面拍拍打打,才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如撕牛皮纸的声响,几乎听不清播放的是什么东西,可一放进棺材,收音机却完好如新,不消拍打,那声音就脆脆清清,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分分明明,音乐声如桃红杏白时的碧色河流。

    有这收音机就行。杜岩把它放在棺材角上的衣服下面,心里升起了一股甜丝丝的温暖和慰藉,要往棺材中躺时,又觉得枕头低了,转身在屋里扫了一遍,看见桌上放了几本儿子杜柏的旧书,其中夹了一册红皮小书,他顺手一拿,把书塞进了枕下。然后,把棺盖的下边盖在棺上,上方错开一条口子,先跳进一条腿去,再跳进另一条腿,身子一缩,他就钻进了棺材。仰躺了身子,再把棺盖一寸一寸地移动,至尾听到一声白亮亮的哐当,棺盖就恰恰当当盖上了。

    二

    棺材里除了光线黑暗,如布蒙在眼上,其余舒畅而又惬意。杜岩在棺材里甜甜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村落里的冬风,嘹亮而又刺耳。棺材的脚头那儿,从板缝挤进一丝青细的厉风,吹得久了,他的脚冷麻冷麻,如从雪地里跋过了一段人世一样。他就是被风吹醒了的,动动麻木的脚,把褥子往那棺缝中蹬蹬,缝被堵上了,棺材里立马湿暖起来,熟面粉一样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装棉花的白柔柔的气息,在棺材里弥漫不止。

    喉咙也似乎疼得轻了。他咽了一口吐沫,果然疼得轻了,流畅得叮咚作响。把手伸进喉咙试着摸了,那一肿胀还在,如胡同中倒下的一架马车,把一个胡同全堵死了,可所有的来来往往,可以从墙下和马车棚下钻来钻去。

    这时候,他感到上身温热,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门口,就后悔入棺时没把屋门掩了。而上身这儿,有清新的日光气息,仿佛是置身在日光中晒暖。在棺材里翻了一个身子,将腿缩了,感到眼睛被光亮刺激得犯眯,便想到这光景可能是入棺后的那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会晒在窗上,才会透过窗子洒在棺材的头上。他为还能晒上日光感到侥幸,想努力再把身子缩缩,让日光透过三寸棺板,也能晒到他的腿上、脚上,可这当儿大门响了。院落里响起了他熟如自己衣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白色的小花,由远至近,飘至了近前,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是儿子杜柏叫他的声音,爹、爹——你在哪儿?他先咳了一下,说我在这儿,在棺里,你不好好给政府上班你回来干啥?

    杜柏立在门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阵,走过去一下掀开棺盖,日光呼呼啦啦打在杜岩的脸上,他眯着双眼,如风吹了一样,身子叮叮当当猛然哆嗦起来。

    儿子说你疯了。

    说你不好好上班回来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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