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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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节

    无题

    “都他娘的说话呀。好不容易市场开放了,教火院又收购人皮了,你们说不卖人皮卖啥儿?灵隐渠这二十里土底土岸不用水泥糊了能行吗?后边这十几里山道不用炸药能行吗?我昨儿在教火院那儿亲眼看到了,有个人肚子烧焦了,另一个人把腿上的皮卖了一块补到他的肚子上,巴掌大的一块他就问人家要了一千块。娘的日他祖宗哩,一千块钱人家竟不打折扣儿一打新的十块票子取出来给了那卖皮的,钱上银行的封条都还没有解下来……大家说吧,谁的爹没卖过皮?谁家的爷没卖过皮?没有咱们三姓村那教火医院说不定早就关门了……可今天市场开放了,能卖皮子了,你们都他妈孬种了……人是啥?人就和畜生一个样,人皮和树皮一个样,割掉一块它还能长出一块来。椿树、杨树、桐树、榆树、皂角树、老槐树,哪一种树不是割掉一块皮又长出一层皮?再一说,割的是大腿上的皮,就是长成了疤也还有裤子遮住呢……渠修了五分之三,棺材卖光了,各家闺女出家都不许陪嫁了,现在还怕卖这一点儿人皮吗?先卖我司马蓝的腿,可那两个人谁去呢?我给人家说好去三个,这是十几年来咱三姓村人第一次接着老辈人做这人皮生意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哩,千载难逢哩。说去三个就得去三个,失信了人家日后生意还做不做?我日你们祖宗八辈子,那俩谁去?今儿我村长宣布了,一批一批卖人皮,是他妈男人谁也逃不了。明儿天我们弟兄三个去,下一次轮到你们还这样憋住不动我派人捆也要把你们捆到教火院。惹急了我让你们的媳妇到省会、到九都去营生人肉哩,不当寡妇也要去做人肉生意呢!”

    第二十三节

    大崩溃

    一

    教火院的烧伤科,病人多是些能走能动的,他们在几十年前日本人盖的病房间串来串去,阳光在他们洁白的纱布上蜂起蝶拥着。没有新的病人来到,这儿总是风平浪静,四平八稳。司马蓝是三天前来县城买炸药,听炸药库的人说城关镇的镇长领着人到水库炸鱼,结果把自己炸了,当场死了一个,伤了三个。

    “炸伤的人植皮吗?”

    “你到教火院问问。”

    追至教火院来,教火院的大夫说他们都是二度半烫伤,当然需要植皮呢,皮源是他们自己的大腿,还是买别人的腿皮,要看能不能报销了。人皮这东西,寸皮寸金,卖的人多都漫天过海地讨要,不报销谁能买得起?镇长是轻度烧伤,不巧的是伤在左脸,才三十九岁,不植皮将来必然是半脸红疤,于是司马蓝就去找了镇长。

    他说:“天呀,炸成这样,这不植皮哪行。”

    镇长说:“你后天来三个人,能报销了我们三个都植。”

    司马蓝这就如期来了。到教火院时刚好正午,大夫到食堂吃饭去了,病号家属们在房檐下烧饭,他让司马虎和村里的人在教火院门口候着,自己到三号病房里找了镇长,镇长因为是镇长,教火院又扎在城关镇的地盘,自然镇长就受到了一窝蜂的关照,不仅一人一间病房,且病床上还比别的病号多铺了一床褥子,床单也是新的,家属还可以和大夫一道到食堂买有医院补贴的伙食。司马蓝进来时,镇长的家属不在,有一个护士把镇长的饭从食堂端在床前,正欲喂镇长进食,司马蓝站到了床前。

    司马蓝说:“他们都来了。”

    镇长坐起来,把缠满白纱布的脸用手托着,说谈谈价吧,又从床头取出一个苹果递给司马蓝。这时候的司马蓝已经很有了村长的风范,很会盘算事物。他知道吃了人家的嘴软,价格也就不能往上要了。他说我不吃哩,咱们说好价钱,我得去澡塘洗洗,还要赶集,明儿天得赶回工地。镇长就问医生,说你们教火院往年买皮是论厘米论寸?

    护士四十多岁,精瘦,白褂上有许多墨水。他说论厘米论寸都是一样,和买东西论斤论两一个意思,买的多了论寸,买的少了论厘米。

    镇长说:“一寸多少钱?”

    护士说:“这十几年没人卖皮了,倒真说不出一个价钱来。”

    镇长望着司马蓝:“你说说看。”

    门外有人走过去,从门缝往屋里瞅了,司马蓝看见那人是司马虎,知道他们在外边等得急了,正在挨着病房找他。他往门外瞅了,又回过头来,问道:

    “镇长,都说好了公家报销吧。”

    镇长说:“你别管公家报销不报销。”

    司马蓝说:“这是人皮,不是别的,一寸一千块吧。”

    镇长瞪着眼:“多少?”

    司马蓝说:“一千。”

    镇长笑了。因为脸疼,笑了半截,忙又收住,说:“你好歹也是村长,你算算一千块是多大个数?在农村能盖三间瓦房。要这样农民早就富了,卖一寸一千,十寸就是一万,不都成了万元户嘛?”

    司马蓝想想,一千块也确实太高。说:“八百吧。”

    镇长不说话,把从纱布缝中露出的双眼望着病房的苇席棚。时光像一潭死水,一点不见流动。司马蓝等得急了,说:

    “不行了,五百。”

    镇长依旧不语。

    护士说:“四百也贵。”

    司马蓝说:“三百五。”

    护士说:“还贵。”

    司马蓝说:“不贵啦,人皮呀,割着有多疼。”

    护士说:“打麻药,麻药不让你们掏钱。”

    司马蓝说:“那就三百吧,再少是不行了。”

    护士看着镇长。

    镇长把目光从棚上收网样收回,斩钉截铁样说:“二百块。”

    司马蓝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我们不卖了。”

    镇长说:“不卖你们走吧。”

    司马蓝就从病房决然地走了出来。他想他不到门口,镇长一定会把他唤回去。他在镇上买东西时,从来都是这样,嫌贵不买时,人一走卖主就又把他叫回来。今天他是卖主。今天他又毅然起身走了,一步一步走出病房,每一步都等着镇长唤他回去,可镇长就是不开金口。他出来站在病房前,平南的日色在他头顶呈酱红的色泽。透过窗子往病房里看了,他见镇长又端起碗吃饭,便叹了一口气,只好又推开病房的门,对镇长说:“一寸见方二百块钱吧,来了我们也不好再回去。”

    镇长说:“卖东西还薄利多销呢。”

    从病房那儿走回来,到教火院门口,鹿、虎和来抬担架的人,老远看见司马蓝就蜂拥上去了。问说好价了吗?说说好了。问多少钱一寸?说二百块钱一寸。人群哗啦静了下来,就像黄昏前从天而降的死静一样,人们面面相觑,哑然无声。前面河滩的流水亮丽悦耳,教火院门前路边铁棚饭店的炒菜声和水果摊的买卖声,入心入肺,这一转眼的死静后,说话声便冰裂水溢地暴出来。

    “他奶奶,一寸见方才二百块钱呀。”

    “我们卖的是人皮,不是猪皮哩。”

    “十几年前蓝百岁一寸还卖过五百块,如今才二百块,那时鸡蛋二分钱一个,现在鸡蛋两毛一个呀。”

    司马虎朝路边树上踢了一脚,往地上一蹲,说“四哥,要卖你卖吧,二百块钱我不卖。”

    司马蓝叫道:“不卖渠还修不修?不修渠都他妈的活到三十七八岁,一个一个死了,那皮子连一分都不值。”吼到这儿,人们也就明了了那一层道理:人死了皮子在腿上果真是一分也不值。就都说既然来了卖去吧,卖一块是一块,卖十块是十块。这当儿司马鹿在边上一言不发,司马虎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说卖了也行,日过顶了,得让他们管我们一顿饭,大家下馆子好好吃一顿。都抬头看看天空,云白日高,黄灿灿一团,在教火院的上空悬着,把一个教火院晒得懒懒洋洋。想想能到馆子吃上一顿,自然也是好事,就问谁去和那镇长谈呢?

    司马虎说:“我去。”

    便大步往病房去了,踢着地上的日光,像踢着一层光滑的黄布。不一刻工夫,司马虎便从那病房出来,脸上堆着疙疙瘩瘩的笑容,身后跟了刚才帮镇长谈价的护士。望见村里人们,司马虎唤:“四哥,把村里人领着来吧,让大伙多过一个大年初一。”这样叫的时候,司马虎脸上的笑,就如熟透的红柿子,香香甜甜从脸上坠下来,弄得一地红红烂烂。

    二

    司马蓝领着两个弟弟和四五个村人到了一家餐馆去。

    这餐馆在教火院的西偏门附近,三间瓦房,一间设厨火案板,两间为食堂大厅。进了厅里,护士说镇长说了,你们想吃什么都行,卖皮的可以点两个菜,不卖皮的可以点一个菜。于是都围一张八仙桌子坐下,司马蓝点了一盘肉丝辣椒,一盘肉丝豆角。一个五十几岁的大胖掌柜问司马鹿点些啥儿,司马鹿十分凄然地说,我就想吃肉和鸡蛋,你给我一盘肉炒鸡蛋。掌柜就对三姓村不屑一顾,看了看他们的穿戴,见已秋天,都还穿着白布衫儿,说是白布,又都如灰土揉成红黄,每个人的衣领,都如剃头的滗刀布样油亮,汗味比餐馆的香味还盛,也就先自几分瞧不起了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有肉炒鸡蛋的菜,你点别的。护士倒是好人,忙打了一个圆场,说那就来一盘炒鸡蛋,一碗扣肉。于是都说,对,来一碗扣肉。叫杜狗狗的小伙问司马蓝,说村长,是白肉好吃,还是红肉好吃?司马蓝说,当然是白肉好吃,白的肥,红的素,白的香,素的寡。杜狗狗说我不卖皮,我那一盘菜要肥肉。掌柜说啥肥肉?狗狗说肥肉就是肥肉,还啥肥肉。掌柜说是水煮还是白条?是拌雪里蕻还是蒜汁冷拌?狗狗就瞪了眼,不知该要一盘什么肥肉,说咋儿香,咋儿多你们就咋儿来一盘,掌柜便在菜单上写了几个字。

    该司马虎点菜了。

    护士说:“荤的多了,来两盘素的吧。”

    司马虎说:“都点肥的你叫我点素的,我还要卖皮子呢。”

    护士说:“那你随便点。”

    司马虎说:“一只烧鸡。”

    掌柜写了。

    司马虎说:“那一盘还是烧鸡。”

    护士说:“能吃完吗?”

    司马虎说:“啊,见方一寸皮子才给二百块钱,吃不完我们兜回去。”

    菜就点完了。最后护士自己要了一盘青菜,一份排骨。厨师在那一间屋里切肉加火,他们在外面坐等,护士给每人一根香烟,说都抽吧,外国进口的,有钱这县城也买不到。会抽和不会抽的就都接了,都看看烟上的字,果然和中国的字哪儿有些不一样,好像不是横竖撇捺直来直去,而是曲里拐弯。司马虎说,他妈的外国字和山里的路一样。又问这烟多少钱一盒?护士说病号病好后送的,四毛钱一根,便都不约而同呀了一下,又不约而同说一根烟都值两个鸡蛋啊,又都不约而同地把那一支烟小心地装进口袋,只有司马蓝觉得这样不好,和护士对火将烟点了。

    菜就端了上来。

    一个个吃得虎虎狼狼,一盘菜没几筷子就盘底朝天,干净得如医院的墙壁,直吃到第八盘白水煮肥肉上来,才开始缓下筷子,把医生惊得两眼发直。司马蓝说,让你见笑了大夫,我们山里人就是这个样儿。护士说没啥没啥,说他们刚从烧伤学校毕业那年分到这个医院,也在这儿陪一个卖皮的吃饭,说那人一口气吃过三碗大肥肉。

    司马蓝说:“谁呀?”

    大夫说:“个不大,小尖脸。”

    村人们都笑了,说是我们村里的村长,叫蓝百岁。问他怎么没来?村人们说早就死了,死了几年啦,骨头都沤成灰了。护士便怔怔地呆住,说他没多大年纪,比我才大两岁呀。村人们说他活了三十八,算是高寿了。医生更加痴怔,可只痴怔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我都忘了你们是耙耧山的三姓村人。这时,两个烧鸡上来了。原来烧鸡不是店里做的,是出外买回切好端上来的,然这个时候村人们已经吃饱,白面馍一人最少吃了三个,看着两大盘烧鸡,一人吃了一块,极端地好吃,可惜委实肚子满了。司马虎说,这烧鸡是我要的,都不吃了我就带走了。有村人就说,司马虎这孩娃人小心不直,一开始就准备着把这烧鸡带走哩。

    司马虎说:“你们带也行,等下一回割皮割你们腿上的。”

    村人们哑然一阵,又都笑了起来。

    三

    从餐馆出来,太阳已经分明偏西,黄灿灿的光亮里,也已有了淡薄浅红。护士结账出来,司马蓝问多少钱?答说九十八块,司马虎反倒吃了一惊,说还不到一百块呀,便宜死了。护士说时世和过去不一样了,越吃肉越便宜越是野菜野味越贵。村人却无论如何不懂野菜何以会比肉贵,相互望望,并不多语。司马虎看了看手中的鸡块儿,后悔说忘了要两只野鸡了。就到了医院的偏门,正是大夫们上班时候,司马蓝说我们去哪儿洗澡?护士说不用洗了,多用酒精消消毒行了。司马蓝说不用洗了更好。

    到了医院手术室门前,他们被安排在一条长凳上等着,待大夫们上班齐了,都换了白褂,司马家兄弟被叫去进行皮肤检查和抽血化验。这时日光从玻璃窗上渗进来,显得柔和温暖,每一个大夫、护士、病人、闲人的脸上都有浅浅的光亮。只有三姓村人脸上有些惨白。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弟兄三个,从皮检室被那精瘦护士带出来时,都用拇指捏住自己的手腕,拇指下露出一团棉花。他们立在皮检室的门口,村人从走廊那头走来,说合格吗?司马蓝说等一会才能知道。司马虎说要不合格就卖你们的,这可不是我们弟兄们不想卖。村人就不语了,就听见皮检室有敲桌子的声音。那声音一响,精瘦的护士就开门进去,取出三张红红蓝蓝的单子来,首先把一张递给司马蓝。

    司马蓝把目光在单子上僵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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