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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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成为县里试点,是卢主任在县里的干部会上商讨的。县里的试点,自然要比公社的试点热闹非凡。初三那天,在山坡上举行了试点破土仪式,整个山坡上都黑压压的一片,红灿灿的一片。各村的红旗插在山地上,不远就是一面,不远又是一面,在风中响出猎猎之声。各村的男人们,站在自己的那面旗下,庄严肃穆得无以言说,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大修一次梯田,而是弹弹炮炮的血战。卢主任站在用架子车拼起的台子上,用一个铁皮喇叭放在嘴前,把这次修梯田的意义说得紧系着国家危安,听的人都目瞪口呆,顿感来这儿干活是一次荣誉,是了不得的伟大。当卢主任宣布开工时候,三姓村便放了一挂千响长鞭,噼里啪啦地把各村人都送到了分定的地块。真没想到,翻地换土的日常农事,也会这么龙腾虎啸。满山遍野劳作的声响,红白烂漫地从这块田地传到那块田地,又从这面山坡传到那面山坡,猛然间满世界就都成了五颜六色干活儿的声音。叮当叮当,哐咚哐咚,镐头落在千古沉睡的山脉上,山脉上的岭岭梁梁便跟着抖动起来。冲天而起的黏稠的红土气息中,夹杂了淡枯淡腐的热味,从人们的镐下,锨里飘散出来,同冬日里人们那清馨的白色汗味一道,流水有声地漫荡到世界以外。镇上的人说他们赶集时听到这声音以为是哪里塌了房屋。县城教火院的病人问是什么声音震得他们的伤口格外疼呀。麻雀被惊飞起来,就再也不敢落下,不知飞到哪里。乌鸦从山头过时,比往日高了许多。三姓村人是不消亲自去干了,按着卢主任的吩咐,他们家家、人人,都必须尽好地主之谊。该给人家烧水的烧水,水烧开了挑着担子送到各村修梯田的地里。人家烧饭的时候,带来的木柴是新砍的树枝树根,他们就把豆秸和棉花棵捆着送去引火。吃饭时有人忘了带碗、或碗被家什碰破,就赶快三口五口把自己的饭倒进肚里,匆匆粗粗洗了,把碗送给人家。自己等孩娃们饭吃饱了,再接过碗去吃饭。村里的井水不够用了,就把人家引至山腰的一眼泉边。到了烧饭时候,满村落都如失火一样,大街小巷升腾着炊烟火光,蒸得村落里没了一丝冬天的寒意。一日三餐的饭时,你如从梁上走过,会听到河水决堤的声音。大人们忙,孩娃们也跟着忙乎起来,冷丁儿发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人,且都住在村里,仿佛过年时全村里的扁食都煮进了一个锅里,于是东院西跑,从这个村的食堂跑到那个村的食堂,向大人报告着哪个村的食堂蒸的黄玉蜀黍馍中竟还夹了一层白面,哪个村用大锅煮的捞面条是不分份儿,爱吃多少是多少,蒜汁里还放了一层小磨油哩。

    耙耧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翻地覆了,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这样凭空降下来。尽管是他们去镇上找的卢主任,尽管他们把女人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才使卢主任下了决心把千军万马调过来,可这还是让三姓村人感到喜出望外,措手不及,宛若在一个漫长的冬梦里未醒一样,使他们感到白净瘦小的卢主任,委实太有威力了,太不可思议,似乎他说一句话儿,耙耧山脉都会地动山摇,三姓村就会天塌地陷,或者春暖花开。

    蓝百岁总是如卢主任家的孩娃样,一步一步地跟在卢主任的身后。卢主任说哪个村的柴火烧完了,他就领着村里的小伙们把柴火扛到人家的食堂去。卢主任说哪条路两边的地应该合到一块儿,他就说合起来吧,中央那条路我们不要了,以后走路绕个弯儿就是哩。

    卢主任说:“眼下全国的公社里都没有乡长,大队里没有村长,你们这儿咋还叫村长村长呢?”

    蓝百岁说:“那叫啥儿呢?”

    卢主任说:“你们村有党员吗?”

    蓝百岁说:“党员是啥儿?”

    卢主任叹了一口长气:“有团员吗?”

    蓝百岁呆着双眼。

    卢主任说:“有民兵吗?”

    蓝百岁摇了摇头。

    卢主任说:“地主富农总有吧?”

    蓝百岁说:“也没有。”

    卢主任想了想,说:“你们这偏得连公社的地图都差一点没有画出来,你们叫村长顺口就还叫村长吧。”蓝百岁就从卢主任的语气里听出了村长是多么不屑一顾,多么不值一提。他知道外村的村长都叫主任了,村落里还有别的干部,如副主任,民兵营长,大队会计等,这些人都归主任管,主任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主任不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啥也不能干。他想三姓村也该和外村一模样,让司马蓝和杜柏这样的孩娃当干部,司马蓝就不会天天说他要当村长了,可他又怕司马蓝当了村里干部,就不听他的使唤了,独个儿呼风唤雨了,觉得村里还是没有别的干部好。

    一天,他在卢主任身后说:

    “卢主任,让我当村里主任,不要别的干部行不行?”

    卢主任说:“你不是说村里没有一个党员吗?”

    他问:“当主任非要是党员?”

    正在检查梯田质量的卢主任,回身盯着蓝百岁,如盯看一只猴,好久好久不说一句话,目光既不锐利,也不柔和,一味的就是奇怪。蓝百岁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哪儿了,但他知道他一定把话说错得十里二十里,慌慌着不知该做些啥儿说些啥儿补回来,于是脸上就生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儿。

    “村里最高寿的是三十八九岁?”卢主任冷不丁儿问。

    蓝百岁说:“我自记事起就很少有谁活到四十岁。”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那你就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要真改为委员会,主任也得由司马蓝这样的年轻人当。”说:“司马蓝找我说过,要让他当村长,他能把这梯田修得水平如镜呢。”还说:“其实司马蓝这个孩娃倒也真是村长、主任的料。”

    山梁上有风,从梯田地里扬起的土粒,不软不硬地抽打着蓝百岁。站在一道修成的梯田下,他的脸成了浅黄色。卢主任说他已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该由司马蓝这茬年轻人来当村主任。蓝百岁突然觉得腿上软弱无力了。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对卢主任说村长就村长吧,改成委员会也啰嗦,叫主任还没村长顺口哩。然后又问卢主任冷不冷,要不要回村烤烤火,卢主任说你回村给我弄两个荷包蛋端上来,他就默默地往村落走去了。

    卢主任最爱吃荷包蛋。他说山里的笨鸡好,鸡蛋小,营养高,说镇上这几年不让养鸡了,谁家关在笼里养几只,也都是从城里贩养过来的大洋鸡,鸡蛋个大,可是没味儿。每天负责给卢主任烧一次荷包蛋的是司马蓝的娘。司马蓝家养了八只鸡,冷冬天每只鸡五天才生一只蛋,差一差二地供着卢主任每天吃两个荷包蛋。蓝百岁走到司马蓝家的大门口,他没有立刻走进去。在大门前的槐树下站一会,脸上从卢主任那儿带回的浅黄色慢慢成了青紫色。他坐在树下吸了一袋烟,没有回头大声唤,让司马蓝娘赶快把荷包蛋烧出来,他要立马端到山梁上。

    从司马家便传出了一抽一推的木叽叽的风箱声,均匀而又悠长,仿佛是明明没了松黄油的二胡,却依然那么如故地拉着不停。蓝百岁在那风箱声中,抽了一袋烟,又抽了一袋烟,脸上的青紫有些涨红了,且脸上的肉也凸鼓起来,仿佛有一股气在口里含着无法吐出来。对面梁上不知是哪个村的梯田队,把挖出的新土用车推着盖在了青色的麦苗上,他从地上站起来,想唤却没唤,把烟灰磕出后,忽然自言自语说,我要活不过四十岁,这村长司马蓝要当就让他当去吧,我要活过了四十岁,就是他是我家女婿也不能让他当。他想司马蓝你是聪明哩,聪明你咋就不想到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聪明不也是我把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卢主任才把人马都调到了三姓村?说我已经答应把闺女白白嫁给你司马蓝,你还想咋样儿?你是欺我蓝百岁无能哩,老实哩,要白白娶了我闺女,还要把我这村长夺了去。蓝百岁身上有一股黑紫色的力气在血液中流动了,他莫名地觉得想要动一动,把身上的力气放出来。他听到了从司马家传来的鸡蛋磕裂在锅耳上又煮进水里的刺啦声,把目光透过大门搁到了司马家的灶房门口上,有白烟从那儿迟滞浆浆地流出来,又费力地升到了半空里。蓝百岁像咽了啥儿样,喉结在脖子上跳一下。盖锅盖的声音传过来,流出灶房的白烟淡薄了。他揉了揉盯酸的眼,风箱声就木叽叽地洒落在他眼前。

    蓝百岁进了司马家,他把大门闩上了。

    “谁?”司马蓝娘唤,“大白天闩门干啥儿。”

    蓝百岁站在了灶房前。

    她说:“你咋了?脸上挨打了一样青。”

    他朝她走过去,喉咙里发出一种白浓浓的咕咕声,像隔着一口痰说话一样儿,他不知道他都说了啥,一边说着,一边扑倒在锅台前的柴火上,用手去扯她的裤腰带。她先还懵懂着,随后明白过来时,就用手去护自己,又去他的身上抓。待他把手伸到她腰间时,她一个耳光打过去,满灶房就都响满了青白冷冷的噼啪声。

    他冷丁儿木呆下来了。

    她说:“你是猪,你是狗,你配当这个村长呀,蓝他爹以为你是老实人,他瞎了眼才让你当这个村长呀。”

    灶房里立马静下来,静得灶膛里的火苗声震耳欲聋。他在木呆中望着她,仿佛一个耳光使他灵醒了,他们仍就那么直愣愣地相互看一会,他就猛地在她面前跪下来,脸上呈出土灰色,举起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不停歇地掴打自己的脸,就像拿双手去拍打土墙壁,直打得灰尘四起,接连不断,且边打边盯着司马蓝娘的脸,仿佛她不说停下来,他就永远不会停住自己的手。

    可是,她就也终于软软地跪下,把他的双手捉住了。

    第三十节

    往事继续复原在许多时日之后,那时候三姓村四周的坡坡梁梁,都已经染满了土红色。麦苗已经开始仰起它的脖颈,想要挣出冬天开始生长,水绿在田野上有了浅浅的漂浮。都已开始成形的梯田,修好的犹如平整的绒布,未修好的,则如破开的肠肚。终日间在梯田上干活的人们,已经开始疲惫起来,懒散时候,就坐在梯田地里歇息,晒着太阳,捉衣缝的虱子,或谈天说地,讲一些荤素故事。也有读过书的人,讲那剑侠刺客,连司马蓝都听得一身醉痴。然听了之后,司马蓝却要去对卢主任说,哪哪村干活偷懒,坐下一歇就是半晌,卢主任就把从县里拉来的补助粮扣下一些,从此那村就再也不敢闲散了。

    卢主任时常坐着他的没有玻璃的吉普车,回到家就住上一夜,再或三天两天。卢主任不在期间,有公社别的干部负责,司马蓝就被卢主任分配了这样的监督工作,待卢主任回来,他就向卢主任说些阴阳景况。主任曾向司马蓝说过,你先入团,再入党,就能做村里的干部了。为了卢主任这话,司马蓝在一次给卢主任说有个村的梯田地翻土还不到一尺深儿时,那村里人就在回村的路上冷笑哧哧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立刻使他的半边脸红红彤彤了。

    吼:“以后还汇报不汇报?”

    说:“不汇报了。”

    问:“再汇报呢?”

    说:“你们还打我。”

    可司马蓝还是要给卢主任说。卢主任就派人把那村人捆了一绳子。外村人就用很流行的话骂司马蓝,说我日你奶奶,你是一个小奸贼。司马蓝就恶狠狠盯着那人说,我也日你奶奶,你们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咋能知道我们活不过四十岁就死的人的苦。外村人这时候对这小小年纪就成了大人的司马蓝另眼相看了,说多亏你活不过四十岁,要能活过四十你还不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县长,省长一路地当上去,最后就成皇帝了。

    司马蓝一心要做一个比蓝百岁不差分毫的干部哩,然忽的一日,卢主任说公社要抽调一个人专门负责打扫公社的院落与公社和三姓村的联络,没事了再去街上买买菜,帮伙房的厨师烧烧饭,有事了就把公社和上级的指示送到三姓村。如此三姓村就和政府、世界相连了。

    这差事落到了杜岩的头上。

    落到杜岩的头上,不消说是因为杜岩是司马桃花的男人,是因为司马桃花在卢主任家侍奉卢主任病怏怏的媳妇哩。可是,那一天司马蓝从八里外的后梁地里走回时,本来心情开朗,踩着脚点,晒着日光,还一路哼着送葬时有乐班吹奏的流畅小调,不想蓝四十从村里撒腿跑了来。空荡荡的山梁道,蓝四十跑起来就如跳着的一只鹿,她边跑边唤,把司马蓝哥几个字叫得脆脆啦啦,似乎落地那声音就要炸开来,惹得修梯田的人都把目光朝梁上扫过去。司马蓝听到叫声,回过头来,大声地说:

    “死人了?”

    蓝四十道:“比死人还要急。”

    司马蓝朝她迎了几步。

    她说:“你姑夫杜岩当了干部哩。”

    心里怦的一惊,仿佛他被那消息在脸上抽了一鞭子。

    “你说啥儿?”

    “卢主任让你姑夫去公社烧饭了,日后他从公社回来说啥都是政策哩。”

    “那他以后就不住在村里了?”

    “不算三姓村的人啦。”

    立马就想到,杜柏再也不用为轮着他去教火院卖皮担心了,爹是公社的厨师,不定还可以在镇上为他讨个媳妇,也许因此他就最终成了耙耧山外人,成了谁也拦不住就离开三姓村这死罪之地的第一人。司马蓝木然地立着,冬日在他脸上吱吱有声地流动。他说是你爹荐的杜岩吗?蓝四十说是卢主任点名要的杜岩呢,说当初要是你娘去侍奉卢主任的媳妇该多好。

    便没有言语了。

    便急脚快步地往村落里走。

    到村中央卢主任的指挥部里,想找那瘦白嶙峋的主任说点长短的话,以为也许能把事情救回来,想村里翻地换土,我司马蓝独自卖了大腿皮,还领着村里少年卖皮换回架子车和那么多的镐锨什么的,你卢主任不是捏着我的耳朵或摸着我的头发说过吗,说好好干,有机会就用你,可机会呼啦一下到来了,却为啥让杜岩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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