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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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十字胡同口,就有人来对司机说,卢主任让他先回镇上去,说卢主任要在村里最后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过的梯田地。

    司机怔了一会问:“明儿我啥时来接卢主任?”

    村人说:“好像说是明儿的这个时候吧。”

    司机在车前站了一会,发动了车子,嗡嗡咚咚地把吉普车开到了梁道上,淹没在了春日的黄光里。就是这个时候,蓝四十跟在蓝百岁的身后出门了。那个让司机独自先走的人站在村街的树后,看见了蓝家父女走出大门时,蓝四十的母亲从家里扑出来,拉着女儿的胳膊要往院里拖,蓝百岁回头说了一句啥儿,她却蹦着跳着和蓝百岁吵。蓝四十挣着母亲的拖拽,站在父亲一边,也跟母亲说了几句啥儿,做母亲的双手一松,就眼看着人家父女,一前一后往村中的指挥部院里走过去。

    那树后的人就坐在了大树下,背倚着树,手抱着膝,脸对着了天。

    日头已经开始落山。浑浊的黄昏到来之前天色反而亮堂起来,浅薄而又透明,仿佛一层红水均均匀匀浇在村落里,有人从家里走出来,开了大门,先在村街上站着,静看一会儿,朝那棵树下走过去。

    “你蹲在这儿干啥?”

    “不干啥。你去哪儿呢?”

    “随便走走。不出门我要憋死哩。”

    两个人就都倚树坐下了,都把双膝并在交叉的双手里,脸仰在半空,望着来来往往飞着的鸟。

    说:“你准和四十那个了。”

    骂:“说这话我日你祖宗哩。”

    说:“不那个你让她去侍奉卢主任?还同意娶她做媳妇?”

    突然就吼道:“我真的日你祖宗,你说点别的行不行。”

    便咚的静下来。

    从山梁上走过的行人的脚步声,霹雳一样从山上传下来。脸前飞过的杨花和柳絮,石头滚动般地响过去。又有谁开门走出来,红黄色的门轴嘎吱声,在落日中缓缓慢慢地把日光朝着山下挤。跟下来,如同传染一样,各家的大门都嘎吱嘎吱响起来。各家的大门前,都先站了一个男人,左右看看,朝着邻居男人点了一下头,并不说话,也不朝一块走去。直到他们的女人从院里出来了,不点头,不说话,彼此瞟一眼,一家人就到一块了。孩娃们又开始在村街上跑起来,然跑得稍远一点,就被他们的爹娘提着胳膊拎到了自家的门口上,说再要吵闹,就把你反锁到屋里去。这一天的黄昏,三姓村被神秘闷罩着,就像蒙在一床被子里。人们说话小声细语,多是咬着耳朵的嘀咕,且谁也不提卢主任,不提蓝四十和司马蓝。说天气、说庄稼、说喉病、说孩娃为啥长到十几还尿床。这时候司马桃花就从家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盘菜,一盘是油炸胡桃仁,一盘是鸡蛋炒韭菜,菜边上还放了一瓶酒。她从街上走过去,就如一团红火烧过去。女人们问,就这两样菜?她说翻箱倒柜再也找不出别的了。女人就说我家还有一把青菜哩,她说快拿到我家洗一洗。那女人就又风又火地回家拿那几株青菜了。

    到了一家门口。

    女人问:“没别的菜?”

    司马桃花说:“翻箱倒柜也找不着别的菜。”

    女人说:“我家过年时还剩有一根干竹笋。”

    司马桃花说:“快拿到我家切一切。”

    又到下家门口。

    女人说:“该多炒俩菜哩。”

    司马桃花说:“翻箱倒柜没菜呀。”

    女人说:“我家有鸡蛋。”

    司马桃花说:“鸡蛋不要哩。”

    女人的男人就说:“把我家母鸡杀了吧?”

    司马桃花说:“快一点,炖个母鸡汤。”

    司马桃花从村街上过了一遍,各样菜就凑了七八个。笋鸡汤、炒青菜、炒豆腐,还有红白肉丝,又借了几个酒盅几双筷子,等她第三次从村人们面前过去后,日光褪尽了,村街上已经洒下了白绸月色。她这次走进指挥部的院,顺手把大门关住了,人们就都不言不语地往一起拢了拢。有家烧了饭,给没烧饭人家的孩娃端一碗,这样,一个村的晚饭就都敷衍过去了。不谙世事的孩娃们不知村中正在发生着什么事,和大人们一道盯着村中指挥部的方向看。大人们说话时,他们又盯着大人们的脸。待了星月齐全,女人们不觉间集中到了指挥部旁侧的一片空地上,窃窃地议东说西,不时地瞄望那个泥墙院门,只要那门响出一个风动,她们都要惊吓似的半晌不敢言语。一个村落,除了那方院里有灯光,别家各户都黯黑一片。没有人待在家里,都如盛夏纳凉样待在门口外,待在离指挥部不远的哪里。那些有家有口的男人则都坐在自家大门槛上抽烟,从村胡同口望过去,三丈五丈远近,便都明下一个光点,像从遥远的哪里看城街齐整的路灯。村里安静极了。有一种期待使人心里发紧,如地下河一样在每一个人心里流动着,看不见河水,可都能感到那水流的湍急。有人问,看见司马蓝没有?答说没有呀,他也在那屋子里陪着吗?又有人就哎哟了,说他不去上吊就行了,还能去陪着。这当儿,那泥墙院的大门就响了,蓝百岁就从那院里出来了。他在门口站了站,又转身把大门关严实。要走时听到哪儿有人声,又朝人声走过去,就听见那堆躲藏不及的女人有的叫村长有的叫他哥,连半月前把破鞋摔到他脸上的女人也主动地亲亲切切解释说,百岁弟,我们家里灯瓶没油了,随便来和大伙说说话。蓝百岁就说,都回家去吧,早些歇着。女人们不动,他就从她们面前过去了。男人们看蓝百岁走过来,小心地迎上去,递上刚装上烟锅的烟袋,蓝百岁不接,就又很快地给他卷了一只筒子烟,点了火以后递给他,谨谨慎慎问:

    “卢主任会重把人马调来吗?”

    说:“卢主任说县上不想在咱村搞梯田试点村。”

    问:“为啥?”

    说:“县里的地图上就没有三姓村,还不知咱们村属于哪个县。”

    说:“我日他们祖先呀,还不知咱村属于哪县哪公社。”

    便都一片哑然了。一个村落静默悄息着。跟在男人身后的大孩娃,听到这样的话,迅速跑去说给了娘,女人们就都不言不语了。人都在村街上,却没有一人说话儿。男人吸烟的声音红吱吱地在各条胡同流。女人的叹息在哪一片空地如一层又一层的秋叶样飘零着。那方泥墙院落里,灯光一晃一晃,仿佛一池在日光下起伏的浊水,偶尔从门缝挤出来的桌移凳动声,干烈烈像朝着村人的心里钻。风有些凉起来,不断传来孩娃受寒的咳,有人开始把睡熟在怀里孩娃往家里送,送回去却又出来站到门口上。

    时间像推不动的磨。

    终于听见从那方院里传来的青瓷色的叮当声,知道是收拾碗筷盘碟了。知道司马桃花该端着盘碟出来了,人们就都把目光从村里任何一个能看见院落的地方望过去。望得月明星稀,夜深色暗,司马桃花却没有走出来。有人去那门前房后暗伏着听了,回来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就都焦急起来,说司马桃花还在哪儿干啥呢?自己早都不是年轻闺女了,该知趣就要知趣了,还搅在那里做甚哩。望望天空,月亮已经东移,地上的月色淡薄了许多。就有人熬持不住要走了,要回家睡觉了。然就在这要走未走时,那儿的开门声和脚步声尖尖厉厉传来了,而且还传来了红亮亮的骂:

    “爬后墙上听啥?有工夫回家听你们家喉症快死的哭唤去!”

    是司马桃花出来了。她没有端剩菜盘子和碗筷,在村街上看了看那些都还等着没睡的一街的女人们,就迎着她们走过去。

    她们主动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都还没睡?”

    “还没哩。”

    “天不早了,该睡啦。”

    说话声像清水细河样汩汩潺潺着,她就从人群中走过了。身后的女人的目光,莫明地集中到她的头发和布衫上。在快落的月光里,她的头发是一种青白色,她的红布衫是一种紫黑色。都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啥,却没有看出来。她很平静很傲然地从她们面前过去了。过去了却在前面的男人们前站了下来,先是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呆立着,好像她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别人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沉默如一块黑布把村人们包起来。

    女人们又朝那儿围过去。

    就有一人朝司马桃花面前靠了靠,抬脚把炮筒烟拧灭在了鞋底。问说咋样儿?司马桃花不说咋样儿。她在男人群里寻着谁,看见了蓝柳根、蓝杨根、杜柱等晚一辈的人,却不见有司马蓝。她说我侄儿司马蓝不在这儿?村人就都忽然发现这一夜没有见司马兄弟们露一次脸,就都惊奇说他会去哪呢,他家也是一夜没有亮灯哩。司马桃花说,今后我再也不提他和竹翠的事了,说他要敢和四十不成家,我活着就不认他是我侄儿。

    就都品出了司马桃花的话的滋味儿,都把目光往院里投去了。

    司马桃花说:“我出来时卢主任正让四十学着刷牙哩。”

    人就不语。默得无边无际。

    忽然,那方院里的灯光灭掉了。一个村落全都暗下来。三姓村的人,似乎等了一夜,就是为了等那一窗灯光灭下来。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把目光从那儿收回来,借着月色,彼此望着,就有个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都回家睡去吧,明儿天该准备床铺的,给外村人准备好床铺,该准备烧柴的,没有柴火就把不成材的树砍掉。说三姓村人每一姓得再准备五辆架子车,该谁卖皮子准备准备就去教火院。

    说话的是蓝百岁。

    村人们就都陆续回家了,村街除了脚步,再没有一人说话儿。开门声,关门声都提心吊胆的小,到了彼此分手时,也都没有任何言语。村人们感到累了,感到了春天的后半夜,也还有浓厚的寒意。然回家躺到床上,除了孩娃,却很少有人睡觉,夜是旷古的静,连月隐星落的淡黑声音村人都清清晰晰听见了。且在这没有光亮的后半夜,躺在床上的男人和女人,还都听见了从那方院里传来的不绝于耳的白白亮亮的老床铺似乎要摇散的叽咔声,那声音直到天亮日出,方才罢休下来。

    这一夜,蓝四十的娘服毒死了。

    天亮时,那些一夜未眠的村人,起来后才看见,司马蓝独自一人,泥堆一样,在梁道上的一个高处,完完整整坐了一夜未动。来日,他就受寒发烧,整整三天高热不退,埋葬蓝四十的母亲时,全村人都去了坟上,唯他倒在家里床上。

    二

    四百多亩梯田的翻地换土是夏天将尽秋天将至完了的。外村人第二次来到三姓村,苦苦地和三姓村人干到农历六月间,走的时候把三姓村的闺女媳妇带走了五六个。那些外村单身的汉子们,日常间不动声色,到夜里把食堂的粮食偷到姑娘家里去,把工地新买的铁锨偷到姑娘家里去,后来村里的杏花、四草就跟着两个大她们二十余岁的男人无踪无影了。在村里狂疯庆典翻地换土完了时,她们的爹娘才忽然惊叫说,我家闺女哪儿去了,咋就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住了呢?

    就知道是跟着外乡男人逃走了。

    一查就少了五六个,最小的十四岁,最大的是三十几岁的寡妇。连蓝百岁的老二疯子蓝八十,也跟着一个大她三十五岁光棍走掉了。那男人家离镇上只有三里路,吃一顿饭就能到镇上赶个集。又半月,蓝八十半夜回了一趟家,把她刚嫁人的五妹蓝五十也给领走了。那一天,凡丢了女儿、媳妇的人家都在村头哭,说她走了也就走了,可人家明明知道她都活不过四十去,还不天天受欺遭骂哟,就有人出面解释说,领他们走的,最小的男人也大她们二十岁,人家是算好夫妻先死后死前后不差几年才肯娶了她们的。道理说清了,说清了一个村子依然是哭声滔天,满山遍野都是寻闺女和找媳妇。这当儿村长蓝百岁从家里出来了,他立在人前,说,有啥儿好哭哩,四百多亩土地换了一遍土,家家户户都能长寿了,丢几个闺女媳妇算啥儿。对着那些丢了媳妇的男人说:

    “你们刚过三十岁,还有几十年好活哩,还怕找不到媳妇呀。”

    对着那些丢了闺女的大人说:

    “你们夫妻离死还远呢,闺女走了不能再生吗?活着还怕生不出孩娃哟。”

    又说:

    “都下地干活去吧,该把秋天的早玉蜀黍种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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