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蓝端着碗到杜柏家里时,看见杜柏躺在院里的一张床上,手里翻着晒暖了的一本中药书,他把鸦肉放下来,站一会一句话不说从杜柏家里出来了。出来便莫名地不想再吃鸦肉煮菜了,他挡不住自己老想杜柏在日光下的床上看的那本书。
立在村中央的一个房角后,呆了好一会,他看见有人在锅边如拍西瓜一样拍肚子,看见有人扯着孩娃拿着碗筷往麦地外边走,听见父亲司马笑笑在对着村人们唤,说有盐了,也有野菜吃,每天每家还可以分一只黑乌鸦,从明儿开始,各家劳力都要下地干活啦。说日子还要过,小麦不能这样荒了哩,明天扛动锄的去锄地,抗不动锄的就蹲在地里拔草。
村人们擦着油嘴回家了。
锅灶边还剩下几个孩娃在锅里捞鸦骨。司马蓝朝那儿慢慢走过去。
迟走的蓝长寿对着孩娃们说,没吃够了你们自己到西梁沟里找鸦嘛,把草一揭开乌鸦就往沟底落,你们操起树枝乱打就是了。
孩娃们站在锅边不动了,他们都把目光落在司马蓝的身上去。仿佛就在这突然之间,他们明白了半月来村里每天分的乌鸦是从哪儿来的了。也仿佛他们本来就知道那乌鸦是因为他们先从西梁沟里提回来,才诱了大人们去那沟里打乌鸦,只是大人不说他们懒得去证实。他们想他们能打死几十只,大人们就更能打死几十只。可蓝长寿说,把草一揭开乌鸦就往沟底落,这话仿佛把孩娃们未及去想的谜底揭开了。他们都奇怪他们吃了这么多的乌鸦肉,可没有一个人去问那乌鸦是从哪儿来的话。他们都知道那乌鸦是从哪来的,可没有人去想那乌鸦在天上飞着怎么就会落下来。
“我们看看去。”司马蓝说。
他们就朝西梁下的沟里走去了。
他们一路上走得疾快,似乎想把滚圆的肚子立马累瘪下,不到沟里就有几个说肚子走痛了。可司马蓝不言不语,照样领着男女孩娃们朝着沟里走。到那儿大家就当的一声站住了,他们看见配成对儿的墓堆上全都盖上了厚厚的树枝和杂草。正有乌鸦在那厚实的柴草上疯刨着。直到他们到了乌鸦才飞去。把那树枝杂草揭开去,孩娃们稀哩哗啦呆住了,一对一对的尸体都裸在土坑里。死尸上全都没有肉,灰黑色的骨头架枯树枝样散在土坑里。雪白的虫蛆像白蚂蚁样成群结队在那尸骨架上游行着,从眼眶里走进去,又从嘴和鼻孔里爬出来,如队伍从这个城门开进去,从那个城门开出来。女孩娃们在揭第一个墓坑时看了一眼,啊一下就都僵住不动了,如雷击了一样脸色苍白了,呼吸断下来,人就待在那坑旁如尸一般僵硬着。男孩娃终是男娃儿,他们跟在司马蓝的身后,看着他在第一个坑边呆了呆,又用一根棍子把第一个坑上的柴草挑开了,把第二个坑上的柴草挑开了。把第三个坑上的柴草挑开了,最后就挑到他三哥司马木的单尸坑边不动了。热暖漆黑的腐臭疯狂地朝着他们嘴里、鼻里扑,气浪像森林一样把他们淹死了。
开始有乌鸦从山崖上叫着落下来,先是几只,后是十几只,最后就有成百上千只。仿佛是一个世界的乌鸦都来了,它们在这沟的上空盘旋着,黑云般卷过来重又卷过去,遮天蔽日地飞,不肯落下来,又不肯往别的地方去,急不可耐如烤焦了的叫声飞沙走石在沟里边。
它们被尸骨、虫蛆引诱得火烧火燎呢,男女孩娃们全都持了树枝等待着。
僵僵持持的时间在乌鸦们的脚下和孩娃们的头上吱吱响着流过去。
司马虎说:“我们藏起来它们就落了。”
司马蓝说:“你还没吃够鸦肉啊。”
司马鹿说:“我们把这骨头用草卷着背走埋到别的地方去。”
三朝两日之后,锄地拔草的村人们,把家里的鸦肉野菜吃尽了,又去西梁下沟里捕打乌鸦时,发现那十七个尸坑里所有的尸骨都无影无踪了。沟里静极,大批的乌鸦不知搬到了哪,只有几只孤寂无望地在崖上寒寒地叫。来人回村叫了司马笑笑,叫了杜岩和所有的男人,都站到那十几个尸坑边上,说回家把女人孩娃统统打了,不信他们不说把死尸埋到了哪儿,说这是埋死尸吗?这是存心断了全村人的口粮哩。司马笑笑就说断就断了吧,锄一遍庄稼我领着村人们去讨荒,这乌鸦是不能再吃了,村里已经有个人吃鸦肉死了哩,死了身子像中毒了一样黑。
男人们又惊又疑地望着他。
司马笑笑说:“你们没看到杜根这两天没去锄地吗?”
谁都不言不语了,都想这个杜根可真的不是东西哩,丢下孩娃不养,自己倒先享福去了呢。
第四十三节
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你打发人去窥探我所赐给以色列人的迦南地。”……摩西打发了人去窥探迦南地……他们到了以实各谷,从那里砍了葡萄树的一枝,上头有一挂葡萄,两个人用杠抬着,又带了些石榴和无花果……过了四十天,他们窥探那地才回来。到了巴兰旷野的加低斯,见摩西、亚伦并以色列的全会众,回报摩西、亚伦并全会众,又把那地的果子给他们看,又告诉摩西说:“我们到了你所打发我们去的那地,果然是流奶与蜜之地,这就是那地的果子。”
锄过了一遍庄稼,司马笑笑就在通往梁道的路口架了一张桌子,由杜岩坐在桌前,村人一家一家排成长队,他在一边叫着每家户主的名字。每叫一个,杜岩就在一叠纸上抽出一张。那纸上一律写着:
×××是善良人家,因耙耧山脉连遭天灾,炊粮野菜鸦肉断尽,饿死许多人畜,只好外出乞讨,饥荒之后,倘是×××一家不返三姓村以种地抗命为业,村人有权掘其祖坟,扒其房屋。
村长:司马笑笑(手印)
户主:×××(手印)
××××年××月××日
天有些阴沉,可云色不浓,像稀薄的烟雾在天空随意地飘荡。白光被云遮成了泥土的浅黄。人群中却是洋溢着一股不可压抑的欢畅。大人们以为把日子过到去世外讨饭,该是何样的一个耻辱,孩娃们却想可以到世外走走,也是因祸得福的喜悦。他们在人群中来回地跑动,小脸上虽是肿着,可有了喜悦的红色,如初升的日光一样,蓝百岁每叫了一个名字,他们就替父亲到那桌前站住,看着杜岩把提前写好的字条递给司马笑笑,司马笑笑便在村长二字后边按下自己鲜红的食指。继而孩娃去接那一张纸,司马笑笑说:
“让你爹来。”
户主便上前把手指在印盒里滚了,在自己的名上重重一按,孩娃们拿着那张纸朝桌子那边人堆去了。
空气中漫满了印泥的深红气味,如黄昏时落日的香味在村头流淌一样。从早上至日光泥黄昏昏的一团悬在山梁这边,村人各家各户就都完了协议,集合起来队伍,背了铺盖,拿了碗筷,朝外面世界去了。
孩娃们多都不在队伍中间,他们一人手持一张黑字红印的返村协议,乱麻团样裹在大人们身边,说说笑笑,仿佛不是跟着大人们去集体逃难,而是去镇上赶集,饿了还能喝一碗羊肉杂碎汤呢。
司马笑笑唤:“各家都把协议收起来,孩娃们拿着丢了咋办?”
又说:“蓝,把咱家的给我。”
杜岩说:“印泥都还不干,揉糊涂就没效力了。”
也就不再追问那返村协议,一任孩娃们如旗帜样举在手里,一群儿追在人群前边,跑得欢天喜地。泥色的日光,把山梁照成了一块积年不洗涤的脏布,这儿黑着,那儿灰着,见物改形地铺盖在耙耧山上。锄过的小麦地,野草没了,小麦稀拉拉地在田野上勾头弯腰,仿佛因了瘦弱,不能直起腰身,无脸面对对它们寄了厚望的三姓村人。到处都是无精打采。山梁上的脚步像枯萎的落果样扑扑嗒嗒。大人们先还走着说一些什么,后来就不再说话,脸上的沉默和土地一样厚重,散发着尘土的气息。女人们一团一团,扯着三岁两岁被司马蓝们丢下的小娃小女,说着日子的艰涩,把挎在胳膊里的碗筷篮子换到左边,又换到右边,弄落下一路凄楚的声音。就这个当儿,最前边孩娃群里传来了紫菜色的惊叫。
大人们唤:“咋儿哩?”
司马蓝说:“快来呀,小狗儿跌倒了。”
蓝长寿说:“快拉他起来。”
司马虎回话:“怕是死啦,拉不动呢。”
小狗儿是蓝长寿家老二,今年五岁,老大麻秆腿儿被送到了西梁崖下,剩下老二终是养活下来。听到这样的唤叫,蓝长寿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地难受,便淡下来快步走着。追到一棵柿树下面,拨开围成群的孩娃,见他家的小狗儿在地上躺着,额门上流出了一片血来,人连一点气色没有。杜柏在小狗儿手腕上学着大人样儿号脉,蓝长寿把孩娃从路中央抱到路边坐下,杜柏号脉的手还在小狗的腕上没有拿下,像粘在一起一样。
蓝长寿摇着孩娃说:“你咋了狗儿?”
杜柏说:“蓝叔,他死了,脉都没了。”
蓝长寿恶了一眼杜柏:“他不就是跌倒碰破一点皮嘛。”
杜柏说:“不信你问我爹。”
村里的大人就从后边围了过来。杜岩上前号了脉搏,又用耳朵趴在狗儿鼻上听了,果然说是死了哩,一丝声息都没了,脉像云一样散去了。
蓝长寿痴痴怔怔呆着。他女人就惊天动地地号叫,往狗儿身上猛扑。这当儿日光亮了一点。三姓村的百余人在梁上乱成一团,脸上呈出坡地的旱黄,说咋会跌一跤就死了哩,先前谁家孩娃没有跌过?别说流掌样一小片血,就是流案板样、席样一大片血也是常事,可谁就一跌便死呢。杜岩就解释道,这是啥儿年月,大饥荒里,人身上血都快要干了,谁流一点都会死呢。
村人便都哑下,看着蓝长寿夫妇和他们家跌一跤就死了的狗儿,想杜岩的话倒真是在理,这年月谁身上还有多少血可供流啊。问怎么走着走着就跌了呢?说是和人家娃儿并肩比看返村协议上谁家的印泥更红更大,不小心也就摔了。
也就死了。
蓝长寿家也就从此没了孩娃。
他哭着说:“我断子绝孙了哇,我家断子绝孙了呀……”
他媳妇说:“老天爷,你给我家留一个聋子孩娃也好,咋能让我两个娃儿死了一对?”
司马笑笑就上前说,把孩娃扔了算啦,哭能哭活?再哭一会大人还要死哩。说有地就有粮,有山就有柴,大人活下来就可以再生孩娃儿。蓝长寿的媳妇止了哭声,恶恶地盯着司马笑笑,说村长,孩娃是说生就能生的?现在饥荒,都出门逃荒要饭,人连一点力气都没了,还能生出孩娃?司马笑笑说,到饥荒过去生嘛。女人说要再饥荒个三年两年,狗他爹也就临了四十,该得喉病死了,我家还咋生孩娃?
司马笑笑被这问话噎住,回身到媳妇挎的篮里翻了一阵,什么也没翻将出来,就到大伙面前说,谁家还有吃的拿来,让他们夫妇留在村里守村生娃。这样叫了,村人先都默着死去活来地不发一言,沉沉一片,如竖起的一片死尸。到了末后,蓝百岁走回到女人梅梅面前,说她娘,都拿出来吧,好坏长寿是一姓人哩。梅梅便从怀里摸出了半块黄面烙馍。杜岩给媳妇递了一个眼神,司马桃花从腰里解下一根指头粗的裤带,从裤带里倒出了半碗小米。还有别的女人,有的从口袋掏出一把蒸馍布包的干蚂蚱粉,有的掏出了一根晒干的熟鸦肉腿或翅膀。七七八八,在蓝长寿的篮里放了半篮。到了这个当儿,司马笑笑的媳妇忽然解了裤子,赤裸了身子,从裤里撕下一个袋子,竟往那女人篮里倒了半碗白面细粉,把大家惊得呼吸都憋在喉里。
“天哟,你家还有白面!”
“是鸦骨头粉。”
说前些日子村里架三口大锅吃鸦肉,她半夜起床去把那鸦骨头捡了回来,晒干捣碎碾成了骨粉。村人就都敬了这媳妇的精明,说有这样的女人,你家蓝、鹿、虎怕再饥荒十年,也不会活活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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