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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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节

    他们离开埃及,整整过去了四十年,就到了耶和华赐的迦南那流奶与蜜之地。

    各家的门环、门铞都已经抠了下来,你人从村里走过,能看到一扇扇的门上睁眼张嘴的黑洞。日头若从那洞中透过,就落下一对儿圆团,金币样亮在门的这边或者那边。前天,男人们都挑着铁器下山换粮去了,走的时候交代孩娃,再找找家里,看哪儿还有碎铁。司马蓝提着娘烧火用的一根细铁棍和祖传的洗脸铁盆从街上走过去,用铁棍把那脸盆敲得咿咿呀呀,司马虎跟在哥哥的身后,踢着那敲声就如踢着路边的青色瓦片。司马鹿在司马虎的身后,拉了一个大的竹筐,走过去留下行行尘土的划痕。他们从谁家门前过去,谁家的男娃女娃就都把头从门后探了出来,问收铁了?司马虎抢着道,快把你们家的拿来。那探出的脑袋一闪,又缩了回去。这是日升时候,山脉上火烧一样红艳,远远望去,田野上如在燃烧着漫无边际的火焰。有一股焦苦的日光味道,在那火苗上跳跳荡荡,飘进了村落的街巷。司马蓝说把筐放在这里,司马鹿就把竹筐放在了村里十字路口的中央,司马虎便接过哥哥手里的铁棍铁盆,站到路边的碾盘上,敲得暴风骤雨,雪花冰雹。孩娃们就都从家里走了出来,一律的手里拿了钻天挖地寻到的铁物。蓝九十拿了一根半尺长的铁丝,蓝八十拿了一个旧的锅铲。四十和三九,两个人抬了一把木锯。她们朝十字路口走着,脸上都放着收获的光彩。胡同这边的杜桩杜柱,一个拿了父亲的木匠刨子,一个拿了还未曾用过的木匠铁凿。随后的杜柏,拿了一把铁勺,竹翠拿了村里唯一的一个洋瓷茶缸。他们从家里出来,司马桃花就在后边追着唤道,那勺和瓷缸都要用哩,杜柏就说,不是还有一把新的木勺嘛。做娘的就在后边如被揭了底样,不再追着唤了。到十字路口,都用力地把器皿丢进筐里,看谁拿的东西贵重,看谁的东西发出的撞击声响亮悦耳,谁的脸上就荣耀出不同凡响的光芒。日头已升至村头,似枯似荣的桐树、榆树,在这个季节不断有叶子过早地飘落下来。偶尔响起的知了的叫声,疲累老人的嗓子样,从孩娃们的头顶缓缓地流过。没有狗,没有鸡,也没有别的家禽。孩娃们若在那儿不言不动,你就会以为人世呼呼啦啦死了,找不到啥儿能证明世界还有活着的东西。竹筐已经满了。他们一连三天在这集中铁器。他们这样就使人感到耙耧山脉还在为活着大声地喘息。能听到日头落地时的金色声响,能闻到各家开门关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呀干裂裂的柳木和榆木的气味。他们围着那一筐铁物,司马蓝说四十,你家真的没了?四十看了一眼九十,说你问我姐,连门环都抠下交了。司马蓝又问杜根,你爹不是还有一把大锯吗?杜根说是你爹让留着,说过几天伐树时用哩。又问杜柏,你家切菜的刀呢?刀交了咋样做饭?杜柏说,我娘不让拿哩。司马虎就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家刀都交了,是去年我爹卖皮买的,比你家刀还新哩。司马蓝就说,竹翠,你回家把菜刀拿来。竹翠就颠儿着瘦身走了。走了,十来个孩娃,就都一律回了家去,转眼都拿了一把菜刀回来丢进了铁堆,做娘的在后边追着大叫,说以后就不过日子了是吧?司马蓝就对那叫的女人说,以后卖了皮子再买。那女人就立在门口或者街上,想这小小孩娃,口气倒是真不小,倒真是他们司马家的人哩。菜刀都拿来了,司马蓝说回去把各家锅也都端来砸了,孩娃们就都怔着不动,说用啥烧饭?司马蓝说山外的人都一村一个食堂,我们留着那煮鸦肉的大锅也就行了。回头又说,虎,你先回去把咱家的锅端来砸掉。司马虎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转眼间头顶着一口黑锅走出来,到十字路口往地上一摔,说娘一进茅厕,我端着锅就跑了。望着碎在地上的锅片,在日头下闪着黑红的锈光,司马鹿把它一片一片捡起来扔进铁堆,发出黑色亮堂的哐啷之声,孩娃们的耳朵里便充满了快乐的声音。他们都又往家里走去,都从家里顶着一口饭锅出来,身后都跟着追来的母亲,说疯了你们疯了不是?司马蓝就说,要学外村人吃大伙饭呢,还要锅干啥?一行黑锅在胡同里跑着,像一串硕大的乌鸦在半空游移。跟着砰砰啪啪、摔锅砸锅的黑色声音,像雨注样漫满了村子。那追来的女人就不再追了,就在原地叹了长气。铁堆越来越大,并不比三天前大人们挑下山的铁物少了多少。于是孩娃们受了鼓舞,都兴奋得想要跳将起来。交了菜刀,摔碎了铁锅,各家还有什么铁器?这样问了,都相互看着,司马蓝说:“走,都跟着我到各家找去。”孩子们就都蜂拥着去了。杜桩杜柱和司马虎紧跟在司马蓝的身后,别的一些男娃女娃,犹犹豫豫之后,也都跟将去了,只有杜柏立在那堆铁旁未动。司马蓝扭头唤道,你跟我走呀杜柏?杜柏说你这是去抢人家家哩。司马蓝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还是能认下药书的人呢。就进了村头的第一户蓝姓人家。女主人正在灶房淘洗讨饭带回来的菜叶,见秋风秋叶样进来一群孩娃,惊问要干啥呢?说找铁让人家炼钢给咱们换粮哩。女人说家里连铁腥气也没了,眼尖的就看见门里墙上挂了一把铁锁,一串钥匙。司马蓝说门铞、门环都没了,还要门锁干啥?就有孩娃上前把那锁和钥匙摘了。到了另一家哩,看见了门后窑窝藏了一个犁铧,问这么重的铁还藏着干啥?说全村就剩这一个铧了,难道以后就不犁地了吗?司马蓝说要换粮食吃呢,需要了再买不迟。那人说去哪儿买?你知道一面犁铧多贵?司马蓝说去城里买,再贵也顶不过一寸皮钱。那人说卖你的皮行吗?司马蓝拍了大腿,说行呀,早晚得卖,现在卖了长得还快呢。就又去了一家,屋里屋外没有闻到一丁点儿铁味,要走时看见窗台上有几块砖头,砖头下是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那布里包了十二个又长又大的铁钉,说你家还藏着铁呀!说那是封棺材用铁钉。铁钉就不是铁了?断然拿着走掉。一家一家进去,一家一家出来。原来村里各家都还有着铁物,有的藏了一口锅在床下,有的藏了一个铁勺或者锅铲在风箱缝里,有的家木箱盖上,桌子抽屉的口上,竟还有铁环铁扣和锁,一套儿齐齐全全。说一句你家不要粮食了吗?那家人说你拿去就是,命都没了,还留一块铁作甚,就是一块金也没用。街道上塞满了孩娃们快捷轻巧的脚步。黑紫锈红冷冷的铁腥气和着从木板上抠下时捎带的温热乳白的木头味,在村子里细雨和风样飘散流动。日光中有了许多铁光。田野上不断地传过扔铁掷物的叮当碰撞。当那堆铁物埋了竹筐,变得如坟头一样大时,日头移至了村顶,大人们从山梁上走了回来。

    他们挑回了一担粮食。

    去时是十一担铁物,回时一担粮食。

    一担粮食在前,男人们一跟一地鱼贯在后。末尾是两个人抬着的一个简易担架,一两根槐椽,一根麻绳,喉病日重的司马笑笑在那担架上躺着,脸被日光照得苍黄苍白。到村落中央,他从担架上坐起,喘了一口长气,看看那一堆铁物,笑了笑说:

    这又是一担粮哩。

    不消说,最先跑到担架边的是司马家弟兄。司马蓝说,爹,你卖皮了?司马笑笑把手在司马蓝的头上摸了,说这时候能卖出去皮子就算赚了,说你爹我有一阵喉痛得厉害。说这痛怕是吉兆,怕是要下一场救命的雨哩。然后就从担架上走下,敲了几声钟后,唤上蓝百岁朝村外麦场上的仓库去了。

    开始了分粮。

    每分一家粮食,司马笑笑都从另一个袋里挖小半碗深红的油菜种子随那粮食递将过去。

    ——饥荒快过去了,下罢雨就把种子撒上。

    ——会下雨吗?村长。

    ——不下雨我刚得喉病会痛得死去活来?

    ——只要下雨,就把油菜种上。

    ——知道了,村长。

    粮食分完了。

    村人们在十字路口竖了一片,司马笑笑说,都回家去吧,宁可饿死都不能吃一粒油菜种子,下完雨谁家不去种这油菜,谁家的祖坟让野狗扒开,骨头晾在路边。

    第四十五节

    耶和华吩咐摩西说,“你上这亚巴山中的尼波山去,在摩押地与耶利哥相对,观看我所赐给百姓的那流奶与蜜之地。你必死在你所登的山上,归你列祖去,像你的哥哥亚伦死在何珥山上,归他的列祖一样……我所赐给百姓的流奶与蜜的迦南那地,你可以远远地观看,却不得进去。”

    于是,耶和华的仆人摩西死在摩押地,正如耶和华说的。耶和华将他埋在摩押地、伯毗珥对面的谷中,只是到今日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

    几天后果然下了一场雨。

    油菜种子如期落在了田地里。

    当油菜苗长到筷子高低时,村里各户的粮食又一次吃尽了。各家都没有铁再去换粮了。被伶俐女人藏起的几口锅,在村里也闲置得开始锈蚀,再也不消如第一次换回粮食后,像司马笑笑安排的那样,一条胡同一口锅,这家用了那家用。离麦熟仅还有半个月,也许二十天。小麦虽稀疏异常,却终归是能打下一些粮的。就是说,再有半月二十天的熬持,日子就和夏粮接续上了。可这当儿粮食悄无声息地彻彻底底吃尽了。去西梁沟里寻鸦,那崖上倒还是星星点点地黑着,可没有诱饵,那鸦压根就不往沟里落下。村人们又开始从家里出门去寻找吃食。又开始掐野菜,剥树皮,又开始有人因为水肿饿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用手去他身上按一下,像按在泥上样,陷下的坑就再也弹将不起来了。死亡又开始在街上晃来晃去地走,脚步声清晰可辨,在这家门口停停,在那家门口站站,不知道谁家门口,它会突然拐进门里。坐在院落里,司马蓝总能看见有一道身影在大门外游游荡荡,如风样刮来,又如风样刮去。他想,村里准要有人该死了。想该死的那人也许就是爹哩。自两个月前爹被换粮食的村人抬着回来,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爹要死去了,蓝百岁要做村长了。那时候爹在十字路口给人分油菜种子时,他看见爹脸上的光色灰灰黑黑,像飘动的一块脏污的纱布,而蓝百岁脸上的光却隐了红亮,有时还有些耀眼,像雨前闪电的余晖停留在他的脸上。两个月来,爹躺在床上,统共下不了十次床,村人们都三次两次探望,唯蓝百岁每天都来一次。他来了,就一根枯桩样扎在黝黑屋里或坐司马笑笑的床边,只那么坐着,明明灭灭地抽烟,却很少说出一句话儿,然在忽然一天,他脚一踏进屋里,就冷丁儿说了一句:“笑笑哥,要种油菜不行,我就把地里的土翻换一遍,挖下二尺、三尺,将旧土压下去,把新土翻上来。”

    说这话的时候,司马蓝正把一碗清汤菜饭端给爹,他就看见司马笑笑那当儿从床上撑着身子坐起了,借着窗光望着蓝百岁的脸,像要从头开始认识蓝百岁一样。等把蓝百岁吸着的烟看灭了,把蓝百岁的眼睛看慌了,把蓝百岁看得在床边没有半点自在了,他就又如倒塌一样躺下来。

    “不是我不想把这村长让给你们蓝姓哩,不是说杜岩是我妹夫哩,又识几个字,实在我怕你百岁没帅才,领不起村里的一摊事。”

    从此,蓝百岁就很少再来司马家里了,很少再到司马笑笑的床前了。然父亲司马笑笑,却在嘴上常常提到蓝百岁,有时会问司马蓝,说这几天咋就不见了你百岁叔?有一天,司马蓝看见门前过去了一个人,影影绰绰像是蓝百岁,又像是一道人的死影儿,他迅速从院里跑出去,却见大门外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极力朝着远处瞅去,看见村里的男人们都无奈地集在村口抽吸干树叶,吐得云天雾地,使得男人们像坐在云彩里。对面坡上深水般的草地中,有掐菜的女人,腰身一弯一直,如淹死了的瘦羊浮在水面上。在坡腰上那片荒草地,他们在做过长寿游戏的地方,那儿依然聚着村里的孩娃们。司马蓝看见弟弟鹿、虎和四十、竹翠、杜桩、杜柱都在那大草窝里围成一个圈,只有杜岩坐在最中间。他不知道杜岩在讲啥儿,孩娃们一个个听得神舍厮守,一动不动。

    司马蓝朝山坡的荒草窝儿走过去。

    他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对话声,害怕再一次看到那一道黑影儿,他淡下步子,但没有扭回头。

    ——村长,你病轻了?

    ——死不了。你去了哪儿?

    ——娃他娘昨夜饿死了,我看你有病,没有惊扰你,自己把她背到坟上埋掉了。

    ——没弄副薄棺材?

    ——不喂乌鸦,留她一副全尸就对得起她了,还弄啥儿棺材哟。

    脚步声像淡黑的花朵在日光里飘走了。

    司马蓝回过身去,又看见一道黑影,拐过一棵老树不见了。他终于诧异起来,想爹是果真要死了,黑影先在他家门口徘徊不止,现在爹走出家来,那黑影又跟在了爹的身后。他朝爹的方向走过去,说爹,刚才是谁和你说话呀?爹回身说我去找你姑夫哩,刚才说话的是你蓝家的一个叔。问说了啥儿呀?答说他媳妇饿死了,埋到坟上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司马蓝站着不动了。

    他看着爹往姑夫杜岩家里走过去。

    在那棵老树下站了许久的工夫,直到看着爹把姑夫从荒草坡上叫回去,到村口男人们中间坐下,说了一阵话儿,又同姑夫到了自己家里去。这个当儿,娘从村外掐菜走了回来,唤司马蓝立刻回家去。

    司马蓝就回到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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