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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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如筷子一样短暂的幼年和童年相交的日子里,唯一使司马蓝不解和焦虑的就是,他弄不明白村人,为啥儿活着活着就死了,为啥儿一说谁谁的喉咙红肿了,过些日子村人就该抬着棺材把那人埋到坡地了。然后村头的饭场上就没那人的影子。你去他家借家什时也听不到那人说话了,从此,好长的光阴,那一家都在村里默不作声了,不说不笑了。和那死了的人年龄相仿的大人们,埋了死者,坐在山坡上的日光里,望着面前的一堆黄土,谁都不言不语,脸上青青白白,沉默得死去活来,却都把旱烟吸得云天雾地,草深土厚,最后到该吃午饭了,村头传来了哪家女人的唤,就有人站起来说,都回家去吧,猫最大活五岁,狗最长寿活不够十二岁,牛马累死累活一辈子也不过才活十几年,村里人能活三十八九还要咋样呢?该知足尽了,回家吃饭去吧,吃过饭还要往地里送粪哪。

    村人就都走了,脚步声寂寂乱乱。

    遗落在身后坟地灰哀哀的叹气,悠长十里,像刚死了男人的女人那悲戚的哭泣一模一样。从此,死就毛茸茸地在司马蓝的心里生根了,风调雨顺地长起来,到四岁五岁时,想到死他就彻夜不眠了,苦思冥索到天亮,穿好衣服,坐在大门槛上,听着日光在树叶上哗哗哩哩地流动,恐惧在他心里就山山野野了,死亡给他带来的惊颤,像冰粒儿一样,在他猛然的一个哆嗦中,噼里啪啦,从身上抖落下来,滚得满世界都是了。

    一天,山梁上路过了一个老人,七十岁或者八十岁,到哪儿走亲戚,走乏了,要找一碗水喝。村人回来立在村头唤——孩娃们,都快看呀,那人的胡子和筷子一样长,白得和雪一模样。

    司马蓝就跟着三个哥哥到梁顶上看胡子。他就看见一村的男娃、女娃都在山梁上,杜柏扯了他的妹妹杜竹翠,蓝百岁家的七个女儿,由高到低,排在那儿,小辫子一个挨着一个,像一排倒挂在半空的柳树枝,还有柳根、杜桩和别的奶娃儿。他们看见老人喝水时,把他银白的胡子用手捺下来,然后再把双唇放到碗沿上,尽管这样,他上唇剪过的胡子还是像刷子样浸在碗里了。孩娃们听到了胡子在碗里发出了刷锅样白啦啦的痒耳的声。接过老人喝完水的空碗时,有人发现那碗里留下一根上唇的胡子,一寸长短,比头发粗壮,贴在碗里像一根发光的银丝。

    村人把那根胡子像从饭碗边上捡一根头发一样扔掉了。

    司马蓝听到了当啷一下,一条白亮的声音从地上跳起来。

    老人往耙楼山外走去了。孩娃们像终于看见了稀珍的宝物,满足了渴久的眼福,明白老人的胡子原来果然如大人说的一样,长久不剪不剃,会如火燎的白粉丝一样卷起来。他们回味着胡子的形状模样,高高兴兴回村去了,唯司马蓝留在了梁的路边。他拨开路边的草丛,在一棵蒿草棵上找到了那根银胡子。那胡子架在蒿叶上,在日光中发出的光亮,像一根缝被用的头号长针样闪闪烁烁。他捧着胡子闻了闻,有一股浅淡的酸汗味,如晒热的醋样流进了他的鼻子里。

    伸下脖子,哐咚一口,他把那酸汗味咽进了肚子里,这时候父亲司马笑笑从村里出来了。父亲满脸沮丧,像正吃饭时弄打了一个碗。父亲走来说,蓝娃儿,你小叔快死了,他一辈子没合铺,没孩娃,他想死前见见你们弟兄六个呢,你哥你弟们都去了。父亲站在他面前,秋天的日光把他的眼睛照成一条线,那双眼睛就像刚脱了壳的毛虫儿。他望着司马蓝捧在胸前的手,问你在看啥儿?司马蓝说我拾了一根白胡子。说那老头有一百多岁哩。说人家的胡子比筷子还要长,喝水时胡子在碗里搅着哗啦哗啦响。

    父亲痴痴地站着,问他人呢?

    司马蓝朝山梁以西指了指。

    父亲让他赶快回去看小叔一眼,说慢一步就见不到小叔了。然后,父亲就往山梁西边流星着走过去。

    司马蓝没有回。

    司马蓝一直站在那儿看胡子。他发现那胡子其实并不是银白色,发现那胡子的银白下面有一层深暗的黄,还发现那暗黄在日光中晒久了,会从胡子的这头液体样流到那一头。流到那头,那头的银白就变混沌了,这头的银白就成苍白了。他闻到胡子的热酸气息中,还夹有一股浓烈的生肉味。生肉味是从胡子的根部发出的,他拔了自己一根头发闻了闻,闻到自己头发根上的生肉味如水一样淡,不浓不烈,他想那老人七老八十,也许都已经百岁了,胡子还有黏稠的血腥味,可我还不足五岁,正是发育的当儿,头发根上带了一粒白肉,血腥味却还没有他的浓。他想,三姓村人的头发拔下来都没有血味吗?想,是因为头发上没有血味才活不到老的吗?想我到快死时下巴上能长出银白的胡子吗?

    父亲回来了。

    父亲说你没回家看你叔?说你叔只有一气两气了,你不看他就再也别想见他了。

    司马蓝盯着父亲的头发不说话。

    那老汉八十四岁了,父亲拉起司马蓝的手,说那老汉也说他平常不吃啥特别的,人老几辈都种油菜,都吃油菜叶、嫩菜棵和菜籽油。

    司马蓝依然不说话,被父亲拉着手,走在回村的路上,就像自己被挂在一驾疾行的马车上,他把目光从父亲的头发上移下来,勾着头看父亲黑乌碴碴的短胡子时,听见从他家院落里,打开的水闸样,突然暴流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唤声。哭唤声飞过来砸在父亲的脸上,司马蓝看见父亲的脸色哗啦一白,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说你叔死了,你叔今年才十七,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冲着哭声往家里跑。

    司马蓝的手一下捏紧了,那根胡子在他手心铁丝样硌着他手上的肉,冷汗从手心挤出来。

    小叔果然死了。

    司马蓝和父亲回到家里时,村人正把门板摘下来,架在凳子上,又在门板上铺了一层谷草,一领席子,然后把小叔抬在草铺上,忙三忙四,趁着他的身子还发热,准备着给他换衣服。森、林、木和弟弟鹿、虎都跪在草铺下,年幼的哭声像春天抽在风中的嫩树枝样单调而又柔美。司马蓝木呆在忙乱的人群边,双手捏成拳头儿,如冻结实的两个小冰球。村长杜拐子指挥着忙丧的村人们。蓝百岁在给死人脱衣裳,他先弯了小叔的左胳膊,把他的布衫胳膊脱下来,然后把他翻个身,左在下,右在上,便把他的整个布衫脱掉了。给小叔穿新衫新袄时,蓝百岁伸伸展展把白衫套进袄袖里,把袄袖套进小叔的右胳膊,再把他翻个身,右在下,左在上,便把上衣穿上了。

    杜拐子用手撩起叔的袄角看了看,又在那袄上抓了一把,说新花呀,这么厚,可惜了。

    母亲哭着说,他一辈子都穿他哥退下的旧棉袄,死了该让他穿一件新的了。

    就又如端碗吃饭样娴熟地给他穿棉裤。

    衣服换过了,小叔的胳膊不肯温温顺顺放到身边上,蓝百岁拍了拍小叔的脸,说你忍点疼,便一手按住小叔的肩,一手捉住小叔的手,用膝盖一顶,咯咯嘎嘎,一声断裂的冷响,小叔的一只胳膊就直直地顺在了他身旁。

    司马蓝在草铺一边,心里一阵寒冷,感到一股凉气从他的骨髓中迅速地流过去。抬起头,他看见三个哥哥的哭声戛然中断了,他们的脸色忽然白起来,惊惧像霜样浮在那三张大人似的老相脸儿上。

    司马鹿抱着母亲的腿。

    司马虎趴在草铺的凳腿下,追着一个跑着的蜘蛛,要往嘴里吃。

    又传来一声冰冷的咯嘎声,小叔的另一只胳膊也顺在他身边。

    左腿,咯咯嘎嘎——伸平了。

    右腿,咯咯嘎嘎——伸平了。

    肩膀,咯咯嘎嘎——躺平了。

    脖子,咯咯嘎嘎——弯着枕上枕头了。

    这当儿母亲拿了一方白织布,像蒸馍布样走过来,递给蓝百岁,说让孩娃们来最后看一眼,就把弟的脸给盖上吧,盖棺再看会吓着孩娃们。

    司马蓝就是从这个当儿明白了死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落日浅红,院落里树叶在旋着飘落,父亲、母亲和村人们站在草铺边,让他们从老大司马森开始,依次从小叔的死尸面前走过去。轮到他时,他走到草铺前,从草铺上伸出的谷草哗啦一下挂了他的手,有一股黑冷的气息,就从小叔的身上传到他的手里了。他感到他手里捏了两把冰冷的水,扭了一下头,那张死人的脸便砰的一声撞进了他眼里。小叔脸上几天前还有的红润鲜活不见了,留在人世的是一脸冷硬的菜青色,菜青里有一层凸凸凹凹的黑,就像薄亮的菜叶贴在黑色的土地上。小叔的鼻子微微地歪斜着,右嘴角如被绳牵了,吊挂在右半脸的眼角下。司马蓝不知道他为啥死了会成这副模样儿,十年后父亲死了时,他才明白小叔死时,喉咙一定撕心裂肺地疼,疼得脸都扭曲变形了。那时候他被小叔的恶像惊住了,站在草铺前,一动不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会死吗?我死了也是这样吗?直到他身后两岁的弟弟司马虎推了他一把,他才从惊恐中醒过来,又往前走了一步,走过小叔的尸体时,惊叫一声,便吓得瘫在地上了。

    是小叔的死尸拉了他的手。

    因为蓝百岁扭着小叔的胳膊给小叔换穿寿衣时,蓝百岁的膝盖把小叔的胳膊肘儿顶曲了。小叔寿袖外的青手指就如椿树枝样勾起来,司马蓝从他一侧走过去,他的勾指就抓了司马蓝半松半紧的拳头儿。司马蓝感到右手的中指被小叔拉住了,寒气又一次袭遍他全身,连他小小脉管里的血流都在转瞬之间闸下来。他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娘,脆白的唤声如折断的树枝样,咯咯嚓嚓颤抖着,轰一下就把一个屋子填满了,然后他就像一兜水样瘫在了娘的怀里。

    当司马蓝从娘的怀里醒过来,已是落日净尽,村落里布满了黄昏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草香的气味,小叔的草铺已经被抬在了院外的空地上。不知从哪年开始,那空地就是三姓村东半村人灵棚的专用地,东村人死了都在那儿搭灵棚,西村人死人都在村西牛棚前的空地搭灵棚。哭声像旱天的河一样断下来。司马蓝偎在娘的怀里,他感到娘的怀里又暖又热,强烈的奶腥气,熏得他喉咙仿佛有干香的稻草在抽来抽去。他挣了一下身子,母亲的喜悦便挂在脸上了。

    他醒了,母亲大声地唤,他醒了。

    叫他先吃饭,父亲说,先喝一口水。

    司马蓝听到了一股轻柔细腻的喃喃声,这时忽然大起来,像虚软的棉花绳样从他的耳边抽过去。他努力把自己的眼睛睁大些,看见屋子里挤满了人,蓝家的七个女儿都在界墙下,她们的母亲梅梅披头散发,跪在屋中央,面前烧了三炷香,手里拿了一把牛尾巴似的棕刷子,在空中边舞边唱。他听不清她的唱词儿,可他明了她是正在乞求他的魂儿赶快回到他身上,并且永远也不再离开。他还听见她在乞求中,不断地怒骂他的小叔,说小叔无情无意,自己离世走了,还要拉上自己的亲侄儿。

    司马蓝有些感激这位几年前曾喂过他奶水的女人,并且给他起了名字,叫司马蓝。他转了一下眼珠,看见原来躺放小叔死尸的地方,坐着、蹲着村里的男人们,他们的说话声,像他们吸吐的烟雾缓缓流过来。

    父亲说,今儿那老汉也说人家是成年累月吃油菜。

    蓝百岁说,吃油菜就行了?

    村长杜拐子说,我喉咙疼了,活不了几天啦,药书上都说没法儿,还是让女人多生孩娃,让孩娃们从小多陪死人吧。村长说到这儿,用手在喉里掏了一下,咯出一口带血的痰接着道,我死了停尸半月,让全村十岁往下的男女娃儿都去陪夜,从小就让他们明白死就死了,就和灯灭了一样,没啥了不得的事情,别一辈子活在世上,对死惊惊怕怕。

    就都一片沉默了。

    司马蓝听见了从那沉默中挤出了一丝哭声,把头往娘的怀外伸了伸,看见杜梅梅不再喃喃下神了,她的七个闺女也都不再看她了。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在盯着村长嘴里说出的话,像盯着飘飞的柳絮一样儿,就都看见,姑姑司马桃花,在他男人杜岩的身后蹲着,一只胳膊搂了女儿竹翠,另一只胳膊搂了孩娃杜柏,凄婉的哭声,像房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秋雨水。

    第四十八节

    冬天到了。

    有天夜里,村长让他的儿媳司马桃花和儿子杜岩不停地把村里男人往他床前叫。每进去一个男人,在他床边站苍蝇蚊子那么一点工夫,就都出来了。进去的脸上平平静静,出来时都泪水汪洋。问说了啥?答还是那事儿。男人们在杜家院里擦肩而过时,这么两句话,就都明白村长的喉病加重了,多则三五个月,少则十天半月,也就要离开人世了。于是,在初冬的那个夜里,女人们不知道村长给男人们一一说了啥,男人们回到家,先在床上静默悄息地躺一阵,然后冷丁儿就从床上坐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起了房事来。

    初冬的寒气里还夹杂有秋末最后的黄香。玉蜀黍秆都靠在房前屋后,未及干枯的气息和挂在檐下、树上的金黄的玉蜀黍的味儿从门缝叮咚着挤进屋子里,醒着的村人们,都闻到了那半潮半暖的浅黄色的气息。村街上夜深人静,飘零的枯叶声如更鸣一样响亮。司马蓝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了原来的床上。原本他同虎、鹿与母亲是睡在东屋床上的,可他翻了身用手去摸母亲的奶袋时,却摸着了哥哥司马森那和石头一样的头。

    他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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