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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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有哭声雨淋淋地响起来。

    ——哎,蓝哥呀,他亲了我一百下。

    ——那他就活一百岁。

    ——哭声就没了。

    ——司马蓝哥,你亲了我俩几下呀。

    ——你俩别说话,你俩都说你们生了十个孩娃儿。

    ——那我们就生了十个娃。

    ——那你们也活一百岁。

    ——可我亲了一百三十七个嘴。草枝,我是亲了你一百三十七下吗?

    ——不管你,反正我生了一堆娃。

    ——多少个?

    ——像母鸡抱蛋一样一堆儿。

    ——多少个?

    ——像抱蛋一样三十个。

    ——女人一辈子最多能生十个娃。

    ——人家说村里有人生过十二胎。

    ——那有一半是死胎。

    ——死胎也是一胎哩。

    ——那也才是十二胎。

    ——那我就生了六个男娃儿,六个女娃儿。

    ——那你就活一百二十岁。

    ——木哥,你亲了六十姑娘多少嘴?

    ——二百嘴。

    ——那你就活二百岁。鹿弟你哩?

    ——二百嘴,也是二百嘴。

    ——那你也活二百岁。

    这当儿,杜桩想说出一个天大的数字来,他张了张嘴,要说时看见沟顶上站了一群人,淡淡的黑影像树身一样倒在他们的身子上。孩娃们回过头,看到了真的村长领着村人们收工回来站在沟垴上。司马笑笑手里拿着一把锄,蓝百岁、柳根爹、杨根爹和蓝长寿扛着铁锨,杜根挑着一对箩筐。他们并排在一棵桐树下,女人们则团成一堆站在沟北沿。一村的大人们看着孩娃们一对一对,就像看了一场戏,脸上洋溢的快乐从沟顶跌落在沟底孩娃们的脸上去。

    他们的爱情戛然止住了。血红骨白的生活云涌雪飘一样又把他们淹没了。

    第五十三节

    村长杜桑死了。

    这一天天象反常。云是青红色;天低得很,整日不散的冬雾,一线一线绕着脖子。风硬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吹。卖皮子的人们,刚踏上村头的梁道,孩子们连司马笑笑给分的糖豆、芝麻糕都还未及吃尽最后一口,从村子里就传来了司马桃花白亮亮的唤。

    ——不好啦——我公公死了——

    ——不好啦——他说死就死啦——

    ——他说死就死啦,可男人们去卖皮子都还没有回来呀——

    牛车轮的叮当也就加快了,车板上的担架摇摇摆摆,司马笑笑从担架上翻身而起,问身边的杜柏和竹翠,是你们娘的叫声吧?杜柏说像是哩。司马笑笑脸上的因寒而青就渐渐消没了,变得红润起来,仿佛有热毛巾暖过一样,血在他身上流得哗哩哗哩。车上坐的跑不动路的男娃女娃们,都听到了那热暖的血流声。司马鹿说,爹,你的脸上好红呢。司马笑笑没有理老五,回身对跟在车后的森、林、木说,快跑回村里看看是不是村长死掉了。

    司马森就下山的鹅卵石样朝村里滚去了,杜岩和竹翠也从车上跳下跟着跑回去。

    不一会,司马森又鹅卵石样从村里滚回来,钉子样在村头打住,把牛车拦了说,爹,村长真死了,姑在村里挤着乱叫哩。

    司马笑笑脸上便亮光闪烁了,他从牛车上走下来,扶着车栏,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乱糟糟的。村里的女人们跟着司马桃花团着走来了,一片怀孕女人胀着肚子走来就如手里推了一片车。死了的村长是她们的本家哥,因此她们脸上的急迫便焦黄雪白,花花搭搭一层往下落,看见司马笑笑就说,不好了,天塌啦,村长死掉了,你们再不回村就没法儿收拾啦。司马笑笑问,啥时儿死掉的?司马桃花说,实在太冷了,怕要下雪呢,没到三九我家缸就冻裂了,我公公在床上躺着说,把床头的粮缸滚到灶房当水缸。我把粮缸滚过去,到半坡泉里挑了两担水,到屋一看他人就死掉了,脸青得和苹果一样儿。

    司马笑笑盯着桃花的脸,真死了?

    司马桃花说,身上都硬了。

    司马笑笑问,咋会说死就死呢?

    他媳妇杜菊说,总得有个兆头吧。

    杜梅说不是说水缸裂了吗,缸裂就是兆头哩。

    司马桃花说,早上、中午他都喝了一碗鸡蛋面汤呢,还问你们卖皮的咋还不回村呢,可灶房里的水缸咔嚓一裂口,水就流了一地,你们就回了,他就死在床上了。桃花说得不快不慢,就像村人回来了,她把景况说明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刚刚脸上的青白色的惊恐和紧张,在看到了哥哥司马笑笑之后,慢慢消退了。

    司马笑笑拐着腿,回身看了随后从梁上走回的男人们,把妹妹叫到一边去,说了几句啥,司马桃花的脸砰地呆白了,成了一张霜冻的纸,可司马笑笑又说了几句啥,她的霜冻就缓缓地化开来,那张脸又一如往日那样微微红着俊俏了。这时候拉在牛车后的男人们走到村头来,他们手里拉着没有坐车的孩娃们,看见围成团的女人,老远说不用来接哩,男人们谁也没发财。

    司马笑笑大声说,村长死了。

    蓝百岁和所有的男人都咚地戳下了。

    谁死了?

    村长死了,司马笑笑朝回来的村人们面前瘸了瘸,扶着牛车把身子竖得挺直些,咳了一下嗓子,先扫了一眼左边女人们,又扫眼前的男人们,暴着嗓子说,这次卖皮我把钱都花给村里人本来是应该的,可大家都说村长死了让我当村长,没想到村长他当真呜哇一声就死了,既然这样我就接着村长替大伙办事了,谁要不听我的,不同意我司马笑笑当村长,就趁早站出来说清楚。

    司马笑笑大声唤着问,谁不同意我当这村长呀?

    人群就忽然死静了,潮雾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了。

    司马笑笑唤,谁不同意了站出来说一声。说明人不做暗事,不站出来到时不听我司马笑笑的招呼,我就要照村里规矩办事哩。然后他停顿一会,盯着蓝长寿,说长寿兄弟,你同意吗?蓝长寿说你是用身上的皮钱赎回我孩娃的镀银项圈哩,我能不同意你当村长吗?

    司马笑笑看着杨根他爹,你呢?

    杨根爹拍着身上的袄,说这袄是新布新花,不是你这袄就是饭馆掌柜家的袄啦,我这两天都该冻死了。杜桑死了只有你肯为村人们想,只有你接这村长合适哩。

    司马笑笑看着柳根他爹,你呢?

    柳根爹把身上的夹袄掀了掀,同意哩,谁不同意我都同意哩。

    司马笑笑又看着下一个人。

    我同意,我孩娃的糖豆都还没吃完,村里谁卖皮也没像你舍得为村人花钱呀。

    司马笑笑再往后看一个。

    笑笑哥,我能不同意你当村长嘛。

    接着看下去。

    你当吧,谁当都活不过四十岁,死了不都是一把黄土嘛。

    最后就看着蓝百岁。

    蓝百岁轻轻朝自己脸上打一下,把自己像丢一兜儿泥样丢在自家的行李上,自言自语说了句,要是我把皮子卖了该多好。

    有一只羊从村那头朝这踢踏着走过来,脚步声鼓槌样当的当的敲,忽然一声冰色的咩叫,像鞭子一样坚韧地抽在村人们的耳朵上。跟下来,村人们就听到了男娃女娃青刺刺的哭,一条条、一带带,从村长家那儿传过来。大家回过头去,都看见杜柏和竹翠兄妹俩在自家门口缩成一团,哭声哆哆嗦嗦窝在胡同里,像一潭流不畅通的水。

    司马桃花朝儿女们忙迭迭地跑去了。

    司马笑笑把目光从杜家门口抽回来,看了看车上车下始终没有声响的村娃们,说那我司马笑笑就是村长了,各家各户,男女老少,大小孩娃,从今儿起就都得听我司马笑笑的话,他朝人群中间瘸了瘸,把嗓子放到最粗处,吼着道我说两件事,一是从今天开始,老村长杜桑的死尸在村里停尸一个月,各家大人都要领着男女孩娃守尸一夜,不是为了给老村长守灵,是要让这茬孩娃们练练胆,让他们知道三姓村人死得早,知道人死就是没有气儿了,没有啥儿值得害怕的。第二就是过了年一开春家家都要种油菜,我见过的几个长寿老人他们都说他们是人老几辈吃油菜,兴许我们吃几年油菜就都能活四十、五十、七老八十了。

    村长的死尸停放在村中央的皂角树下,搭了草棚,围了草席,像在村中央十字路口盖了一间大草房。下了一场雪,满山遍野都是皑皑的白。冻裂了水缸,冻破了面盆,昨夜洗过的碗放在案板上,到早上吃饭时,那碗结在案板上拿不下,用力一掰,一打碗哗啦就碎了。还有柳根爹喂的牛,下半夜还在槽里吃着草料,来日到牛圈一看,牛却死了。

    冻死了。

    还冻死了几只羊,几头猪。

    这一年委实冷得稀少。拐子村长杜桑的死尸倒是享了天福,一点儿没腐坏,冻得手还是手,脚还是脚。终于是各家都领着孩娃在尸棚里睡了一夜,到了腊月十九,各家轮尽了,没人再愿去那受冷了,司马笑笑就说,明儿埋人,今夜我和孩娃们守最后一夜。

    灵棚里点了马灯,棺材前除了冻成冰块的供品,生了两堆干柴大火。夜饭一过,闲下的村人没地方走动,男男女女就都到灵棚里烤火谈天。孩娃们就都围着灵棚和棺材躲躲藏藏,说笑声一片,欢乐由灵棚朝黑夜的四周延漫。到了下半夜,瞌睡如期而至,大人们就都走了,叫不动那些藏找的娃们,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司马蓝原是和森、林、木、竹翠、四十、柳根及杨根在灵棚外边做着捉迷藏的游戏哩,知道大人们都在灵棚里的火堆旁谈说油菜长短,然当他第五次从灵棚外到灵棚里寻找藏起来的孩娃时,他一猛跑进来,顿时感到异样了。原来盖在棺材上的棺盖被父亲司马笑笑掀下来,摆在火边上,在那棺盖上铺了一床守尸的花被子,父亲和四十的娘梅梅都坐在棺盖上,用被子盖了脚,手伸在正面的火苗上,不知道他们正在说什么,他进来他们的话突然断下来,两个人的脸上都蓦地红起来,把脚从被子里抽将出来了。

    司马蓝好像做错事一样愣在灵棚前。

    四十娘望着司马蓝说,我来找六十、五十、四十回家睡觉呢,蓝娃你见了他们吗?

    父亲啥也不解释,起身穿上鞋拉起棺材板上的四十娘,说让蓝娃在这守一会尸,说无论如何不能灭了棺材前的香,便拉着四十娘的手朝灵棚外边走去了。

    他看见好像四十娘不愿让爹拉着手。可爹不由分说把她拉走了。她走出灵棚还回头望一眼,说六十、五十、四十们回来了,让她们在这灵棚下面等着我。

    他们就走了。

    司马蓝被困在了灵棚里。他不知道父亲和四十娘去了哪。世界上一下就剩下他和棺材了。他和哥们已经伴着那死尸睡过了一夜。他对自己说,人死了,不会动了,都冻成冰块了,想让他说话动弹他也不会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慌,有些怦怦跳,感到身上的血缓缓冷下来,流得慢起来,似乎终于停下凝住不流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怕那死尸,他故意朝那棺材走过去。灵棚外的风声青白白地响进灵棚里,村外山脉上没有化的雪,像冻在山坡上浓稠的白雾一样铺盖着。新添在火上的槐木柴,过年鞭炮样爆炸着,火星不时地飞到棺材上,又咚地落下来。他到那棺材前换了三根新香插上去,又用手摸了摸棺材的头,证明自己果真胆大了,不怕死尸了,就对自己说,司马蓝,你已经不怕死尸了,不怕死了呢,不怕活不过四十就得喉病呢。

    他很坦然地立下来,心跳果然减缓了,血流舒展了。他得意地微微笑起来,说我什么都不怕了,连活不过四十也不怕了呢,我就像过了门槛一样,过完了孩娃时候的惊怕呢。供桌上的马灯昏黄一团,灯光在风中摇晃有声,新换的三炷草香,在静夜里缭绕不止,细丝样的草香味,在冰冻死尸的黑色寒味中,时有时无。他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又吸了一下鼻,他嗅出了死尸的黑色寒味里,除了草香、冰气,还有满地陪尸人睡过的稻草味,堆在地上的被子的潮暖味,棺材上的黑漆味。他往棺材的中间站了站,把鼻子往棺材的上边挪一挪,闻到从那棺材最里还散发出一种紫红色的冻肉味。他想起他弟兄们一串和父亲司马笑笑来陪尸那一天,看到死尸冻成冰的手脸都是乌紫色,他想这黑寒的尸味里,最多最稠的一定是从棺材里发出的乌紫的冻尸味。他想,现在这尸体一定和年初他叔的尸体不一样,一定满身都是像水缸上瓷釉一样的暗红了,摸上去一定就像摸那冻裂的水缸样,又冷又硬,倘是手上有些水,手就一定会像冻结在缸上一样冻在死尸上。

    他说,你敢把手伸进棺材里边吗?

    司马蓝说,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你伸呀。

    司马蓝就果真把手伸进了棺材里。身后的柴火燃烧着朝火堆外面延,火苗分散着小下来。棺材里边暗黑一团。司马蓝的手碰着那暗暗黑黑时,像把手伸进一个黑洞摸东西,寒凉之气蛇一样绕在他的手脖上。他身上打个战儿,又努力让心里松活一下,就像把从胸膛里提起的一团肉又放在了胸膛里。

    司马蓝说,看我把手伸进了棺材吧。

    人家说,你敢摸摸那寿衣?

    他说,我就敢。

    司马蓝往棺材的脚头走了走,使自己的肩头高过棺材板,然后一弯腰,手就抓住寿衣了。

    那寿衣是村长离开村子那些年,为自己准备的黑绸布,是村里所有死人中,唯一穿的一件黑绸布。司马蓝抓住寿衣时,像抓住了蛇的皮,凉凉滑滑,指头一松绸布就从他手里流水一样滑掉了。

    他没有第二次再去抓寿衣。他觉得心里有些紧,直往一块缩,可是他说,我就抓住寿衣了。

    那人说抓了你又松开了,有胆你去摸摸死尸的脚。

    司马蓝不言不语了。

    那人冷冷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敢。

    司马蓝盯着那人的脸。

    那人说你敢你摸呀。

    司马蓝眼睛里有了冰火火的光。

    那人就又是一声冷笑,不屑地转身走掉了。

    司马蓝说声你别走,突然又往棺材的小头迈一步,右胳膊叭嚓一伸,一把抓住了村长的脚。

    脚是一双新的千层底儿鞋,鞋底上的白针脚像是粗沙石的面。司马蓝紧紧捏着鞋尖儿,感到村长的中脚趾弓起来顶着他的手。他想村长原来是中脚趾比大脚趾还要长的人,想村长他要吓我他会动动脚,可村长的脚和树根一样没有动,于是他就盯着他面前那个人,说我抓了死人的脚又咋样?

    那人倒不言不语了。

    司马蓝朝那人回了一个冷冷的笑,他听见他的笑像一个月前他在教火院第一次见到的洋玻璃,又白又亮,落在灵棚的地上稀里哗啦碎成一粒一块了。他想离开灵棚走出去,可那人听了他的笑,眼睛盯着他像盯着一个想要逃离开的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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