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风雅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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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来了——把声音提高一点儿,我站在她门前压着嗓子说,茹萍,你睡着了吗?

    回答我的安静死死寂寂,深深沉沉,一湖水样朝我淹过来。

    我轻轻敲了她的门。

    又重重敲了她的门。

    最后斗胆把门推开后,我在她门口待了一会儿,有些陌生地伸手到门框边上按了一下开关后,当柔白的吸顶灯的奶色灯光铺满屋子时,我才看见她的床上没有人。空空荡荡,和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样(她又换了一床水蓝色的针织棉单子,和一对水蓝色的针织棉枕头)。一床深红的绒毯叠成方块闲在床里边。把目光从那床上移下来,眼球猛地疼一下,我看见有两双拖鞋的影子飞过来砸在了我的眼睛上。那是两双针织却像草编样的花白色的麻拖鞋,一双大号的,显见是男式,白多黑少地搁在床下边。另一双小一些,显见是女式,红多白少地挨着那双拖鞋放在边儿上。我怔在门口儿,闻到茹萍的屋子里,除了她那我还算熟悉的红粉柔柔的女人味,还有一股略有些僵硬的我说不出的男人味。

    我就闻着那气味朝茹萍的床前走过去,轻而易举,在靠床外的枕头窝儿中,捡起一根短楂的男人的头发看一会,把那头发扔掉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如同这一切我都已经预知了样,我不惊,也不火,除了心里有一丝不是滋味的别扭外,我有些木然地站在客厅里。忽然觉得我不该从精神病院逃回来,不该这么连三赶四、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来。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心中的某种猜测和臆断,木一会,我朝洗漱间里走过去。开了灯,第一眼我就看见洗脸盆边上放着茹萍用了几年的刷牙杯子里,不是一个牙刷,而是一对情人刷,一红一绿,一个稍长些,一个稍短些,短些的在杯子里小鸟依人地靠在那大些的牙刷肩膀上。

    还有一个不是我的剃须刀。

    从洗漱间里退出来,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该回我的老家耙耧山脉看看了。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过我的老家了。

    好多年没有见过那至死都爱着我的玲珍了。

    卷五 风

    1.式微[22]

    玲珍没有到耙耧山脉的山口柿子树下去接我。

    她知道我回村落了。可她在城里经营着她的生意,不知是否真的离不开,还是懒得再见我,横竖是没有赶着回来和我见一面。回到耙耧山脉,回到我家前寺村,我就住在村后她家里。10年前,我父母相继离开人世后,我家那个土坯砖瓦院落就房倒屋塌了(是被空闲和清静推倒的)。坍塌在地上的砖瓦和木头,在风雨中寂寥几个月,被村里人捡去盖了他们的房子、猪圈和牛棚。那个院落便就只剩下沿着地基堆着的黄土和石头(有一块地基石上竟也刻着一个字——禾)。谁家借着我家厢房的屋墙垒起的猪圈里,有两头花猪在里边白哼哼地叫,浓烈的猪粪味从圈里飞出来,弥漫在破相百出、又了然一新的村街上。那天我回到村子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村里的静,像村里没有人一样。可是有炊烟。有未归家的鸡在村头转悠着觅食和做着别的事。还有狗吠声,显得亲切、恼怒和警觉。

    算起来,我也就6年没有回过村子里。6年前,我被清燕大学派到豫西招生时,还回到村里吃过一顿饭,在我家老宅破屋的前边站了站,和村里的老人们说了许多话。摸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们的头,说好好读书,考学了考到京城的清燕大学去,就是少几分,我也能把你们招进学校里。

    我知道他们考不到清燕大学去。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真要报考清燕大学了,真的少几分,我压根没有能力把他们弄进去。

    他们满怀希望地望着我,问是真的吗?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教授啊。

    他们说教授就是老师吧?

    我摸着问话孩子的脸,朝他们点了头。

    那一次,我离开村子时,全村有孩子读书的父母都到村头去送我,都指望我能把他们的孩子弄到京皇城里去读书。可我走了时,既没有给谁家留电话,也没有说清燕大学是在京城的哪个区,哪个区的哪一边。就像我回到村里无论如何能找到我家样,他们以为他们到了京城,无论如何也能找到我。可是,6年过去了,村里没有人到京城去找我,也没有哪个孩子报考到清燕大学去(万幸哟)。老死不相往来着,如同山里的树从不和城里的人见面说话样。

    然而6年后,我又回来了。从京皇城北郊的精神病院回来了。火车、汽车、徒步,又搭乘了人家一段手扶拖拉机。回到村头时,我知道我家除了倒塌,没有别的啥,可我还是要固执地往我家里去。到那路边颓败的院落前,看见原来还竖在那儿的石头门楼没有了,那两扇栗木大门也不知去了哪儿。原来上房的石头地基,房倒后它还方方正正地垒在地面上,可现在,那地基也都不在了,地基上的石头不翼而飞,如树叶轻巧巧地飘飞样,无着无落了。我站在我家那已不存在的大门口,心里有个补不起来的豁口破损着。就是这时候,我家原来的邻居四叔(和我们校长年龄差不多),从村子那头走回来,戴着草帽,拿一根树枝,赶着几只羊,手里提着一个柳筐儿,羊拉屎了就弯腰把那黑球似的羊粪捡起来,放在筐子里。看见我时,他先在村胡同的路上站下来,惊异地望着我,认定后便扯着嗓子大声地问——你是杨科吧?

    我放下行李朝他笑。

    他也朝我笑——回来啦?

    我说我家的门楼和上房的石头地基去哪儿了?

    他说村里几年没有一个孩子考上高中的,更不要说考上大学了。都说你能考到京皇城,能在京城的大学里当先生,是因为你们家的风水好,地基好,村里人就把你家的门楼和上房地基扒掉分掉了。把那石头搬回家,不是垒在自家地基里,就是摆在门前边,指望着借你们家宅院的宝气,让孩子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呢。

    我便站在那儿不说话。

    他说你生气了吗?

    我说村子里好静啊。

    他说这次回来住几天?

    我说村里静是因为人们都出去干活打工了吗?

    他说你回来没地方住,就先住到玲珍家。玲珍在县城开饭店,家里盖的青堂瓦舍和庙样。说完便把手里的粪筐放到路边,把几只羊中的头羊拴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上,把我朝玲珍家里领去了。

    2.晨风[23]

    3天过去了。

    我在玲珍家住了整3天,还没有把玲珍从城里等回来。今天一早我又让人把话传到了城里去,让到城里赶集的村人告诉玲珍我从京城回来了,就住在她家里。

    玲珍家在村后的街角上,相距我家几十步远。

    村落是大村,上百户人家,几十个姓,像放倒的一棵大树般,坐落在耙耧山脉末端的一面山坡上。树身是通往山脉梁上的那条路,枝枝丫丫是从这村落主街上四分五裂到东西南北的几条歪胡同。各家的院落和房屋,是这棵大树上的叶子和果实(坏苹果烂梨)。枝丫胡同里张姓人多了,那胡同就叫张家胡同了;李姓有了人物了,就叫李家胡同了;姓杂又没人物的,可那胡同口有着一棵老榆树,胡同就叫榆树胡同了。玲珍家就住在榆树胡同的最末端,沿着胡同的土路和土路上坡处摆下的石台阶(鹅卵石),顶着山势朝上走,到了气喘时,刚好就到了她家里。上房是红砖瓦的两层楼,两厢一边是和上房连着的三间平房屋,一边是她结婚时男人为她盖的三间老瓦房。院子有三分之一的篮球场大,全都铺了水泥地,留了花池,还用水泥和砖在房墙下砌了一个个的水泥长条凳(那凳上能坐人,也能养花当做花盆的架)。不用说,这院落和村里别的富家样,不住人,却是主人家的根(是主人在村里地位和势力的显示和象征)。

    玲珍在县城做生意,开的饭店名字叫耙耧酒家。她男人在几年前因为车祸死掉了,千家万户都以为她男人死掉了,给她留下满兜儿的债账,她完全可以领着十几岁的女儿把债账一扔再嫁的。可她把女儿往娘家一送,到城里干活了,做着给人家的饭店择菜剥葱的活。

    然而一年后,她还了那兜儿账,自己就在城里开了小饭店。

    又一年,她就开了那个有声有色的耙耧酒家了。

    再一年,她就在村里老宅上,盖起这红砖瓦顶的楼房了。好像原本她盖房就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给人看,也就把楼房竖起来,自己年年都在城里住,只是偶尔回来住上三几日,和村里人说些话,把屋子院子扫一扫,收拾一遍就走了。我家的邻居四叔是玲珍男人的本家叔。玲珍去城里就把家里钥匙留给他,让他照看门户,兼做了半个房主人。

    我被四叔安排在玲珍家西边新厢房里住。一个大院子,天一黑,我像一条狗样守在院落里。到了白天饭时候,东家吃一顿,西家食一餐,然后我就转悠在村街上,见狗了和那狗瞪上一会儿眼,见人了站下和人家说说话。

    人家说,京城到底大不大?

    我说又宽又长啊。

    真的吗?人家惊着问,听说天安门广场平得和镜子样,真就平得和镜子一样吗?

    我说天安门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高。

    人家瞪着眼,默一会,感叹道,让咱们村里夏天去天安门广场晒晒粮食该有多好啊。

    话就说完了。

    人家要种地,都扛着锄到玉米地里锄最后一遍玉米了。我要么到田头和四叔扯闲话,要么就独自在村里闲转悠。见上学的孩子摸摸人家的头,见吃草的牛去拍拍牛的肩,或回到玲珍家里坐在院落的阴凉里,打瞌睡,想心事,闭着眼盯着天空看,看日光一团儿一片地从玲珍家院里的那棵老椿树上掉下来。明明树叶的缝隙都是长方形,或者三角形,可落下来的日光片儿却一律圆圆的,圆得和钱币一样儿(和死人的冥币样)。于是间,我就在那树下追根求源、深思熟虑为什么三角形的叶缝儿,会落下币圆的日光片;为什么微风从墙角和胡同一吹过,风会变得有了穿透力,像一股大风样。

    思想着,探讨着,我就懵懂迷糊地睡着了,又一次蓝天白云地看见了20年前的事。20年前的事,像老树又回到了树苗,庄稼又回到了种子样,玲珍又水灵灵地站到了我面前。

    那一天,山梁上的日光又厚又硬,踩上去如同踩在烧红的铁皮上,走几步脚底就烫得想要跳起来。那是我到清燕大学读书的第二年。第二年回来过暑假,因为早恋辍学,也才刚刚18岁的茹萍给我送到车站上,给我爹娘买了许多京皇城的果脯、小糖和耙耧人很少有人吃过的胳膊一样粗的大麻花。

    回到村里我三天不出门,父母亲劝天说地,我都不往几里外玲珍家的后寺村里去。父亲最后急到旺火烧天时,把碗摔在地上(像茹萍把花瓶摔在地上样),吼着说,你就是和玲珍的亲事吹了也要往人家家里去一趟。去一趟,人家打你、骂你,你都不能开口说上一句话。

    我就去了玲珍家。

    提着那些茹萍买的果脯、小糖和麻花,还有谁都没有吃过、见过的芒果和香蕉,顶着红滚滚的烈日,在中午所有的人都歇午觉时,到了梁子那边的后寺村。到了住在村头的玲珍家,把那些东西放在她家上房屋的桌子上。待她爹、娘都躲着爱情避到门外了,玲珍从灶房端着一碗荷包蛋,过来放在我面前。我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一如往日那张浑圆润红的脸上挂着枯干干的笑,像一片荒地上兀自开着一朵生硬的花,竟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房倒屋塌的话。

    她说你来是想和我退婚的吧?

    又说你上学一年多,没有给我写过信。说我不识字,我可以请人念信、请人替我给你回信,可你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然后她就从我面前走过去,一步步穿过她家的沙土院落地,到大门口儿闩上门,又回来站到我面前,像要审我一样盯着我。她家的上房和所有耙耧人家的上房都一样,高高大大,有一股凌乱的味道飘在屋子里。那时候,屋外燥热,屋里有凉阴阴的风。可在那风里,我知道她在盯着我,我便勾着头,盯着我脚上茹萍给我买的皮鞋的鞋尖儿。到了这时候,到了我把头勾得脖子发酸时,准备和她说各奔东西时,她忽然过去用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说姓杨的,你跟我来一下。

    她就不风不火地从我身边去了上房她住的东间屋。

    我在正堂屋里待一会,头脑满满当当、又空空落落地站起来,瞟了一眼被她闩了的院落门,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样,犹豫着跟她走进了东间屋,就冷丁儿看见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了,精赤条条地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她水绿色的贴身褂,胳膊交错着抱了自己的肩,那小褂就正好搭在她的胸脯上。她就那样有些气愤、又有些伤悲地坐在床边上,白亮亮的身子在有些昏暗的屋子里,发着磁光,如塑在床上的像。看见我从正堂屋里走进来,愣在屋门口,她瞟了我一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过来呀,你不是上学走时都想要了我?那时候我没舍得把身子给了你,现在你回来和我解除婚约了,我把我的身子给你吧。

    里间屋虽然昏暗,可站一会儿适应了那光线,我就什么都能看清了。我看见她说话时,脸上平平静静,可她说出的话音儿,却颤颤抖抖,像一根挽了许多结子的绳儿从她嘴里伸到我面前。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不说一句话,又苦笑一下子,忽然把胸前的衣服拿开来,双胳膊垂到床上去,把胸脯挑逗一样挺得更高些,使她在那个年龄正为鼓胀有力的双乳,直愣愣地对着我。她说姓杨的,过来吧,你放心,大门我闩了,你不走我爹娘不会回来的。

    说你来吧,我把身子给了你,就算我没有白白和你订过一场婚。就是你在外边和省长、皇帝的女儿结婚了,你也得记住你家里有个叫玲珍的姑娘把身子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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