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风雅颂(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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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草虫[51]

    上午上课时,听到了零碎的脚步声,像一阵雨样飘去后,楼道、楼下和校园变得雨过天晴,平平静静。我坐在沙发上,拿手去捏了一下柔滑的沙发皮(和天堂街上姑娘们的皮肤样),又试着喝了一口茹萍为我泡的水(有一股清烈烈的香味触摸着我的舌尖儿,使我的舌尖有如嫩草被微风吹了样舒展和轻松)。把被我吸进嘴里的一枚茶叶放在前牙嚼了嚼,当茶叶那植物的腥甜在我的嘴里冲撞时,我把那茶叶咽到肚里了。

    我咕咕咕地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想到厨房那儿找些东西吃(哪怕自己重新下厨烧饭也可以),觉得那是人家的餐厅、人家的厨房,自己去着不便当。想起身去各个房间看一下(尤其是茹萍和李广智都进去换衣服的那间屋),又觉得那是人家的卧室当然不该去。屋子里的光线充裕明亮,从三个方向泄进来,似乎客厅里的光亮因为过分充足已经在半空堆砌起来。我盯着那一堆儿一团的银白和透亮,听到了空气在光亮中的流动声,静谧温暖,像秋天的一片孤叶,在一条沟谷中被阳光晒落着。有一股新装修的房子的漆香味,被越窗的太阳一照晒,浓墨重彩,轻描淡写,在屋里挥发与蒸腾。我就那么待在那儿没有动,想在客厅中走一走,怕把人家的地板踩脏了。想要过去打开一扇窗,让外面的秋风透进来,又怕那风吹乱了人家的屋子、沙发、墙壁、餐桌和空气。也就只好那么木呆一会儿,把目光从光亮中收回来,望着茹萍走前放在茶几上的那本书。

    那本书是大的32开本,厚得仿佛一块儿砖,乳黄色的封底在爬上茶几的阳光中,闪着柔美的光亮和只有新书才会散发的油墨香。我伸手把那本书拿在了手里边,我的手不自觉地向下坠一下(竟是铜版纸印刷,450页),然在我想好好估估那书的轻重时,那书的书名和作者署名的楷体黑字,一下打在了我的眼睛上,使我的眼珠如被火给烫了一样疼,忙不迭儿眨一下,才又不敢相信地睁开来。

    书名是——《家园之诗》。

    书名的副题居然是——关于艺术精神的根本研究(多么像我的《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啊)。

    作者是——赵茹萍。

    我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地把书的目录翻开来,以为是看到了我的专著《风雅之颂》的目录呢。再仔细地一句一字地往下看,却发现那目录和我的专著的目录确实是一样,又确实不一样。

    我的专著目录第一章的题目是导论——《诗经》中精神本源的原始起初,人家第一章的题目是导论——艺术精神本源的原始起初;我第二章的题目是——《诗经》中物质存在的原始起初,人家第二章的题目是——艺术中物质存在的原始起初;我第三章的题目是——《诗经》的内在精神存在性,人家第三章的题目是——艺术的内在精神家园性;我第四章的题目是——《诗经》的宗教本源性,人家第四章的题目是——艺术的宗教根本性;我最后一章的题目是结论——《诗经》之汉民族最终的精神本根。人家最后一章的题目是尾声——艺术之中华民族最后的精神本根。

    捧着人家的《家园之诗》那本书,我的双手有如捧着一块烧红了的铁。狼吞虎咽地把目录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又细嚼慢咽地从最后一个字,看到最前一个字。这期间,那半精装的硬纸烫金封面在我手里哆哆嗦嗦,自动合上了两三次,直到我确实把目录细读了两三遍,顺手翻开那本书的第120页。这一页是人家第二章的第三节。我的第二章第三节是论述《诗经》中关于存在的物质审美建造,主要论述殷周时期平原秀野的采集生产,如采集范围的继承性与创造性,采集生产的场所,采集生产的形式等,还有襢裼暴虎的狩猎映象,山野牧场的濈濈牛羊,春日间的采桑养蚕劳动及锦帛縘绤的纺织之类。而人家第二章第三节是论述中国古代存在的文明与劳动,如电影中原始人类采摘的画面、场景和今天人类采摘的画面场景之比较,电影中的狩猎映象、岩画中戳杀牛羊的场景和古墓中壁画的养蚕与纺织。我在这一节的开头是——《诗经》中展示的殷周人是勤劳智慧的民族,是被美和创造所鼓舞起来的人类的一个部分。人家在这一节的开头是——所有艺术作品如岩石、壁画、墓画和诗歌(如《诗经》)等作品中展示的古人都是我们勤劳智慧的祖先,是被美和创造性鼓舞起来的人类的伟大民族之一。我把人家的新著一页页地朝下翻,随便翻到哪一页,读人家的《家园之诗——艺术精神的根本研究》,都如读我的《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样,字、词、段落、章节和逻辑在那本书中的举例与证明,说理与分析,弥漫在那本书中的语言的气息和味道,都和我的《风雅之颂》一模一样,别无二致。在我《风雅之颂》的书稿中,结尾是那样一段话——东方人最本根的精神,不在今天崛起的都市、乡村和可视可触的现代化的建设中,而在无法触摸的《诗经》的记忆和消失在《诗经》的字句中的时间里。而人家《家园之诗》末尾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最根本的精神不在今天崛起的乡村、都市和现代的建筑中,而在无法触摸的艺术的记忆和消失在艺术土壤中的时间里。

    看完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我把人家的《家园之诗》合上了。

    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在看这本印制考究的学术专著时,像偷看人家新房里的新郎新娘样(我想起了小敏和李木匠新婚被我杀灭那一夜),手上的汗居然把书的封面都给湿了一大片。

    我木然地呆在沙发上,盯着人家的《家园之诗》那本书,看见日光中有无数的尘星在跳动,舞蹈出优美的姿势和细语,金灿灿的诗意一笔一画、密密麻麻在屋里写着和描着。还有《家园之诗》的油墨香,被日光晒暖后,春暖花开地在茶几上生根和结果,花盛得如耙耧尽头、黄河岸边我发现的诗经古城养育的荒草与野树。门外的楼梯上,有女人高跟鞋的声音,敲打着世界的安静和温馨,如和尚在庙里用木鱼击打出的圣洁般。我就那么木呆了一会儿(木呆了天长和地久),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后是茫茫荒荒,到末了就变得有花有草、有春有夏了。

    盯着人家的《家园之诗》那本书,我忽然想要笑起来(差一点就要笑出来),就在那高跟鞋的声音敲敲打打消失时,我茫茫白白的脑子里春风吹拂了。酷寒的大冬过去了。我忽然看见《家园之诗》那本书的作者除了写的是赵茹萍,在那封面浅黄的左上角,还有暗黄几个字,写的是——主编李广智。这两个名字和这本书,让我看到了一丝城门洞开的光。

    我把那本书像法官清理证据样收起来,气昂昂地站直身,理直气壮地走进他俩的卧室里(为了不污脏读者的眼睛,请允许在我这里把他们卧室的描绘一并儿略去吧)。我不费周折就在那卧室里翻找到了他们几十张不知在哪里的海边,穿着泳装搂搂抱抱的合影照。找到了他们压在床头的两盒避孕套。还有李广智和茹萍的放在一起的裤头和衬衫,放在卫生间的牙刷、牙膏和刮脸刀。我把这些东西同茹萍《家园之诗》的专著放在一块儿,包进一个白色塑料袋,藏在了我的旅行包。

    我提着行李出门了。

    锁上人家的门,走出人家的电梯时,我脚步轻得和风一模样。我知道,有关我要研究、挖掘耙耧山脉诗经古城的庞大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多半。李广智和他的清燕大学已经不得不答应我所有的条件和要求,不得不全力支持我的挖掘和研究。只要他和学校对我的想法有半点的犹豫和不力,我就会把我行李中那肮脏的证据和盘端出来。会把由他主编的赵茹萍的专著和我《风雅之颂》的手稿,一章一节地对比着展出在校园的广场和马路边。

    不用说,一场好戏的大幕已经被我拉开,他们迫不得已的演出就要在仓皇中正式开始了。

    3.甘棠[52]

    李广智正在主持召开学校领导(物是人非)的一个会,研究秋天要到了,树叶要落了,大学扫马路的扫帚是该用竹编的,还是草编的。还研究学校小卖部里的醋总是不酸、糖总是不甜的事。还有哪些副教授该向教授走一步,一般教授该向高级教授走一步。再还有,下一年度的国际学术著作奖,该报哪本书,该出资英译哪本书,要不要提早派人专门到美国的哈佛和英国的剑桥和牛津去一下,以顺路捎脚的名义,提前去看一下那些评委们,给他们捎些中国的古董或者清朝、明朝的官窑瓷。让他们觉得不是去送礼,只是参加别的国际学术会议时,去看看他们聊聊天,喝杯咖啡就一顿餐。

    就在这么研究时,我破门而入了。提着我的行李(带着他们所有的证据),像一个武士突然站在一堆散漫守城的兵群中。

    那时候,正是上午10点钟,阳光在学校机关大楼八层的走廊上,像在李广智和茹萍家里一样充裕和富足(我从电梯走入八楼时,照着的阳光如淌着一地温暖的水)。走廊两边墙上挂的那些圣人们的像,如孔子、老子、庄子、尼采、卢梭、歌德、莎士比亚、达尔文,还有托尔斯泰和鲁迅,都在墙上以各种表情和眼神,看着我朝学校上层的会议室中走过去,都在阳光中用眼神、表情为我鼓着掌,以至于我听到那宁静的走廊里,阳光和圣人们的说话声,尘埃在光亮中的舞蹈声,和我轻声着地的脚步声,仿佛一台演出的器乐般,乐声舒缓,鼓声咚咚,刚柔并济地把走廊先一步就变成舞台了。走廊中间的会议室(我有幸已经不止一次进去过),门口站着随时准备进去倒开水的服务员(学历本科,是学校的一个留校生),她苗条漂亮得和天堂街上最北那家保健品药店的服务员(兼为性工作者的)桂芬样。

    我朝她走过去,她说你找谁?

    我说桂芬,你好,我是杨教授,你忘了几个月前我俩还在一块住过一夜吗?

    她说,领导们正开会,谁都不让进去呢。

    我说最近天堂街和你们店里的生意还好吗?

    她说杨教授,我听过你的课,也算你的学生呢,你要进去怕学校会把我这份工作辞掉的。

    我说我一会就出来。出来咱们再细聊那些过去的事。说完我就破门而入了——先象征性彬彬有礼地敲了几下会议室的门,不等会议室中有一句应答声,就推开那暗红的漆门进去了(破门而入)。进去后还顺手又把会议室的门给重重关上(把和桂芬一样的服务员关在门外边),然后就直筒筒地立在门后边,像一个英雄站在一群懦弱、惊讶的伤兵前。那一刻,李广智和副校长们正在谈论去给那些国外的评委们送官窑瓷,是送乾隆年间的清花瓶还是明朝宫廷里的莲花盘,正在说那瓶、盘的来源与价格,说哪一本专著更符合国外评委的胃口好拿奖,这时候我就石破天惊地进去了。

    顶天立地地站在他们面前了。

    首先看见我的是坐在圆形会议桌对面的一个副校长,他猛地扭过来,怒喝喝地问我说,谁让你进来的?没看见领导们正在开会啊。可话未落音他就认出了我是谁。意识到了问题的深刻和严重,怔一下,脸上显出吃惊的僵硬和脆弱,忙把目光秋风吹叶样落在了坐在会议桌顶端的李广智的脸上去。

    偌大的会议室中,突然间有了一片死静和僵持。校领导们似乎都知道我来干啥样,他们的表情转眼间都生硬、脆弱得如被油锅炸了般,一律都是蜡黄和红硬,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扭到了李广智的脸上和身上。

    李广智先是惊一下,后又装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抬头看了我一下,眨眼工夫,脸上的僵硬就被他的淡然遮掩了(可就在他淡然的表情下,我看到了他的慌乱和不安,如河道平静下面不安的乱流样),脸上虽是浅浅淡淡欢迎你的笑,可端着茶杯正要伸到嘴边的手,却和那茶杯一道僵在半空有些微微地抖。我听到了那茶杯在抖动中茶叶水的哗啦声(是什么茶叶呢?是和茹萍给我泡的一样的毛尖吗?),还仿佛看见那绿愣愣的茶叶在半杯水中的跳荡和浮动。我就那么站在十几个校领导的目光中,他们就那么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敌人李广智。

    这时候,李广智把他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

    他瞟了我一眼手里的行李说,哟,杨教授,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是已经去过了你家吗?)

    问,你是从你家耙耧山脉回到学校的吗?

    (明知故问,你装什么傻?)

    说,一年多前你从医院不辞而别,把学校和医院全都急坏了,后来我们知道你是回你老家养病大家才都安下心。

    说领导们正开会,你有事等会后我们单独再约时间细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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