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我一生情缘所系的清燕大学,离开我为之一生奋斗的京城这座明清古城、繁华大都前,我去了三处地方。
在那三处里,我都殷殷切切地说了那样的话。
一是学校门口的咖啡厅。那里光线幽暗,被店主有意装修成古色古香的陈旧和紫红的假檀木风格。午饭后我给茹萍打了电话,两个人在咖啡厅挑了一处角落坐下来(行李放在我的脚边上)。她要了一杯时尚的巴西咖啡,我要了一杯和我内心完全一致的凉白开水。我们两个相向而坐,彼此对脸,我看见她脸上有一丝轻松和兴奋。她说杨科,你知道吗,学校的荷湖边,下个月要竖十座新的学校的名人雕塑像,这十个人中有七个是死者,有三个是活着的人。这三个活着的人中,其中之一就是我。就是那本《家园之诗》的国家学术大奖的获得者。这样说着时,她把写好的离婚协议取出来,像端一杯明苦暗香的咖啡样,递到我面前。我把那离婚协议蚂蚁搬家似的忙忙碌碌看了看,把那两页一式三份(一份是我的,一份是她的,一份将来要留到负责离婚、结婚的政府的街道办事处)、打印好的协议书放在桌角上。我说这上边错了两个标点符号三个字,难道你没看出来?说这么多错字你让我签字不是让我丢人嘛。
又说茹萍呀,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其实我比你过得好,你相信不相信?说我在老家县城的天堂街,一招手就会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年龄都在20岁以下的姑娘争着跟我睡,她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光得像是一条鱼,脸上连半条皱纹都没有。我说你相信不相信?怕把你打死你都不敢相信吧。说我杨科杨教授,还在我老家杀了一个人,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头一连串地朝着墙上撞,直掐得、撞得他两眼泛白,血像摔在地上的软柿子样,溅到一面新婚的墙壁上。
说完这些后,我傲慢地端详着她的脸,看见在幽暗的灯光下,她脸上有着一层僵硬的光。我害怕她在转眼之间后,疑怀我的话,不再相信我的话,怕那张浅黄僵硬的脸上,过后会立马换成对我的轻藐和睥睨。于是间,我伸手抓住她这一刻的惊愕和木呆,从咖啡座上站起来,说你敢相信吗?其实我才是个乱嫖乱伦的人。我知道结婚这些年,你一点都没看出来,看不出来我其实过得比你好得有一千倍。
说我真的是个杀人犯,你相不相信?
说我真的在我家乡的黄河岸边发现了一座古诗城,有一天我会让你、李广智和清燕大学把我当成精神病送往精神病院而后悔。
说完这些后,我逃似的提起行李就从咖啡厅里走出来,把她孤单单地留在那儿,像一阵风把一片黄叶留在一处角落里,像一张嘴把一口气吹在了空气里。
接下来,我提着行囊去了学校以北的国家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院和清燕大学的北墙只有一墙之隔(院墙内学校的树枝全都伸在他们的院子里)。他们的院长我认识,原来是学校文物系的副主任(我读古典文学硕士时,学校请他来给研究生们上过课)。我径直到那古树参天的小院里,径直到了考古院长的办公室,一股脑儿把我的那些发现、记录、摘抄全都取出来,摆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说你信吗,我在中原的黄河岸边、人迹罕至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和庞贝古城样的诗经古城你相信不相信?你相信不相信,《诗经》中被孔子删略的那些诗歌有很多都还刻在那古城的石头上?说那诗城边上有个孔井村,传说孔子去搜集那些百姓传唱的歌曲时,口渴时就在那口井里喝过水。说你别这样望着我,不信你派人和我一道去那黄河岸边看一看。说院长哦,我实话给你说了吧,为了寻找这座古诗城,我在我老家的村里还杀过一个人。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其实是个杀人犯。
我被那个臃肿老态的院长当做精神病人轰将出来后,他们把我的发现和行囊,丢在我的脚边像丢一袋垃圾样。把我的行囊捡起来,没有灰我还是朝我的行囊上拍了拍,然后我朝着那愚蠢的考古院长笑着说,我家乡有条天堂街,在那儿男人们幸福得和上了天堂一模样,有一天你想过天堂般的生活了,你尽管去那儿找我杨科杨教授。
从国家考古研究院里走出来,我站在门口的马路边,秋时午后的日光里,有一股凉风暖和和地沿着大街吹过来,卷起马路边的国槐叶,轻飘飘又沉甸甸的铜钱样,滚在落在地面上。京城的人,他们有的穿了毛衣和羽绒袄,有的还穿着露着大腿、小腿的长裙和短裙,看见我站在那路边上,一律都像一棵树看见了另外一棵树。
都像一堆屎看见了另外一堆屎。
我盯着那些匆匆来又匆匆去的人,觉得身上有些冷。也忽然想要去哪儿撒上一泡尿。我想起从早上下了火车到现在,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可我没吃东西我却喝过了水。我想要撒上一泡尿。想要回到清燕大学里,在人最多的地方站着尿一泡(特别特别想到清燕大学的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胡天胡地地尿一泡)。可我又想把那泡尿水留下来,到京城最繁华的地方胡天胡地地尿(比如西单或者王府井),然就在我这样犹豫时,有一辆出租车,风调雨顺地停在了我面前。司机的头像猫头盯着老鼠样,从车窗里探出来,眼巴巴地望着我。
坐在那辆新的出租车上后,新车的油漆味像厕所里的碱味、硫磺味样呛鼻子。可那又白又亮、才浆洗过的车座上的白罩子,却有一股雪一样白的香喷喷肥皂味和洗衣服的浆洗味。他就那么拉着我走得绕东拐西,海阔天空。绕四环、进三环,最后转到二环走入长安街上时,价格表上的数字跳到了100块钱的整数上。他把车停在了路边的一棵杨树下,说这儿最繁华,前是天安门,后是王府井,右是东华门和五星级的京城大饭店,左是国家公安部,你从那条大街往里走,没几步就是国家的最高人民法院了。
付了钱,下了车,我提着行李站在华灯初上的长安大街上,看着我面前的汽车和人流,像奔跑的狮子、鼠群样,由东向西去,也由西向东去。而我身后的不远处,是一排茂密的塔形柏树和一堵高高大大涂着红粉的公安部的墙。我稍一犹豫后,钻进了那森林似的塔柏的树后边,取出东西要朝那堵墙下撒尿时(其实那树后和墙下本来就有人粪和别人尿过的水迹和印痕),忽然有只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打个冷战儿,刚出口的尿又憋将回去了。
是警察。
他说你干啥?
我说是教授。
他说哪里人?
我说我真的是发现了一座诗经古城和一片到处都刻有古诗的古村落,不信你们派人和我一道去看看,可以录像也可以拍照片,公诸于世后一定会成为世界上的第八大奇迹你们不信吗?
你尿吧。他说看在你是知识分子的分上,实在憋不住,就下不为例让你在这儿尿一泡。
我就用着劲儿尿。可我把吃奶的劲儿全都用上了,紧张和哆嗦还像风寒打摆般,缠在我身上,使我没能挤出一滴尿水来。尿水压迫得我裆间紧痛,火烧火燎,膀胱却还像一口烧干水的锅。实在尿将不出来,就只好从那一排塔树的后边朝外走,提着我那干瘪、鼓囊的旅行包,站在路边黄昏的灯光中,我忽然回头对我身后的高个警察大声说,你信吗?我是一个嫖客,我还杀过一个人。可那警察不理我。他看了我一眼,像一张嘴吐出了一口痰,把我留在那儿,便踩着繁华的黄昏,朝着长安大街别的地方走去了。
卷十二 风雅之颂
回到耙耧山脉西端和那人迹罕至的黄河边,时候已是分辨不清的秋末或冬初,因为途中避不得地要经过县城,我就身不由己地又去了一趟天堂街。
然而出乎所料的是,天堂街已经不再是天堂大街了。我也就是三几个月忙在诗经古城里,没有机缘再往那街上去,孰料这次到那儿,发现那儿的冷凉和萧条,狂狂野野,疯生野长。街上第一家成人保健品药店的牌子没有了,只在那门口墙上用白灰写着“药店”两个字。门口画有情人亲吻的理发屋,那理发屋的字样还在墙壁上,可那头发飘飘的情人像,却是被两张报纸糊着了。还有推拿按摩店,镶钉在墙上的涂漆大铁字,干脆被什么撬下来,有的字落在门口地面上,有的缺点少横地挂在墙壁上,像挂在墙上的树枝箩筐样。
天堂大街如遭了劫难般,一街两岸都充满着冷落和萧寂。
我是赶了夜车到了县城的,原想在天堂街上好好睡一觉,颠三倒四欢乐一阵子,可我一到街口就看见了那景况。时候是天将亮了时,青朦的光色洒在大街上。街面上早先昼夜不熄的红灯和绿光,这时候破败暗黑,百孔千疮,只有少数几家做正经生意的(如那卖烟和啤酒的小店铺),还有几丝黄亮在撑着天堂街的清冷和寂静。
我预感着天堂街上出了什么事,怔怔地站在晨时街头的冷清里,想到那保健品药店敲门去问问桂芬时,忽然有了汽车大灯的光柱从街口射进来,随后就听到了从我身后开来的汽车声和跑步的脚步声,叮叮当当,涛声拍岸,我也就迅速而本能地把身子躲到了路边上。看见了随之而来的秋风扫叶的凌乱和急迫,房倒屋塌的呼叫和光闪。转眼间,天堂街上热闹了,亮堂了,也寒风四起,冰天雪地了。街面上很快就如同开会散场、看戏入场样,脚步声噼噼啪啪,敲门声咚咚锵锵。县公安局的人,突击着如临大敌的紧张和兴奋。他们一批批、一队队地都朝天堂街上涌。天堂街上的店主和那些小姐们,个个都如羊群遇狼,惊弓之鸟,突然间从各家店里跑出来,朝着县城的胡同小巷里钻,跑又跑不快,飞又飞不起,青紫的惊叫便在街上和天空打着和撞着,飞着和团着。
政府在肃整。
肃整如一场征战再次席卷到了天堂街(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场全国性的打黄扫非大革命)。那些当年开着各种兼营小姐生意的房东、店主和所谓的经理们,他们为了各扫门前雪,都迅速从店里朝外轰赶着那些曾经为他们挣下许多钱财的姑娘和小姐,把她们的包裹、衣服、牙缸、口红、眉笔、气味、鞋袜和哭唤,朝大街上乱丢乱扔着,就像京城的环卫工人在往垃圾车上扔着垃圾袋。姑娘们就站在她们主家门前的街上捡着她们的衣服、裤子、伤感、情绪和包包裹裹、兜兜袋袋,还有女孩儿们必须用的大东和小西,哭着唤着说——你让我们去哪儿?
——你让我们躲到哪儿去。
我听着那叫声,看着那景象,又从街边朝一棵树后闪过去。头顶的那棵法国桐,被秋寒和夜潮滋润了一夜后,叶子盲目地在被灯光照亮的半空生机盎然着,可脚下却似乎有一股枯黄的植物的败气在暗影中沉凝和飘散。我躲在那暗影里,看到警察穿梭般进了天堂街的哪家店里后,哪家店里就传出了男人、女人的惊呼声(似乎还有我熟悉的哪个姑娘的叫),带着被窝的温暖,从屋里床上弹起来,百米赛样飞奔在天堂大街的石板上。我有些惊愕地呆在街角里,看见杏儿(好像是)从天堂旅馆提着行李跑出来,她的呼吸像是木柴样,一节节、一段段地落着砸在街面上(仿佛木槌在没有节奏地朝着一面石鼓上敲)。于是间,我本能地从树后的暗影里,朝前跨了一步压着嗓子唤——快——快躲到这里来。
——快到这里来!
我低沉大声地唤叫着,她朝这儿看了一眼后,可却立刻被躲在哪儿的一个警察带走了。
我没有看见慧慧。
也没有发现小红。
更没看见第一家保健品药店的桂芬和别的我认识的姑娘们。我从树影里藏到一个建筑工地的架木后,见了逃出的小姐就往那工地里边拉,仿佛我从京城回来就是为了营救这些姑娘小姐样。在一片架木的黑影中,我每看见一个惊慌失措的姑娘,就从黑影里出来把她拉到工地里,推到我身后还没有盖起来的一排门面房的楼屋和架木间的缝里藏起来。
我一共营救了三十几个姑娘和小姐。在天亮之前我把她们带到了县城以东的空地上,让她们想要回家的抓紧到车站买票去,不想回家或因为家里知道她们是在外面做着小姐、经营皮肉生意而无家可归的,都跟着我暂时到黄河岸边的诗经古城住下来。
我带着最后留下来的18个姑娘,绕村躲庄,租了辆农用汽车,在路上颠荡一天,步行一天两天后终于到达了那片荒凉的诗经古城里。那季节,因为黄河那里气温低,冬寒总是疾脚快步地朝着那里跑,我们到那儿时,城里树上都还挂着末日的青绿和繁华,可那儿只有少数的落叶,金子般珍贵地悬在树枝上,或和我们样,分文不值地落在路边上。那一天,荒莽莽的耙耧山脉上,一波一浪的峰岭,如奔跑着的牛群的黄色脊背般。入冬前山脉间铺天盖地的野树和干草,长成高楼大厦,枯成崇山峻岭,半黄半灰的草香在那山梁上热热闹闹,繁花似锦。有一层暗红银白的光亮,在山脉上跳跃和飞动。姑娘们站在那临近诗经古城的一座山头上,如同经过奔袭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一群鹿,望着那原野上的金黄和银白,看着那被干枯的草香托浮漫盖的古诗城,大片大片枯烂结实的青色石墙、黄石街道和在阳光中泛着黄绿各半的石城的光色以及巨大的圆形唱诗场,她们都把手里的行囊情不自禁地丢下来,有些夸张地扬着胳膊,对着无边的原野和诗经古城啊——啊——地狂唤和尖叫。叫了一阵后,不知是谁在那唤声中,用哆嗦的双手捂着自己的下半身,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又是低头又是仰头地面对残亘废墙的古城放肆地唤——我要高潮了——我要高潮了——
她的唤声在山脉和古城的上空,呈着金秋的色泽和初冬的温暖,无拘无束地在夕阳中飞翔和飘荡。跟下来,那所有的姑娘就都学着她的样,装神弄鬼地弯腰捂着她们的下半身,对着古城扯着她们号角样的嗓子叫——
我要高潮了。
——我要高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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