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生死晶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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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到了干大人活儿的年龄,挑着一担草粪从山梁上晃荡下来,汗比雨密,湿了我的黄瘦的头发,流在脸上开垦出许多水溪和沟壑。听到叫声,我脸上的汗水忽然僵止住不流不动,朝梁的那头望去,落日的余晖中走来一个绿的团儿,提了一大一小两个行包。有村人迎接上去,把那包儿扛在肩上,大声叫着说傻愣着干啥鸟孩,还不快来接接。

    我丢下肩上的粪担,朝哥走了几步,又返身跑回村里,让脚步声有力地敲打着村街,仿佛垒墙时用锤去砸那晒干的泥坯,仿佛生怕有人不知军官大鹏又一次回到了耙耧山脉。有女人在门口寻鸡赶猪,我把那鸡猪惊得飞叫,女人说你疯了鸟孩?

    我说:“大鹏回来啦!”

    那女人往村口望去,我就在她的瞭望中,惊着她家的鸡、猪跑回了家里。

    姑姑正在做饭,倚着门框搅一碗面糊,落日照着她的瘦脸,有一层病黄的颜色在她脸上借着落日愈发显得憔悴和萎黄。她今年六十五了,也许已经七十。我没有给她过过生日,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她常说她已经老了,等大鹏娶了媳妇,等大鹏把他媳妇和我接出耙耧山脉,她就寿尽了,就该入土了。她说那时候差一点拦了大鹏不让他当兵,没想到大鹏还真的成了军官。她倚在门框上搅着面糊望着落日的时候,内心就沉浸在大鹏和她的死亡上面,就要自言自语,说无儿无女,到头来却享了大鹏和鸟孩的福哩,不愁没有人替她买一副棺材,不愁没有人不戴着孝布把她送到坟上。我像飞出弹弓的一个泥球一样,啪的一下射进院里,瞟了一眼沉沉迷迷思着想着的姑,说,姑,我哥大鹏回来啦,在梁上立马就到家里。

    姑惊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

    她说:“没有看错吧鸟孩?”

    我说:“立马就到家了。”

    姑的脸上反常地没有红光,只有黄色。

    她说:“我刚倚着门框打盹做了一个噩梦,看见一只喜鹊从树上掉下来死了。”

    我说:“烙个油馍吧姑,我也担了一天粪哩。”

    姑说:“我真的梦见一只喜鹊从树上掉下来死了,大鹏早回晚回都不该这个时候回来。”

    可是大鹏还是回来了,村头上一群一股的脚步声潮一样涌到姑的门前了。姑落在地上搅面糊的碗,也碎开来,让那一碗面糊白白地流满了一个院落。

    2

    我至今抱怨,所有灾难的降临,都是因为姑姑倚在门框上做的不祥的梦兆,都是因为那个摔死的喜鹊无端地破门而入闯进了姑的梦里。

    大鹏被作为战士退伍返乡的消息如一场浅灰色的秋雨淅淅沥沥下满了耙耧山梁,红灿灿地泥泞了整个村落。所有人都因此走路慢了,脚步轻了,宛若有一场瘟疫突然蔓延到了村中一样,各家各户在吃饭时都把饭碗端到门口,相聚到饭场,彼此面面相觑,小心地询问。

    “听说了吗?”

    “听说了。”

    “听说是犯了法哩,还差一点蹲监。”

    “咋就会呢?”

    姑姑没有烧饭。姑姑一如往常样烧了一壶开水放在桌上,在一个大碗里放了一撮茶叶,沏上水后用一本《万年历》书扣在碗上。等茶叶舒展开了,村长就如期而至。村长来了,邻舍也都来了,三五七人围在屋里,村长差我去把大门关了,说人多了多乱。哥坐在一张凳上,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掏一包香烟放在桌角,他让村人吸着,自己也陪着吸了。一个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烟雾流动的声响如炊烟升起的声音一样,吱吱吱的细微而又流畅。姑坐在屋门口借着灯光给我做鞋,她的脸色平静而又寒凉,如一张落在地上经了寒夜被霜湿了的纸。大鹏进院子那一刻钟,她过去接了他的行李,大鹏叫了一声姑,不等姑问一句什么,他就有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姑如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一样,盯着他问:“出事了?”

    他不答,竟跪了下来。

    姑没有扶他,望着跪在她面前的一团绿色,默了片刻,像对大鹏说,又像对跟进来的村人们说:“起来吧,跪啥,当兵的自古都是能活着回来就好。”

    可是姑没有去搀扶大鹏。姑毕竟没有去搀扶大鹏,大鹏就那样跪着,跪得又久又远,仿佛永生不打算从那院落站起。姑回身把大鹏的行李放到屋里桌上,再转身出来时,黄昏终于尽了,黑夜前那片刻的明亮如白孝纱布的颜色一样挂在大鹏的脸上。姑似乎对大鹏还跪着有些吃惊,又似乎明白大鹏这样长久跪着是他最好的选择。她手里拿了四个鸡蛋,在上房的檐下说:“起来吧大鹏,你走时是村里的人,你回来还是村里的人,你就是在外面杀了人,放了火,回到村里叔伯婶娘们都不会说你一句不是。”说完这话,她就拿着鸡蛋去给大鹏烧荷包蛋去了。

    村人就把大鹏拉了起来。

    就不再说刚入村时在背后说大鹏的那些话了。

    大鹏没有吃那四个鸡蛋。

    那四个鸡蛋在桌上的碗里四轮落水的月亮一样又明又亮。村长坐在那四轮明月的边上,把烟吸得海深水长。一个屋子,都是大鹏带回的苍白色的烟味,都是村人们脸上黑洞洞的沉默。冬末的最后一抹儿寒气,被那黑的沉默和白的烟雾挤赶到了门外,姑表情木然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做鞋拉线的声音,吱溜吱溜地在沉静中伴着吸烟的声响,在屋里风样刮来刮去。大鹏是终于萎了,去年回村时那种副连职少尉排长的神情荡然无存,干烟叶的脸色,僵在木呆之中,有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什么惊讶,在他脸上如拿不定主意时要观望人们一样时隐时现。

    时间就这么有声有息地在沉默中到来又流去,从窗口渗落下来的一层柔光从窗子东侧移到了西侧,由方方一块转而成为长长的一条。姑的一只鞋子已经做成,那桌角的一盒喜梅牌香烟也已吸空,给村长泡的一碗未喝的茶水上也已结出一层茶气的皮儿,直到这时,村长才把手里的烟头灭了,才望了望一屋人,才把目光落在大鹏的脸上,才最终问了大鹏。

    “都是真的大鹏?”

    大鹏抬起头来,望着村长“哎”了一下。

    村长问:

    “是啥事儿那么厉害?”

    大鹏说:

    “核裂剂。”

    村长问:

    “啥儿核裂剂?”

    大鹏说:

    “导弹厉害靠的就是这个,水样一滴能毁一座楼房,能坏一道山梁。”

    村长乜了大鹏一眼:

    “有那么玄乎?”

    大鹏望着村长。

    “我上学学的就是这个。”

    村长把目光移到窗上。

    “那么玄人家不是一根毛没掉就把它给治了嘛。”

    大鹏低头不语。

    村长问:

    “你们旅长和营长都立功了吧?”

    大鹏说:

    “立了。”

    村长说:

    “立功就得提,旅长提了个啥?”

    大鹏说:

    “听说要当基地的副司令。”

    村长说:

    “副司令比市长大不大?”

    大鹏说:

    “相当于一个副省长。”

    村长不再问了,目光一下收回来,又明又亮又有些怀疑地望着大鹏,仿佛大鹏是在神吹鬼聊,说的全是假的。屋子里的人也都从那一问一答中惊了一下,烟头僵在半空或搁在嘴上,连姑都微微地打个愣怔。这样全都一个惊愕,似乎连烟雾和空气都在流动中停顿了一下。然在片刻之后,空气和烟雾又缓缓流动了,村人们也都从僵呆中苏醒过来。

    村长说:

    “营长呢?”

    大鹏说:

    “要当副旅长。”

    村长说:

    “相当于一个县长吧?”

    大鹏说:

    “嗯。”

    村长叹了一口气,悠长如十里山路,然后他说大鹏你怎么会怕死哩,小时候并不见你多胆小,背着鸟孩从山梁走过去,狼在你面前瞪着蓝眼,你操起一根棍子就从狼的面前过去了。说小时候狼都不怕,当兵了还怕他妈啥儿核裂剂,眼看着一个一蹦几级的提升的机会错过了,还被当成战士处理回村里来,这不是白白当了几年兵?要在家种地粮食都打了几十囤,做生意青砖瓦房都立在路边了,结婚孩子也有一个两个了。村长这样说着,脸上又沮丧又哀伤。到最后就冷丁儿问了句:

    “还是党员吗?”

    大鹏说:

    “开除啦。”

    村长说:

    “村委的干部你也不能当了。”

    村人说:

    “奶奶的,处理得也太重了。”

    村长瞪了一眼村人,说:

    “要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怕人都要毙了。”

    村人也就不再说啥。我去院里撒尿,踢在一根棍上,棍子飞起来在院里把月光搅得一摇一晃。夜已经深得如一眼水井。从院里回来时我带回一股寒气,那寒气使屋里的温暖遭了一袭,有人打了一个寒战,说半夜了吧,又有人说该睡觉了,村长就从床上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村长没有立刻走去,他立在屋子中央,说真的不安排工作?大鹏说我想回来种地。村长说白当了兵,不能白读了书,种地用不上你读的书哩。大鹏说:“我啥也不愿干了,就想种地,把姑养老送终。”

    村长说:“真想种地?”

    大鹏说:“心死了,只能种地。”

    村长说:“妈的,种地还没地,去哪给你挤出一块地哩?”

    村里有了狗吠的叫声,是出门做生意的人连夜赶回村了。脚步声和狗吠声一高一低,一长一短,把整整齐齐的一块夜给弄得碎碎裂裂了。

    3

    人都走了,姑闩了大门,返身回来见大鹏还立在院里,像一段木然的断桩。

    姑说:“坐了几天几夜的车,睡去吧。”

    大鹏说:“姑……”

    姑说:“睡去吧,日子总要过的。”

    说完,姑去房里给大鹏铺床去了。大鹏睡时,便发现姑铺的新褥新被的床上,有许多姑的冰寒的泪滴。那冰寒咸涩的泪滴,使大鹏躺在床上,睁了一夜明亮的眼睛,把这冬末的耙耧山脉和自己回来的景况看得愈发透彻。

    第五节

    我犯下了一个无可弥补的过错。

    我的年龄和无知使我的过错充满了迷幻的色彩,如一朵含毒的鲜花,它诱惑着我离开核裂剂销毁场,又诱惑着我离开了山下那条清冽冽的河,一路上怀着侥幸的心理,顺着河道朝下游走过去。死鱼死蟹的白色腥气和水鸟鲜亮的孤鸣紧紧地追着我,像一股龙卷风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直到我又翻过了一座山,庄稼地绿茵茵地把我淹没,那白色的鱼腥气息和水鸟凄婉的灰色哀鸣才被小麦在初春中浓烈水清的气味所涤荡。

    我看见一个村落了。

    村落如旧的衣衫样随意地飘落在远处的山梁上。迎春而绿的小麦苗在银白的天空下碧绿出娇嗔来,绿得忸怩作态,有些卖弄,仿佛那绿色伸手一摸就会掉下来。我从那绿色上走过去,低头看了脚,果然一双鞋底上都是水浆浆的绿。

    我想起我的家乡了。

    耙耧山脉那里的黄褐山梁上,这时候虽然绿却不会绿得掉颜色,贫薄的土地除了僵硬的卵石似乎不爱再有什么生长着。每一条山梁下的沟壑都是一个极好的核裂剂销毁场。在那里的任何一条沟里埋了这半瓶核裂剂,都不会死了一条鱼,死掉一只鸟。鸟雀也是有的,麻雀和乌鸦,偶尔才在那僻背的沟中飞几只。还有许多沟,除了灰色的石头,生硬的僵土,一撮一撮的蒿草,生灵里连一个蚂蚱也没有。再没有哪儿比我家乡的沟壑更适合埋下我背的核裂剂了。再没有必要跋山涉水去寻找新的核裂剂销毁场了。

    我应该把核裂剂埋到耙耧山脉去。

    我当然该把它们埋到那儿的沟壑里。

    还有哪儿比寸草不长的不毛之地更合适的呢?

    我决定了。

    我就决定了。

    我决定了之后,沿着山脉向前走了一程,便看见县城在山下的平地上拔地而起,鳞次栉比的楼房积木一样排列着。一条新修的街道在日光中闪着漆黑的沥青的光亮,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自行车在街道上如一条河流上的浮物,起起伏伏,动动荡荡。

    我看到了这个县城的全景。

    我就是从这个县城的车站下来,被塞进一辆军用卡车,懵头懵脑被拉着进了封锁区内,成了一名驻守导弹阵地的士兵。

    火车站又出现了。一个不算大的广场,一座不算矮的楼房,一片不算多的旅客,构成了这个小站的风貌。据说,是因为这儿有了驻军,才有了这么一个小站。小站是驻军的附设。所以,所有的军人到这小站都能得到注目的敬重,都能不误时机地买票上车,哪怕是春运期间,火车运输胀得要炸了肚子。

    我买了下午五时半的火车,929次。

    拿上火车票的时候,我的心跳叮当直响,“要回家去”的心境和一年多前我穿上军装离开家乡时一模一样,仿佛我离开家乡已有成百上千年,仿佛我一离开就不可能再回来,可却又在偶然之间可以返回了,且还拿到了返回的火车票。

    在火车站前的小摊位上吃了一碗当地的“过桥米线”,离上火车还有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使我备受折磨,不知如何才能打发过去。买了一本《法制案例汇编》杂志,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厅内,看了一篇《一个女人和她的三个丈夫》,一篇《卖淫女和一队嫖客》,一篇《外来的打工妹和打工仔的私生活》,正不知道这世界是真的这样还是假的这样的时候,929次火车如期而至了。

    上了火车,望着火车上座无虚席的旅客和座位间过道上挤站的人群,随着火车启动时的一声沉闷的“哐当”,我在火车接口处猛地一个摇晃,我的胸脯上宛若遭到了闷棍的一击,跟下来,脑子里轰轰隆隆的一声巨鸣,浑身上下都汗津津的了,连我的脑子、我的心脏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汗滴,如在蒸笼中停留了一阵一样。

    我终于明白,我违犯了导弹发射部队最严厉的一条军规:“无论任何情况下,核裂剂销污人员都不得将其带到有百姓的任何地方。”

    可我,竟登上了挤满旅客的火车。

    无论如何,火车已经启动了。铁轮“咣当”敲着我的心脏开出了县城的小站。城边上的楼房被越来越快的火车一溜儿抹杀着倒下去,像被台风袭倒的一片庄稼地。

    没有人打开车窗。

    车厢里温热的汗味朝各个角落弥散,在那半咸的汗味里,我打了一个寒战,闻到了城外山那边河里白浓浓死鱼的气息,听到了水鸟枯萎的草灰色的哀鸣。透过车厢内人群的发梢,透过车窗的玻璃,我看到了河湖上一片无边无际翻肚的死鱼在水面上起伏不止,银白的水鸟正从天空噼噼啪啪冰雹一样落在河岸上、水面上,溅起的水粒在阳光下珍珠样飞起又落下。

    我嗅到了我背的迷彩包中的NTJE金黄的气味正翻越着我的肩头在车厢里野马样奔驰着扩散。

    终于,寒噤袭遍了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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