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着如七年前一样,本来晴天日出,可羊群跑到那绝崖断壁了,天就下起倾盆大雨,如那雨是因为羊群上了绝崖才下的,是因为要让一个人立功才下的。他就那么望眼欲穿地终日等候着,等得岁月悠悠,等得时光都焦急地唧唧乱叫。终于到了六月,他正在饭堂给战士们上大课,讲《导弹发射原理》,本来上午走进饭堂时,明灿灿的阳光,从窗上照进一个个围着饭桌坐着的干部、战士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镀金的深黄色,有一种铜光在大家脸上闪耀着。羊群从那营院过去时,他在讲台上,透过窗子看见羊群穿越竹林如一股白凌凌的水从碧绿的草地流过去,有一道银光从窗上缓缓移动过去了。然后,他看看日色,就把那羊群忘记了,就专心致志地讲他的《发射原理》了。
可是,到了十点多钟,炊事班长在外面扯着嗓子叫:
“要下雨了,谁的被子还晒在铁丝上——”
他听到唤声,浑身一震,果然看见大家脸上的铜光不见了,窗玻璃上的云色浓得像是墨。晒被子的战士向班长、排长请个假,跑着到营院收被子衣物了。他盯着组织听课的营长的脸,说:“还讲吗?”
营长说:“离下课还有三十五分钟,讲。”
他继续讲“加注中燃料燃烧的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值”,可眼却不时地瞟着窗外的云。离讲台最近的一个窗子正面对着院外的竹林,能看见一股股云彩从山谷中涌出来,从山顶朝着山下压,先还是浅白,后来成浅灰,到竹林的梢头就成灰黑色,凌乱如麻,流动有声,如一股股泉水从四面八方流过来,汇在一起便无处可流了,相交错、相碰撞的浅白的响声,从窗缝灌进来,流进他的耳朵里。他想着那群羊,讲着他的课,目光来回地游移像滑动的梭。到外面收被子的战士们回来了,他突然停止讲课,问:
“下雨了吗?”
“没有。”
“会下吧?”
“说不准。”
他又接着讲他的课,可讲着讲着,他觉得他脚下有隆隆的响动,继而那声音从地下传到地上,从山谷里边传到山谷外面,惊天动地,山呼海啸,他正往黑板上写字的手僵住了,一段粉笔从他手里掉下来。
他转过身子,说:
“营长,打雷了。”
营长迷惑地盯着他问:
“你有衣服晒在外边?”
他说:
“没有。”
营长说:
“你有事?”
他说:
“我有双袜子搭在窗台上。”
营长说:
“谁去把大鹏的袜子收一下。”
有九班的士兵站起来。
他说:“我去吧,还得上个厕所。”
营长说:“去吧,大家等着你。”
他走了出去。
饭堂里有大家读《发射原理》教材的声音,如雨滴一样落在他身上。他收了袜子,从屋里背出捆麻绳,踩着读书的声音,从厕所的后边朝营院外面走过去。天空是一种铅墨色,滚动的云如流动的阳光一样在山坡上面朝着下面移。半山腰的竹林在那云下边,把涌来的云彩挂得支离破碎,像把撕成条儿的衣衫扔在竹梢上,风吹着,那云在梢头如战败的旗帜样飘扬不止,猎猎作响。沉重的潮闷的雨气,在竹林隐藏着。他从竹林的小路走过去,那雨气就从四周向他袭过来,使他感到了胸闷,宛若梦中的胸上压了一只手,心里对暴雨的渴念,就像他急于想把胸上的手掌拿下来。
他急速地走着。
又有了雷声。
他知道全营的干部战士还在等着他讲课。
被虫蛀的枯黄的竹叶在雷声中落下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有几只山羊、绵羊在那断崖上。
竹叶上有水珠,又明又亮,哗啦着滚来滚去。
立功的时候要到了。
下雨了。
羊群在那断崖上咩咩地叫。
雨声如钟,断崖上水流如注。
有一只绵羊从断崖朝上攀,一个趔趄,从崖上摔下去,如一个水湿的灰白麻袋一样从空中跌下去,撞了崖上的石头,挂了崖上的荆树,半空里流出的血,被落雨稀成一片,又红又艳,像一片红水从空中向下落。他嗅到了羊血的气息,半腥半膻呈出粉色,从雨水中朝竹林这儿扑过来,立刻间一个竹林都成腥膻的红色气息了,且那气息中还有绵羊的惨叫声,又细又长,半是嘶哑,半是尖利。他先是听到了那叫声,继而看见了那粉红的淡淡的气息扑了来,心里紧缩一下,便急速地朝断崖那儿跑过去。响雷的炸声开始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仿佛那雷声就炸在他的头顶上,就响在他的脑门上。他的军帽被竹枝挂掉了,肩上的绳子缠在竹枝上,拉得手腕粗的竹竿左右摇摆。忽然有了闪,和雷同时炸裂的电闪,一道光亮接一道光亮差一点连着他的短头发。有两条蛇,在雨水泡着的竹林里,欢快迅速地游爬。他借着那电闪,看见了那落在崖下的羊,惨叫一声,肚皮被摔裂了,血和肠子同时从它肚子里炸出来,在雨水中殷红一片,肠子像他肩上背的绳,盘盘绕绕,被雨水冲开来,一端流出去有丈余远,另一端还系在羊的肚子里。那只羊哭了,死前流出的泪水很快融进了雨水里,可他看见那羊落地以后,双眼有两股泪泉,比起雨色显得暗几分,也稠了几分,如从裂开的竹子身上流出的汁,一滴一滴落下来,汇入崖下浑浊的雨洪流走了。
他拼命地朝崖头跑过去。
掉了一只鞋,他索性也脱了另一只。
觉得左脚心上有些热,低头看一下,见地面泥地里红了一片,还有一丝淡白的热气从他抬起的左脚下面升上来,但很快又被雨水打下去。他知道他的左脚被什么扎破了,就一下一下把右脚往竹刺、乱石、木棍上踩。他想让右脚和左脚一样流些血,哪怕活脱脱被割下一块肉。
可右脚却无论如何不肯流出一滴红血来。
遗憾如一层雾一样罩在他心上。
肩上的绳子被雨水一淋硬得如钢筋,他每跑一步那盘绳子都在他肩上拍一下。
他终于跑出竹林了。
绝崖断壁就竖在他面前。
他激动起来,心跳得扑扑通通如要越狱一样直往外面冲,感觉到了他的军衣被心跳撞得一掀一掀,有股风落在他热血奔腾的胸脯上。
果真建功立业的时候就到了。
羊群果真就在那崖头上,一只只水淋淋地站着咩咩地叫。他拼命地朝那羊群跑过去,喘气的声音如火车爬坡一样震得他的胸膛起伏跌宕,似乎胸脯立刻要炸开。身后留下的红血脚印在雨水中被冲淡成一片片,宛若他撒下的种子立刻盛开了花。
他就跑到了。
所有的羊都惊恐地望着他。
可是,那绝崖上却没有一只羊。
他立在羊群中,望着那崖上被雨水打倒的绿草和荆树,激烈跳动的心,“哐”的一声从他胸膛上空跌下来,果真如一只羊摔死了一样,把他的心摔疼了,渗出了血。他嗅到了从他胸脯渗出的血味半腥半鲜,还有淡淡的热气,立刻就被雨水冲冷了,消散了,什么也没了。
雨仍旧在下。
他的脸上惨白如被雨水洗过的一张纸,仿佛稍一捅戳就能破出一个洞。雨似乎还下着。
他就无休无止地淋在“似乎”里。
时间像蚕丝一样从他眼前抽过去。
又响了一声雷,在山那边如在天那边,遥远而又模糊。
肩上的绳子缓缓地滑落在地上。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你把全营丢下来,跑这干什么?”
是营长,打了一把伞,可从营院到这儿,伞面上还有一半是干着。
他转过身子来。
营长把一双皮鞋丢在他面前。
忽然发现,那鞋面上除了几滴水湿,其余又黑又亮,还是他早上刚擦过的样,且过来的一路上没有一个红脚印。
他怔了怔。
营长说:“疯了吗?全营人都在等着你。”
他笑笑:
“我以为下了大暴雨。”
营长看见了地上的一盘绳,说:
“你没看到一连早把通往崖上的路断了,多少年都没有羊再到那崖上了。”
他说:
“营长,我想死都没有机会呀。”
营长说:
“等着吧,下个月还要实验发射呢。”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一种灰蒙蒙的痴光从那眼里朝外哗啦漫溢了,心跳的速度和响声,如奔驰在旷野中的火车一样,轰轰隆隆,一日千里,仿佛果真有列火车要从他胸中突出来。
3
火车终于就驶进河南境界了。我在垃圾桶那儿安安全全睡了半夜,睁开眼时,核裂剂包还在我怀里。整个车厢,就我睡得晚,但我醒得早。我必须得等着别人都睡以后我再睡。我昨夜就等着所有的旅客都打盹了,连乘警和列车员也不再走动了,才把核裂剂包放在脚下边,把包带拴到我脚上,用军裤盖了拴带的脚脖儿,然后,我说睡吧,都已经睡了,我就很听话地闭着眼睛睡着了。我的梦又甘又甜,是一种晶黄色,如日光下的黄宝石一样闪着光,略微还有一些鲜腻的鱼腥气。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睡着后两腿一伸,所有的筋骨都放松了,叽叽嘎嘎叫,像出笼的鸭子沿着我的肢体欢欢地跑。
我想我真是为销毁核裂剂累得不行了。
梦说,你可以立功了。
我说我把核裂剂带上火车是弥天大罪。
梦说,在耙耧山脉的薄土地上有最好的销毁场。
我说大鹏知道我把半瓶核裂剂从中国的南方带到北方,他会把耳光打在我脸上。
梦说,他是被核裂剂吓破胆的人。
我说,他是英雄,无非他成为英雄路道长了些,长得叫人难以忍受了,人们就说他说到底是犯了“战场逃离罪”的人。
乘务员说:“哎,你到空位上去睡吧。”
梦说,我碍了你的事?
乘务员说:“多少空位置,你怎么睡到这?”
我睁开眼,窗上的朦胧已经成了水蓝色,有气珠雨滴一样挂在玻璃上。天竟亮了。车竟就在我毫无感觉之间,进入河南境内了。一个叫“武胜关”的山峰,隔开了豫、鄂两省,也成了南北的界峰。乘务员让我到车厢的座位上睡,我便看见铁路边的“武胜关”小站从我眼前被火车的飞驰刀杀了,如一棵突然向车后断去的小树一样,咔啦一下倒向车后消失了。车厢里果然有许多空位置。当兵到军营去时是坐的闷罐车,走走停停,使我记下了许多列车途中的知识。我知道这儿空下许多位置是因为不久前一定遇到了一个大车站,最少要停十分钟的站。也许是武汉。过了武胜关,不消说武汉在我的睡梦中过去了。我后悔我睡着了没有看到武汉的长江大桥。还有黄鹤楼。想到大桥和黄鹤楼,我的神秘和庄严油然而生,就像你们朝思暮想要站到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向广场上的人群招一招手一模一样,你们知道,我把我拿的NTJE核裂剂扔在大桥上,用力甩在桥梁上,那大桥就完了,黄鹤楼就如黄鹤一样飞走了,武汉三镇就漂进了长江里。我闻到了一片白亮亮的鱼腥气。我把我的核裂剂包夹得更紧些,且还偷偷看了看包口的系扣儿。完整无缺。当然是完整无缺。我说过我要与核裂剂同存亡,我完整无缺核裂剂就完整无缺了。
车厢里的旅客下车的下车了,没下车的还在茶几上美梦着。我捡了角落里没人坐的二人座,把核裂剂包放在车厢角。
原来这节车厢是第十四号。坐了一夜我才知道是十四号,字牌就在我头上。
“你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吧。”乘务员过来说。
乘务员走过去,我又把我的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塞到我的座位下,把包带儿系在我的脚脖上。这样安全,为了旅客,为了列车,为了大伙儿。已经是我故乡的境内了,我不能让我故乡因我的核裂剂死掉一草一木,一条鱼,一只鸟。南方那儿死过的就让它们死去吧,发生过了也就发生了,但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家乡,要那样耙耧山脉会把我赶出村落的,会把我当成耙耧山脉的一个孽子儿。
我不能像大鹏那样儿。
当然,大鹏最终还是死而无憾的。大鹏的死就像阴雨天气突然有一颗太阳升起来,把云照散了,把雾消尽了,光辉灿烂,明明亮亮把一个山脉都映出了金色的光。
也就终于建功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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