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坚硬如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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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喇叭中传来的音乐是《战斗进行曲》。我不知道那音乐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然却能听出播放那音乐的喇叭似乎筒上裂了一个口,或是它在树上挂久了,风吹雨淋后那喇叭的筒上锈出了一个洞,使那乐曲变得有些哑起来,如同那音乐是从裂缝的竹筒里倒出的响豆儿,刺耳归刺耳,却流畅得没法说,节奏和音符明明朗朗,呈出五彩的云花色,从我家的门缝挤进来,把柳木门推得叽叽嘎嘎响;从窗子的破洞挤进来,把挡在窗上的衣服掀得一起一落飘;从后墙的裂缝中吹进来,把床上的被子吹得瑟瑟抖;从房顶掀开的瓦和泥草缝里灌进来,砸得我浑身的肌肉叮当叮当跳。我被那歌曲和音乐鼓荡了,身上慢慢开始烦躁得如一群蚂蚁在我的脉管里爬,血被加了热,手上、脚上、头发、脖子和隐处的旮旮旯旯都有些黏丝丝的汗。我知道我又将疯起来,感到有无数股力量从四肢开始朝着我的大腿中间跑步集合着,我的物儿又英姿勃发了,青春无限了,它像一根木杆样又竖将起来了,到乐曲播放到“我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他几支美国枪”时,我看到两条铁轨从遥远的地方伸过来,铁轨旁有漫无边际的庄稼地,红梅赤裸着全身躺在那踩倒的一片庄稼苗上向我招着手。桂枝在床上翻了半个身,问:“你还弄不弄?不弄我可要睡着了。”我朝桂枝点了头,向躺着的红梅走过去。我看见红梅在日光里那浑身发亮的光色了,我闻到那股浓烈的麦苗和红梅身上的香味相混的新鲜肌肤味。我到了床边下了。我把鞋子脱掉了,我把我的军用皮带解开了,我把裤子脱下了。

    可是,大喇叭中播放的乐曲呼地一声停止了,和弦断了样无声无息了。

    桂枝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裤衩点上灯:

    “高爱军,你不中用你就不要叫醒我,我明儿天一早还要起床烧饭哩,人哪能天天这样呢?做这事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刚从部队回来我让你有几次,你反倒没完没了啦,不中用还想着那事儿!已经回到镇上一个来月啦,你该下地干些啥儿啦,不是军属啦,得不到照顾哩,再不挣工分一家人去喝西北风?”

    5.又一次响起革命的音乐声

    当然不会去喝西北风。种地有饭吃,革命也一样有饭吃。就是因为没饭吃才要革命呢。入伍前程天青说过我退伍回来要让我当村干部,就是因为他说让我当干部我才和他女儿桂枝结婚的。许我当干部是他欠我的陪嫁哩,可现在,我让他桂枝生了两个孩娃了,我已经退伍回乡了,是该让他还我陪嫁的时候了。不当村干部我如何在村里呼风唤雨革命呢?不能呼风唤雨、领导社员,我如何领导革命呢?

    我决定再去找一次我丈人。我要讨账呢。

    吃过早饭桂枝说:“你去哪?今儿队上是去村前地里修渠呢。”我没有答理她。我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儿。可我从家里出来时,她却追出来把一张铁锨塞到了我手里。

    “少去半天就是四分工。”

    我把铁锨扔在了地上。

    我走了。

    桂枝惘然地立在那。

    村胡同中的日光像玻璃一样亮,像革命者的心脏一样亮。邻人们已经吃过饭,拄着铁锨和锄头立在门口等生产队的钟声响起来。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要革命的勇气在我脚下顶着我的脚底把我推到了半空里。村人问:“爱军,吃过饭了吗?”我说:“吃过了,去找一下村支书。”笑着说:“支书不是你的丈人吗?”我说:“在家里是丈人,在村里是工作。”他们就在我身后哧出黄灿灿的笑。我想你们就笑吧,革命后会有一天我叫你们笑你们才能笑,不让你们笑你们只能哭。

    他们的笑声把我从程后街送到程中街。

    我从一条胡同拐进程中街时,有一道红光突然闪现了。红梅从另一条胡同出现了,她和桂枝的娘家嫂子爱菊并着肩,手里依然提着那个铝饭盒,不消说是又去程庙给她的公爹送饭了。这时候第二生产队出工的钟声已经响起来,许多社员正扛着家伙往村外走出来,她就夹在几个年轻女社员的正中间。我的心开始轰然跳起来,我想起了昨夜儿喇叭里突然响起的《战斗进行曲》,想起来我的坚硬和软弱,不知道该怎样朝着她们迎上去,腿上就有了些微的慌,然脚下的力量却莫名地大起来。真得感谢那光天化日和说说笑笑的社员们,不是这些压制了我心里的旺火,谁都不知道我在红梅面前要做出啥儿事。

    这是我回村后第二次见到她。她的衣裳全换了,上身是一件平纹洋布蓝衫儿,裤子是那年月城里流行着的劳动布,脚上是流行着的黑胶军用解放鞋。而我还是那身光芒四射的绿军装。她们一群朝着我走过来,我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故意用拳头把裤胯那儿往两边扯拽着(你们不明白,那些年我的那种做派是时髦,是洋派)。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可以把双手插在裤袋走路的,更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把手插进裤袋再用拳头把口袋高高顶起来。那样做证明我读过书,当过兵,见过大世面,胸中有理想,身上有力量。这和红梅穿的劳动布裤和黑胶解放鞋是一个道理儿,是一个阶层儿。我就那样占着道路中央迎着她们走过去,目光像汽车样直来直去朝着她们身上撞,朝着她和爱菊的身上撞,就有人从路中央朝两边躲过去,她也就相随那些人朝路边闪了闪,和我素不相识样把脸扭在半空里,和别人说着话儿要从我身边擦去了。

    我说:“喂,我要成立个革命组织你们参加不参加?”

    她们就都立下了,望着我,好像我在说疯话。我知道革命在开始的时候最大的敌人就是人们的麻木和愚昧,而启蒙则是唯一的出路和武器。我说:“全国上下,各个民族的革命都风起云涌了,县城里闹得天翻地覆呢,就我们程岗镇还一潭死水哩。”这时候,我看见红梅昂在半空的头朝下压了压,望着我她眯了眯眼睛,像看一个陌生人,像想认识那个陌生人,于是我便指着红梅问爱菊:“嫂子,这是谁?”爱菊便很有些惊讶地说:“你们不认识?这是老镇长家的媳妇呢,人家男人是学校的老师哩。”我就说:“噢,是叫红梅吧,你有文化,又是城里人,我咋就不明白你会不热心革命呢?”

    红梅就有些尴尬地立在路边上,脸上挂了一层粉红和僵黄,说:“你是老支书家的女婿吧?听说你是党员哩,一个很有觉悟的人。”

    我说:“觉悟谈不上,可我要不革命,我能对得起组织吗?”

    爱菊说:“兄弟,参加你的组织给不给记工分?”

    我说:“革命咋能计较得失呢?你这问话换个地方早该批斗了。”

    有一个年长的社员说,没工分我们饿死呀。然后又有一个人接了一句啥话儿,她们就哈哈笑着去追前边的社员了。

    街道上只剩下我和红梅俩。我以为她会和那些人一道走去的,从前边胡同拐着回家的,可她立着没有动,脸上的粉红、僵黄立马厚起来,额头上有了细细一层汗粒儿,且嘴角也叮当叮当地跳响着。我朝前后看了看,满街都是空旷和静寂,一条街上只有我和她。日光明亮无比,四月的温暖中有了初夏热辣辣的躁。我就和她僵在那热辣辣的烦躁里,一时不知该说啥好,是谈革命还是谈思念。这时候,从程家后街传来唤人下地的吆喝声,如一股浑水样从我们头顶漫过去。紧跟着,村里的喇叭响起来,有干部在那喇叭里唤:“到村头会战大渠的社员快些走,迟到的要扣工分啊!”那唤声连叫三遍后,又从喇叭里传来了《东方红》的乐曲声。不消说,那乐曲家喻户晓,人人会唱,谁都熟得如认识自己的爹和娘,可那泥黄色的乐曲朝我俩倾盆降下时,我的身子微微地抖起来,手上又出了一层汗。她的脸忽然也从粉红僵黄转成了黄白色。不知道为啥我们俩的景况会是这样儿。《东方红》那嘹亮的乐曲金光闪闪回荡在程岗镇,前呼后拥流荡在村街上,仿佛如火车开在我们的血管里。我看见那乐曲的音符像葡萄、柿子样从空中落下来,在我们的脚下滚动着。我闻到了赤橙黄绿的音乐那诱人的香味在我俩四周流散着,看见从她那平纹布衫线缝中挤出她的肌肤的气息,闪着薄亮的光泽朝我扑过来。我闻到了那气息中她身上温热柔美的汗味如白丝绒样夹在那肌肤气息里。从那厚密的布纹望进去,我又见她狭长深美的乳沟山河分明地裸在胸脯间,汗就从那沟里狂奔到她雪白的肚子上,又被布衫吸去了。洋布总是没有粗布吸水好,她的布衫上已经有了许多星星点点的汗渍儿。汗渍在蓝布上是一种深黑色,像墨水滴在了她的布衫上。看见她那样,看见她和我一样听到喇叭的声响就不安,我反而平静了,像火光在前,胜利在望了;像革命的曙光已经从窗口照到了我的床铺上。

    我把手上的汗在裤子口袋里擦擦说:“红梅,我们一块革命吧。”

    她盯着我看一会儿,有些哆嗦地问:

    “这些天……你没有在寺庙那儿等我吧?”

    我平平静静回答:

    “是你说咱俩从前谁也没有见过谁。”

    她说:“我可没想到你能这样提得起,放得下。”然后她失落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待再扭回来时,村里的广播没有声息了。她脸上也变得平淡了,像猛然想起的事情把失落盖住了。

    “你真的要成立革命组织吗?”

    “名都想好了,叫‘红旗飘飘战斗队’。”

    “你自个小心点,别叫支书领着人把银针扎到你的头上和手上。”

    我笑了。

    “我首先就要把他拉下马。不把他拉下程岗镇永远就别想闹革命。”

    这当儿,从胡同里传来了脚步声。红梅的脸色又往深处白一下,转身就走了。我追上去叫了一声红梅,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把手伸出来,我极快地摸了一遍她光滑的手指甲,说人来了,你走吧,三天后我就在程岗大队革命成功了。

    她走了,手里的铝饭盒一摇一摆的。

    从那胡同走出来的竟是夹着书本到学校去教书的她的男人程庆东,几年不见,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黑眼镜,文质彬彬,天然一副要被革命浪潮席卷的模样儿。

    第三节

    1.我和丈人程天青

    我说:“爹,我想找你说个事。”

    他说:“坐吧,吃饭没?”

    我说:“不坐。想说一点事儿。”

    他说:“你坐吧。啥事儿?”

    我说:“要点东西,你先前答应过给我的。”

    他说:“啥?”

    我说:“村干部。”

    他说:“村干部啥?”

    我说:“我和桂枝订婚时你就说送我到部队当几年兵,退伍回来让我当程岗镇的村干部。”

    他怔怔惊惊地望着我。

    我说:“爹,你忘了?”

    他说:“没忘。可眼下村委会里没有空位呀,副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一个萝卜一个坑,连大队会计都有人,你说让谁下去你干呢?”

    我说:“爹,村委会里你的年龄最大,支部书记已经当了几十年,不行你下吧,你下来我干村支书,你在家里儿孙满堂享福吧。”

    他的目光噼啪一闪,问:

    “你说啥?”

    我说:“你下吧,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

    他说:“混账!”

    我说:“爹,你就不怕革命的洪流吗?”

    他说:“你准是和你天民伯家的儿媳妇红梅前些日子一样得了魔症哩!”

    我说:“我得的是革命症。你不交权我可就要在程岗发动革命啦。”

    他冷冷笑一下:“妈的,我参加革命的时候你在哪?我给八路军送信的时候你在哪?别忘了没有我程天青,就没有你高家当军属,就没有你高爱军儿女双全一家人。现在你倒翻天了。你要革命了。你有了革命症。跟你说,我就是看你有了这魔症才不让你进村委会的班子哩,你要没这魔症退伍回来的第二天我就让你当了村长啦。”

    我说:“爹,你不用吃老本——你现在已经是革命的绊脚石。革命的洪流立马就会把你冲到一边去。是聪明你就如程天民那样急流勇退,把权力交出来,不聪明你就等着革命洪流的洗涤吧。”

    他叫道:“滚!”

    我就从他家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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